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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少地瓜 -【大縣令小仵作】《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48 AM     標題: 少地瓜 -【大縣令小仵作】《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18 04:16 PM 編輯

【書名】:大縣令小仵作

【作者】:少地瓜

【內容簡介】:

  平安縣一點都不平安,匪盜橫行,

  來了個身長八尺的縣令,瞬間剿匪!

  一日縣令又多了個年輕貌美的媳婦,

  知書達理做得一手好菜,

  火眼金睛能還亡者清白,

  得空就愛揪縣令的耳朵……

  黑臉縣令厚顏無恥,「這才叫過日子!」

  一眾百姓心滿意足,「總算有人治大老爺了……」

  半歸隱將軍和現代女法醫吃喝查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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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54 AM

第一章

  六兩三錢銀子。
  
  晏驕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手中已經微微變涼的茶水,腦海中不斷回蕩著這個數字,只覺得一顆腦袋簡直有兩顆大,愁的有些疼了。
  
  這點兒身家,以後可怎麼活?
  
  一直到現在為止,她還是不敢相信眼下的事實。
  
  本來是例行勘察現場的,誰知雨後山區路滑難行,她一不留神踩滑,下意識抱緊懷中勘察箱就咕嚕嚕滾落山崖……
  
  然後再睜眼,就身處這什麼歷史上半點影子也沒有的大祿朝。
  
  聽說是本地新上任不久的縣令大人帶兵前去剿匪,回來的路上順道把自己撿回來的。因為人昏迷不醒,也不知來歷身份,索性就一並帶回縣衙,暫時安置在後面院子裡。
  
  縣令不都是文官嗎?怎的還親自帶兵去剿匪?
  
  晏驕本想打探更多,但那黑皮膚的小丫頭口音太重,她本就被摔得七葷八素,聽了幾句就眼冒金星,實在沒精力分辨更多。
  
  寄人籬下總不是長久之計,如今她又是個黑戶……總得先弄點銀錢傍身才好。
  
  唯一帶過來的勘察箱決計不能動,索性口袋裡還有下班時剛為自己買的24歲生日禮物︰沉甸甸金鐲子一隻,還沒來得及去拿蛋糕,就被一通電話緊急召回。
  
  就這只金鐲子,還是她攢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才買的,一萬一千多,可眼下到了這裡,也只好算作普通金銀。
  
  就這麼著,銀樓掌櫃還十分嫌棄,又十二分惋惜,「只是怎的也沒個做工?白瞎了好純淨金子。」
  
  晏驕只是訕笑。
  
  現代社會雖高度發達,可手工業到底落寞了,她買的這仿三代樣式獸面紋金鐲已經是店員口中少有的精緻。然而放在這遍地鏤空、瓖嵌、縲絲纏絲的大祿朝,真是寒磣的狠了。
  
  就好像是暴發戶只看重量似的……
  
  銀樓倒是實誠,稱出來的重量與金鐲自帶證書上標記的幾乎一毫不差。
  
  只是……
  
  掌櫃稱銀子的時候,晏驕忍不住捂住胸口,心疼的幾乎要死過去。
  
  六兩三錢銀子啊!
  
  她辛辛苦苦攢了這麼久的一萬多塊錢,現在眨眼卻又變成六兩三錢銀子!!
  
  這可真是天底下最紮心的一筆買賣了……
  
  可有什麼法子呢?
  
  民間黃金根本不流通,與銀兩兌換比率倒是一比十,她若不想餓死,也只好打掉牙自己和血吞了。
  
  回想到這裡,遭受二次暴擊的晏驕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又本能地用手去捂住後腦勺。
  
  頭又疼又暈,四肢也有些無力,或許並不僅僅是窮的。
  
  她閉著眼睛熬了會兒,又慢慢的喝茶,順便將桌上附贈的蜜煎金絲棗吃了兩顆,好歹稍微清醒了些。
  
  七月流火,晝夜已經頗有涼意,可若天氣晴好,現下日頭慢慢升起來,也曬得外頭熱辣辣的。
  
  平安縣城直屬府城,轄下村鎮無數,又依山傍水,饒是前些年山賊作祟,也還很富裕繁華。
  
  如今聽說那位頗有來歷的縣令大人直接率兵剿匪,百姓們更是呼聲一片,越發有了盼頭,街市也越發興旺。
  
  縣衙坐北朝南,位於城中主幹道十字街北面正中,晏驕從後院角門出來,走了約莫十來分鐘就到了本縣最熱鬧的路段。
  
  大街兩側都是成排的鋪面,沿街還有許多擺小攤的、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說笑聲、吆喝聲,耍把戲賣藝的敲鑼打鼓聲,滿是鮮活的人氣兒。
  
  晏驕順著看了會兒,漸漸被這熱烈的氣氛所感染,嘴角不自覺帶了笑意,視線落到街對面的招牌上,卻又忍不住開始劃算這六兩二錢銀子能過多久。
  
  據她所知,刨去下頭整年不見現錢的農戶,在縣城做工的約莫一人一月能得二兩上下,便是走街串巷的小販,只要肯做,也能有一兩多。
  
  這樣的月錢,是要養活一家老小的。
  
  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也不好總賴在衙門裡。
  
  不是正事兒。
  
  但要去租房?
  
  租不起啊!
  
  「兩套棉布裡外換洗衣裳並梳子鏡子等共計兩百三十文……」晏驕機械的重復著今天上午的花銷,正又覺得腦袋隱隱作痛,忽然聽到斜對面的布莊傳來一聲淒厲的驚呼。
  
  「我的女兒啊!」
  
  這一聲不亞於平地滾雷,饒是街上人聲鼎沸,也都在一霎那沒了響動,然後一窩蜂的朝那邊望去。
  
  出聲兒的是有德布莊,乃是平安縣的老字號了,不僅賣布,也兼販賣些針線頭油成衣等物,因貨真價實又周道,生意一直不錯。
  
  今天上午去銀樓換了銀子之後,晏驕也是在那裡為自己購買的衣物,對店中小夥計們的印象很是不錯。
  
  買了衣物之後,她就覺得腿腳發軟有些撐不住,這才搖搖晃晃直接進了對面這家茶樓休息。
  
  有德布莊也跟這一帶的鋪面一般是二層小樓,一樓賣些實惠的大眾貨色,二樓前半段出售價高也更精美一些的綾羅綢緞,後半段則用活動門牆隔開,做了如今掌櫃夫婦二人的起居坐臥。
  
  晏驕坐在臨街窗邊,恰好可以越過街道看到布莊二樓內景,隱約就見一對穿著打扮頗為講究的老夫婦踉蹌著哭喊出來,手中還不停地廝打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壯男人。
  
  世人最喜歡看熱鬧,那頭有人魂飛魄散的衝出去報官,這邊茶樓上已經嗡嗡的議論開了。
  
  「呀,難不成是死人了?」
  
  「那老倆口怎得廝打起女婿來了?難不成是……」
  
  「怪嚇人的,我記得老闆娘倆口子情分頗好,羨煞旁人哩!」
  
  出於職業本能,晏驕第一時間就豎起耳朵,可惜本地居民方言濃重,說的又快,她聽了半天也是七零八碎,最後實在忍不住,一臉好奇的打聽起來。
  
  「這位,」她才一開口,窗邊做一團擠著的幾個穿紅戴綠的婦人便齊齊回頭,畫面相當震撼。
  
  「咳,這幾位姐姐,」晏驕麻利的臨時改口,滿臉堆笑的問道,「我才在那邊訂了衣裳,可是出什麼事了嗎?」
  
  她生的膚白貌美,又年輕俏麗的,那幾個婦人卻大都有些人老珠黃,一聲甜甜的姐姐登時叫她們笑開了花,好似身上骨頭縫兒都舒展開了。
  
  「瞧這閨女,怪俊的,聽著口音外地來的吧?」為首一個穿著大紅紗衣的大姐捂嘴嘎嘎笑了幾聲,又拿著一雙眼睛在她身上看個不住。
  
  晏驕爽快點頭,就聽對方猛地一拍巴掌,十分唏噓,「這可真是夠晦氣的!」
  
  晏驕︰「……」
  
  這平安縣城竟如此排外?
  
  外地人怎麼你們了?
  
  緊接著,又聽另一個一身深紫,活脫脫茄子精轉世的婦人甩著手帕子道︰「是哩,你這姑娘忒不走運,今兒偏在那裡訂衣裳。我才從那邊過來,可嚇煞人了!」
  
  說到這裡,她就很熟練的停住了。
  
  看來賣關子吊胃口乃是傳世絕招,聽明白了對方不是針對自己的晏驕很上道,當即追問道︰「怎麼說?」
  
  一聲姐姐沒白叫,她們再開口,就已經很體貼的放慢了語速。
  
  茄子精滿意一笑,又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道︰「老闆娘死了哩,我正在二樓看緞子,順勢去瞧了一眼,娘咧,直挺挺躺著,好嚇人!」
  
  她嗷的拔高嗓音,將兩條圓滾滾的胳膊甩出去,劃開老大的圈子。
  
  旁邊也不知什麼時候圍了好些聽眾,她這麼一驚一乍的叫嚷,登時就使以她為圓心的一大圈人呼啦散開,一個個東倒西歪,同時發出「哎呀」「咦」「娘咧」之類的驚呼,場面頗有幾分壯觀。
  
  當法醫這幾年來,晏驕什麼驚悚恐怖的屍體沒見過?這種簡單粗暴的描述可嚇不到她。
  
  她一刻不停的追問道︰「您親眼瞧見了?人什麼樣子?」
  
  茄子精拍了拍自己不斷抖動的胸口,十分篤定的點頭,「那還有假?眼睛那麼大,舌頭那麼長,滿臉……」
  
  她不斷比劃著,說的唾沫橫飛,顯然十分投入。
  
  而周遭看客們也都給足了面子,不斷配合著她的描述發出各種諸如驚呼、驚嘆、驚恐之類的短促的語氣詞。
  
  聽到這裡,晏驕基本上就確定對方後半段純屬臨場發揮了。
  
  因為透過窗子可以看見,布莊主人居住的臥室與前面櫃台間隔著一道屏風和一道門牆,出出進進人這麼多,都不曾大開,也不曾有人湊近了。
  
  試問在外倉促一瞥,又怎麼可能看見這麼多?
  
  吵吵嚷嚷間,忽然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快看快看,縣太爺帶人來了!」
  
  剛還沉浸在眾星捧月中的茄子精頭一個反應過來,立刻以完全不符合體型的敏捷速度衝回窗邊,雙手抓住欄桿往下瞧。
  
  「哪裡哪裡?」
  
  「媽呀,那是縣太爺?你快別胡說八道了,俺瞧著倒像個土匪……」
  
  「這一夥人……怪道能去西山剿匪哩。」
  
  「土匪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晏驕聽得啼笑皆非,又想起來似乎到現在為止也沒見見自己的救命恩人長什麼樣子,便也順勢伸長了脖子往下看。
  
  就見一行十多騎人馬呼啦啦從縣衙方向趕來,為首一人果然肩寬體闊,身材高大挺拔,乃是人堆兒裡頭一個顯眼的。他身後跟著的親隨也是一般的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只看背影便很嚇人。
  
  布莊門口站著的捕快迅速迎上去,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那位縣太爺微微側身,一邊聽一邊往裡走,只是一隻腳踩上布莊台階時,卻又覺察到了什麼似的,猛然立住,刷的轉身向後看來。
  
  窗邊的晏驕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2:02 PM

第二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是一秒,又像是大半天,那位年輕的過分的縣太爺總算大步流星上了樓,晏驕也慢慢恢復了呼吸節奏。
  
  這人……委實不像個正經縣令。
  
  那樣銳利的眼神和周身氣勢,活像林中猛獸,又怎麼會在這小小平安縣做什麼縣令?
  
  窗邊人很多,可晏驕卻覺得對方好像第一時間就認出了自己。
  
  不過,或許也只是她的錯覺吧。
  
  只是這麼一眼,就嚇得茶館眾人鴉雀無聲,就連剛才最活躍的茄子大姐也沒了動靜。
  
  一群人卻還是不肯走,依舊結結實實擠在窗邊,活像一群鵪鶉一樣硬著頭皮看。
  
  現場突然靜下來,針落可聞,對面布莊的聲音倒能隱約聽見幾句了。
  
  因剛沒了女兒的老夫婦情緒十分激動,說話聲音也大得很,晏驕拼了命的去聽,再配合周圍看客們時不時蹦出來的解說,竟也將事情原委順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那對老夫婦一生只得一個女兒芸娘,因家底豐厚,亦不捨得她遠嫁,便挑了個上門女婿,便是如今的布莊掌櫃王武。
  
  小夫妻兩人成親後感情一直不錯,可惜到現在也沒有子嗣,老倆口不大放心,也時常過來瞧。
  
  誰知今天來時已然日上三竿,素來勤勉的芸娘還沒起,王武只說娘子昨夜歇息時嚷嚷頭疼,又累得很,想來貪睡,就沒喊。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老倆口覺得不對,便由老太太親自進去瞧,結果就發現芸娘早已沒了氣息,人都涼了。
  
  可憐老夫婦二人一輩子只這麼一點骨血,突然暴斃,哪裡承受得住?不由得呼天喚地,又覺得是女婿殺害了女兒,揪住不放,又報了官。
  
  一名穿著灰衣服的男子開了木箱,不知拿出什麼往自己鼻子附近擦了擦,然後便開始查看芸娘的屍體。
  
  晏驕看的正出神,冷不丁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那是郭仵作,聽說本事大得很哩。」
  
  什麼屍首、命案的沒把晏驕怎麼著,這一嗓子倒是叫她打了個激靈。
  
  扭頭一看,竟是茄子大姐不知什麼時候也跟著蹭了過來,此刻正以一種十分扭曲的姿勢擠在桌子和晏驕旁邊。
  
  晏驕定了定神,繼續看,就見那位郭仵作已經舉起芸娘的胳膊。
  
  他捏的是上臂,分明細細一條胳膊,他卻舉得很是費力,好像硬掰似的。
  
  而且若是正常活人,這樣擺弄必然帶的下臂和手腕不住晃動,然而那套著藕合色衣袖的胳膊卻如一柄標槍似的筆直,連翹起的手指都沒有活動。
  
  屍僵……
  
  晏驕微微蹙眉。
  
  可惜隔得太遠,除了老夫婦兩人的失聲大喊,其餘人說什麼她都聽不清。
  
  又過了會兒,大約是郭仵作驗屍結束,重新將芸娘擺好後,轉身到外面隔間說了幾句什麼。
  
  隔間被窗子擋住大半,只隱約瞧見王武和岳父岳母跪在地上,大概前頭就坐著那位縣太爺。
  
  也不知過了多久,剛還跪在地上的老夫婦忽然齊齊挺直了身體,像是泣血一樣哭喊道︰「不可能,芸娘必定是遭了歹人毒手!」
  
  「青天大老爺啊,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我兒身子素來強健,前幾日還說要家來過八月節,怎的會突然暴斃!」
  
  兩位老人哭著喊著拼命磕頭,看上去既心酸又可憐。
  
  郭仵作又說了句什麼,竟惹得二老撲過來要廝打,可到底有了年紀,又被女婿王武攔住,頓時像是失去了渾身力氣,軟軟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王武也跟著抹淚,聲音不高不低的說了句話。
  
  他似乎也頗為激動,茶館這頭倒是能略略聽見些,可惜並不清楚,加上有方言口音……
  
  晏驕正著急,就聽耳邊茄子大姐低聲道︰「他說自己也難受,芸娘半夜還要水喝哩。想也是,到底多年夫妻……」
  
  他撒謊!
  
  話音剛落,茄子大姐就覺得身邊一空,扭頭一看,竟是那個漂亮姑娘提著裙子匆匆跑下樓了。
  
  外頭又乾又熱,空氣都好像被扭曲了,晏驕跑了幾步就覺口乾舌燥。
  
  她強忍著頭暈,剛來到布莊門口就被外頭的衙役攔下了。
  
  「勞煩通報一聲,」眼見著兇手竟要逍遙法外,晏驕怎麼能不著急?可又不能硬闖,也只好強壓耐心說,「請務必通報縣令大人一聲,我有證據,王武說謊!他最有可能是兇手!」
  
  那兩名衙役對視一眼,人命關天,到底是一個上去通報了。
  
  剩下那人有些狐疑的瞧了晏驕一眼,大約是看她臉色不佳,還很好心的讓她往屋簷下站,「姑娘,街上日頭毒,你進陰涼地等吧。」
  
  晏驕感激一笑,又道了謝,果然往裡挪了挪。
  
  其實從衙役通報到請她上去,前後也不過幾十秒,可她卻滿心焦躁,只覺度日如年。
  
  一來她怕夜長夢多,二來,她頭暈的好像越來越厲害了……
  
  因樓上是招待貴客的,屋裡還擺了冰盆,才一上去,晏驕頓覺一股涼意襲來,整個人都清醒不少。
  
  主位上果然坐著新任縣令龐牧。
  
  雖戴著文官烏紗,可他就這麼大馬金刀坐著,不怒自威,單薄的衣袍下隱約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實在不像個正經文官。
  
  「尋常百姓插手命案可不是好耍的,若有半句虛言便是誣告,當心大刑伺候。」他先飛快的瞧了晏驕一眼,這才提醒說。
  
  晏驕緩緩平復了呼吸,點頭,「我自然知道。」
  
  據說平頭百姓見官要跪,可她實在別扭,且此刻也沒那份體力,既然對方不提,索性裝傻。
  
  龐牧嗯了聲,敏銳的覺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打晃,且若只是從對面跑過來的話,額頭上的汗珠確實太多了些。
  
  「可坐下回話。」
  
  「謝大人,」晏驕有些意外的看了看他,搖頭,「不必了,先驗屍。」
  
  頓了頓又對龐牧解釋說︰「其實我是個法醫,啊,就是你們說的仵作。」
  
  一邊的郭仵作終於忍不住了,聞言忙道︰「大言不慚,這也是你能做得來的?」
  
  仵作一職雖然為人忌諱,但每有命案總要求到他們頭上去,故而也頗有地位。
  
  他又自視是名師帶出來的,所以脾氣格外大些。
  
  晏驕懶得跟他廢話,只是拿眼睛去請示龐牧。
  
  龐牧略一沉吟,大手一揮,「準了。」
  
  其實他也對郭仵作的定論心存疑慮,且又直覺王武可疑,奈何不長於此道,正琢磨是否要托人從外頭請個高明的仵作,沒成想這個之前撿回來的女子自己跳出來。
  
  只是這麼一來,雖解了燃眉之急,可是否過於巧合?
  
  晏驕二話不說進了裡間,郭仵作看看她,再看看龐牧,咬了咬牙,乾脆又拎著木箱跟進去。
  
  「我已都細細查看過了,」郭仵作到底不服氣,在後頭絮叨不止,「無外傷,七竅無血跡、無泡沫,骨骼完整,指甲整齊乾淨!你到底是誰家的丫頭,竟這樣不知天高地厚。擾亂公務可是呀,你要作甚!」
  
  晏驕剛過去就脫了芸娘褲子,毫無準備的郭仵作又驚又嚇,刷的紅了臉,氣急敗壞道。
  
  晏驕不理他,彎了腰細細查看。
  
  郭仵作又羞又氣又好奇,想看卻又不好意思,一根脖頸扭來扭去,著實累得慌。
  
  誰知晏驕不光看,竟然還找了布墊著手掰開,郭仵作臉上的血紅刷的到了脖子根。
  
  他剛要說話,就見晏驕面上一喜,「找到了。」
  
  「什麼?」郭仵作本能的問道。
  
  然而晏驕還是不理他,徑直往外頭走,衝著龐牧胡亂屈膝行了一禮,語速飛快道︰「我已確定芸娘乃是被親密人謀殺,」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看向王武,「且是可以赤裸相見的親近人!」
  
  話音未落,王武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青筋暴起的喊道︰「你,你簡直胡說八道!」
  
  郭仵作脫口而出,「不可能。」
  
  哭到半死的芸娘父母聽不得這話,見狀竟直接朝晏驕跪下了,「姑娘,姑娘你發發慈悲,還我們苦命的女兒一個清白啊!」
  
  晏驕被嚇得退了一步,剛要開口就聽上首龐牧道︰「左右,將兩位老人家扶起來。」
  
  晏驕鬆了口氣,又不易察覺的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定了定神才道︰「死者手指和腳趾已經強硬,證明她至少已經死亡十到十五個小時,就是五到七個半時辰以上。可是王武卻說芸娘半夜還跟他要水喝,難不成是見鬼了嗎?」
  
  王武猛地抖了下,眉宇間隱約有些恐懼,不過還是大聲道︰「人死了都會變硬,哪裡就有你說的這麼玄乎?胡說誰不會?」
  
  晏驕深深吸了口氣,語氣復雜道︰「那麼你告訴我,她陰道內釘入的竹籤是從哪裡來的?」
  
  屋裡瞬間陷入死寂,連帶著龐牧臉上都流露出震驚和厭惡交織的復雜神色。
  
  「你,你,我沒有。」王武哆嗦著跌坐在地,雖然口中還是否認著,可下雨一樣滾落的豆大汗珠卻告訴所有人,他跟這起命案脫不了干係。
  
  「畜生!」龐牧身後站著的一個俊秀年輕人擰眉罵道。
  
  晏驕的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陣陣發黑,卻還是勉力支撐著說︰「那等隱秘部位,又是在衣服之內,除了你,還會有誰?」
  
  就算是自殺,也斷然沒有人會選擇這種方法。
  
  龐牧慢慢站起身來,「竹籤、鐵籤入體,出血極少,不露痕跡。王武,你好狠吶。」
  
  芸娘的爹娘放聲大哭,王武也像是被抽了骨頭,頹然趴在地上,喃喃道︰「我,我不是,是她不好,是她不好……」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晏驕終於覺得壓在胸口的石頭被搬去了。
  
  她剛長長地吐了口氣,就見龐牧已經轉過來,「這位姑,哎?!」
  
  壓力驟然消失的晏驕只覺渾身一輕,終於兩眼一翻,軟趴趴的跌了下去,龐牧本能的上前一步,兩條結實的胳膊接了個正著。
  
  站在他身後的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嘀咕︰「元帥把人嚇死了!」

  *********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篇是有點新元素的,一貫的美食加了一點探案風格,因為女主是法醫,主要負責前期,偶爾後期協助,所以並不很恐怖,大家可以當做夏日消遣看看嗒!

  甜文,種田文,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沒有,重要的事說三遍,哈哈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2:11 PM

第三章

  再次醒來,已經是金烏西墜。
  
  晏驕迷迷瞪瞪的坐在炕頭發了會兒愣,這才發現身上竟意外的乾爽,好像有誰在自己昏迷期間替她擦過了,又換了乾淨衣裳,正是上午去布莊買來的兩套衣服之一。
  
  稍後回神,她頭一個動作就是爬下炕去看桌上放著的勘察箱。
  
  果不其然,雖然裡面的東西還是原封不動,可夾在箱子縫隙的頭發已經不見了,說明白天自己出門,或是剛才昏迷期間,已經有人打開過了。
  
  她正在腦海中回憶著白天那個不像縣令的縣令,就聽門吱呀一聲響,曾經見過的那個黑黃皮膚的小丫頭阿苗端著一個托盤進來,見她坐在桌邊發愣便十分欣喜的說道︰「姑娘,你醒啦?正好趁熱吃藥吧!」
  
  阿苗是城裡一戶人家的女兒,因家中人口多,略大些便出來找活兒貼補家用。如今輾轉之下來到縣衙做些雜活,雖賺的不大多,可喜在又安全又清白,因此也十分賣力。
  
  經過白天在茶館跟人的交流,晏驕現在也已經有些熟悉本地口音了,這話聽起來倒是沒什麼障礙。
  
  她道了謝,剛端起碗來,就被裡面飄過來的復雜味道燻的一陣乾嘔。
  
  傳說中的中藥啊。
  
  阿苗就站在旁邊抿嘴笑,「良藥苦口呢,姑娘快喝就快好呢。大夫說了,您是累狠了,這兩年都沒歇過來,前些日子受了傷,白日裡又耗費了心神,身子虛著呢,得好好調養。」
  
  這位晏姑娘細皮嫩肉的,說話又文縐縐,大家都覺得她是大戶人家出身。卻不明白為什麼大戶人家的姑娘會累著,又一個人跑到山裡去。
  
  晏驕痛苦的盯著那冒著裊裊熱氣的黃褐色液體,平生第一次這麼懷念西藥。
  
  如果單純是苦味也就算了,其實她還挺喜歡吃苦瓜呀苦菜這裡帶苦味的食物。
  
  但關鍵是這個藥也不是個正經苦,又酸又澀又辣舌頭,還有點怪裡怪氣的甜混在一塊兒,簡直不是人受的。
  
  晏驕一邊閉著眼睛喝,一邊就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的胃裡呼呼往外冒酸水,渾身都在打哆嗦。拼命咽下去之後,到底又吐出幾口來。
  
  阿苗見狀忙拿著手巾替她擦臉,動作輕快熟練。
  
  「多謝,真是辛苦你了。」晏驕很不好意思的對阿苗說,又自己接過來手巾擦拭。
  
  「我能伺候您這麼有本事的人,那是福氣!」阿苗又端了一碗清水讓她漱口,這才忍不住紅光滿面的說道︰「姑娘,您好厲害呀。我們都聽說了,您今兒幫助咱們縣太爺破了一起人命官司呢,這可真了不起!」
  
  晏姑娘真厲害啊,衙門上下的嬸子們都這麼說。
  
  左右她們是沒什麼出息的了,可身邊驟然多了個有本事的女子,便覺與有榮焉,好像只是這麼跟著就覺得高興。
  
  晏殊衝她笑了笑,因為草藥太過難喝,胃裡翻江倒海的,兩隻眼裡都沁滿生理性淚水,一張臉都皺把的像個核桃。
  
  小丫頭被她逗笑了,想了下,一拍巴掌,「晏姑娘您等等。」
  
  說完,一轉身就提著裙子跑了。
  
  晏驕不明就裡的等了會兒,不多時,阿苗就氣喘吁吁的跑回來。
  
  她攤開手掌,露出掌心裡一個皺巴巴小藍印花布包,小心翼翼的打開,「有些化了,您別嫌棄,可甜呢,吃了就不覺得苦了。」
  
  藍布裡頭裹著一塊麥芽黃色的糖塊,也不知放了多久,因天氣炎熱,表層都軟了,邊緣更沾了一點布屑,實在有些不美。
  
  這時候的糖果還屬於高檔東西,多得是百姓一輩子沾不到甜味兒。
  
  晏驕一顆心軟的一塌糊塗。
  
  她看著這個頂了天也就十三、四歲的姑娘,柔聲道:「我喝了水,喝了水就不苦了。」
  
  「您吃不慣這藥,喝水不頂用吶,」阿苗偷偷觀察了她的表情,見對方確實不是嫌棄,黑紅的臉上又雀躍起來,當即不由分說的將糖瓜塞過去,「左右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她有些侷促的搓著手,故作大方的說著,可喉嚨還是忍不住動了下,最後乾脆轉身就跑了。
  
  沒什麼用。
  
  糖果點心能有什麼用?不過吃罷了。
  
  可這個小姑娘卻將自己不捨得吃的糖果分給自己。
  
  晏驕盯著掌心的糖瓜看了許久,最後才珍重無比的放入口中。
  
  這糖瓜貨真價實,甜的都有些發苦了,可她卻覺得好似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零嘴兒。
  
  又過了會兒,大約是猜著晏驕已經吃了糖,阿苗這才回來,見晏驕關心案件發展,便嘰嘰呱呱的把審理之後得出的事情原委說明白了。
  
  芸娘確實是王武殺的。
  
  在晏驕把芸娘的死亡時間和死亡手段都說了之後,王武的心裡防線就瞬間崩潰,龐牧剛一示意心腹拔刀嚇唬,被嚇得屁滾尿流的王武當場把犯罪經過交代了。
  
  這小夫妻兩個剛成親那幾年確實好的蜜裡調油似的,當時王武也是真的勤勞又體貼,外頭不知多少人羨慕芸娘,竟能覓得如此佳婿。
  
  可是時間久了,王武就把這好日子當做理所應當,而且大魚大肉也有吃膩的一天,再看原本如花似玉的妻子也難免有些膩味。
  
  況且芸娘是個獨生女兒,說不得爹娘嬌寵些,哪怕不是有心,日常言辭也偶然會流露出驕矜和對王武家世的不屑一顧。
  
  而王武在外面又經常被人喊做倒插門女婿,說他是吃白飯的,十分瞧不起。如此天長日久的,王武的自尊心便有些承受不住。
  
  加上兩人成親後多年沒有孩子,爭吵的就越發頻繁了。
  
  就在前兩天開始,芸娘說起要跟王武回家過八月十五,不知怎麼說到街坊鄰居子孫滿堂,唯獨她家人丁單薄,又賭氣說便是日後生了孩子也不能跟王武姓!
  
  子嗣一直是王武心裡的瘡疤,他自己入贅就算了,若是再不能為老王家留下後代,豈非不孝?
  
  這會兒被妻子硬生生掀開便好似點燃了的炸藥桶,兩人說不到一處便吵了起來,不由得相互推搡了兩下,芸娘還順手就打了他一個巴掌。
  
  雖然不疼,但這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王武當時就下決心要殺死妻子。
  
  可是他又不想擔責任,一連想了好幾天,最終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話本兒,說是用細長的東西插到人腦子裡或是下體內不容易被發現,他便拆了家中過節時挑花燈的細長竹棍藏在床頭。
  
  頭顱太硬,未必能一擊得手,且聽說縣裡的郭仵作很有些手段,只怕會被發現。
  
  下定決心後,王武接下來幾天便極盡溫柔體貼,待芸娘越發濃情蜜意,晚上又拉著要溫存。
  
  芸娘本就是個爽朗性子,如今早已經氣消,對夫君十分配合,誰知道下一刻就遇到了此生最慘烈的事情……
  
  殺人之後,冷靜下來的王武也很是害怕,生怕被人發現了。
  
  他本想將屍體拋在城外。如今天氣漸熱,屍體肯定爛的很快,到時候再有野獸出沒,芸娘也就死的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這平安縣城本來就十分繁華,再加上臨近中秋人口越發密集,巡邏的衙役士兵數倍于前,一整天下來,他愣是沒有找到機會。
  
  然後不等他繼續等待,岳父岳母就來了……
  
  聽完故事之後,晏驕不禁十分唏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這可真算是引狼入室了?」
  
  阿苗也是十分氣憤,「真不是個東西呀,聽說那王武早年十分落魄,虧人家不嫌棄,如今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人模狗樣的。可他回頭竟把恩人給殺了!真是豬狗不如,和該千刀萬剮。」
  
  二堂。
  
  「大人,那晏姑娘出了門後便一路打聽著去了銀樓和當鋪,問了幾家,最後在鳳翔銀樓當了這個鐲子。」
  
  一個年輕人將手中的小盒子遞上去。
  
  龐牧開了盒子,將裡頭的金鐲取出來顛了顛。
  
  這樣沉的金鐲,普通人家不能有,倒是又印證了自己對晏驕家境的猜測。
  
  只是花紋這樣簡單,且瞧著樣式雖然古樸,金子卻是新的,應該是最近剛做的。
  
  他將鐲子翻來覆去細細看過,發現內側還有一行很小的,嗯,畫兒?圓溜溜的,像是哪個地區的特有文字、圖騰也未可知。
  
  「你去將鐲子的樣式、尺寸、花紋,連同裡頭字元都原封不動拓下來,我瞧著這鐲子頗有奇特之處,去外頭找找源頭。」
  
  只要能確定金鐲來歷,晏驕的身份自然浮出水面。
  
  那手下麻利應了,又拿著盒子退出去。
  
  他才剛把拓印好的鐲子還回來,外頭就有人通報,說主簿、齊大人和圖巡檢他們來了。
  
  「你去吧,」龐牧對他一擺手,「把幾位大人請進來。」
  
  稍後,龐牧斜靠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慢條斯理的擦著,「怎麼殺來著?」
  
  這場面若給外人瞧了去,只怕越發要流言四起了。
  
  他依舊坐在主位,下頭兩排座椅分燕翅向兩邊排開,打頭坐著三個人,其中兩個年輕一些的赫然是曾跟他出去探案的兩人,另一人則顯得儒雅許多,年紀也略大幾分。
  
  後者聽了這話就無奈搖頭,「手段殘忍,此等忘恩負義之徒可用死刑。」
  
  龐牧點頭,「老廖,你寫個文書,盡快把案子結了。先把人拖出去遊街兩日,以洩民憤,然後再砍了。」
  
  他生平最恨此等狼心狗肺之輩,若要還在軍中,早就給他一刀劈了,哪裡等得到過堂?
  
  幾個人又順勢議論了兩句,那個跳脫些的年輕人正色道︰「元帥,我悄悄把那女子攜帶的箱子打開看過了,呦荷,好精巧機關,可偏偏又沒上鎖,倒叫人想不通。裡頭一箱子兇器,可大多都是咱們沒見過的模樣,我還特意找了個紙畫下來給你們瞧瞧。」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鋪在桌子上,四個人都湊上去看,誰知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本以為那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那樣死死拽著一個箱子不撒手,會是些金銀細軟珠寶玉器之類的貴重物品,可是沒想到打開一看,竟是些刀子剪子之類怪模怪樣的?
  
  「齊遠幹得不錯。軍師,你最是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可能道出它的來歷?」龐牧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道,又拿出方才的鐲子給他看。
  
  「這紋樣乃是三代時候用在祭祀青銅器上的,年代十分久遠,中原地區早已消失,時至今日還會熱衷此等紋樣,更叫個年輕姑娘戴在身上的,恐怕不是中原人士。」廖無言謹慎道。
  
  「她長相卻又是中原人,」龐牧點頭道,「可能便是中原移民,或是依舊存在於中原的久遠世家,回頭便叫人往這上頭打探。」
  
  廖無言又看齊遠畫的畫兒,很有幾分不可思議的點著裡邊那只勺子說︰「難不成是份行囊?刀子剪子之類可防身又能日用,偶爾還能獵取野物。瞧瞧,這又有勺子,又有盒子,能舀湯吃飯吧?」
  
  四個大老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究竟哪兒不對勁。

  *********

  作者有話要說:

  龐牧:「這一行圖騰非常可疑!」

  圖騰:「……老子是首飾編號!」

  龐牧:「這勺子對一個姑娘來說似乎大了些。」

  湯勺:「呵呵,老子舀的東西你敢喝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2: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11-24 01:15 PM 編輯

第四章

  齊遠茫然的抓了抓腦袋,又補充道︰「你們是沒親眼見,這些東西做得十分精巧,又輕快又鋒利的很,當真是吹毛斷發,此等神乎其神的技藝,我實在沒見過。」
  
  他曾在軍火司任職,對於如今天下種種兵器如數家珍,更知曉許多失傳已久的鍛造方法和民間高手。可就連他都如此驚嘆,倒是引得其他三人更加好奇了。
  
  另一人圖磬張開手掌,對著紙上物件比劃幾下,又細細問了齊遠尺寸,擰眉不解,「這樣小,用起來不費勁嗎?難不成是特意為姑娘家準備的?」
  
  龐牧摸著下巴說︰「什麼時候能大大方方的觀摩一番就好了。」
  
  廖無言就笑︰「元帥既然準備請那位晏姑娘為仵作,便是自己人了,以後自然有看的時候。」
  
  齊遠飛快接道︰「許是路過,未必能留下呢。」
  
  「沒發現身份文書,」龐牧用手指緩緩敲著刀面,「又不像本地人,有門兒。」
  
  圖磬微微皺眉,顯然不大贊同,「可是與老夫人比鄰而居,是否太過冒險?她一個女子隻身攜帶如此多的兇器上路,還偏偏就被咱們撿到了,又有此等出神入化的神鬼莫測的本事……」
  
  「既然形跡可疑,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龐牧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這衙門統共才多大?若她當真心懷不軌,便是住到牆根底下,難不成還找不到機會下手?」
  
  「元帥說的是,」廖無言點頭贊同,「與其一直沒有眉目的提防,倒不如引蛇出洞。」
  
  齊遠和圖磬都跟著點頭,十分熟練的抱拳道︰「軍師言之有理。」
  
  他們這一喊軍師,倒是叫龐牧想起來一樁事。
  
  「你們都把我帶跑偏了,如今我已不是什麼鎮北將軍、三軍元帥了,你們得正經叫我大人。」
  
  三人一愣,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不知不覺中竟又叫回去了。
  
  圖磬靦腆一笑,跟剛才謹慎冷酷的模樣判若兩人,「跟著您這麼多年,早都習慣了,一時半刻還真不好改。」
  
  龐牧朗笑幾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叫幾回,也就習慣了。」
  
  頓了頓,又有些唏噓,「你們跟過來倒真是大材小用了。」
  
  三個人就都蠻不在乎的笑,「您連元帥都不做了,我們又算得了什麼?再說如今不也有爵位在身上嗎?錢財俸祿和賞賜也少不了,打了這麼些年仗,也該鬆快鬆快。」
  
  他們都是龐家軍的嫡系,自然該進退一體。
  
  四人說笑一回,忽然外頭有人傳話,說老夫人請大人去一趟。
  
  龐牧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容登時僵在臉上。
  
  齊遠笑的不懷好意,「元啊,不,大人,想必老夫人也知道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晏姑娘的事兒了。」
  
  龐牧抬手給了他一拳,就覺得腦門兒抽抽的疼,「別胡說,人家姑娘家還要清白呢!」
  
  他不接著,難道還眼睜睜看著對方臉朝下栽到地上去?
  
  廖無言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把扇子,雙眼微閉,搖頭晃腦的扇著,跟圖罄一樣笑的既矜持又意味深長。
  
  龐牧用力搓了一把臉,狠狠嘆了口氣走了出去,背影看上去莫名有些悲壯。
  
  後頭三個幕僚心腹立即熟練地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也不怪老夫人著急。」
  
  「可不是麼,元帥都二十七八了,瞧瞧軍師,只比元帥大兩歲,可再過幾年兒子都能下場啦!」
  
  「其實要是那位晏姑娘身家清白,倒也匹配……」
  
  「不錯,有膽有識,本事過人,難得人也俊……」
  
  老夫人娘家姓岳,早年就跟著丈夫、兒子隨軍,如今丈夫、長子陸續戰死,便跟著次子過活。
  
  她是個難得爽利果斷的婦人,年輕時也曾跟著舞刀弄棒,有些拳腳在身上。如今年近六旬,依舊耳聰目明身體強健,偶爾脾氣上來,抓著燒火棍往龐牧身上掄時也虎虎生風。
  
  「……白日的事兒我聽說了,」岳夫人笑咪咪道,「旁邊廂房我已收拾好,什麼時候叫晏姑娘搬過來?」
  
  縣衙頗大,女眷卻少得很,一應做工的丫頭婆子自然不能與岳夫人一同居住,她也時常覺得冷清。
  
  如今既然有位要正經在縣衙任職的年輕姑娘,自然要與她同住才好,也多些煙火氣。
  
  龐牧直咧嘴,「娘,您別這麼看我,怪得慌。天色已晚,我預備明兒同她說。」
  
  岳夫人點頭,忽然話鋒一轉,「那日我打發人與她上藥時瞧了,好俊秀模樣,也不知成親沒有。」
  
  話音未落,龐牧就一臉無奈的道︰「娘啊,人家成親不成親的,關您老什麼事?再說,保不齊晏姑娘只是途經此地,養好傷就要走了,能不能留下做仵作尚未可知,您卻又瞎操的什麼心。」
  
  岳夫人嘆了口氣,幽幽道︰「為娘黃土埋到脖根兒的人了,也不知還能有幾個春秋,還能不能見一見大孫子的面兒……」
  
  類似的話龐牧聽得耳朵都快聾了,實在做不出什麼孝順模樣,索性站起身來,腆著臉笑道︰「娘,您這身子骨硬朗的很哩,趕明兒照樣拉得開牛角弓,上能騎馬哎呦喂!」
  
  還沒說完,岳夫人已經氣急敗壞的捶了他一把,又舉著拳頭要打。
  
  「你這孽障!」
  
  孽障也不躲,笑嘻嘻受了,又裝模作樣哎呦兩聲,順勢退著跑了。
  
  看著他逃也似的背影,岳夫人也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後又忍不住盯著天上的月亮犯愁。
  
  皇天在上,什麼時候能賜我一個孫兒啊!
  
  話又說回來,想要孫兒,只怕也得先有孫兒他娘不是?
  
  這個孽子呦!
  
  「孽子」溜溜達達出了後院,又去演武場耍了一回刀,忽覺得有些肚餓,便徑直往廚房去了,誰知一推門就看見晏驕正有些艱難的捧著個粗瓷碗坐在桌邊喝粥。
  
  本想偷摸來的晏驕一抬頭,腦袋嗡的一聲。
  
  值夜的廚娘十分熱情,先去壇子裡夾了兩碟小醬瓜,殷勤的擺在她眼前,「晏姑娘,這是自己做的鹹菜,不是什麼稀罕物,可喜酸酸甜甜,正好配粥。」
  
  聽說今兒晏姑娘三下五除二就協助破了一樁奇案,縣衙內外上下一應女人們都覺得振奮,面上有光,看她的眼神跟拜神仙也沒什麼分別。
  
  晏驕臉上熱辣辣的,訕訕站起來,「龐大人。」
  
  白住也就算了,又在人家地界上「偷飯」吃,這就很尷尬了……
  
  廚娘應聲回頭,也唬了一跳,「哎呀娘哎,大人您怎麼親自過來了?有什麼想吃的只管吩咐人來叫也就是了。」
  
  說著,她又忍不住去瞧晏驕,心道這後廚本不是什麼仙境寶地,怎麼今兒一個兩個都紮堆兒過來,別是約好了的吧?
  
  暮色四合,縣衙內外已經上了燈,廊下昏黃的燈光溫柔的落在晏驕身上,越發襯得她美人也似。
  
  常言道,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
  
  龐牧不自覺就想起來剛才老娘同自己說的話……
  
  他也這把年紀了,也是個正常男人,自然也是想媳婦的……
  
  廚娘的大嗓門打斷了龐牧的胡思亂想,他乾咳一聲,倒也大大方方上前,「晏姑娘,還沒歇息嗎?身體好些了嗎?」
  
  「好些了,有勞記掛,今天倒是又給您添麻煩了。」晏驕一邊回話,一邊不動聲色的把碗往自己眼前劃拉,試圖藏起來。
  
  「不過舉手之勞,」龐牧忍笑,渾不在意的擺擺手,「反倒我要謝你呢。」
  
  那瓷碗灰突突的,越發襯的搭在上頭的幾根手指又白又細。碗口瞧著足有晏姑娘兩個臉那麼大,才剛看她捧著喝粥,活像把整張臉埋進去似的。
  
  晏驕剛想說「這是我應該做的」,話未出口卻又記起來現在她已經不是「晏法醫」了,忽然就有些傷感。
  
  然而很快的,這份傷感就被一聲雄渾的腹鳴打散了。
  
  安靜的夜幕下,這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響格外清晰。
  
  晏驕︰「……」
  
  她是真餓啊。
  
  龐牧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怎的,沒人送晚飯嗎?回頭我說說他們。」
  
  晏驕連忙搖頭,憋了半天才別別扭扭的道︰「……藥,太苦了,吃不下……」
  
  下午的藥實在太難喝,噁心的她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一直熬到現在,肚子裡忽然就敲鑼打鼓的餓起來。
  
  她本想忍過去的,誰知越忍越餓,胃裡火燒火燎的,好像老胃病又有點犯了,只好悄悄出來,想看看能不能找點東西墊一墊。
  
  龐牧︰「死人確實……嗯?」
  
  他還以為晏姑娘是被屍體噁心的!
  
  尷尬的氣氛悄悄蔓延。
  
  又聽廚娘突然出聲,「大人,給您煮碗麵?正好還有醬肉,添點蘿蔔丁做個臊子?」
  
  縣衙重地,晚上也有衙役值夜,廚房倒是不曾斷過煙火,這會兒灶上還溫著些個乾糧湯水。
  
  屋裡只有一張像樣的乾淨桌子,龐牧道了失禮,去晏驕對面坐下,「隨便弄些充饑就好。若有精細掛麵,合該給晏姑娘煮一碗,米粥哪裡頂事兒?」
  
  「不用了,」晏驕忙道,剛才的尷尬勁兒過去,這會兒倒也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我的腸胃不大好,這麼晚了再正經吃東西不消化,稍微喝點粥水墊墊就成。」
  
  但凡跟刑偵沾邊的,就沒有定點上下班、吃飯的規矩,工作壓力又大,久而久之,胃藥簡直成了人間潮流。
  
  龐牧點點頭,兩人忽然又沒話說了。
  
  那頭廚娘麻利的和麵,先發成麵餅再撒上麵粉,鬆鬆折疊幾下,快刀切成麵條。
  
  這頭一個灶頭開水煮麵,那頭剛好挑點豬油爆香鍋底,把剁碎了的醬肉丁子混著蘿蔔條兒丁子煮一個臊子。
  
  說是臊子,其實不過亂燉罷了,十分簡單粗暴。只是略加點汁水熬煮,火光下油亮亮光澤,倒也有些食慾。
  
  臊子好了,麵也煮好,滿滿當當裝一大碗,上頭還臥了一個白嫩雞蛋,撒了把翠綠蔥花。
  
  龐牧吃飯也帶著一股捨我其誰的氣勢,一筷子斜插下去就少了小半碗,看的晏驕眼睛都直了。
  
  單看這個飯量,也不像文官啊!
  
  他爽朗一笑,「見笑了。」
  
  晏驕跟著抿嘴兒一笑,「身體好才吃得多,沒什麼見笑不見笑的。」
  
  她倒是想多吃,只是胃不允許,現在看人家吃得香,也覺得眼饞。
  
  「恕我冒昧,不知晏姑娘本打算往哪兒去?」兩口吞了半碗麵的龐牧額頭微微見汗,只覺得渾身都舒坦了,正好問出心中所想,「你一個年輕姑娘獨自上路實在不安全,縣衙每日也有公差往來,若是順道也好做個伴。」
  
  仗剛打完沒兩年,尤其是幾處州府郡縣交接的地方,實在說不上太平。每每走到荒野無人之處,連個成年壯漢都時常覺得汗毛倒豎,更別提這麼個美麗女子了。
  
  龐牧這麼一問,晏驕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黯淡了。
  
  她的手指在碗沿摩挲兩下,良久,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去什麼地方?
  
  她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呀?
  
  來了這幾天,渾渾噩噩的,晏驕也憋得狠了,只覺得自己眼下真像書本裡常見的台詞,生如浮萍,無處安置,也覺得有些茫然。
  
  現實的古代根本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說走就走,隨便到哪座城也得有文牒,若是再想做點營生,更要有身份文書。
  
  像她眼下的狀況當真寸步難行。
  
  若是遇到有心人,就是直接給她打成間諜,就地斬殺了也沒話說。
  
  龐牧都問到這裡了,要是她顧左右而言他,反而可疑。
  
  權衡利弊之下,晏驕一咬牙,索性就實話實說,「實不相瞞,我本不是大祿人。只是失足跌落山崖,誰知再睜眼就到了這裡。」
  
  說老實話,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這套說辭晏驕自己都不信。
  
  可龐牧竟然接受良好的點了頭,「晏姑娘的衣著打扮確實與大祿不同。」
  
  晏驕心頭一喜,心情復雜的看著他,才要張嘴,就聽龐牧又道︰
  
  「不過你說的著實匪夷所思,不知晏姑娘仙鄉何處?方便的話,我可托人幫忙打聽一二。」
  
  比起這套睜眼閉眼間滄海桑田的說辭,他更傾向於晏驕與同伴失散,或是因為某種原因分道揚鑣,不方便言明。
  
  世上總有這麼一種人,自帶信任加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可晏驕還是說了,「華國。」
  
  「華國?」龐牧跟著念了遍,竟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十歲上下就跟隨父兄四處奔波,又在行伍混跡,多年來征戰大江南北,莫說大祿朝,便是周邊幾國也曾去過,一般地名都會有印象,可唯獨這什麼「華國」的,當真是聞所未聞。
  
  晏驕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只是苦笑。
  
  「晏姑娘也不要灰心,天下之大,邊國部落多不勝數,許是華國距離大祿遠著呢。我略識得幾個人,回頭可托他們打探一二,來日有消息也未可知。」眼睜睜看著對面的姑娘瞬間黯淡下去,龐牧不由得出聲安撫道。
  
  這個姑娘來歷成謎,實在疑點重重,可直覺又告訴他,她並沒有說謊,傷心和失望也不是裝出來的。
  
  只是這個華國,也是真的沒聽過。
  
  現在晏驕基本上已經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實,本想說不必做那無用功,可心中暗存的一點僥倖卻又讓她張不開嘴,只是緩緩點頭。
  
  她臨時無處可去,對龐牧和平安縣來說卻又不全是壞事。
  
  當下他也顧不上吃麵,「那你眼下可有什麼打算?」
  
  晏驕張了張嘴,睜著一雙好看的眼睛,試探著說︰「我當了點東西,略換了幾兩銀子本錢,或許,去外頭擺攤賣些小吃?」
  
  她就是個法醫,現代社會女法醫就業已經不容易,這「女子不能為官」「仵作需人擔保」的大祿朝,更是難上加難。
  
  倒是她天性挑吃,職業關係又很少休假,偶爾有點閒工夫就在家裡擺弄吃的,幾年下來練就一手非專業頂級廚藝。
  
  民以食為天,只要有人就要吃飯,做點吃食,總不會餓死。
  
  龐牧︰「……」
  
  聽聽,這像是一個剛精準驗屍後協助破案的人說的話?
  
  你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擺什麼攤啊!
  
  再說了,百姓敢買嗎?
  
  偏晏驕還在那邊小心翼翼的問︰「龐大人,我的身份文書丟了,能讓擺攤嗎?」
  
  她好歹也算幫了個小忙吧?希望回頭擺攤手續能簡化下,好歹通融一二……
  
  龐牧忽然就吃不下麵去了。
  
  擺攤究竟有什麼好?竟引得你癡迷至此!
  
  衙門飯不好吃嗎?為什麼不來這裡做仵作?
  
  他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問了。
  
  誰知晏驕一臉愕然,「不是女子不可入公門嗎?」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晏驕怦然心動,「可我沒有保人。」
  
  龐牧大笑出聲,指著自己,「我不是人怎的?」
  
  連日來困擾自己的難題竟迎刃而解,晏驕終於露出穿越後第一個燦爛笑容,「那可太好了!」
  
  她又有工作了!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頭頂翹起來的兩撮頭髮毛茸茸的,讓龐牧不自覺想起當初在西北打仗時遇見過的一頭……小野驢。
  
  也是這麼毛茸茸,這麼亮閃閃。
  
  他正想著,就聽對面的小野驢,咳,不是,晏姑娘滿臉期待的問︰「龐大人,仵作月薪,啊,就是一月多少錢?」
  
  「啊,」龐牧瞬間回神,「月俸三兩,包吃住。」
  
  三兩,真是不管什麼時候,這個行當都是一如既往的做多得少。
  
  不過沒關係,夠花了。
  
  「那我就算是衙門的人,」晏驕又眼睛亮亮的問道,既期待又緊張,「我是幾品?」
  
  龐牧搔搔額角,「……沒品。」
  
  好了,小野驢的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2:55 PM

第五章

  這天夜裡,晏驕既沮喪又期待,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對著月光擺弄勘察箱裡的東西。
  
  到了這裡,什麼DNA檢測之流先進手段都掛機了。
  
  鞋套、手套,假如幾天前有人告訴她,她將對這兩樣物品視若珍寶,她一定會覺得對方瘋了,可現在看來,只怕她不久就要被窮瘋了。
  
  得虧著她有儲備強迫症,箱子裡塞了不少,可頂了天才多少?總有用完的時候。
  
  唉。
  
  太窮了。
  
  古時候有什麼消毒手段來著?
  
  晏驕的思維發散出老遠,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又模模糊糊爬回去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丫頭阿苗就過來幫她搬家,「大人說了,如今姑娘您正經是咱們衙門的人了,得往前頭住。先搬過去,文書過兩天就下來了。」
  
  晏驕現在棲身的地方是縣衙專門用來收容外頭百姓和雇工的,人多且雜,現在她身份不同,自然也不好繼續住在這裡。
  
  說是搬家,其實統共也不過兩套換洗衣服,再就是那個勘察箱。
  
  兩人穿過一道小院門,沿著走廊拐了兩道彎,遠遠看見一道翠綠爬山虎包裹的矮牆,裡頭還有幾棵樹枝繁葉茂直沖雲霄,很是壯觀。
  
  「就是這兒了,」阿苗介紹說,又朝南邊努了努嘴兒,「男人們住在前頭,大人也在呢,回頭您要有什麼事兒,喊一聲都能聽見,穩當得很。再往前一個院子,就是大人辦公的地方,日後您指定也常去。」
  
  在縣衙連昏帶醒幾天了,晏驕只走過後門,還沒往前面去過,現下一聽,倒有了幾分好奇和期待。
  
  兩人邊說邊進了院門,抬頭就見裡面站著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精神奕奕,正笑咪咪的往這邊瞧,像是一直等著。
  
  「好孩子,」老太太用竹板拍打著兩床薄被,「別瞧白日熱,夜裡正經也涼呢,這厚薄正是眼下蓋的。」
  
  晏驕下意識看向阿苗。
  
  阿苗笑道︰「這是老夫人。」
  
  頭天上班就要跟上司的母親住在一起,晏驕本能的緊張起來,「您好。」
  
  她光知道要跟人合住,卻不知道對方竟然是這個身份!
  
  「好,我好,你能過來我就更好了。你不知道,一個人住著多沒意思。」老太太不住點頭,歡歡喜喜的拉著她的手,親熱極了。
  
  她實在慈祥的很,瞧著跟平時見過的那些喜歡熱鬧的老太太也沒什麼不同,晏驕也就不緊張了,聞言笑道︰「我初來乍到的,什麼也不知道,說不定以後要麻煩您了。」
  
  岳夫人聽後更歡喜,「快來麻煩我吧!整日沒個消遣,我都快成老廢物了。」
  
  阿苗噗嗤一笑,晏驕也跟著笑了,「您精神頭這樣好,身子骨也硬朗,倒開這樣的玩笑。」
  
  幾人說說笑笑進了屋。
  
  雖然是廂房,可屋子寬敞明亮,拾掇的乾乾淨淨,裡頭還分了會客的正廳和靠裡的臥室,十分緊湊,晏驕一看就喜歡上了。
  
  這可比她一直住著的職工宿舍強了不知多少倍。
  
  見她真心喜歡,岳夫人笑意更濃,又幫著指了水井、廚房等的方位。
  
  說到廚房,晏驕還有點臉紅,都不好意思說其實自己已經提前摸清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晏驕這兩天已經恢復的差不多,更因為有了工作,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
  
  一來了精神,晏驕就習慣性的想做點東西吃。
  
  「阿苗,你可知道菜市場的位置?」
  
  正幫忙鋪被褥的阿苗一愣,「晏姑娘,衙門裡的人管飯哩,您要有什麼想吃的,只管跟廚房的趙嬸子說就是了。」
  
  晏驕笑道︰「她一個人做這麼些人的飯就夠累了,我哪裡好胡亂開口?左右眼下無事可做,一為賀喬遷之喜,二為賀我有了著落,也謝謝龐大人他們。」
  
  或許龐牧並不十分相信她說的話,可對方能破例聘給自己一份工作,實在是雪中送炭。
  
  這個人情,她不能不記。
  
  見她這麼說,阿苗也跟著點頭,「到底是姑娘想得周到,我這就帶您去。」
  
  以後月月有俸祿,晏驕頓時變得財大氣粗起來,轉身就去取了三兩銀子帶著。
  
  既然要長長久久的住下去,坐臥起居、衣食住行,總得添置些東西。
  
  外頭陽光明媚,還是熙熙攘攘,那麼熱鬧。
  
  以前晏驕總覺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很有點兒格格不入,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但現在再看,卻又是另一種滋味,就連路邊的野花也親切多了。
  
  阿苗挎著大籃子,一邊走一邊為晏驕介紹︰「城北多是官宅和人,還有一所書院哩。南邊商人居多,西邊常有西北貨商出入,大宗買賣常有,什麼牲畜、香料、皮貨,多得很哩。對了,平安縣冬天又冷又長,少不得要弄件襖子穿呢。」
  
  見她四個方向只說了三個,晏驕難免好奇,「那麼東邊呢?」
  
  話音剛落,阿苗的小臉兒就紅了,含糊不清道︰「東邊……東邊不是好地方,姑娘您可別去。」
  
  紅燈區啊,晏驕秒懂。
  
  兩人先去了書肆,晏驕要了些筆墨紙硯,想了下,又拿了本入門字帖。
  
  不管是日記還是案件記錄,都少不了紙筆,再貴也得買。
  
  阿苗又驚又喜又贊嘆,「晏姑娘,您唸過書呀。」
  
  正埋頭翻書的晏驕嗯了聲,又苦笑著補充道︰「可惜我家鄉的許多文字與這邊不大一樣,用的筆也不同,得多花些時日適應了。」
  
  繁體毛筆字,真是要命。
  
  也不知要練到猴年馬月去,她得先想辦法弄點兒炭條應急。
  
  阿苗就笑,「常言道,一通百通,您是會的,再學旁的肯定也快。」
  
  「那就借你吉言,」晏驕笑笑,見她眼巴巴瞧著,略有些艷羨的樣子,不由得心頭一動,「你想學的話,咱們一同練字。」
  
  「真的嗎?您願意教我?」阿苗驚喜交加的喊道,不過馬上又忐忑起來,搖搖頭,「還是算了,我這樣笨,學不會的。」
  
  晏驕道︰「哪裡有還沒學就說學不會的?我倒覺得你伶俐得很。」
  
  阿苗長了這麼大,還從未被人誇過伶俐,頓時覺得胸膛裡充滿了愉悅的氣息,滿滿的,漲漲的,好像輕輕一戳就要爆開。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別的晏驕不知道,這價錢確實高。
  
  極其普通的文房四寶加一本字帖和《千字文》,就花了小半兩銀子,心疼的她都快哭了。
  
  反倒是後面去菜市場買菜,物價之低,超乎晏驕的想像。
  
  親身經歷過之後就會更深刻的認識到,絕大多數古裝劇裡邊動輒幾十甚至成百上千銀子的交易純粹扯淡。
  
  古時候開採能力低下,一個國家一年的白銀開採量才多少?如今民間流通最多的還是銅板。
  
  晏驕一口氣將做飯可能需要的油鹽醬醋和材料都買齊全了,阿苗在後面疑惑的說︰「姑娘,這些東西大廚房裡都有。」
  
  晏驕正色道,「既然是我自己的主意,怎好蹭公家的東西。」
  
  以後她肯定也常做,所以不光這些,就算是用的柴火、煤炭之類,也要一點一點的跟廚娘交割清楚,不能讓人家吃虧。
  
  阿苗乖巧點頭,卻還是笑,「姑娘想的也太細了些,就算用能用多少呢?」
  
  「話不好這麼說,積少成多,」晏驕搖頭,「對了,豬肉攤子在哪兒?」
  
  兩人往豬肉鋪子去的路上,意外看見有賣螃蟹的,晏驕一下子就拔不動腿了。
  
  「老伯,這個多少錢一斤?」
  
  阿苗小聲道︰「姑娘,這些東西壓稱又沒什麼吃頭,外頭腿上全是毛,怪嚇人的……聽說做熟了也有股怪味兒,不好吃呢。」
  
  平安縣城並不靠海,眼前的螃蟹是淡水毛蟹,味道自然不如海蟹清甜,但自有它的可愛之處。
  
  本地居民不大愛吃蝦蟹,且眼前這一簍子毛蟹又大的大,小的小,並不怎麼好看,賣蟹的老伯從大清早熬到這會兒還沒開張,也是等急了。
  
  見這會兒難得有人開口,他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油汗,殷勤道︰「五文一斤,您若要的多,可再便宜些。」
  
  「五文錢?」
  
  晏驕暫時對這個價格沒什麼概念,一旁的阿苗卻不由得瞪圓了眼睛,暗自咋舌。
  
  這些螃蟹,一個個沉甸甸的,一斤才能稱多少?且全是硬殼子,統共才幾兩肉?
  
  五文錢,都夠買兩隻雞仔兒了!
  
  晏驕沒做聲,只是蹲下細看。
  
  賣蟹的老伯生怕她走了,再把這些螃蟹砸在自己手裡,忍不住訥訥道︰「姑娘,都是肥的,瘦的俺都放回河裡去了。昨兒夜裡一宿沒睡覺打的,今兒一早就進城了,活蹦亂跳的。」
  
  晏驕非常熟練地捏起來幾隻掂量一番,果然沉甸甸墜手,估計裡頭肉少不了。
  
  臨近中秋,本就是蝦蟹上市的時候,真是想想就叫人流口水。
  
  「得了,我全要了。」晏驕豪爽的道。
  
  老伯不覺一陣狂喜,千恩萬謝,忙換了秤砣來稱。
  
  阿苗看的目瞪口呆,替她心疼,「這少說也得有二三十斤,您買這麼些可怎麼吃!」
  
  晏驕只是笑,「我自有主意,回頭你可別吃掉舌頭。」
  
  阿苗不大相信。
  
  這些玩意兒還能比肉好吃?
  
  那頭賣蟹老伯已經麻利的稱好了,又特意將秤桿掰過來與她瞧,憨厚道︰「姑娘,一共二十五斤六兩,高高的,算您二十五斤。只是這筐……」
  
  普通百姓生活不易,一隻上好柳條筐也要七八文,老漢還真是不捨得。
  
  見木已成舟,阿苗只是跺腳,又脆生生搶道︰「老伯,這樣沉,我們可搬不動,您得給我們送過去。」
  
  「成,成!」買賣意外做成,老漢正歡喜無限,滿口答應了,「兩位小姐好生俏麗模樣,哪裡做得來這樣粗活?只是不知送到哪裡去?」
  
  聽晏驕說是要送到縣衙去的,老漢登時唬了一跳,十二分的鄭重。
  
  因有了螃蟹,晏驕暫時也不想著豬肉了,就近買了些蔥薑蒜醬,索性便打道回府。
  
  正巧趙嬸子在後門與來送菜的小販交割,見晏驕弄了一大簍子毛蟹過來,也是吃驚,反應與阿苗無異,生怕她給人糊弄了。
  
  晏驕笑而不語,只是跟她說好借了灶台和柴火,這便去拾掇。
  
  阿苗是做雜活的,一直都是哪兒缺人往哪兒去,這會兒就在廚房裡幫著趙嬸子和晏驕打下手,做些洗薑剝蒜的營生。
  
  晏驕借了小毛刷,將毛蟹外殼邊邊縫縫洗乾淨,當中切開兩半。
  
  露出肉的中間部分要蘸一點麵粉,這樣才好鎖住肉汁,也更好看。
  
  見她一口氣倒下許多油,阿苗和趙嬸子都跟著咋舌。
  
  這晏姑娘定然是大戶人家出身了,等閒人家哪裡耐得住這樣耗費?
  
  包裹著蟹肉的麵粉在油鍋中逐漸變得金黃,空氣中彌漫開奇異的香氣。
  
  阿苗忍不住吞口水,唏噓道︰「這樣多的油,就是炒一鍋石頭也好吃啊。」
  
  晏驕噗嗤一笑,「傻丫頭,也不怕硌掉牙。」
  
  炸好之後,她將多餘的油舀出,用小漏勺過濾雜質後放涼。
  
  炸過螃蟹的油自帶鮮香,完全可以炒別的菜再用。
  
  蔥薑蒜末爆香,下了毛蟹後倒酒,再加上預先稀釋好的醬汁,大火燒開後不斷翻炒,收汁時點一些鹽巴和白糖。
  
  汁水越來越粘稠,滾起來的紅褐色氣泡上也泛著油亮亮的光,水產特有的肉香混著油香,說不出的誘人。
  
  趙嬸子已經燉好一鍋茄子乾兒,這會兒也顧不上許多,只是抽著鼻子感慨,「以前怎麼就不知道這玩意兒這麼好聞!」
  
  阿苗眼睛都直了,難為還能騰出嘴巴來回話,「誰也沒跟晏姑娘似的這麼做呀。」
  
  趙嬸子點頭,「那倒是。」
  
  這一鍋蟹子費的油都夠她炒半個月菜了!
  
  毛蟹很新鮮,又是切開了的,倒也沒費太大功夫。
  
  不多時,晏驕就讓阿苗停了火,「成了。」
  
  她先用筷子蘸了一點醬汁嘗味道。
  
  薑蒜和白酒充分去掉了毛蟹的土腥氣,只剩下河鮮的鮮美。那醬汁又鹹又香又濃,簡直比肉還好吃了。
  
  光就著這醬汁,她就能蘸兩個餑餑吃!
  
  確定發揮正常之後,晏驕分別夾了半隻給眼巴巴看著的阿苗和趙嬸子,謙虛道︰「許久不做了,醬料也與我以往用的不同,也不知味道如何。」
  
  兩人對視一眼,都連連推辭,「姑娘自掏腰包,又費了好大功夫,我們哪裡好吃白食!」
  
  話雖如此,可身體卻依舊誠實,四隻眼睛都沒能離開。
  
  晏驕不由分說的把碟子塞過去,「我在此地舉目無親,前幾天病著多虧你們照應,這點兒東西算什麼?」
  
  三個人你來我往謙讓一回,阿苗和趙嬸子到底是羞答答接了,又小聲道︰「這樣好東西,大人都沒嘗呢,咱們倒先吃上了。」
  
  阿苗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胡亂嗯了聲就結結實實咬了一大口,連螃蟹殼都吞入口中。
  
  好吃!
  
  一點兒都沒有記憶中的土腥氣,肉又細又滑,合著外頭殼子上的醬汁,真比過年的餃子還好吃吶。
  
  阿苗無師自通的舔著手指,滿臉真誠的誇讚道︰「晏姑娘,您不去開館子真是可惜了!」
  
  二十多斤毛蟹不是個小數目,於是這天中午,上到龐牧,下到輪值的衙役們,都或多或少的嘗了鮮。
  
  龐牧是縣令,廖無言充當主簿,齊遠則掌管衙門上下治安,除了出任巡檢的圖擎時來時不來,晌午都是一道吃飯的。
  
  今兒見桌上多了一大盤怪模怪樣的螃蟹時還有些驚訝。
  
  「那廚娘不是見天鹽水煮菜嗎?今兒竟突然開竅了?」齊遠疑惑道。
  
  趙嬸子的廚藝跟當初他們行伍中的伙夫很有的一拼,來了小半個月了,就沒數出過第五種菜蔬,他們這些人也不過為了活著而吃……
  
  可現在?
  
  桌子正中央的醬爆蟹紅棕油亮、香氣撲鼻,偶爾順著蟹殼滑落的醬汁粘稠噴香,跟周圍那一圈兒幾乎看不見油花、看不出形狀的水煮菜壁壘分明,非常鶴立雞群。
  
  送菜的小廝笑道︰「這是晏姑娘弄的,叫什麼醬爆蟹,說要謝謝大家哩!」
  
  說完,見三位大人沒有別的吩咐,小廝扭頭就跑。
  
  晏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做了好些,連他們這些做活的也能吃一口呢。
  
  他得快點兒,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人都有口腹之慾,哪怕是個神仙呢,一連三十頓的吃水煮菜也要瘋。
  
  龐牧三個都非常默契的把第一筷子下到了醬爆蟹上……
  
  然後……聽說廖主簿使計騙走了最後一塊醬爆蟹和盤底醬汁,齊大人當場告狀,縣太爺大怒,命他去整理庫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0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11-24 01:12 PM 編輯

第六章

  只要沒有死人,仵作還是挺清閒的。
  
  這天一大早就開始下起毛毛雨,晏驕也沒往街上去,就在屋簷下,拿著小木棍,就著濕潤鬆軟的泥土教阿苗認字。
  
  岳夫人也端了靠椅在旁邊湊趣,笑咪咪的,手裡還拿著一件衣裳縫補,時不時插一嘴,瞧著愉快極了。
  
  過了會兒,前頭忽然有人帶話來,說龐大人有事兒請晏姑娘去前頭二堂一趟。
  
  二堂是縣令日常辦公的地方,晏驕本能的想是不是有案子發生,當下不敢遲疑,丟下木棍就要走。
  
  「瞧你這孩子,」岳夫人一把拉住她,又叫阿苗去屋裡拿傘,「保不齊等會兒雨就下大了,你這麼光著腦袋沒遮沒擋的,萬一再著涼可怎麼好?」
  
  晏驕的爸媽很早就離婚了,就跟著姥姥姥爺過,等兩位老人在她上初中時先後去世,就再也沒人擔心她下雨出門是不是帶傘了。
  
  她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接了傘,臉上卻笑了,「哎!」
  
  看著她一溜小跑消失在細細雨霧中的背影,岳夫人搖頭笑道︰「唉,也是個要強的傻孩子……」
  
  等晏驕進了二堂,一眼就看見了堂下坐著的有德布莊的兩位老人家。
  
  「大人,這是?」
  
  她剛一開口,兩位老人家就顫巍巍站起來,隱約又有要跪下的意思。
  
  已經經歷過一回的晏驕才要去扶,一直站在旁邊牆邊充當隱形人的齊遠已經一個健步上前,左右開弓,穩穩地將兩位老人托住了。
  
  晏驕打從心底鬆了口氣,不由得對齊遠報以感激的視線。
  
  誰知齊遠直覺驚人,竟在下一秒就抽空抬頭咧嘴一笑,露出裡頭兩排整齊的白牙,反而又把晏驕嚇了一跳。
  
  稍後眾人重新落座,龐牧才幫忙說明芸娘爹娘的來意。
  
  王武已經砍了,兩位老人家也結結實實病了幾日,又掙扎著替女兒辦了頭七,今兒好容易好些了,就趕緊托人打聽了晏驕的所在,帶著禮物登門感謝。
  
  「要不是晏姑娘,只怕我那苦命的孩兒在地下也不能安生。」如今說起這個,老太太兩隻眼睛裡還是止不住滾下淚來。
  
  人生幾大悲,最痛者莫過於老年喪子,實在是紮心。
  
  饒是晏驕見慣生死,再見這樣的場面也覺心酸,「逝者已矣,生者卻還要活下去,兩位千萬保重,想必芸娘在天上也能好受些。」
  
  白髮人送黑髮人,真是令人心碎。
  
  老爺子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多謝晏姑娘,話雖如此,可,唉!」
  
  才短短幾天功夫,兩位老人整個兒都滄桑了不止一倍,腰背都佝僂了,面上也多有頹然之意。
  
  喪子之痛,痛徹心扉,任憑外人再如何安慰,只怕也是無用。
  
  龐牧是個直人,不大會說什麼安慰的話,倒是齊遠穿插著講了兩句,氣氛略略請快些。
  
  眾人胡亂說了會兒話,兩位老人就叫人抬上禮物。
  
  滿滿當當兩個巨大的擔子全是各色精細棉布和綾羅綢緞,額外一個匣子,裡頭滿滿的銀子,當場就把巔峰時期也只有共計六兩三錢身家的晏姑娘鎮住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孩子都沒了,他們夫妻二人也沒什麼奔頭了。
  
  兩位老人的意思,是要等女兒七七過後,處理好手頭事情,安置好布莊夥計後就回老家。那些個布匹太佔地方,倒是不大方便全部帶走,如今便開始處理。先撿了一些送給四鄰,這些好的全給晏驕做謝禮。
  
  現在晏驕已經能夠很理直氣壯的推辭了,「身為仵作,不過分內事罷了,哪裡能再要百姓的東西?兩位既然要返鄉,少不得留些盤纏,倒不如賣了換錢。」
  
  老頭兒搖頭,「這幾年倒也賺了些個,如今只有我們兩個老貨,又用得了多少?」
  
  倒是老太太,一個勁兒的盯著晏驕看,又停不住的掉淚,哽咽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正該打扮……」
  
  她的女兒,也曾這般嬌妍鮮活。
  
  老頭兒也是倔強,說︰「您若執意不收,我們老倆口餘生都不得安寧。」
  
  晏驕百般推辭不掉,正著急,就聽龐牧出聲道︰「兩位老人家的心意我們曉得,布帛倒罷了,只銀子確實不好收。兩位既然要回鄉,不若捐所書院,教導孩子們、識字;或是開善堂,也是好事一樁。」
  
  晏驕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點頭如啄米,「對對對,大人說的是!」
  
  眼見著一點兒不要是不可能的,但這銀子著實燒手。
  
  老夫婦兩個對視一眼,眼底竟隱約顯出點光亮。
  
  若他們多做善事,是不是女兒能投個好胎,來世百事順遂、長命無災?
  
  累了半日,老夫婦兩個千恩萬謝,相互攙扶著走了,身後是他們留下的座布匹堆疊成的小山。
  
  齊遠看著他們的背影唏噓良久,「真是可惜。」
  
  晏驕也跟著感慨一回,一扭頭,看見那一堆布,又是一陣頭疼。
  
  多少年都不用買了!
  
  「那個,大人,」她忽然想起什麼來,小心翼翼的問道,「我這樣,算不算受賄?」
  
  當眾受賄,這個情節很嚴重啊。
  
  齊遠噗嗤一聲笑了,龐牧也忍俊不禁,故作嚴肅道︰「嗯。」
  
  晏驕登時苦了臉,才要說話,卻聽龐牧又笑道︰「之前你不在公門,幫忙後得些謝禮理所應當,不算什麼。」
  
  假如她現在還是自由身的話,接了那些銀兩也是應該,不過現在到底換了身份,要是給外人知道直接收銀子,終究不美。
  
  晏驕鬆了口氣。
  
  這個上司還挺開明。
  
  那邊齊遠已經抱著胳膊瞧了她許久,忽然開口道︰「活了這麼些年,我還是頭一回與女子共事。」
  
  如今公文已經正式下來了,日後衙門裡就算正式多了一位女仵作。
  
  眾人稀罕之餘還挺期待︰畢竟終年都跟一群糙老爺們兒公事,實在不是什麼美差。幾年破罐子破摔下來,看城外孫屠戶家養的母豬都有些眉清目秀……
  
  意外的是被晏驕當眾下面子的郭仵作,竟也沒反對。
  
  晏驕大模大樣的學著他們抱拳,俏皮一笑,「以後還請龐大人、齊大人多多擔待。」
  
  龐牧和齊遠都給她逗樂了。
  
  誰知樂不過一瞬,圖磬就從外頭大步流星進來,「別樂了。」
  
  晏驕腦海中突然有根弦動了下,本能的問︰「是有命案嗎?」
  
  圖磬腳步一頓,表情復雜的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預感成真的晏驕乾笑兩聲,「唉,經驗罷了,那什麼,咱們這就去案發現場?」
  
  說老實話,法醫的絕大部分預感都不是什麼好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12 PM

第七章

  圖磬又打量了晏驕幾眼,這才重新將視線投到龐牧身上,抱拳道︰「大人,有百姓報案,西郊廣平鎮山上發現一具男屍,看打扮像是趕考書生,身份文書不知去向。」
  
  「廣平鎮?」龐牧皺眉,「那不是東光縣轄下嗎?怎麼報到我平安縣?」
  
  「律法有定,凡兩地相接,百姓可就近報案,地方官員不得推諉。」圖磬麻利的解釋了下,「廣平鎮雖屬東光縣轄下,但實際上距離咱們平安縣衙更近一些,所以此種事情時有發生。」
  
  齊遠就砸吧嘴,搖頭晃腦道︰「那不合算,合著賦稅、政績都是他家的,麻煩事兒卻都得咱們管,忒賊了。」
  
  要不是命案當先,晏驕真能笑出來。
  
  大祿朝律法規定,勘察命案現場須有兩名以上在冊官員在場,齊遠不屬於這個系統,而廖無言又剛被龐牧打發去整理文檔……
  
  龐牧活動下手腳,又對晏驕一招手,「走吧。」
  
  晏驕痛快的哎了聲,剛要跑回去拿勘察箱,走了兩步又問︰「郭仵作不去?」
  
  齊遠就笑,「這種事兒他還不至於攀比吧?」
  
  「不是攀比,」晏驕發現這人的腦迴路很有意思,當即哭笑不得道,「戶外命案現場一般遠比室內來的復雜得多,今天又下雨,恐怕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多個人多份力嘛。」
  
  以前他們一名法醫兩名助手都快過勞死了,現在就她一個人,那不玩兒命嗎?
  
  能重活一次不容易,且活且珍惜!必須發動一切可能發動的助手!
  
  廣平鎮距離平安縣衙足有近百里,其中多有山路,一行人辰時出發,顛簸一路,馬不停蹄,卻也在申時才到。
  
  沒有減震的傳統馬車簡直要命。
  
  晏驕顛的七葷八素,幾欲嘔吐,渾身骨頭都跟散了架似的,甚至都顧不上回應郭仵作的暗中觀察,只是扒著窗子,拼命張大了嘴巴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又抓著圖磬問情況,好轉移注意力。
  
  「圖巡檢,」她掀開一點車簾,「報案人可曾說過現場情況?」
  
  圖磬好像不是特別想跟她說話,表情淡淡的,不過涉及人命還是盡職盡責道︰「死者面部遭受重創,看不出原貌,身上多處傷痕可見骨,可見兇手十分凶殘。身份文書和一應值錢財物盡數不見,推測劫財的可能性比較大。」
  
  晏驕聽完,思索片刻,忽然往前喊了一聲,「這個時間外出趕考的,大多是什麼人吶,龐大人?」
  
  前一刻還在同自己說話的,圖磬本能的以為這話她也是問的自己,誰知剛要張嘴,卻聽最後又添了聲「龐大人」。
  
  他不由得噎住了。
  
  晏驕裝著沒看見圖磬的表情,只是專心等待龐牧的答復。
  
  她早就覺得圖磬可能不太喜歡自己,既然如此,她也就不自討沒趣了。
  
  一馬當先的龐牧聞言放慢速度,慢慢落到跟馬車平行的位置,神色凝重,「進京會試。」
  
  這都八月初了,要參加鄉試的考生們早就該去考場應卯、點名、核實身份,然後專心備考了。
  
  那麼唯一可能的就是來年二月的會試。
  
  從這一帶往京城走,正常情況下兩月可到,正好是考生們喜歡提前去適應、交際、切磋的時間。
  
  晏驕點點頭,瞬間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嚴肅。
  
  有資格進京參加會試的,都是舉人身份,也就是民間所說的「半官」,某些特定條件下都是可以直接授予官職的。
  
  這樣的人死了,總要查個清楚的。
  
  哪怕沒有死在自己轄區,龐牧也不可能坐視不理。
  
  「龐大人,人外出趕考遇害的多嗎?」晏驕突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
  
  古代交通不便,一旦趕考都是按月甚至按年算。更坑爹的是,出門之後基本等同於失聯,可真是死在外面都沒人知道。
  
  這倒是把龐牧問倒了。
  
  他壓根兒就沒參加過什麼科舉,又是頭一回任文職,哪兒知道這些?
  
  感覺應該不少,但沒證據又不好亂講,不然跟咒人有什麼分別?
  
  見他老老實實搖頭,後頭齊遠也一臉茫然,晏驕微微有些失望,下意識把視線投向一開始交談過的圖磬。
  
  覺察到她視線的圖磬不自覺挺胸抬頭,目視遠方,一聲不吭。
  
  哼,剛才怎麼不問我,現在想起來?晚了。
  
  這麼想著,圖磬的下巴仰的就更高了。
  
  然而下一刻,就聽那新上任的仵作爽快道︰「算了,影響不大。」
  
  圖磬︰「……」
  
  山路濕滑難行,可風景卻好。大片大片的古樹拔地而起,直沖天際,牛毛般細密的雨絲從天而降,將一應草木花卉都沖刷的乾乾淨淨。
  
  這一帶群山綿延,放眼望去,但見一座座山頭起起伏伏,一眼望不到邊。
  
  山間到處都是白色霧氣,隨風飄蕩,朦朦朧朧,如同仙境。
  
  空氣中混合著濕潤的草木清香和土腥味,晏驕閉著眼睛,狠狠吸了兩口,忽然就覺得自己賺了。
  
  這樣的天然氧吧,現代社會哪裡找!
  
  「對了,晏姑娘,」龐牧無意中瞥見她身後露出來的勘察箱,故作不經意的問道,「那箱子是做什麼用的?怎麼今兒也帶著?」
  
  晏驕雙手墊在窗邊,笑咪咪的看他,「龐大人竟不知道嗎?」
  
  此話一出,龐牧心頭一跳,笑道︰「晏姑娘說笑了,我又怎麼會知道?」
  
  晏驕意味深長的哦了聲,又越過他的肩膀去看圖磬和齊遠。
  
  兩人飛快的交換下眼神,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壞菜了,這丫頭一定知道了!
  
  「我以為龐大人見多識廣,或許會知道也說不定,」晏驕笑嘻嘻的說,又轉身拍了拍箱子,十分愛惜的道,「勘察箱,驗屍用的。」
  
  說完,又指著後頭騎著小毛驢的郭仵作,「郭仵作不也有一隻嗎?」
  
  沉默了一路,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的郭仵作沒想到晏驕會忽然把話題拉到自己身上,當下本能的一抬頭,見眾人都齊刷刷盯著自己身後的小木箱,不覺有些慌亂。
  
  「啊,啊,是。」
  
  當仵作麼,自然要有一套自己的工具的,可晏驕這個?
  
  然後上到龐牧,下到齊遠、圖磬,三個人突然面如菜色。
  
  驗屍……天可憐見,之前他們還以為是……炊具!
  
  圖磬出身世家,雖然跟著龐牧打了幾年仗,到底有些根植骨髓的世家子毛病,比如說︰愛潔。
  
  勺子本該是舀湯的,可若是放在驗屍上,用來舀什麼?
  
  他的喉頭忽然聳動一下,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的。
  
  嘔……
  
  再然後,龐牧、齊遠和圖磬忽然就非常一致的默默遠離了車廂。
  
  哼哼,讓你們再背後搞小動作!
  
  目送他們遠去的晏驕只覺成就感爆棚,於是很開心的叉了會兒腰,又跟郭仵作說起話來。
  
  「郭先生,你以前來過這裡嗎?」
  
  郭仵作對她的感覺很復雜,遲疑了下,才點頭,「我是本地人,雖不大上山,不過幾年前這裡曾發生過命案,雖不是這座山頭,也算來過。」
  
  「那能麻煩您將本地氣候說說嗎?」晏驕忙道。
  
  前頭聽圖磬說,那屍體看著不像這兩天的,而案發現場的溫度和濕度與腐敗程度息息相關,提前瞭解還是很有必要的。
  
  郭仵作看了她一眼,倒也沒藏著掖著。
  
  「此山名為翠環山,因對面還有一座與它酷似,百姓便將這裡稱作大翠環山,對面那座小些的稱為小翠環山。因山中林木繁茂,多有禽獸,早年好些百姓都靠捕獵和撿拾果木、蘑菇等為生。不過後來有一夥山匪在此棲身,凶惡異常,百姓們漸漸就不去了。」
  
  「然後前段時間龐大人來了,先剿匪,」晏驕點頭,「所以漸漸又有人開始走山路?」
  
  郭仵作點頭,繼續道︰「只是翠環山地形復雜,夏日悶熱多雨,更是險峻,除了那些本事過人的老獵手,即便是本地人也會結伴上山,有個照應。」
  
  晏驕將目前得到的幾條線索整合起來,漸漸陷入沉思。
  
  卻不知郭仵作的表情越發復雜,數次張了嘴又咽回去,一直等到晏驕自己抬頭,「郭先生?您有話說?」
  
  被抓個正著的郭仵作刷的紅了臉,猶豫了下,還是低聲道︰「你,我以為你會瞧不起我。」
  
  身為仵作,卻沒看出死者真正死因,實在是奇恥大辱。
  
  這些天以來,這件事簡直成了他的心病,他吃不好,睡不著,甚至忍不住懷疑,以前自己驗過的,是不是其實也有許多冤假錯案?
  
  若果然如此,他這個仵作豈不成了幫凶?
  
  鑽了牛角尖的郭仵作都快沒辦法原諒自己了,可沒想到對方竟主動找自己說話,而且言談中並無一絲輕蔑。
  
  晏驕笑笑,眼睛看向遠方山霧,「郭先生,我的一位老師曾說過,是人就沒有不犯錯的。其實犯錯並不要緊,以後改了就是了。再說,你從業多年,經驗也比我豐富,肯定有好多方面是我趕不上的,又怎麼會瞧不起你?」
  
  現代人習慣了依賴高科技手段,可現在她一朝「返祖」,許多先進手段都不能用,恐怕不少事情也要從頭學起。
  
  這種情況下,身邊能有個經驗豐富的一線人員並肩作戰,實在是意義重大。
  
  她又看向郭仵作,「你是否因為芸娘是女子而不好意思?」
  
  郭仵作的臉更紅了,小聲道︰「男女授受不親。」
  
  因為職業的關系,郭仵作年過而立都沒成親,又生性內斂,對男女一事十分回避。
  
  「首先,我要感謝你對女子的尊重,」晏驕出人意料的說,「不過郭先生,咱們仵作跟醫者其實也沒什麼分別。無論男女老幼,他們眼中只有病體,咱們眼裡只有屍體,求得真相才是最要緊的,若因拘泥小節而誤了大事,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郭仵作怔了怔,眼前這名女子的形象竟漸漸地與記憶中師父的影子重疊了。
  
  師父在世時,似乎也差不多是這麼說的。
  
  只是師父故去之後,就再也沒人提醒過,而郭仵作自己又倍感壓力,老毛病就又犯了。
  
  見郭仵作若有所思,晏驕也不出聲打擾,只是覺得這人其實還不錯。
  
  她之所以對郭仵作態度良好,是因為那天她跟阿苗上街買菜,無意中看見郭仵作親自去有德布莊,找兩位老人道歉。
  
  誰都可能犯錯,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敢於承擔犯錯帶來的後果。
  
  所以哪怕單衝這一點,她也不會對郭仵作一直存在偏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27 PM

第八章

  當毛毛雨變成豆大雨點時,龐牧一行人終於抵達已經由官兵警戒起來的案發現場。
  
  為保護案發現場,他們事先撐了棚子,又將周圍用石塊夾著油布壘起來,所以中間也還乾燥整潔。
  
  只是這個味兒……
  
  饒是外頭大雨滂沱,也擋不住三尺開外就濃烈散發的味道。
  
  又因為空氣濕潤,這股神奇的味道彷彿帶了粘性,只要一靠近就緊緊吸附在衣服上。
  
  圖磬忍不住皺了眉頭。
  
  現場距離衙門太遠,且道路難行,天氣惡劣,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根本無法搬動,只能讓仵作現場驗屍,然後就地處理。
  
  報案的山民還在旁邊等著,見了龐牧一行人忙跪地行禮,又規規矩矩的將發現都說了︰
  
  「小的本在山那頭打柴捕獵,只是近來聽說大人您帶兵剿匪,太平不少,就大著膽子往這邊來,想瞧瞧有沒有什麼獵物,也好拿了給家中妻兒老小加點葷腥。誰知一翻,就摸到了一隻人手!」
  
  說到最後,老實巴交的山民都快哭出來了。
  
  他本分了大半輩子,哪兒見過死人吶?只覺得幾十年的膽量都交待在這兒了。
  
  龐牧不是會柔聲安慰的細致人,又撿著要緊的地方問過,著人細細記錄,便打發人將他送下山。
  
  那山民足足等了幾個時辰,本以為今兒家不去了,沒成想才問了一炷香時間就被打發了,當即愣了下,傻乎乎問道︰「讓走了?」
  
  龐牧失笑,「要不你再跟我們回平安縣衙過節?」
  
  山民立刻將腦袋甩起來,逃也似的跑了。
  
  這大老爺跟個判官似的,也忒嚇人了……
  
  背景問清楚之後,劉捕頭就帶人四處勘察,剩下的重頭戲就是驗屍。
  
  到了這會兒,晏驕和郭仵作兩個人就看出是專業的來了,動作流程空前默契︰
  
  開箱,穿桐油刷過的靴子鞋套,往鼻下抹油膏戴口罩,戴手套。
  
  「哇,郭先生,你這個手套好厲害!」無意中的一瞥讓晏驕的眼睛都直了,「這是什麼做的?」
  
  桐油靴子倒是不稀罕,漁夫也經常穿著,難得那手套!
  
  瞧著竟與橡膠手套無異,也是乳白色,頗有質感,一時間竟瞧不出哪兒有縫口。
  
  雖然比橡膠手套厚了些,但已經十分優秀了。
  
  自己的裝備被讚揚了,郭仵作難免有點小驕傲,「這本是師父認識的一個匠人做的,他家原本專做江南沿海一帶人穿的水靠……聽說是幾層什麼魚的魚皮和魚鰾浸了藥水做的,反復晾曬後便滴水不入,也就不怕屍毒了。」
  
  晏驕一臉心馳神往,心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她正擔心一次性手套用完之後咋辦呢,這就來瞭解決方法!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可小覷!
  
  見晏驕一個勁兒的稱讚,郭仵作便試探著問道︰「你要是想要的話,回頭我就書信一封,將尺寸寄過去。」
  
  「好啊好啊,」晏驕歡快的點頭,發自肺腑的感慨,「郭先生,您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郭仵作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又主動跟晏驕分享了獨門秘方油膏。
  
  油膏裡也不知加了什麼,非常提神醒腦,一下子就把屍體的臭味兒隔絕了,整個人都精神不少。
  
  沒能把防毒面罩帶來的晏驕感動的熱淚盈眶,衝著郭仵作狠狠比了個大拇指。
  
  郭仵作正經挺高興的。
  
  仵作的地位一直都很微妙,既關鍵,偏偏職位又低下,更為許多人避之不及。
  
  這許多年來他一直都獨來獨往,也沒什麼朋友,如今多了個鳥兒似的活泛的同伴,感覺真不賴。
  
  那頭龐牧就跟齊遠咬耳朵,「同行是冤家,原本還怕他們倆打起來呢。」
  
  「沒想到處的還挺好!」
  
  人死了也不知幾天了,屍體明顯腫脹,翻捲的傷口處還有蠕動的蛆蟲,說不出的驚悚噁心。
  
  圖磬已經沒辦法奮戰在前線了,主動去外圍把守。
  
  倒是龐牧和齊遠不怕,跟著晏驕和郭仵作往前去。
  
  「晏姑娘,能看出點兒什麼來嗎?」龐牧問道。
  
  他久經沙場,見過死人無數,可一直都是只管殺,誰管怎麼殺?面對這麼一具臉都不完整的屍首,當真有些束手無策。
  
  「郭仵作先請吧。」晏驕道。
  
  郭仵作也看出因為上回的案子,龐牧等人對自己頗有微詞,正想藉此機會洗刷名聲,因此略做推辭便上手了。
  
  這一回,他並不敢怠慢,將能檢查的都細細查看了。
  
  因屍體已經膨脹,將原本鬆散的衣服撐得緊緊地,郭仵作和晏驕光是切割衣服就費了好大功夫,旁邊看的人也提心吊膽。
  
  「……不超過五天,致命傷應該是胸口兩刀,血基本上流乾了,」他用細長的竹籤子紮入傷口探了幾回,確認了深度和方向,謹慎的說,「死者約莫三十來歲,是個左撇子。」
  
  良久,他站起身來,想了下又補充道︰「兇手雖然極力想偽造成山賊劫財殺人,可屬下依舊認為是熟人作案。」
  
  「熟人?」龐牧道。
  
  「是,」郭仵作似乎又找回了自信,「大人請看,死者面部被人亂刀砍毀,假如死者是本地人,那麼必然是想盡可能掩藏死者身份。但屬下看死者衣物並非本地風格,約莫是西南一帶,且身份文書又不在身邊,被人認出的可能性極低。那麼,依據屬下多年經驗判斷,大約是兇手做賊心虛,或是心懷怨怒,這才故意將面部毀壞。」
  
  山匪根本不可能這樣多費心神。
  
  頓了頓,他又說︰「屬下大膽推測,他可能是之前聽說這一帶多有山匪活動,這才大膽將人騙上山,卻不料大人您前陣子剛帶兵圍剿過,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晏驕點頭,「我同意郭仵作的看法。」
  
  郭仵作明顯鬆了口氣,腰桿都本能的挺直了。
  
  龐牧沉吟片刻,抬手招來衙役,「將衣裳鞋帽各剪一塊碎片下來,用烈酒煮過,拿去給有德布莊兩位掌櫃過目,務必請他們辨認是何來歷。」
  
  那兩位老人家跟布匹、衣裳打了一輩子教導,對各種料子瞭若指掌,必然能有所發現。
  
  見郭仵作都說完了,龐牧又問晏驕,「不知晏姑娘可有什麼想說的嗎?」
  
  「郭先生說的基本沒有問題,」晏驕想了下,又道,「不過有幾個地方,我覺得可以進一步縮小範圍,不過需要經過大人您的允許。」
  
  郭仵作也不像頭一回似的反駁了,只是睜大了眼睛,湊上前來,豎起耳朵準備聽。
  
  龐牧點頭,「說來聽聽。」
  
  「死者生前身體健康,無疾病,面部雖然被毀,但所幸還保留下一隻完好的眼球,」晏驕上前熟練翻開,「角膜腫脹,有乳白斑塊,部分乾燥變色,有羊皮紙樣。另外,關節容易活動,且有明顯腐敗靜脈網,結合現在濕熱的環境,腐敗加速,我更傾向死於兩到三天前。」
  
  她的動作太過熟練,表情也太過淡然,這會兒連齊遠和龐牧的臉也不自覺跟著抽搐,心道這姑娘瞧著嬌嬌弱弱,沒成想竟是個狠角色……
  
  可聽到最後,龐牧眼前一亮,竟也顧不上噁心,「當真?」
  
  「是,」晏驕又撿起一根小木棍,戳了戳還在蠕動的蛆蟲,「它們的生長情況,也印證了我的猜測。」
  
  「娘咧,嘔……」齊遠被突然滾到腳邊的蛆蟲嚇得一蹦三尺高,臉都白了,當即顧不得許多,衝著晏驕作揖,「姑奶奶,您可饒了我吧!」
  
  晏驕驚訝道︰「哎呦,齊大人,這可真是對不住,天太暗了,沒瞧見您在那邊呀。」
  
  齊遠有苦說不出,只是乾巴巴拱了拱手,又往龐牧身後藏了藏。
  
  晏驕無辜的眨眨眼,又繼續說著自己的發現,「你們看,兇手雖然在死者身上紮了幾十刀,但都不致命。左肋下還有兩道被肋骨擋住了,說明兇手是個生手,手勁兒也不大。」
  
  「一直到這兩刀,」她虛虛點了點死者的心臟,「或者說其中的一刀直入心臟。」
  
  她又沿著刀子刺入的方向朝外比劃了下,「前胸刺入後又拔出,夏季衣裳單薄,幾乎沒有什麼阻礙和吸附能力,必然會有大量血液噴濺出來。」說到這裡,她微微皺了皺眉,看著外面的雨幕嘆了口氣,「這兩天一直在下小雨,早晚濕氣也大,地上血跡已經無法清晰分辨。但綜合來看,應該有一部分噴在兇手身上。血跡難以清洗,且就這麼穿著定然惹人注意。」
  
  「所以,他不可能再將衣服帶回去,」龐牧緩緩接道,「要麼就地焚燒,要麼隨手拋棄。」
  
  「不錯。」晏驕點頭。
  
  龐牧走開兩步,一招手,揚聲道︰「左右,去四周細細查看,看看是否有血衣或灰燼!」
  
  他一走,郭仵作終於忍不住上前求教,「晏姑娘,你說的那什麼膜,什麼網?果真如此神奇?」
  
  若是以前,他對這種聽上去神乎其神的說辭必然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可就是這個姑娘,上回隔著一條街就一口叫破自己的失誤,又三下五除二窺得真相……
  
  如今,郭仵作對晏驕嘴裡說出的話,竟本能的有六七分信任了。
  
  只是對方的師承門派似乎與中原一脈截然不同,多有新鮮詞匯,他聽得都暈了,隱約中又覺得有一扇從未觸及的大門在自己眼前出現,可惜就是踫不到。
  
  晏驕對他的好學很有好感,當即一笑,「回頭我細細跟你說。」
  
  郭仵作喜不自勝,點頭如啄米,過了會兒才後知後覺道︰「是我莽撞了,晏姑娘,想必此事涉及師門神技,您,嗨,權當我沒問過!」
  
  早先師父在世時也曾說過,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奈何他見識短淺,不同師承間又都敝帚自珍,甚少流傳,他還不大相信。
  
  如今親眼見了此等神技,已是三生有幸,又哪裡能再得寸進尺?
  
  聽了這話,晏驕對他的印象就更好了,當即說道︰「何須如此?我老師、老師的老師,以及諸多大前輩,都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來學這個呢,又教導我們不能敝帚自珍,要多交流才是正道。再說了,你不也要給我弄那個手套子和油膏麼?說不定我還要跟你學不少東西呢,這又算得了什麼!」
  
  敝帚自珍不是正道,共同進步才是真理。
  
  郭仵作愣住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龐牧有些無奈的催促道︰「兩位,兩位,閒話少說,咱們先辦正事如何?」
  
  晏驕一邊緩解著長時間蹲坐導致的頭暈,一邊慢慢站起來,定了定神才說︰「大人,目前這個解剖程度,能得出的結論無非就這些了,如果還想要更細致的資訊,我需要把骨骼分離出來。」
  
  剛才聽郭仵作的意思,大祿朝還是挺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套的,絕大部分家屬連驗屍都十分避諱,更別提像今天這樣直接開膛破肚。
  
  她知道現在自己提的要求在當下有些出格,所以才提前徵求龐牧的同意。
  
  郭仵作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確實曾見師父處理過屍骨,不過那都是埋下去多年之後,自然腐爛到只剩骨頭的,這從剛死沒幾天的人身上扒骨頭,實在是……
  
  見慣了馬革裹屍、就地掩埋的龐牧倒比一般人來的開明。
  
  他沉吟片刻,「能有多細致?」
  
  天氣炎熱,屍體無法長時間保存,為防疫病,官府只能盡快焚燒。既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晏驕給了他一個自信的笑,整個人都好像在這昏暗的雨夜裡閃閃發光,「年齡誤差不超過三歲,身高、體重,有無舊傷,甚至生活習慣。」
  
  她大學時曾寫過一篇論文,中心論題之一就是不同人類進化階段的生理特徵,其中也包括古代人與現代人的發育差距。
  
  出於職業習慣,晏驕在過去幾天就以接觸到的人為藍本,又通過交談獲取了大量資訊,將大祿朝與印象中的歷史發展做了橫向對比,最後大致將其定位於宋明交接處。
  
  有了定位,她以後再做什麼也就有了參照標準,哪怕不能像現代社會判斷的那樣精確,可誤差也很可控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36 PM

第九章

  天色已晚,雨勢又大,眾人無法下山,便就地紮營,又穿了簑衣斗笠繼續忙活。
  
  篝火點起來的時候,劉捕頭就興沖沖的兜著一件血衣回來了,「大人,屬下在前方斷崖樹杈上找到了!」
  
  兇手果然將血衣拋下斷崖,不過斷崖側面枝杈叢生,衣服落下去沒多遠就被掛住。若非有人眼尖,只怕就要錯過了。
  
  龐牧也跟著精神一振,又叫晏驕和郭仵作過來確認。
  
  晏驕看後,搖搖頭,果斷讓賢,「我初來乍到,對大祿朝風土人文幾乎一竅不通,這衣服實在看不出什麼機關。」
  
  郭仵作也不瞎客氣,當即道︰「這衣服的材料與死者身上所穿頗有相似之處!」
  
  眾人都忍不住跟著振奮起來。
  
  如此一來,就更進一步驗證了之前他們的猜測︰死者和兇手確實是認識的,甚至很可能是老鄉。
  
  這跟考生們結伴入京的習慣非常相符。
  
  龐牧招來一人,「你最精於山路,我便命你連夜下山,找廖主簿取了歷年舉子檔案冊子來!順便將這血衣也拿去有德布莊辨認!」
  
  許多國家都頗重視人,大祿朝也不例外,每每科舉結束後都會將中者人員名單抄錄下來,分發到各府州郡縣,既是榮光,也是鼓勵。
  
  因舉人特殊情況下可申請當地官府沿途護送,甚至是走官道,所以朝廷會將在冊舉人連同各自的身份、年齡、籍貫和體貌特徵做成專門的冊子,及時發放到各路官員手中。一來是為及時接洽保護,二來也怕有人冒充。
  
  這個時候,舉人名冊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
  
  不過,晏驕又想到一個問題,「兇手丟了衣服,若是沒帶備用的,豈不是要光著膀子下山?」
  
  這個年代,半裸的人應該挺顯眼的吧?
  
  誰知話音剛落,劉捕頭就笑道︰「近來正逢收獲時節,多有鄉民在田間勞作,天氣炎熱,許多人都是打赤膊的。」
  
  晏驕一怔,倒是忘了這個。
  
  她還是不死心,想了下,又說︰「人不事勞作,想來身形瘦弱、皮膚白皙,即便與農夫一般打赤膊,約莫也是顯眼的。劉捕頭不如托人在進城必經之路上詢問一二,或許有所收獲也未可知。」
  
  最近多有學子進京趕考,兇手要是老實穿著衣服說不定反而不惹眼,可一群黝黑發亮的農戶中突然混入一個白切雞似的人,估計就連大姑娘小媳婦都要多看幾眼了。
  
  劉捕頭眼前一亮,下意識看向龐牧。
  
  龐牧點頭,「照晏姑娘說的做。」
  
  那頭去取名冊的人剛走沒多久,前一個去有德布莊請老掌櫃辨認布料的衙役就回來了。
  
  「大人,兩位老掌櫃都說了,這些料子都是滇陽特有的土布,不算什麼名貴料子,外頭少有,多是本地人穿著。」
  
  滇陽正是位於西南。
  
  陸續有了這幾個線索,龐牧心下一片敞亮,當即吐了口氣,鄭重道︰「眼下,就只等冊子了。」
  
  話音未落,就聽那送結果回來的衙役退下去之後,與同僚小聲嘀咕,「這跑了一趟還真有些餓了,怎麼聞著怪香的,煮肉了?」
  
  眾人︰「……」
  
  求別提肉!
  
  營地裡忽然多了許多乾嘔的,聲音此起彼伏,倒把那人弄了個滿頭霧水。
  
  一直到湊合吃完稀粥就硬麵饃饃,下了一整日的雨才算是漸漸停了,只有樹梢上積攢的雨水不斷匯集,吧嗒吧嗒落個不停。
  
  舉人名錄冊子已經到了,現在萬事俱備,只等骨頭。
  
  不過在下手之前,晏驕忽然發自肺腑的湧動出一點別的需求。
  
  這需求極其強烈,極其淳樸,簡直令人無法自持。
  
  她想上廁所……
  
  可眼下天色已晚,周圍又多懸崖峭壁,她人生地不熟,還真是怕再次摔落。
  
  好歹頭一次還能算因公殉職,可這要是死在上廁所的路上,未免有些太不體面。
  
  想想吧,回頭誰給她立個碑︰
  
  晏驕,原平安縣仵作,死於上茅房……
  
  但是!她現在跟大家都不熟啊,作為一名未婚女子,貿然張口讓人陪自己去上廁所……
  
  伴隨著心理掙扎一起來的,還有膀胱漸漸加劇的膨脹感,以及小腹的隱隱作痛。
  
  左右為難之際,她就看見龐牧一臉嚴肅的朝這邊走來,忙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主動問道︰「大人,有什麼事嗎?」
  
  龐牧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問道︰「晏姑娘,你想解手嗎?」
  
  晏驕︰「……啥玩意兒?」
  
  你這濃眉大眼的傢伙,竟也想學花季少女結伴上洗手間?
  
  見她一臉呆滯,龐牧不覺好笑,抬手指了指黑咕隆咚的四周,「這一帶地形十分復雜,又剛下了雨,很是難走,饒是兄弟們也不大敢單獨外出。」
  
  晏驕木然點頭。
  
  所以,現在我算你晏兄弟?
  
  那大人您等會兒迎風撒尿的時候,莫非還要我為您把風?
  
  「晏姑娘?」見她久久沒有回音,龐牧十分耐心的問,「你要想解手的話,我可以給你把風。」
  
  平心而論,這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
  
  但生理需求又是無法克制的,所以……
  
  稍後,晏驕和龐牧人手一支火把,並排往外走去,氣氛略略有些尷尬。
  
  因為職業關系,她不是沒在野外上過廁所,可那會兒跟寇里的同事早就熟悉的稱兄道弟,好像一家人一樣,誰也不嫌棄誰。
  
  然而現在,她跟這位渾身秘密的龐大人認識了好像也沒幾天吧?
  
  「之前山匪成患,把這一帶弄的烏煙瘴氣,鳥獸皆絕,」龐牧一邊走一邊說,時不時還出聲提醒她小心腳下,「現在沒有山匪了,動物也就漸漸回來,你帶著火把,它們就不敢靠近了。」
  
  做法醫的,一般心理素質都比較強大,現在晏驕已經差不多接受了現狀。
  
  關鍵是不接受還能怎麼辦!
  
  「大人會的怪多的,」晏驕努力接話,「瞧著跟個大將軍似的,偏偏做的又是文官,難為還這樣細心。」
  
  龐牧︰「……」
  
  小野驢怪愛套人話的。
  
  「過獎過獎,」龐牧打了幾聲哈哈,強行轉移話題,「晏姑娘才讓我大開眼界,年紀輕輕竟有這樣的本事。換做一般姑娘家,只怕早就嚇壞了。」
  
  「有什麼可怕的?」說起這個,晏驕倒是一派淡然,「我做的是替人申冤的正經營生,自然不信那些什麼妖鬼邪說。再說了,鬼又有什麼可怕的?大人該比我略長幾歲,難道不知道人心的險惡更勝鬼怪千倍?」
  
  不說她自己,她的老師、師兄、師姐們手下過的屍體怎麼不得成千上萬?倒是沒聽過有誰是被鬼殺死的。
  
  龐牧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見她娟秀清麗的面龐在火光下若隱若現,竟透著一股少有的透徹和寧靜。
  
  「好了,別再走了,前頭不安全。」
  
  事到臨頭,晏驕的臉又止不住的有點兒紅,哼哼唧唧的應了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蹭過去。
  
  剛下過雨,地上一踩一汪水,草叢也還濕漉漉的,柔韌的葉片劃過濕透的褲管……感覺很詭異。
  
  她戰戰兢兢的蹲下,一手提衣服,一手舉火把,又拼命伸長了脖子,看見不遠處高大挺拔的背影後才覺得安穩了些。
  
  反正,整個姿勢就是很拼。
  
  一陣涼風吹過,周圍瘋長的野草刷拉拉響成一片,尖銳的草尖兒扭動著擦過晏驕露出來的肌膚,引發成片的雞皮疙瘩。
  
  她頓時渾身緊繃,哪兒還顧得上什麼尷尬不尷尬,聲音發顫的喊起來,「龐龐龐龐大人!」
  
  「晏姑娘,我在這兒。」龐牧立即應了聲,又往這邊走了兩步,然後猛地停住,「可是有什麼事嗎?」
  
  「我我我我我沒事。」這聲回應太讓人安心了,晏驕幾乎有點兒熱淚盈眶。
  
  龐牧似乎在那邊低低的笑了聲,然後又清清嗓子,「今晚月色真好。」
  
  晏驕本能的抬頭望去,果然見一輪明月分外皎潔,只是剛才被烏雲遮住了,看不大著。
  
  現在烏雲散去,月亮羞答答露出臉兒來,連著夜幕中無數璀璨星子,真是美得驚人。
  
  快八月十五了。
  
  晏驕看得出神,又想的入了神,結果重心不穩,差點歪倒在地。
  
  晏驕︰「……」
  
  我踏馬心好累。
  
  種種「波折」之後,身心俱疲的晏法醫將全部精力投入到驗骨上。
  
  她幾乎是帶著幾分殺氣的工作,效率驚人,很快就得出結論。
  
  「死者年齡三十七周歲左右,左腿前幾年曾骨折過一次,微微有點駝背,身高和體重換算成你們這邊的度量衡的話……」
  
  伴著她說的結論,龐牧就一邊翻閱滇陽轄下舉人名錄,然後將一個個不符合標準的剔除。
  
  大約是因為皇帝也傾向每天面對的都是長得賞心悅目的臣子,所以對體貌要求還挺嚴格,像駝背這類,哪怕有點苗頭都被認真記錄在冊。萬一日後有崗位競爭,如果候選者實力不相上下,到時候拼的就是臉了。
  
  滇陽轄下及左近三十七歲左右的舉子有四人,可被標注微微龜背的,卻只有一人。
  
  「有了!」龐牧驚喜的點著其中一條,大聲唸道,「隋坤,天佑三年生人,今年三十八,微駝!六年前就中舉了,只是四年前意外失足落馬斷了腿,錯過上屆春闈!」
  
  他每說一句,周圍就安靜一分,等到後來,當真是落可聞針,只有柴火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也不知誰忽然叫了聲好,營地瞬間熱鬧起來,充滿了名為希望的歡樂。
  
  「晏姑娘大才!」龐牧不由得喜上眉梢,「竟全中了。」
  
  「我這回是真服氣你了!」齊遠衝她真心實意的抱了抱拳,「以後有事兒盡管說話!」
  
  就連一直對她頗有成見的圖磬,這回也難免要收起心思,跟著抱拳道︰「姑娘大才,失敬了。」
  
  哪怕她來歷確實有問題,但這份本事,不能不服。
  
  「劉捕頭!」龐牧興奮地搓了搓手,「你明日便帶我手令,去跟東光縣令要人要錢要糧,沒道理這會兒還吃等食!再從圖巡檢手下調撥人手配合,兵分三路,一路直取他籍貫老家,問明白跟誰一起走的。另一路在進京路上設立哨卡,嚴格盤查滇陽舉子!剩下人馬以此為據點,四散走訪,務必找出他走過的痕跡!」
  
  「是!」一群人答應的震天響,都對破案充滿信心。
  
  有個靠譜的仵作協助,辦案真是突飛猛進!不然光死者身份恐怕就得查上十天半月的。
  
  這前所未有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50 PM

第十章

  晏驕忙活了大半宿,實在是筋疲力盡,以至於回去的路上睡得昏天黑地。
  
  鑒於她的表現,衙門眾人現在恨不得將她供起來,自然十分遷就,特意留下幾個人護衛馬車慢行,其餘人等按計劃分頭行動。
  
  一直到了衙門口,負責護衛的人才小心翼翼的將她叫醒,「晏姑娘,到了,外面日頭毒,要不咱進去再睡?」
  
  晏驕迷迷糊糊的爬起來,一睜眼就看見一張黑黢黢的大臉不怎麼熟練地憨笑著,效果極其出眾,讓她瞬間睡意全無。
  
  她才要開口,就聞到自己身上那股難以形容的臭味,當即改口,「我想洗澡。」
  
  那人立刻跟得了聖旨似的,麻溜兒衝進門去,一邊跑一邊大喊︰「燒水,燒水,快燒水!」
  
  晏驕︰「……」
  
  你們至於嗎?
  
  至於不至於的暫且不說,不過她確實是以超常的速度得到了熱水,連帶著郭仵作也沾了光。
  
  阿苗親自給她送了搓洗的絲瓜瓤和香胰子,又在屏風後頭當場搓衣裳,嘴巴也跟上了發條似的停不住,滿滿的雀躍。
  
  「姑娘,我瞧著趙大哥他們都紅光滿面的,案子是不是又破了?」
  
  經過上回的事,阿苗對晏驕簡直有了盲目的信心。
  
  泡在熱水中的晏驕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聞言卻又嘆了口氣,「確實有了進展,不過哪兒那麼容易?估計有的等了。」
  
  要說最不方便的,還數落後的交通和通訊手段。
  
  這要是放在現代社會,從平安縣到滇陽,坐飛機、高鐵也就幾個小時,上午去,下午就能回來吃晚飯了。
  
  至於互通消息,那就更簡單,手機聯絡分分鐘的事兒。
  
  可現在,都要靠捕快和快馬的二加四的六條腿了。
  
  滇陽距離平安縣還不算太遠,饒是這麼著,即便中間不做停留的走官道,快馬往返也要一個多月了。
  
  阿苗似懂非懂的哦了聲,不過馬上又開心道︰「趙嬸子也高興著呢,特意給您留了條大雞腿兒,油汪汪的,等會兒我給您拿過來!」
  
  「你跟趙嬸子分了吧,」晏驕蔫兒蔫兒的說,「折騰了一天,我就想吃點兒清爽可口的。」
  
  被腐屍燻了將近一天一夜,天氣又熱又悶,她也實在沒有什麼胃口吃油汪汪的大雞腿兒了。
  
  不過說到這個清爽可口……
  
  她忽然來了精神,「阿苗,現在還有黃瓜嗎?就是你們說的胡瓜!」
  
  現代社會反季節蔬菜泛濫,弄的她完全不知道正常自然條件下啥時候應該有什麼了。
  
  「啊?胡瓜?」阿苗搓洗的動作都停了片刻,然後就笑著點頭,「有的。」
  
  晏驕立即來了精神,嘩啦從木桶裡站起來,飛快的擦乾,「走走走,咱們去買胡瓜,我給你做好吃的!」
  
  夏天麼,可不就是涼皮涼麵的季節?
  
  什麼涼皮涼麵的,阿苗確實不知道,不過還是本能的跟著咽口水。
  
  她想了下,忽然靈光一閃,「對了,趙嬸子常去採買的那家掌櫃的表侄兒好像今年也種了不少胡瓜來著,天兒這麼熱,姑娘您又剛回來,快別到處跑,不然才洗了,又是一身汗。我這就去後頭跟門子說一聲兒,讓他遞個話兒,讓人直接把胡瓜送過來就是了。」
  
  誰不愛偷懶啊?晏驕一聽,立即從善如流的答應了,想了下,又道︰「咱們衙門人多呢,我多要些。方便的話,再幫我問問,有沒有那種長的不好看的,小小的黃瓜牛兒,那個也多來些。」
  
  阿苗脆生生應了,卻又疑惑道︰「姑娘要那些做什麼?左右如今胡瓜也才兩文錢一斤,何不挑些好的。」
  
  「那個做小鹹菜最是清脆爽口,」晏驕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夏日食慾不振,用那個配粥、下飯都好著呢!」
  
  那種造型天馬行空的小黃瓜皮多肉少,其實最適合做醬菜了,又脆又香。
  
  再熬一些花椒、麻椒做的汁兒,澆上泡一會兒,娘咧,保準是又香又脆又辣又過癮,咬一口汁水四濺,簡直是開胃下飯之必備佳品。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做很多,然後放在冰箱裡慢慢吃。
  
  現在只是這麼一想啊,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阿苗聽得心馳神往,傻乎乎的吞了吞口水,樂呵呵跑走了。
  
  如今衙門上下對晏驕這位新來的女仵作十分推崇,聽見是她要,又想起上回的醬爆蟹,幾個看門的都爭著搶著要去,推推搡搡差點鬧起來。
  
  趙嬸子常去的那掌櫃的表侄兒大山就在隔壁街上擺攤賣菜,聽說是衙門裡要,當即請人幫忙看攤兒,背著一大簍子就來了。
  
  「姑娘,」大山是個本分人,常年在菜園子裡勞作,平時本不大常見年輕貌美女子,這會兒突然跟晏驕近距離接觸,一張憨厚的臉漲的通紅,搓著手侷促道,「不知您要多少,且一樣的弄了半簍子。」
  
  他先將手上汗水擦了擦,這才把蓋在筐上的濕布掀開,又道︰「瓜牛兒有是有,實在不大好看。」
  
  人還有美醜之分呢,種瓜果蔬菜肯定也有長得好的,長得不好的,黃瓜自然也不例外。
  
  大山與家中婆娘、兒女每日清晨都會將摘下來的瓜菜根據賣相分成幾類,好看的自然價高,不好看的,嗨,胡亂給幾個錢也就拿走吧!
  
  晏驕伸頭一看,一時間竟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了。
  
  好傢伙,真是醜的隨心所欲啊。
  
  大概是還沒經過基因優選,古時候的蔬菜瓜果本就不如現代社會的美麗動人。
  
  眼前的瓜牛兒,盤成圈兒的,扭麻花兒的,一根上結出兩茬兒的……
  
  晏驕又看了那些長得好的,也是瘦瘦小小,跟現代超市裡賣的沒法比。
  
  不過好在都很挺直,也新鮮飽滿,剛湊近,鼻腔中就充滿了蔬菜特有的清新。
  
  「這一簍子,你賣多少錢?」
  
  大山笑道︰「這些好的算您三文錢兩斤,瓜牛兒,本也不值什麼,不要錢。」
  
  這是他頭一回自己跟衙門做買賣,心中既敬畏又高興,又見晏驕仙女似的模樣,自然更不好意思開口要價。
  
  晏驕失笑,「哪兒有你這麼做買賣的?種菜不容易,起早貪黑的,該多少是多少吧。以後每隔兩天你就往這邊送一回,也是一筐。」
  
  大山撓撓頭,「今年結了不少,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這都第三、四茬兒了,家裡人吃不了,雞啊豬啊也都不愛吃了,也不差什麼。」
  
  晏驕︰「……」
  
  我是該說你憨厚呢,還是不會說話?
  
  最終,大山到底只要了好黃瓜的錢,還是照三文錢兩斤。不過從明天開始,就是按晏驕的意思,照市價兩文一斤了。
  
  半簍子好黃瓜不到十斤,酷似搞行為藝術的瓜牛兒不要錢,統共花了晏驕十三個大錢。
  
  有了黃瓜之後,晏驕看著整個人都神采飛揚,哼著小曲兒就去了廚房。
  
  趙嬸子一看她這個樣兒就笑了,「晏姑娘,這是又想做什麼稀罕吃食?」
  
  晏驕抿嘴兒一笑,「這個啊,還真是應景兒,且空出肚子等著吧!」
  
  還不到飯點,趙嬸子也沒什麼要忙的,就先問她需要什麼。
  
  晏驕笑道︰「還真有點兒,不過這會兒先不忙。等回頭吃完飯,勞煩您和阿苗幫我多多的剝蒜,搗成蒜泥。」
  
  安排好了之後,她就去和麵,又在清水中反復揉洗。
  
  隨著水越來越白,她手中的麵團越來越小,漸漸呈現出小麥原有的淡黃色,也更加柔韌。
  
  天氣太熱,東西隨便放在外面恐怕要餿,晏驕想了下,索性將洗出來的水倒入小瓷壇中,然後壇口捆繩兒,跟後廚剛採買的西瓜一並吊到井裡。
  
  澱粉水需要沉澱好幾個小時,等吃完了午飯,再睡個午覺,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做完這些之後,晏驕又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小黃瓜洗乾淨,全都剖開後掰成小段。
  
  瓜牛兒太小,拍不著,而掰開的斷面粗糙,更利於吸收湯汁,口感也比切開的光滑斷面要好。
  
  將那八角、花椒、麻椒、大蒜什麼的加油爆香,然後趁鍋熱,加上醬油熬湯,放涼之後舀到乾淨的小口大肚粗陶壇子裡,把黃瓜塊都丟進去泡著,也吊到井裡放涼。
  
  這就等著吧。
  
  中午照例是趙嬸子的拿手好菜︰
  
  水煮茄子、大塊白肉、清炒野菜。
  
  只這麼一聽就很驚心動魄。
  
  別說晏驕這被養刁了的胃口吃不下,瞧著岳夫人也沒怎麼動筷子。
  
  見晏驕面露擔憂,老太太挺灑脫的擦了擦嘴角,和和氣氣的一笑,「人老了,胃口就不好,正好也苦夏。」
  
  話音未落,晏驕就清晰地聽到了對方腹中傳來的「咕嚕~」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老太太臉上笑容一僵,微微有點不好意思。
  
  晏驕忍笑,往前湊了湊,小聲說︰「我也沒怎麼吃。」
  
  老太太一把握住她的手,半天說不出話,竟有點委屈。
  
  誰能想到她苦了一輩子了,當年隨軍征戰南北也就罷了,將士們吃糠咽菜,她沒道理錦衣玉食。
  
  可這臨了老了了,吃的還不如軍營呢!
  
  本來到了新地方就有些水土不服,飲食也很不習慣,更要命的是廚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1:56 PM

第十一章

  稍後情緒漸漸平復,老太太又很善解人意的說︰「其實也沒什麼,唉,大概是人老了,這張老嘴啊,越發刁鑽了!我都沒臉外頭說去!」
  
  晏驕趕緊道︰「話不好這麼說,這閒著沒事兒,誰不想吃幾口可口的?這不怪您。」
  
  頓了頓,又忍不住替趙嬸子說話,「其實,也不好怪趙嬸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懂。」
  
  趙嬸子還是上一屆平安縣令招來的。上屆縣令自己養著兩個廚娘,對公家的自然不上心,只要健壯能幹就好。
  
  龐牧本就是個念舊的人,也不愛擺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譜兒,除了幾個緊要職位,衙門上下基本還維持了原本配置。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龐牧深知伙食的必要性,還特意增加了伙食開銷,而趙嬸子也確實兢兢業業的改善伙食質量,比如說︰隔三差五就會燉肉。
  
  奈何她的技術實在有限,勤快和能吃苦對改善口味完全沒有任何作用,即便是買了肉,她也只會清水燉,燉的稀爛……
  
  這菜是菜,肉是肉的,真的十分涇渭分明了。
  
  這也確實是時下普通人家最推崇的做法︰
  
  燉畢竟體積大,一家人都能多吃幾口。
  
  青壯男人們倒罷了,正是能吃的時候,也不計較什麼口味,能填飽肚皮,還有肉吃,沒什麼不滿足的。
  
  唯獨就是可憐老太太了……
  
  偏她又是個識大體的,不肯為這點小事打擾兒子,只是忍耐,偶爾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偷偷挑個由頭,買點吃食打打牙祭。
  
  晏驕不知道各中隱情,只是覺得岳夫人太過自律了些,「龐大人是個孝順的,如今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的,您這樣的身份,院兒裡單獨開個小廚房也就是了,何苦來著?」
  
  可老太太苦了一輩子的人了,一切都成了習慣,哪兒說得出口?
  
  晏驕也知道習慣難改,當下笑道︰「也不差什麼,我嘴饞呢,又愛折騰著吃,您老若不嫌棄,日後也嘗嘗。對了,今兒就有一份兒呢,就當晚飯了。」
  
  「瞧瞧這事兒鬧得!」岳夫人十分感慨,到底覺得自己給小輩們添麻煩了。
  
  哎,真是個好姑娘,難得又展樣大方,還這般體貼人。
  
  她是個不愛欠人情的,想了下,就說︰「我記得前兒,有德布莊的人不是送了你許多料子?你還說不知怎麼弄。正好,我是個慣會做衣裳的,你若信得過,我幫你裁兩身秋裝?」
  
  老太太不說,晏驕這幾天都把這事兒忙活忘了,當即很高興的道︰「那您老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不瞞您說,我呀,真是不會做針線。」
  
  「你有正經本事,何苦非做針線?」岳夫人是見過世面的,思想也活泛,並不在意,「天闊還說,過幾天要給我請個針線娘子。我這年紀大了,許也做不了幾年了,我們娘兒倆總不好見天外頭訂去,也不方便,這倒也罷了。」
  
  見晏驕微微有些茫然,她又笑著解釋說︰「你們家大人,字天闊。」
  
  「哦,」晏驕笑了,「這可真不錯,正合他為人呢。」
  
  天闊,天高海闊,還真就像龐牧這個人,高高大大,敞亮的很。
  
  「是吧?」見她這麼說,老太太就更高興了,當即站起身來,興致勃勃的說,「走,挑布去,若你那兒沒合適的,我這兒多得很呢,幾輩子穿不完!別看現下還熱,轉眼就是中秋,緊接著就涼了。夏衫緊趕著做一身,餘下的都是秋冬……」
  
  龐牧屢立戰功,老太太又是誥命夫人,逢年過節宮裡的賞賜就沒少過,如今私庫裡堆得滿滿當當,只是不知傳給誰。
  
  岳夫人的審美很是不錯,配色大膽,偏偏效果還不錯。
  
  她在邊關待了許多年,又常跟著東跑西顛,對利索的騎馬裝和褲裙一類很有好感。尤其看晏驕也是個爽利人,便著力推薦了幾個樣子。
  
  晏驕自己對穿著打扮沒什麼特別的要求,而且對時下流行一點兒頭緒也沒有,索性全有老太太做主了。
  
  她挺不好意思的,覺得麻煩人家,可也不知為什麼,老太太瞧著格外高興。
  
  一老一少這麼說說笑笑,睏勁兒也就過去了。
  
  晏驕見時候差不多,跟岳夫人說了聲,徑直去了廚房。
  
  這會兒澱粉水已經沉澱好了,她又將洗出來的麵筋上鍋蒸熟,順便熬了辣椒油,調了麻汁、砸了花生碎,又燙了一點綠豆芽,最後將趙嬸子她們搗的蒜泥跟香醋一並攪拌。
  
  阿苗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頭,幫著端盤子端碗,看的直咋舌,「娘咧,一道吃食竟這樣繁瑣。」
  
  平時看趙嬸子做飯可簡單了,洗洗剁碎丟到鍋裡煮熟就是,哪兒有這許多講究?
  
  晏驕笑道︰「還沒完呢。」
  
  她這才發現沒有平底鍋,想了下,就找了個過節裝餃子的大托盤,在盤底刷了一點香油,倒一層澱粉水,上熱鍋蒸熟了。
  
  因為最初就考慮到見者有份,她弄的分量也大,反復多次之後,就得到了一大摞半透明的面皮。
  
  見晏驕也跟切麵條似的擺弄,看了半天卻插不上手的趙嬸子主動請纓道︰「好姑娘,這個我會,你且歇著吧!」
  
  忙活半天,晏驕也確實累得慌,肩膀脖子酸痛得很,便順勢交班,「那就有勞了。」
  
  「姑娘也忒客氣,」趙嬸子幹勁十足的挽著袖子,朗聲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本事不濟呢,您又大方,不擋著我偷師,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再說了,您做了,少不得我也吃兩口,哪兒能一點兒活兒不幹!」
  
  做飯口味暫且不提,趙嬸子畢竟是打小廚房裡做慣了的,一應基本功比晏驕這半吊子強了不知多少倍。
  
  那麵皮又軟又滑,也不敢使勁,才剛她切的時候就跟耍馬戲似的。
  
  可這會兒到了趙嬸子手下,瞬間聽話,都乖乖疊好了,刷刷刷挨切。
  
  「您可真厲害!」晏驕由衷的誇讚道。
  
  趙嬸子不覺挺胸抬頭,兀自謙虛,「也就這點兒本事了。」
  
  說著,幾個人就都笑了。
  
  沒多大功夫,一大盤子多少斤麵皮都給趙嬸子刷刷切完了。
  
  偏她還跟沒過癮似的,又順道切完了黃瓜絲,提著大刀,中氣十足的問道︰「晏姑娘,咱們還切什麼?」
  
  晏驕笑個不停,「暫時沒了,回頭再有什麼想切的,保證頭一個找您這女將軍。」
  
  她邊說邊將切成寬條的麵皮放到大盆裡抖開,又把提前準備好的麵筋塊、花生碎、黃瓜絲、豆芽什麼的撒上,最後痛快的倒入麻汁、香醋、蒜泥等。
  
  考慮到可能有人不能吃辣,她只放了一點調味,剩下的辣椒油全都單獨盛著。回頭誰覺得不過癮,可以自己再加。
  
  阿苗幫著攪拌,才幾下就口水泛濫,「這味兒可真好聞。」
  
  潔白的麵皮又彈又滑,上面均勻的沾滿了香噴噴的麻汁,酸溜溜的香醋,紅彤彤的辣油,味兒越拌越大,酸酸甜甜辣辣,好開胃呀。
  
  分明才吃了飯不久,她忽然覺得又餓了似的!
  
  「愛吃呢,當飯吃也成,」晏驕先自己嘗了味兒,馬上就給阿苗和趙嬸子盛了兩份出來,「不愛吃的,權當開胃點心了,來,嘗嘗吧。」
  
  麵皮和大部分原料都一直在井水裡鎮著,涼絲絲的,在這秋老虎盛行的午後尤其突出。
  
  一口下去,順著喉管兒一路涼絲絲,整個人都清爽了似的。
  
  晏驕單獨分出來幾份,剩下的全都是大盆裝著,又盛了些飯前做好的小黃瓜鹹菜。
  
  「這幾份給前頭大人們送去,大盆的給當值的衙役、門子送去,天熱,又有案子,瞧著大家都累得狠了,權當調節了。」
  
  小鹹菜脆生生的,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口舌生津,越發胃口大開了。
  
  趙嬸子吃的舔嘴抹舌的,「晏姑娘,您這為人真是沒得說。前頭我幹了這麼些年了,也沒誰跟您似的這麼體貼大家。這才幾天吶,我們真是跟著享福了。」
  
  「別說那些見外的話,」晏驕笑笑,將涼皮裝了兩個大碗,配著小鹹菜和辣椒油一並放到大食盒裡,「不過是些尋常東西,沒幾個錢。」
  
  小黃瓜是白得的,剩下的十三文,麵皮、麵筋統共才幾文錢?算上零零碎碎的作料,頂了天幾十文罷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阿苗抽空回了句,正色道,「是好是歹的,大傢伙兒心裡都有一桿秤呢!」
  
  東西是一回事,難為這份情誼,簡直就叫人跟盛夏三伏天喝了冰泉水似的,忒舒坦。
  
  晏驕給她們誇得不好意思,轉身提著食盒走了。
  
  一出院門又踫上龐牧,兩人一愣,都笑了。
  
  貌似在縣衙裡他們統共就踫到兩回,每一次都是在廚房!
  
  「什麼味兒?怪好聞的。」龐牧下意識的看向食盒,「對了,還沒謝過你上回做的醬爆蟹,真是好吃的緊。到底叫你破費了,回頭叫賬房把錢算了,不能叫你吃虧。」
  
  上下幾十號人呢,積少成多,都算到一個人頭上著實不輕快。
  
  「本就是我請大家的,哪兒能再要錢?」晏驕不肯收,又笑的狡黠,「今兒我又做了,別人也幫忙了,這你可不好算。」
  
  她是狹長的眼型,這麼一笑,就好似兩道月牙,眉眼彎彎,好看極了。
  
  龐牧怔怔的看了會兒,突然又覺得太過冒昧,忙道︰「那也罷了。對了,我聽說你最近練字?那就叫庫房那頭送些文房過去吧,本就是你該得的,你沒提前說,我竟也知道的晚了。」
  
  「什麼?」晏驕回過味兒來,又刷的睜圓了眼睛,「你是說,衙門裡頭還供應紙筆?!」
  
  好麼,眼睛圓了,又像記憶中的小野驢了。
  
  龐牧笑著點頭,「可不是麼,你好歹也算文職,辦的是公務,自然沒有叫你們自掏腰包的道理。」
  
  晏驕整個人都傻了。
  
  早知如此,她還多花那大半兩銀子幹嘛!
  
  她的表情實在太逗了,龐牧沒忍住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又安慰說︰「以後知道就好了,但凡有需要的,只管跟後頭庫房提。或者跟我說一聲也成。」
  
  晏驕點了頭,說︰「對了,你快吃去吧,等會兒涼氣兒沒了就不好吃了。」
  
  「你先別急著走,」不想龐牧卻說,「正好我要找我娘說說過節的事兒,一道過去吧。」
  
  她這麼纖細,提著個大食盒看著就累,倒不如都給他拎了。
  
  稍後,岳夫人看著並肩過來的兩個人,真是笑開了花。
  
  嘖嘖,這場景,咋就這麼賞心悅目?
  
  「好孩子,大熱天的又勞你跑一趟,熱壞了吧?」岳夫人迎出去幾步,親熱的拉著晏驕的手,又親自給她倒茶,「喝杯涼茶靜一靜。我自己配的,清熱解暑。」
  
  那頭的龐牧無人問津,自己把食盒裡的東西拿出來擺開,「娘,我也熱,又渴。」
  
  岳夫人頭也不抬,「自己沒長手嗎?」
  
  龐牧︰「……」
  
  我大概不是您親生的吧?
  
  稍後,胃口不佳的岳夫人結結實實扒了一大碗涼皮,還要多放辣,額頭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吃的心滿意足。
  
  許久沒吃的這麼順口,都有些撐了。
  
  龐牧吃了兩碗,汁水都喝乾淨了。
  
  有這兩位的帶動,一直奉行少食多餐原則的晏驕也有點漲。
  
  然後三個人就圍在桌邊喝消食茶。
  
  岳夫人這會兒才有工夫細看自己的兒子,見他似乎消瘦不少,不覺有些心疼,「大熱天的,你也要保重自己,瞧瞧,這衣裳都有些大了。」
  
  龐牧面無表情。
  
  我都來了大半個時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2:01 PM

第十二章

  晏驕覺得這對母子的相處方式挺有趣的,就跟著笑,笑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對了大人,中秋的話,縣裡是不是會有廟會什麼的?您是縣令,是不是得出席什麼場合的?」
  
  她還沒逛過廟會呢。
  
  誰知龐牧一聽就捂著腦袋道︰「快別提這個。」
  
  他是軍功起家,哪兒知道管理百姓瑣事這麼麻煩?
  
  這家少了雞,那家沒了鴨,他家的婆娘割了鄰居韭菜,這樣雞毛蒜皮的事兒也有人哭著求大老爺做主……
  
  偏平安縣轄下鄉鎮眾多,面積又大,實際是個直屬省府的州級縣。
  
  這也就意味著,事兒格外多,人員格外亂。
  
  饒是他已經把許多書案工作扔給廖無言和那些文職人員,可還是有許多事情不得不親自做。
  
  這身上的肉,硬是被這些瑣事耗費去了。
  
  兩相對比之下,他都覺得查案子特別輕快特別有趣了。
  
  晏驕抿嘴兒笑,「大人如此能幹,這點瑣事又算的了什麼?」
  
  龐牧砸吧下嘴兒,脊背不自覺挺直了點兒。
  
  別說,還挺受用。
  
  仨人輕輕鬆鬆說了會兒話,正享受著難得的閒暇,前頭就過來人了。
  
  「老爺,老夫人,京裡來人了。」
  
  龐牧和岳夫人對視一眼,都是了然。
  
  晏驕順勢站起身來,笑道︰「正好我也有些累了,就不打擾你們了。」
  
  龐牧也沒多挽留,只是說等會兒叫人給她送些文房四寶去,晏驕笑著應了。
  
  龐家如今就他們這一支,自然不會是什麼親戚,來的怕不僅是京裡,還是宮裡的。
  
  果不其然,等晏驕剛回屋,那心腹就小聲道︰「王公公帶著儀仗來了,七、八輛車,雖說是送中秋節禮和宮中賞賜,但屬下瞧著像是有旨意的樣子。屬下不敢怠慢,先叫人奉茶了。」
  
  王公公乃是當今的心腹近侍,尋常皇親國戚都未必能請得動他走一遭,如今卻從千里之外的京城巴巴兒來了,實在不好怠慢。
  
  龐牧點了點頭,又跟岳夫人換了正裝,這便過去了。
  
  母子倆到的時候,二堂裡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正在吃茶。
  
  他穿了身靛藍色蟬翼紗外袍,裡頭是青雲絹褂子,頭上戴著翠玉八角,面白無鬚,瞧著很是清瘦。
  
  「我的國公爺,老夫人,一別數月,還真是怪想兩位的。」聽見動靜後,王公公笑著站起身來問好,態度十分客氣。
  
  國公爺?
  
  龐牧眉頭一挑,才要說話,卻見王公公忽然就清了清嗓子,陡然嚴肅起來,「平安縣令龐牧接旨!」
  
  這一句話在前頭,什麼事兒也得壓著等會兒說了。
  
  等他念完旨意,龐牧才知道方才那句國公爺出自何處︰
  
  聖人將他晉為定國公,連帶著去世的父親、兄長和在世的母親也得了恩典。
  
  龐牧接了旨意,嘆了口氣,「如今我不過區區縣令,哪裡就受得住此等大恩?」
  
  如今旨意約莫早已通告各處,他就算想拒絕都來不及。
  
  王公公笑著說了恭喜,「不僅如此,月前聖人將國公爺的畫像入了功臣閣,您是裡頭頂年輕的一位!」
  
  龐牧無話可說,只是朝都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愧不敢當。」
  
  他與聖人相識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初次見面時龐牧是邊將之子,聖人也不過是隨先皇御駕親征的皇子之一。
  
  後來中間經歷無數風波,龐牧更是立下從龍之功,情分非比尋常。作為聖人身邊最老資格、最可靠的心腹之一,王太監對龐牧也一直敬重有加。
  
  三年前聖人歷盡千辛萬苦登基,卻一直根基不穩,龐牧就繼續帶人為他保駕護航。
  
  而待到塵埃落定,他卻不等封賞就直接自請離京,以剿匪的名義來到這小小平安縣做了縣令。
  
  「您當得起!」王公公跟他謙讓著坐了,又道,「自打您走後,聖人就見天的念叨,說猶如失了一臂,大半個月睡不著吃不香,失魂落魄的。這會兒已經在京裡修繕國公府,就等您什麼時候回去呢。」
  
  說完,這才細細打量了龐牧一回,「許久不見,國公爺風采依舊,還是這麼龍精虎猛的,只是似乎略清瘦了些,聖人知道必然心疼的。」
  
  「何苦這般?」龐牧擺擺手,「倒是浪費錢財,虛耗財力。」
  
  「聖人知道您喜歡清靜,未必請的回去,」王公公一臉了然的說,「不過官員也得三年一述職不是?總要回京看看的,便是當個臨時住處也好啊。」
  
  頓了頓,他又笑道︰「聖人還說,眼瞧著您也這個年紀了,前些年替大祿出生入死,耽擱了大事,這幾年保不齊就找了國公夫人,到時候小世子、小郡主的,總得上個太學、女學院的吧?難不成大人您還真想叫子孫後代也在這兒過一輩子?」
  
  這窮鄉僻壤的,能有什麼門道?孩子們想成才,想有個好前程,那肯定得往京城靠靠。
  
  龐牧不管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只是挑了一句道︰「郡主什麼的,實在是過了。」
  
  親王之嫡女得了聖人恩準才能被封為郡主呢,他不過外姓,現在媳婦連個影子都沒有,怎麼聽聖人的意思,就先給定下了?
  
  「聖人的意思,奴才哪兒敢置喙!」王公公一推六二五,瞧著真是什麼也不知道。
  
  龐牧也知道跟他說不出什麼來,當即一笑了之,又問了聖人的近況,順便請他多住些日子。
  
  「就算您不說,老奴說不得也得厚著臉皮多賴些時日,」王公公笑道,「聖人記掛得緊,不僅托老奴給您帶了親筆書信,還叫老奴使勁兒瞧瞧您,回去說給他聽呢。」
  
  稍後三人又說了會兒話,龐牧見王太監面露疲色,也不再多言,只是請他去驛站客房休息,又說希望不要將自己晉封國公一事宣揚出去。
  
  王公公沉吟片刻,點了頭,「也罷,聖人也說由著您,不過各路大小衙門、官府驛站自然是早就接了聖旨的,這個奴才可管不住。」
  
  龐牧就笑,「這倒罷了。」
  
  只要別鬧得這平安縣城內人盡皆知,叫他不得安寧就謝天謝地。
  
  安置好了王太監,新出爐的國公爺母子又去裡間說話。
  
  娘兒倆的意思都很明確︰不回京,至少現在不回京。
  
  說句不好聽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龐牧的功勞實在是太大了點兒,如今聖人固然信任他,可日子久了,誰說的準呢?
  
  越親近的人,一旦翻臉,捅的刀子越深越狠。
  
  史書上那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比比皆是,實在不必親自去考驗一位君王的忍耐力。
  
  王太監說聖人思念他,捨不得他,應該是實話,但這都是發生在龐牧主動上交兵權並離京的前提下,如果現在他還在,天長日久,誰知道會怎麼樣?
  
  岳夫人拍了拍大腿,笑呵呵道︰「我也老了,實在折騰不起,且覺得這平安縣有山有水民風淳樸,實在是個好地方。」
  
  說著又拉過龐牧的手拍了拍,「如今啊,我就想看看花,看看草,餓了吃碗涼皮子。」
  
  本來挺嚴肅的事兒,可老太太三言兩語就扯到涼皮子上頭去,原本還有些凝滯的氣氛便瞬間消散。
  
  龐牧哈哈大笑,「娘說的是。」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中秋在即,闔家團圓,本是最美好不過的事。然而就在這個大家都熱烈討論著吃什麼餡兒的月餅,去哪裡賞月的美麗時節,郭仵作卻要補作業。
  
  是的,就是補作業。
  
  上回他一時衝動向晏驕詢問了解剖知識之後還後悔不已,誰知對方竟真的記在心上,回來第二天就給他畫了一張人體解剖圖,說讓他先背熟。
  
  郭仵作如獲至寶,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激動得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拜這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姑娘為師!
  
  可惜他之前已經有位正經師父了,再拜師不合規矩,也只好罷了。
  
  不過雖然名分上是友好切磋,相互交流,可實際上,郭仵作對待晏驕的態度跟半個師父也沒什麼分別了。
  
  他甚至親自將畫有解剖圖的竹青紙認真裱糊起來!然後掛在書桌前,頭懸梁錐刺股,每日學的廢寢忘食。
  
  奈何到底年紀大了,之前又沒接受過系統的教育,更沒有現成的屍體和模型對照,郭同學的進展很慢。
  
  晏驕沒當過老師,以前真不知道教學生這麼費勁。
  
  檢查了幾次作業,郭仵作的進度都非常不盡如人意。
  
  她有點兒想敲黑板,但是又怕這位淳樸的大齡學生鑽牛角尖,萬一鑽研精神太過,真去以非法手段弄具屍體來可怎麼辦……
  
  「咳咳,這個急也急不來,」她強壓耐性道,「咱們合作的機會多著呢,回頭遇到實物,現場講解印象更深刻。」
  
  話雖如此,可郭同學偷偷瞟了眼她額角若隱若現的青筋,再看看陽光下越發白嫩纖細的手指,忽然回想起來,當日就是這雙玉手,輕而易舉的,猶如庖丁解牛的拆了一具屍體……
  
  他再次飛快的低下頭去,慚愧非常的說︰「都是我腦子不好使,姑娘受累了。我這就回去把圖畫上三十遍。」
  
  說完,就用力做了個揖,很有幹勁的回去了。
  
  面對如此有上進心,又如此知道自我檢討的學生,晏驕實在說不出什麼抱怨的話,只好乾巴巴的鼓勵道,「那,那你加油啊。」
  
  郭仵作的背影似乎抖了下,然後跑得更快了。
  
  晏驕︰「……」
  
  她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吧?
  
  晏驕正愣神,一抬頭就看見才從旁邊院兒裡出來的圖磬。
  
  「圖大人。」晏驕笑咪咪的打招呼。
  
  「晏姑娘。」圖磬這會兒見她還有點兒尷尬,既對她的來歷依舊心懷警惕,卻又為自己之前的輕視感到羞愧。
  
  晏驕才要開口,忽然就聽到前方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通過頻率可以推斷,來人必定是行色匆匆。
  
  她不由得小聲嘀咕道︰「總感覺……」
  
  青天白日的,在自家衙門裡有這個腳步,感覺不太妙啊。
  
  她自認說的聲音夠小了,誰知圖磬竟還是高高揚起眉毛,表情復雜。
  
  「呀,晏姑娘,圖巡檢,你們都在啊,正好!」一個捕快滿頭大汗的跑來,看見他們就鬆了口氣,火急火燎道,「青山村上燒死了兩個人,大人讓兩位連同郭先生都趕緊的。」
  
  話音剛落,圖磬就意義不明的呵了聲。
  
  晏驕眨巴眼,「這事兒真不賴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2:07 PM

第十三章

  龐牧大概是被廖無言逼著做了不少書面工作,整個人逃似的往外跑,騎在馬背上就顯得別特天高海闊,連背影都透著幾分愉快。
  
  饒是坐在馬車裡,晏驕彷彿還能感覺到來自圖磬那火辣辣的視線。這讓她有些坐立不安,以至於勤奮好學的郭仵作拿著卷子過來問問題都心不在焉的。
  
  「大人,」打發走了郭仵作之後,晏驕偷偷從窗縫裡掃了圖磬一眼,然後小心翼翼的衝龐牧招手,「大人。」
  
  見她探頭探腦的,好像草原上的土撥鼠,兩隻眼睛裡都透著憋不住的機警,龐牧不由得笑出聲,「什麼事?」
  
  晏驕示意他低頭,龐牧便很配合的彎下腰去,也學著她的樣子,神神秘秘的問道︰「什麼事?」
  
  「圖大人耳朵是不是特別好使?」晏驕小聲問。
  
  「這你也知道了?」龐牧倒有些意外了。
  
  「原來是真的啊!」晏驕瞪圓了眼睛。
  
  她本是隨口一說,順口一問,哪兒知竟然還真問出點兒什麼來。
  
  「自然是真的,」龐牧點頭,挺驕傲的說,「我們都說那小子長了雙順風耳,夜裡但凡有點風吹草動的,頭一個聽見的保準是他。」
  
  早年打仗的時候,圖磬和齊遠是雙先鋒。
  
  兩人一個擅長聽聲辨位,趴在地上一聽就能一口氣能叫出幾十里外來了多少人馬,是何兵種;一個擅長沒路找路,茫茫戈壁他也能給你劃出四通八達好幾條路,到了之後又變著法兒的罵陣,曾經直接把一個敵軍大將在陣前氣厥過去……
  
  所以哪怕如今退居小小平安縣,圖磬還是做了巡檢,齊遠就管著縣衙內外,兩人裡應外合,只將這縣城守得水潑不進。
  
  見晏驕若有所思,龐牧就跟她開玩笑,「你該不是說他壞話了吧?那小子可記仇。」
  
  「我沒有!」晏驕使勁搖頭,又緊張的看了圖磬一眼,「大人你別污蔑我!」
  
  她跟圖磬的關係好不容易有點緩和,哪兒容得旁人再潑髒水?還能不能培養融洽的同僚戰友情誼了?
  
  「不過大人,」晏驕趕緊搶話題,「不是說意外燒死的嗎?按理說仵作過去驗驗就完了,您又跟來幹嘛?」
  
  「青天白日的失火,還燒死了兩個人,左鄰右舍事先都一點動靜沒聽見,」龐牧微微蹙眉,「怎麼想都覺得破綻百出。」
  
  「這種事兒最怕先入為主了。再說了,最近幾天又乾又熱,偶然失火也不奇怪吧?」晏驕說著,就一臉狐疑的打量他,「您別是被廖主簿嚇走的吧?」
  
  龐牧︰「……哈哈哈哈,說什麼胡話!他區區一介書生,衙門裡自然是本官說了算,哈哈哈哈!」
  
  晏驕︰「……」
  
  呵呵,說了算你心虛什麼!
  
  龐牧自己不肯承認,晏驕也不好繼續窮追猛打,轉而問起死者和所在家庭的基本狀況,等問的差不多了,目的地也就到了。
  
  平安縣城距離青山村本就不遠,更兼中間道路平坦通暢,一行人也才走了不過一個時辰。
  
  村中突然死了兩個人,算是大事,村長早已等候多時,猛然見呼啦啦來了這許多人馬,不禁有些惶恐。
  
  「大人,這是?」
  
  律法規定,每每有新增或遷出、死去的人口都要報到衙門,可不是說是失火嗎?按例只需要仵作過來驗明正身,寫一紙證明文書就行了,這,這怎麼連官兵、衙役都帶來了?
  
  龐牧先不說自己的懷疑,只是擺手,「不必多言,且先去現場瞧瞧。」
  
  這個村子不算大,統共也不過幾十戶人家,一二百人口,這會兒除了在田間勞作的,還剩下三二十老弱婦孺,差不多都圍在現場外頭探頭探腦。
  
  晏驕下了車,一邊走一邊觀察地形地勢和房屋佈局,然後越走越覺得可疑。
  
  這裡雖然是個村子,但規劃的不錯,道路都是夯實過的,房屋多以整齊的石塊和泥坯搭建而成,既好看又板正,而且也吃得住風吹雨淋。
  
  按理說,這樣的房屋就算一時崩了火星,也不可能燒成案發現場這種滿目漆黑的斷壁殘垣狀。
  
  難不成……
  
  屋子外面站著一對中年夫婦,還有一大兩小三個孩子,最大的那個看上去十四、五歲,在鄉下已經可以議親了。倒是其餘一男一女,都不過五六歲年紀,尚且懵懂。
  
  「這是縣太爺,」村長對這一家人道,「還不快快行禮!」
  
  一家五口都吃了一驚,連帶著附近看熱鬧的村民,都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七嘴八舌的說著問候的話。
  
  龐牧叫他們起來,又命人遣散了看熱鬧的無關人等,只留下四鄰,這便開始問話。
  
  「這是王大勇和他媳婦王氏,三個孩子,」村長幫忙介紹說,「兩口子為人很是勤勉本分,出事的家中兩位老人,俱已癱瘓多年,想必也是因為這個沒能跑成……」
  
  龐牧抬手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直接問夫妻二人,「失火時有人在現場嗎?」
  
  王氏飛快的看了自家男人一眼,有些膽怯的說︰「是,是民婦,民婦在。」
  
  晏驕略聽了兩句,就跟穿戴好的郭仵作一並進去驗屍去了。
  
  村民們或貧或富,都有自己的院子,起火的是靠著廚房的一排正屋,十分敞闊,是專門給兩位老人住的,夫婦二人和三個孩子都擠在東西廂房。
  
  郭仵作就嘆了口氣,「也是一片孝心。」
  
  聽說兩位老人癱了十多年了,那夫妻二人一直都盡心竭力的照顧,但凡有好吃的好穿的好住的,都是先孝敬老人,連幾個孩子都靠了後,乃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孝子和孝順媳婦。
  
  這家裡也有幾十畝地,平時都是王大勇一人侍弄,每日早出晚歸,十分辛勞。妻子王氏就在家照顧老小、養雞餵鴨,也是累的不成人樣。
  
  可即便這麼著,左鄰右舍沒有一個聽他們抱怨過一句。
  
  照王氏的說法,今兒王大勇也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去了地裡幹活,她也是先為老人擦洗了,又打發長子大牛帶著弟弟妹妹去外頭放牛割草、撿柴火,自己依舊留在家中洗衣做飯。
  
  可是她實在太累了,做飯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爐灶裡的火苗順著她睡著時搭在灶口的柴火燒出來,一路蔓延出去……還是鄰居發現著火了。
  
  可等到這會兒,想救人已經來不及了。
  
  晏驕先順著廚房往外看了一圈,見這裡和正屋之間的角落裡散落著許多木炭,想必起火前堆著柴火,不由得有些生疑,「好端端的,怎麼放這許多柴火在這裡?」
  
  而且鍋灶和柴火堆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這麼「順著燒過去」,怎麼看怎麼有難度!
  
  郭仵作卻不以為意,抬手指了指上空幾乎踫在一起的屋簷,「這裡乃是兩處屋簷交匯處,天然遮雨,隔著廚房又近,用起來也方便,許多人家都是這麼放的。」
  
  這幾天接觸下來,他也知道這位亦師亦友的晏姑娘別看業務能力突出,但對許多生活常識卻極其匱乏,便指著地上散落的灰燼道︰「生火時要先以麥稈兒、枯草等細碎易燃的東西引火,然後再按照由細到粗的順序挨著往上放。王氏只有一個人,必然忙亂,搬動柴火時極容易散落一路。天氣高溫乾燥,極易引燃,像這樣順著鍋灶燒出去的案例,雖不敢說常見,但鄉間也不是沒有。」
  
  晏驕恍然大悟,暗暗記在心中,這才跟郭仵作走進去。
  
  屋子裡基本上已經燒沒了,到處漆黑一片,唯有炕上兩具焦屍十分顯眼。
  
  郭仵作搖頭皺眉,「兩位老人,青天白日的,都睡著了不成?便是一個醒著,也該叫喊幾聲的。」
  
  頓了頓又道︰「許是身體虛弱,喊的聲音不夠大,很快被燻死?」
  
  晏驕沒做聲,只是細細查看火燒痕跡,看了會兒就皺眉搖頭。
  
  這個年代的傢俱都是實木的,根本不像現代社會的合成木粉板傢俱那麼好點燃,想要達到眼前這樣桌椅板凳櫃子齊齊燃燒的程度,必須有相當的時間積累。
  
  如果真的是鄰居看見濃煙就喝止,完全不可能燒成這樣。
  
  另外,假如情況真如王氏所言,那麼應該是靠近廚房的方向燒的最厲害。可如今……怎麼看都覺得室內才是第一起火點。
  
  「肢體蜷縮,成鬥拳狀,」晏驕簡單看了情況,心中大致有數,麻利的戴上手套,開了勘察箱,對郭仵作說,「一人一具,同時進行吧。」
  
  郭仵作點了頭,先細細的看了一回,然後從木箱中取出一支乾淨的棉籤,小心的探入死者鼻腔內。
  
  「咦?!」
  
  除了往裡放時不小心蹭上的一點灰燼,棉籤……竟十分乾淨!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心頭一跳。
  
  如果真的是死於火災,那麼鼻腔和口腔內肯定會有大量煙塵,甚至是血沫。
  
  看來,還真被龐牧說中了,這根本不是意外。
  
  晏驕皺了皺眉,轉身取出手術刀,「郭先生,你先幫我掰著,咱們得剖開看看了。」
  
  屍體燒成這樣,留在外面的證據少之又少,想查明真正死亡原因,只有解剖一條路。
  
  郭仵作點頭,才要伸手,卻聽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喝。
  
  「你,你們要幹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2:14 PM

第十四章
  
  「你,你們要幹什麼!」
  
  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扭頭,「驗屍啊。」
  
  「不成!」剛問完話趕來的王大勇似乎十分憤怒,一張臉漲的黑紅,兩片略厚的嘴唇不斷顫抖,「我爹娘已經遭了這麼些年罪,走的也不痛快,我不許你們再這麼糟踐他們!」
  
  晏驕在心裡呵呵幾聲。
  
  出現了,阻攔辦案的家屬!這種最麻煩了。
  
  郭仵作耐心道︰「我們知你心中難過,只是如今多有蹊蹺,還是得細細看過了才好,也能叫二老瞑目。」
  
  「你什麼意思,怎麼就不能瞑目了?」王大勇刷的瞪起眼睛,鼻孔裡呼哧呼哧噴著粗氣,顯然十分憤怒,「是我們撒謊不成?」
  
  郭仵作本就不善言辭,給他這麼氣勢洶洶的一逼,更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乾巴巴的勸道︰「話不好這麼說,之前....」
  
  話音未落,王氏也跟著往地上一坐,兩條腿兒一蹬,一雙手不住地拍打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嚎哭起來,口齒不清的喊什麼「這日子沒法兒過了」,瞧著很是可憐。
  
  郭仵作被她嚇得連連後退。
  
  他對女子尤其無可奈何,紮著兩隻手吶吶無言,瞧著頗有幾分滑稽的可憐。
  
  晏驕瞧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上前拉了他一把,輕輕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左右現在他們說什麼也是火上澆油。
  
  時人講究入土為安,別說家屬,就連幾個留下作證的鄰居聽了,也紛紛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咋能這樣?」
  
  「就是,人都沒了,連個囫圇身子都不給剩?」
  
  「殺頭的還知道給留個全屍哩,這也忒狠了……」
  
  「燒死就夠遭罪了,這會兒還給人家開膛破肚,回頭到了地下,豈不是閻王爺都認不出來?」
  
  「那個小姑娘也是仵作?瞧著挺好看的,咋手這麼黑?」
  
  「是哩,傳出去名聲還要不要了?我看她這輩子嫁不出去……」
  
  「哼,誰敢要這樣的惡婆娘?」
  
  這些婆娘的耳語旁人聽不見,圖磬卻聽了個清清楚楚,當即猛地一拔刀,「公門中人豈容爾等滿口亂嚼?」
  
  那些人被明晃晃的刀刃嚇得直哆嗦,膽子小的差點當場尿出來,哪兒還敢再多嘴?只是鵪鶉似的縮在後頭。
  
  「胡鬧!」龐牧慢一步進來,看著亂作一團的現場,當即喝道,「都給本官收了這地痞無賴的樣子!」
  
  晏驕和郭仵作只覺得這聲猶如天籟,兩個人四隻眼睛齊刷刷看過去,如同失散已久的小雞仔兒終於找到了老母雞,情深意切的喚了聲︰
  
  「大人!」
  
  若不是場景不合適,龐牧簡直要笑出聲。
  
  晏驕繞開還在地上打挺兒的王氏,提著裙子跑過去跟龐牧耳語幾句,對方的眼睛刷的亮起來,活像發現獵物的野狼,等不及要亮出爪子。
  
  「來人,將人拿下,押到一旁看住了!」龐牧黑著臉的樣子格外有威懾力,嚇得王氏抖了抖,連宛如行雲流水般熟練的撒潑都停了。
  
  「大人,這?」村長急了,上前詢問道,「這是為何啊?」
  
  「方才仵作已經簡單看過情況,兩位老人根本不是燻燒致死!」龐牧抱著胳膊,冷冷的看著王大勇夫婦,「案件存疑,人命關天,本官有權命仵作就地驗屍,若有阻撓者,以同謀罪論處!」
  
  說完,他一抬手,圖磬手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呼啦啦圍過來,將案發現場護了個水洩不通。
  
  剛還作勢幫忙抱打不平的鄰居們接連吃了驚嚇,如今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野雞,一個個臉漲的通紅,潮水般往外圍退去,生怕被當成同夥抓了。
  
  正式官兵哪裡是普通農戶可比的?方才還暴跳如雷的王大勇瞬間白了臉,跟王氏兩人瑟瑟抖成一團,三個孩子也緊緊抓著他們的胳膊,看向龐牧的眼中明晃晃透出恐懼。
  
  齊遠嘖嘖出聲,皮笑肉不笑的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們大人最是秉公執法、公正嚴明,不冤枉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惡人,莫怕,莫怕啊。」
  
  他不笑還好,一笑,王氏等人抖得就更厲害了。
  
  屍體外部看上去燒的很嚴重,但約莫著火時間不算特別久,皮下組織還算新鮮。
  
  晏驕劃開死者頸部,當即嘆了口氣,對郭仵作和旁邊負責記錄的人道︰「頸部皮下、肌肉有明顯出血,喉頭軟骨及舌骨骨折,明顯是被人掐死的。」
  
  郭仵作和負責記錄的人對她口中的固有名詞還不是特別熟悉,就都湊過去仔細看,又將不懂的地方一一提問,晏驕也本著現場教學的態度,耐心回答。
  
  有實物和沒實物的效果真的差很多,郭仵作用心聽著,只覺得之前一些不懂的難題都迎刃而解,慢慢在腦海中化為詳細的立體圖像。
  
  稍後,晏驕又開了死者胸腔,「女性死者左胸曾遭受過重擊,皮下出血嚴重,一根肋骨輕微骨裂,一根骨折,但沒有形成致命傷。」
  
  「莫非孝子賢孫都是裝出來的?」郭仵作驚道,「兩位老人家一直遭受虐待?」
  
  想要打斷肋骨,那可不是一般的手勁兒。
  
  多狠的心吶!
  
  「不像,」晏驕搖頭,「痕跡很新,應該是剛剛形成的,我並沒有在他們身上找到舊傷的痕跡。」
  
  說完,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也不排除有舊的皮外傷,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
  
  可是,現在雖然能夠確認是掐死的,但到底是誰幹的呢?
  
  在這個既沒有監控,又不能進行一切高科技檢驗的年代,真是令人頭禿。
  
  沒了干擾之後,驗屍進行的很順利,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
  
  晏驕三人出了門,狠狠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對龐牧點點頭,又將報告文書遞給他看。
  
  郭仵作頭一回見晏驕摘臟器,從舌頭開始,到下面的心肝肺脾,完完整整。
  
  那樣乾脆俐落行雲流水的幹練,顯然是經過千百次實踐才會有的,他既欽佩,卻又本能的覺得恐懼,這會兒還覺得手腳發軟,顫巍巍蹲在路邊石頭上大喘氣。
  
  再一回想起剛才晏驕說的「好好看我怎麼操作的」,郭仵作就忍不住喉頭發癢。
  
  聽這個意思,以後自己的課程裡……也有這一項?
  
  他突然感受到一絲絕望,眼神越加渙散了。
  
  人的視角不同,看到的也大不相同,郭仵作這麼坐著,便能很輕易的看到成年人彎下腰也看不大著的角度。
  
  他一邊平復呼吸,一邊下意識四處撒麼的功夫,竟又有了發現。
  
  「你的耳朵是誰咬的?」郭仵作指著王大勇與王氏的長子大牛,疑惑道。
  
  原本好好的耳朵被咬的皮肉翻捲,傷口還不斷滲出血絲,顯然是剛咬不久。只是大牛帶著頭巾,四周又有翻落下來的碎髮,遮住了,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在哪裡?」晏驕聞言立刻跑過來,想近前查看,誰知剛還死氣沉沉的女人突然像是被戳了逆鱗的野獸,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炮彈似的狠狠撞在她身上。
  
  晏驕滿心滿眼只想找證據,根本沒料到王氏竟會突然攻擊,被打了個正著,整個人都斜飛出去,眼見著就要摔倒在地。
  
  龐牧眼疾手快,早在王氏動作的瞬間就一個健步上前,堪堪把人撈住,另一隻手狠狠撐住地面。
  
  他當即怒不可遏道︰「左右,將這瘋婦拿下!」
  
  晏驕趕緊爬起來,又抓起他撐地的手來看,就見掌心已經見血,還嵌進去許多碎石渣滓和泥土,很是可怖。
  
  「真是對不起,」她趕忙叫人將自己的勘察箱拿來,取出裡頭的醫用酒精和膠布,細細擦拭,「是我自己沒留心,反而累得你也受了傷。」
  
  「這哪兒算傷?」龐牧久經沙場,什麼要命的傷勢沒經歷過?這種只是蹭破油皮的壓根兒不叫事兒,見她這樣鄭重,還有點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你沒事兒吧?」
  
  他自己皮糙肉厚的,身上拉到血口子都能活蹦亂跳,倒是這位晏姑娘白白嫩嫩嬌嬌細細的,傷了還不疼哭了?
  
  小臉兒嵌著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怪好看的,笑起來小太陽似的,他只是看著就覺得舒坦,還是不要哭的好。
  
  「我能有什麼事兒?你別亂動!」晏驕虎著臉道,「案發現場呢,天氣又熱,本來就容易繁殖細菌,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截肢事小,死人就完了!」
  
  龐牧頭一回見她這麼認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啥繁殖細菌啊,感染啊,聽不大懂,反正……他撓了撓頭,索性任她擺弄,還笑,「這不是處置屍體用的嗎?怎麼還用來處置我了?」
  
  晏驕白他一眼,「我有說過,都是給死人用的嗎?」
  
  法醫長期奮戰在勘察現場第一線,難免磕磕踫踫的,其中一個曾經被齊遠誤當做飯盒的,裡面放的就是各種醫護用品,可以有效防止細菌感染。
  
  龐牧看著那醫用膠布還挺稀罕,「這個倒是有趣,也不用纏紗布似的打個大疙瘩。」
  
  若是能用到軍中,得省多少事,節省多少紗布啊。
  
  「別想啦,」晏驕啪的合上小藥箱,十分唏噓道,「這是我們那兒特有的,我也統共就這麼幾卷,用完就沒啦。」
  
  龐牧滿臉可惜,又摸摸下巴。
  
  就這麼幾卷,你還捨得大材小用給我貼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02:20 PM

第十五章

  給龐牧處理好了傷口,晏驕這才轉身,瞬間變臉,冷冰冰的對王氏道:「你知道齒痕是可以比對的嗎?」
  
  「什,什麼對?」王氏滿臉茫然,手上卻還是緊緊抓著長子。
  
  晏驕面無表情的重新戴好手套,活動下十指,對齊遠道:「齊大人,勞煩搭把手,將這小子按住,我取個痕跡。」
  
  齊遠早就看的滿肚子火,聽了這話也不含糊,當即爽快應聲,「得嘞!老圖!」
  
  王氏立刻殺豬似的尖叫起來,王大勇也想上前阻攔,長子見勢不妙扭頭就跑,結果都被訓練有素的衙役和官兵乾脆俐落的按倒在地。
  
  晏驕無視那小子彷彿吃人一樣惡毒的視線,冷靜的在他耳朵上抹了顏料,穩穩的拓印了痕跡。
  
  她將紙張交給郭仵作保管,又用濕泥巴做印版,給兩位死者的牙齒壓印,然後對著陽光仔細比對起來。
  
  唉,要是有相機和電腦就好了,現在這樣真是費眼睛。
  
  良久,她衝龐牧點點頭,「對上了,是這位男性死者的牙印無疑。」
  
  龐牧蹲下去,抬手往那小子臉上拍了拍,啪啪作響,「小子,告訴本官,既然你家如此和睦,你爺爺又為什麼要咬你?他一個癱瘓多年的老人,又是怎麼樣才能咬到你的耳朵,嗯?」
  
  說完,他便站起身,朗聲道:「將疑犯帶回縣衙,即刻開堂!」
  
  衙門的人呼啦啦來了,又呼啦啦走了,還帶上了原本應該是報案人的王大勇一家五口,以及村長和幾名可以作證的鄰居。
  
  這顯然給青山村村民們造成不小的衝擊。
  
  「這,這咋回事兒啊?!」
  
  「娘咧,我才剛聽了幾耳朵,那老王頭和他婆娘是給人殺的!」
  
  「老天爺,誰這麼狠的心?」
  
  「人都帶走了,這還有跑?真是沒看出來啊!」
  
  「嗨,俺早就覺得王氏不是什麼正經人,最毒婦人心,肯定是她幹的……」
  
  「呸,少胡說八道,以前你咋不說?」
  
  這還是晏驕第一次踏上古代「法庭」。
  
  現場跟她在許多文物遺跡中看到的也差不多,左右兩排衙役,手持水火棍,齊聲低喝時非常具有威懾力。但凡有一點兒心虛的,只怕都撐不到幾個回合。
  
  龐牧換了官服,坐在案後,晏驕與郭仵作、廖無言幾人分列左右,堂下跪著王大勇一家。
  
  因那兩個最小的孩子不具備作案能力,暫時排除嫌疑,被帶到堂下,倒也算人性化。
  
  兩位老人被謀殺的證據確鑿,且周圍鄰居們又證明這幾日根本無外人去王家院子,眾衙役的水火棍齊齊敲打起來,壓力便如海水般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沒一會兒功夫,王氏就招了。
  
  她對晏驕這個親自上手取證的仵作似乎恨到了骨子裡,一張嘴就衝著她去了:
  
  「你這樣的千金萬金小姐,吃喝不愁養尊處優,養的細皮嫩肉,哪裡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別人的公公婆婆身強體健,男人能幫著下地幹重活,女人也能幫著看孩子,做家務,可為什麼就我們這麼倒楣?」
  
  「本來就沒留下一文錢,光每天吃的藥就夠我們一家人嚼用了!」
  
  「我們兩個人要養整整七張嘴!」
  
  「我跟大勇一天睡不到兩三個時辰,這日子過的,還不如街上的狗!十多年了,那兩個老不死的,還沒嚥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如今,大牛都十七了,可因平時缺吃少穿,長得還不如人家十四、五歲的孩子健壯!家裡這樣窮,又有兩個累贅,哪裡有姑娘願意嫁過來?一連說了三個都不成,連媒人老遠一看見我掉頭就走……」
  
  「還有兩個小的沒長起來,這日子,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王氏一邊說一邊哭,眼眶裡的淚直接往外滾,順著臉頰脖子嘩啦啦的往下淌,把衣服前襟都打濕了。
  
  可等說到最後,她好像已經把眼淚都流完,反而變得麻木。
  
  「大牛是個好孩子,每日都幫我替他們翻動、擦洗,今兒我不過抱怨兩句,那死老頭子竟然就咬了大牛!」
  
  「我氣不過,覺得一片真心餵了狗,索性殺了利索!」
  
  「我殺的時候痛快,可到底捨不下孩子們,不想坐牢,就,就一把火都燒了!」
  
  王大勇如遭雷擊,整個人都驚呆了,「香秀,你,你說啥啊?你當著大人的面兒別胡說!」
  
  說著,就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拽她,幾乎是帶著幾分哭腔的道:「快跟大老爺說,你是胡說的,啊?胡說的!」
  
  王氏咬了咬牙,抬手往他臉上扇了一巴掌,一邊哭一邊罵,「你才胡說!就是老娘殺了你爹娘!那兩個老不死的……」
  
  可越說,她哭的卻越厲害,渾身都跟著發了抖。
  
  王大勇給她打蒙了,也跟著掉了淚,卻還是不肯鬆手,只是一遍遍機械的重複著,「不能,不能啊,你多好的人吶,不能啊……」
  
  乍一聽,似乎什麼都對上了,可晏驕卻明白,人絕對不是王氏自己殺的。
  
  至少,先動手的絕對不是她口中那位老人。
  
  龐牧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是將這家人晾在一旁,轉頭去問幾個鄰居。
  
  那幾位鄰居見事情反轉,王氏自己都認了,哪裡還敢胡亂說話?
  
  只到底多年鄰居,關係素來也不錯,還是忍不住替她分辨。
  
  「大人,王氏殺人,確實不該,可,可她嫁過來這些年一直盡心盡力的伺候,平時我們串門兒,兩位老人也都誇呢!」
  
  「是呢,大人,久病床前無孝子,王氏這樣的媳婦實在難找了,求您發發慈悲,輕判些吧。」
  
  「兩位老人家病了十多年,可還是面色紅潤,身上一點兒褥瘡都沒有,可見王氏是真的盡了心的……他們夫妻二人平時老實本分,若非走投無路,又怎麼會……」
  
  鄉間人家,日子本就艱難,往往家裡有一位病人就揭不開鍋的。
  
  可這王家兩位老人都癱瘓多年不說,下頭還有三個沒長成的孩子,這鄉裡鄉親的,誰說起來不唏噓?
  
  大祿朝律法嚴明,卻也非不近人情,若果然事出有因,官員確實有權利從輕處罰。
  
  就好比王氏,照她的說辭,殺死兩人合該問斬,可考慮到她多年的付出和艱難實情,改成流放也是可以的。
  
  雖然依舊辛苦,要與親人天南海北,可到底活著,總是有指望的。
  
  龐牧長長地嘆了口氣,似乎十分動容,「既然已經決定殺人,你又何苦毆打公公?」
  
  話音剛落,王氏面上有一瞬間茫然,一直垂著腦袋躲閃的大牛卻猛地抖了起來。
  
  他偷偷抬眼去看龐牧,見對方猛地看過來,平靜的雙眼如同帶了能將自己戳透的利刃,便又飛快的垂下頭去。
  
  只是,抖得更厲害了。
  
  短暫的茫然過後,王氏一咬牙,滿面淚痕的道:「我實在恨極了他,人家的公公尚且雄壯,是個頂樑柱,可他....」
  
  還沒說完,龐牧就狠狠拍了驚堂木,表情陡然一變,「你說謊!」
  
  驚堂木的特點就是拍起來特別響,在這空曠的大堂內甚至還帶出回音,針紮似的往耳朵裡鑽,好像直接拍在人的心尖上。
  
  王氏整個人都哆嗦了下,本能的跌坐在地,口中卻還是結巴道:「民婦,民婦都招了,我....」
  
  「帶傷的分明是你婆婆,若果真是你做的,又如何會記混?」龐牧冷笑道,又指著大牛高聲喝道,「王大牛,你不說,本官替你說!」
  
  「你心中怨恨,趁母親不備,本試圖毆打奶奶洩憤,誰知卻被爺爺咬傷,一時怒急,便將二人都掐死!」
  
  「你母親聽見動靜,趕來時為時已晚,卻不想你坐牢,便偽裝成起火,又將你攆出去,謊稱你一大早便帶著弟妹出去,對此一無所知……」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速越來越快,好似一陣陣密集如雨點的鼓聲,狠狠砸在在場眾人心上。
  
  還沒說完,王大牛已經抖若篩糠,跪都跪不穩當了。
  
  王氏更是哭倒在地,膝行向前,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嚎起來。
  
  「大人,不是啊大人,是民婦殺的,真的是民婦殺的啊!」
  
  「民婦愚鈍,才剛被嚇壞了,所以記差了啊!」
  
  「求大人饒過大牛,砍了民婦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砰砰砰磕起頭來,才幾下額上便流下血來。
  
  鮮血與淚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流到脖子裡,留下蜿蜒的紅色痕跡,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憐。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王大勇早已是呆了。
  
  他張了張嘴,看看髮妻,再看看任憑母親給自己背黑鍋都不曾掙扎過一下的長子,忽然頹然跌坐在地,淚流滿面,「何苦,這又是何苦!」
  
  接下來就沒仵作什麼事兒了,晏驕和郭仵作先後退了出來。
  
  她走了兩步,看著秋日裡格外高爽的藍天,重重嘆了口氣。
  
  天氣分明這樣好,可她心裡卻依舊沉甸甸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05 PM

第十六章

  最後的審理結果跟龐牧推測的沒有太大差別:
  
  前幾日,王氏好容易託了媒婆說合,奈何那家姑娘也不願意,又話裡話外的說王大牛本人也不大勤勉本分,寧肯做個老姑娘也不會跟他。一直將兩位老人視作累贅的王大牛聽後,越發怒火中燒,便跑去肆意辱罵、毆打。
  
  老太太無力還手,老爺子卻硬是用兩條胳膊撐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耳朵。王大牛惱羞成怒,等回過神來,就發現兩位老人已經被自己掐死了……
  
  聽到動靜趕來的王氏自然震驚萬分,可事已至此,她又不忍心再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抓,情急之下,便放了一把火,試圖瞞天過海。不料,破綻百出……
  
  王大牛自然該死,可惜王氏,辛苦了大半輩子,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如今卻因為包庇兒子並做偽證,也被酌情判了一年監獄。
  
  倒是王大勇有些令晏驕刮目相看:他並不曾像許多村民揣測的那樣寫休書,反而隔三差五就過來給王氏送飯,只說是自己對不住她。
  
  「前些年她伺候我爹娘,沒半句怨言,每日再晚也要等我回家去。如今,也輪到我等她了……」
  
  *****
  
  這案子完結之後,衙門裡正經清閒了幾日。
  
  轉眼就是中秋,翠環山舉子被害一案也漸漸有了眉目。
  
  派出去查案的人已經送回來幾波消息,說已經在南面幾個州縣發現了死者生前行蹤,並確定有數名同行者,他們已在加派人手往北追趕。
  
  「數人?」乍聽到這個消息,圖磬還有些驚訝,「難不成是團夥作案?」
  
  「也未必,」龐牧搖頭,「滇陽那邊還沒傳來消息,這幾個人也未必就相熟。退一萬步說,即便熟悉,也不一定都動手了。」
  
  「春闈在即,路上肯定少不了趕考的舉子,大家遇見了便做一局文會,談的投機了便一併趕路,然後過幾個地方再散了也是有的,關鍵還在那個老鄉身上。 」四個人裡頭也只有廖無言是正經科舉出身,對其中一系列流程熟悉的很,當即解惑道。
  
  「就是,」齊遠附和道,「人心隔肚皮,是不是朋友還兩說呢!再說了,晏姑娘他們驗屍的時候不也說了麼,基本可以確定是一個人動手的。」
  
  兇手若有兩人及以上,只怕死者壓根兒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現場也不會那麼慘烈。
  
  「先等等看吧,這還是咱們來這邊後的頭一個節呢。」說起中秋,圖磬也不像平時那樣嚴肅,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你小子今兒頭晌是不是弄了一大簍子螃蟹去後廚?」說起這個,龐牧抬手就拍了齊遠一巴掌,笑罵道,「好好的中秋,也不叫人家歇歇。」
  
  趙嬸子不會料理螃蟹,具體是誰做,還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兒?
  
  「呦,眼下八字沒一撇的,」齊遠捂著肩膀直咧嘴,疼的嘶溜嘶溜的,「大人,元帥,國公爺,您這就心疼上了?」
  
  「你小子皮癢了是不是?」龐牧給他氣笑了,乾脆又來了一巴掌,又作勢抓著他往外走,「也有幾日沒練練了,走走走,去後頭演武場給你鬆鬆皮! 」
  
  齊遠一聽就告饒,「您老行行好吧,大過節的!」
  
  他哪兒打得過龐牧的,說是對練,到時候還不是挨揍?
  
  龐牧充耳不聞,廖無言和圖磬不勸和不說,反而在旁邊瞎起哄,生怕火燒的不夠大,非得在上面再潑一瓢油。
  
  「說的是呢,最近天氣熱,大家難免懶怠,功夫都撂下了。」
  
  「大人公務繁忙,還不忘指點武藝,小齊,瞧瞧,你多大的福分!」
  
  齊遠氣的臉紅脖子粗,扯著嗓子喊道:「屁話!這福分老子送你們,白給要不要?」
  
  廖無言和圖磬齊齊搖頭,非常謙遜的說:「不敢不敢。」
  
  齊遠氣急,「這些年兄弟都白做了!」
  
  後頭晏驕正帶著趙嬸子、阿苗和另一個小丫頭處理螃蟹,聽見前頭演武場忽然熱鬧起來,還有些好奇。
  
  「這是怎麼了?」
  
  趙嬸子笑道:「肯定是幾位大人又練上了。」
  
  「是呢,」這幾天才來廚房幫忙的小丫頭杏花也道,「隔三差五就這樣,姑娘習慣就好了。」
  
  「姑娘,左右這些我們都會做了,您不如去前頭瞧瞧熱鬧,也鬆快鬆快。」阿苗道。
  
  晏驕沒見過比武的,不免有些意動,忍不住扭頭往發聲處多瞧了幾眼。
  
  趙嬸子和杏花一看,也都跟著勸,索性擦乾淨手,直接把人往外推。
  
  「收拾點兒螃蟹算什麼?」趙嬸子膀大腰圓的,手勁兒沒的說,三下兩下就把晏驕給推到外頭走廊上,「之前看你弄的,切開兩半蘸麵粉我也會呢!等會兒都準備好了,我們再去喊你就是了!」
  
  晏驕哭笑不得,只好去隔壁取皂角洗乾淨手,一邊擦著一邊往前頭去了。
  
  前頭一色青色大石板鋪成的演武場果然已經擠滿了人,時不時迸發出叫好聲。
  
  外圍幾個人眼尖,看見晏驕過去,都熱情的招呼起來。
  
  「晏姑娘來了!」
  
  「姑娘來這邊瞧,這裡有陰涼地兒!」
  
  有手快的,乾脆就用自己的袖子把本就乾乾淨淨的石凳又狠狠擦了幾回,「晏姑娘坐這兒!」
  
  本想偷偷瞧幾眼的晏驕給他們這麼一弄,反而不好意思馬上走了,連連道謝,到底是過去坐了。
  
  圖磬和廖無言就在旁邊,三個人簡單打了招呼。
  
  別說,這視野也忒好了,簡直就是超級VIP席位!
  
  場上的龐牧和齊遠都只穿一身單衣,好些地方已經被汗水打濕了。兩人拳腳飛揚、你來我往,打的不亦樂乎。
  
  圖磬和廖無言在旁邊帶頭喝彩,又有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場面十分熱烈。
  
  自古以來,縣太爺都是文官,別說習武了,馬術好的也沒幾個,上下一眾衙役們哪兒見過這個?瞧的都入了迷!
  
  演武場兩側都擺著架子,上面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都是齊備的,兩人赤手空拳打了一會兒,又隨手從架子上抽出兵器來鬥,一時間,場上劈劈啪啪響成一片,又有冒出來的火星子,看的晏驕心驚肉跳。
  
  「晏姑娘不必擔心,」廖無言笑呵呵道,「都是耍慣了的,自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習武之人嘛,略有些磕磕碰碰也實屬尋常,只要不傷筋動骨就無妨。」
  
  晏驕:「……」
  
  你這麼一解釋更嚇人了好嗎?
  
  說話間,勝負已分。
  
  齊遠給龐牧一腳掀翻在地,哼哼幾聲後乾脆認輸。
  
  「大人威武!」
  
  「大人好身手!」
  
  「縣太爺真厲害!」
  
  一眾衙役拼命拍巴掌,只覺得這比逢年過節街頭賣藝耍把式的好看多了。
  
  「痛快!」龐牧哈哈大笑,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一窩糙老爺們兒裡安安靜靜坐著一個晏驕,宛如雞窩裡的鳳凰。
  
  他撓撓頭,這人啥時候來的?
  
  晏驕仰著腦袋,笑咪咪看他,兩隻眼睛月牙似的,「大人真是文武全才呀。」
  
  龐牧乾笑幾聲打哈哈,才要說話,忽聽一個人走近了問,「不知這位姑娘是?」
  
  他扭頭一看,正是前兒剛來的王公公,略一沉吟,便幫忙介紹道:「這是本月衙門裡剛聘的仵作,晏姑娘著實大才,當日便幫我們破了一樁命案,這幾日又屢立奇功。」
  
  晏驕給他說的臉紅,連連擺手,「分內之事罷了,也沒您說的這麼神奇。」
  
  「你當得起,」龐牧斬釘截鐵道,又反過來介紹,「這位是我京中故人,姓王,替朋友過來問候的。」
  
  晏驕點頭,就知道正是之前自己聽過的「京裡來人」,當即跟他問了好。
  
  「好,好好,原來姑娘就是近幾日名聲如日中天的新仵作,久仰久仰。」王公公一雙眼睛不住地在龐牧和晏驕之間打來回,笑的跟偷了雞的狐狸似的,越發和顏悅色了,「龐大人為國為民,那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如今得了晏姑娘這樣的人才,越發如虎添翼了。」
  
  女仵作啊,這可稀罕。
  
  不過,真的是仵作嗎?
  
  晏驕抿嘴兒笑的靦腆,瞧著特別人畜無害,「王先生過獎了,只是我也沒想到龐大人還有京中舊友哩,約莫以前是位厲害人物,倒叫我惶恐。」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反正總覺得這位王先生……莫名gay氣十足。
  
  再配合他的來歷……
  
  晏驕眉頭一挑,呵呵,或許自己真的無意中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也說不定。
  
  她這麼一開口,廖無言、圖磬和齊遠就飛快的交換了眼神,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
  
  龐牧也暗道不好,趕緊搶在王公公開口前笑道:「都不是外人,你們也不必這樣客氣,來來來,都坐,都坐。」
  
  王公公愣了下,然後了然一笑。
  
  好麼,合著國公爺還什麼底細都沒漏啊。
  
  看完了比武,心滿意足的晏驕也不跟王公公套近乎,略客套幾句,就回後頭去了。
  
  誰知剛進廚房門,就見一個衙役手裡拎著一條足有半人高的大魚,趙嬸子幾人都手忙腳亂的,正翻箱倒櫃的想找東西盛。
  
  「呦,好大的魚!」晏驕笑道,「哪兒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11 PM

第十七章

  「晏姑娘回來了,」那衙役轉過頭來,瞧著很是年輕,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聞言笑道,「我叔父是城外打漁的漁夫,今兒一大清早就撈上來這個,都唬的了不得。自己不敢吃,也吃不了,索性就叫我帶來了。晏姑娘,您手藝好,看看能拾掇拾掇做了吃不?」
  
  「這得有二十多斤吧!」除了當年去東北,晏驕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魚,也很是稀罕,「能賣不少錢吧?倒是叫你叔父破費了。」
  
  「二十四斤半呢!」趙嬸子好歹從櫃子最底層拖出來一個過年醃大缸鹹菜才會用到的大鐵盆,「正值中秋,這樣好的魚,最好給大戶人家做席面,外頭少不得得花個三、四兩銀子!」
  
  小衙役不是能說會道的人,聽了這個就有點急了,頭臉脖子一併漲紅,「我叔父和爹娘都說了,大老爺他們帶兵剿匪,還了百姓們一個太平,晏姑娘您又幫忙破案,大傢伙兒感激不盡。這魚也是河裡撈的,不花錢,還不許他們做個心意了?我若拿了銀子回去,可少不了一頓好打!」
  
  這裡的百姓,也忒淳樸。
  
  晏驕聽得心裡暖暖的,「也是我們的本分,想必大人也是這麼想的。好了,你別急,不跟你提錢還不成?只是這事兒可得跟大人說說,也好叫他知道百姓們的心意。」
  
  那小衙役聽了這話,才算和緩了,當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和白白的牙齒。
  
  那魚太大,光靠幾個女人收拾起來著實費勁,這叫林平的小夥子便幫著打了下手,最後被趙嬸子塞了一勺蜂蜜送走了,瞧著背影很是雀躍。
  
  晏驕看著就笑,心情忽然好得很。
  
  「好傢伙,這樣大,」趙嬸子直起腰來狠狠喘了口氣,又擦一把汗,笑道,「還有齊大人送來的那麼些螃蟹,一頓未必吃的完,忒豐盛了些。」
  
  今兒過節,她本來還在愁這十個八個菜如何湊的出來,如今有了大魚和螃蟹,可不省事了?
  
  「水產不耐放,」晏驕想了下,「咱們燉了這魚,再弄個醬爆螃蟹,額外再要兩個略清淡些的菜和一個湯,並各色瓜果點心月餅的,也是一頓好飯。」
  
  「我也是這個意思,」趙嬸子點頭,只是不好意思,「可我這手藝……」
  
  螃蟹自不必說,就是這魚,她也怕做壞了啊。
  
  「有我呢!」晏驕抬了抬下巴。
  
  趙嬸子這才鬆了口氣,又直念阿彌陀佛,「不瞞姑娘說,平時小魚小蝦倒也罷了,難得碰見這樣出色的大魚,做壞了豈不可惜?只是這樣一來,倒是勞累你做了我的活兒,叫我這心裡如何過得去?」
  
  「瞧您這話說的,」晏驕就笑,「左右閒來無事,我憋著也難受,又不是天天做,怕什麼?您有這不好意思的功夫,倒是去弄幾塊豆腐來是正經。」
  
  說的幾個人都笑了。
  
  許是時代和地域差異,這魚的品種晏驕也沒見過,不過瞧著刺多肉細,想來燉著吃基本錯不了。
  
  「對了,咱們廚房可有酸菜?」晏驕突然問道。
  
  這魚這樣大,只做一種著實可惜了。
  
  誰知被問到的趙嬸子和阿苗等人都滿臉茫然,「什麼菜?」
  
  聽說過白菜、青菜的,這酸菜是什麼玩意兒?菜都酸了,還能吃嗎?
  
  晏驕這才久違的感受到時代不同所帶來的鴻溝:就算別的地方有,在這個流通極度不發達的時代,只怕泡菜、酸菜、辣白菜啥的也傳不到這邊。
  
  她又不抱什麼希望的問了句,「那花椒?麻椒?味道辛辣刺激,麻嗖嗖的。」
  
  壞了,本想上次做了黃瓜鹹菜之後就出去買的,結果一忙起來就忘了……
  
  趙嬸子等人面面相覷,試探著道:「姑娘說的可是西邊胡人販來的香料?聽說他們那裡多有味道稀奇古怪的,只是咱們一直沒用過,不大清楚呢。」
  
  作為平時做飯甚至連蔥薑都少用的大廚,如今被問及稀罕玩意兒……真是太難為她了。
  
  饒是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晏驕也不禁有些失望。
  
  她暗自在心中緬懷了下連露面機會都沒有就被提前槍斃的酸菜魚、麻辣烤魚等,當即果斷道:「回頭有空,咱們逛胡人市場去!」
  
  等白菜、蘿蔔大批的下來,必須得醃製些。
  
  什麼酸菜魚、泡菜餃子甚至單純的泡菜鹹菜的,酸酸辣辣,可都經濟實惠,開胃的很吶!
  
  雖不知晏驕到底要去胡人市場買什麼,不過如今大家都對她盲目信任,只是本能的跟著點頭,又來幫著打下手。
  
  河魚難免腥氣,晏驕便多多的加了酒醃製,又細細的抹了蔥薑蒜,先在鍋裡微微煎過,這才下水燉。
  
  其實這麼多人吃魚丸火鍋也是很好的,只是熬製高湯和做魚丸都很費時間,眼下根本來不及,只好等下回。
  
  左右紅燒大魚,也很美味。
  
  得虧著是衙門裡做大鍋飯的,管著上上下下幾十號壯小夥子的伙食,不然去哪裡弄能裝得下二十四斤半大魚的巨鍋?
  
  大火燒開,轉中火燉煮,再加大塊煎到兩面金黃的豆腐塊,不多會兒,湯汁就泛白了。
  
  水泡一個接一個的咕嘟,帶的煎豆腐也撲簌簌地哆嗦,偶爾一個兩個爆開,香氣就更濃郁了。
  
  晏驕忽然想起來網上看過的「話癆豆腐」,自己兜不住笑了,又順手取了菜刀,在一塊豆腐上劃了道小口子,果然就見口子裡咕嘟嘟冒出來水泡,嘟嘟囔囔,整塊豆腐都暴躁了似的。
  
  她越發笑的厲害,又叫其他人看,「你們瞧瞧,這豆腐像不像在說話?」
  
  趙嬸子她們原本沒往這上頭想,這會兒給她一點,也越看越像,都撐不住笑了。
  
  「姑娘心思怪活泛的,」趙嬸子笑的眼淚都出來,「換了旁人,再想不到這上頭。」
  
  大家又笑了一回,阿苗吸著鼻子道:「咱們平安縣吃水產不多,也就是姑娘您來了,我才知道這河裡的東西竟也這樣美味。」
  
  杏花這幾天剛到後廚,還是頭一回見晏驕下手,看的目不轉睛,「姑娘可真厲害。」
  
  晏驕彎腰看了看火,聽了這話就笑,「燉條魚罷了,有什麼厲害不厲害的?」
  
  「可我就是覺得您厲害,」杏花跟阿苗一個燒火,一個拉風箱,配合倒是很默契,「您長得俊,又有本事,聽阿苗說還會讀書寫字,如今連飯也做得好了,別是個仙女吧!」
  
  眾人就都笑了。
  
  晏驕臉紅紅,抬手敲了敲她的小腦瓜,「整天想些有的沒的,仙女才不做這個。」
  
  「那仙女做什麼?」這麼一說,阿苗倒是好奇了,不由得追問道。
  
  晏驕一噎,想了一回,自己也笑了,「我也沒見過仙女。」
  
  「那就是了,」杏花咯咯笑道,「沒準兒您就是仙女,只是自己下凡之後忘了罷了。」
  
  趙嬸子帶頭笑的前仰後合,一時間,廚房裡的笑聲傳出去老遠。
  
  魚燉到半截,晏驕又用棒子麵和麵,也不用擀麵杖,直接用手捏成一個個軟趴趴的濕麵餅子,從剛剛能夠到魚湯的位置,沿著鍋內壁滿滿的貼了,又倒進去不少大粉條和菜乾兒,結結實實燉了一大鍋。
  
  趙嬸子看的稀罕,「這個法子好,也不用特意再去蒸乾糧了。且這湯汁這樣鮮濃味美,下頭沾了湯的棒子麵餅得多好吃啊。」
  
  魚太大,不好裝盤,晏驕就又請了兩個衙役來幫忙,整個裝到大盆裡抬上桌,跟兩大托盤醬爆蟹一起堆了個滿滿噹噹,壓得那結實的榆木大桌子都吱嘎叫了幾聲。
  
  「正好過節,大家湊在一處吃熱鬧些。」她笑道。
  
  趙嬸子也跟著點頭,又去分派碗筷。
  
  「姑娘!」杏花跑過來,扒著門框喊道,「那個鍋裡叫什麼油燜茄子的,我瞧著汁水差不多熬乾啦!」
  
  「姑娘,」阿苗也跑過來,跟杏花腦袋靠腦袋,興沖沖道,「五花肉燉乾豆角子也快好啦,您讓準備的菠菜條兒、豆腐片並雞蛋也都攪勻啦!」
  
  「哎,來啦!」晏驕麻利的應了一嗓子,總算覺得有了過節的氣氛。
  
  今兒過節,衙門裡留下一半人輪值,粗粗算來也有二三十號,多以青壯小夥子為主,胃口大得很,食量驚人。
  
  主菜是燉魚、醬爆蟹,輔菜是油燜茄子和五花肉燉豆角,再來一個菠菜豆腐蛋花湯,熱騰騰香噴噴,都用大盆盛的。
  
  還有趙嬸子提前採購的蒸雞、蒸鵝,如今都用手撕成細絲,用香油涼拌了,再細細的撒上些芝麻,額外配些醬瓜等小鹹菜,滿滿一大桌子菜,已經十分豐盛好看了。
  
  幾個人忙出一身汗,很有成就感。
  
  趙嬸子看的直唸佛,望向晏驕的眼睛裡充滿感激,「真是多虧了姑娘您了,今年我真是躲了清閒!我這臉上啊,真是怪臊得慌。」
  
  「嬸子不必過謙, 」晏驕拉著她的手笑道,「我可知道您做鞋的手藝是遠近聞名的,您若實在過意不去,我就腆著臉跟您要兩雙鞋穿!」
  
  幾句話搔到趙嬸子的癢處,叫她整個人都挺胸抬頭,容光煥發了。
  
  「姑娘,不是我吹,旁的不敢亂說,可這做鞋,嗨,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我針腳細密?又合腳又舒坦!外頭賣的,沒一家比得上!」趙嬸子喜得眉飛色舞的,有種得到肯定的滿足和愉快,當即拍胸脯道,「難為姑娘看得上,別說兩雙,往後你的鞋我都包了也成啊!」
  
  晏姑娘總這麼幫忙,弄得她十分惶恐,可若是果然能回幾雙鞋,到底踏實了。
  
  晏驕還要與她說笑幾句,龐牧等人已經聞著味兒自己摸過來了,滿臉寫著「急待投餵」。
  
  「呀,今兒可真不錯呀!」
  
  「我的個娘啊,這是要香煞人了!」
  
  「啥時候開飯?聞了味兒真是餓得受不了。」
  
  「趙嬸子,您今兒是被佛祖點化了不成?怎的手藝這樣了得?光聞著這個味兒,我肚裡的饞蟲就要翻天了!」
  
  「快別提這話,都是晏姑娘的功勞,」趙嬸子連連擺手,「今兒我們幾個可都成了打下手的,你們要謝,只管謝晏姑娘。」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的跟晏驕道謝,誇她勞苦功高,起哄讓她坐主席,嚇得晏驕繞院子的跑,一群人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龐大人,」王公公已經看呆了,愣了半晌才聲音乾澀的道,「你們平時,都這麼吃飯?」
  
  這桌上放的是盆吧?略委屈下,是不是人都能進去泡澡了?
  
  就連菜品賣相也稍顯粗糙。
  
  龐牧哈哈大笑,「粗野慣了,叫公公見笑了。」
  
  王公公張了張嘴,心道,這確實夠粗野的。
  
  他家主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繼位前曾著實有過幾年不得寵的日子。可即便那會兒,也是飲食精細,講究得很……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對龐牧拱拱手,百感交集道:「國公爺受苦了。」
  
  對著明亮的月光,他雙目中竟隱約泛起點點星光,顯然十分動容。
  
  龐牧:「……嗯?」
  
  這有魚有肉的,都是精細菜,哪兒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17 PM

第十八章

  岳夫人看的歡喜無限,拉著晏驕的手直道辛苦。
  
  晏驕的眼睛亮閃閃的,雖有些累,可更多的卻是歡快,「我喜歡做這個。」
  
  做出好吃的飯菜,她吃的高興;
  
  看別人吃她做的飯菜而流露出滿足的表情,她更高興。
  
  「好孩子,」岳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道,「等會兒吃了飯,咱們街上逛去!聽聽外頭劈裡啪啦的,都熱鬧起來啦。你的衣裳我做好了,咱們換上,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上回這麼高興,這麼放鬆是什麼時候來著?人老了,都記不清了。
  
  算了,先吃飯:
  
  大鍋燉魚肉質細嫩,湯汁鮮美,一口魚肉一口豆腐,再狠狠吸一筷子瑩潤的粉條兒,美!
  
  醬爆蟹鹹香誘人,先舔蓋子再啃肉,蟹黃蟹膏堆了滿滿一蓋子,倒些薑醋,嘶溜嘶溜滿口香。
  
  油燜茄子油汪汪,也不知怎的還有股甜絲絲的味道,大口大口格外滿足,跟吃肉比起來也不差什麼了。
  
  豆角乾兒比鮮豆角更多幾分勁道和醇香,偶爾吃到一片五花肉,肥的部分晶瑩透亮,紅棕色看上去格外誘人,那叫一個鮮!
  
  肉吃多了難免有點膩,這時候正需要一碗清淡爽口的菠菜豆腐蛋花湯,白白的湯汁上面浮動著翠綠的菠菜和嫩黃色的雞蛋絮子,光看著就是一種享受了。一口下去,好像把嘴裡的油花全都帶走,嗯,揉揉肚子,還能再戰一個回合!
  
  剛還覺得二十多號人就吃這幾個菜,不免過分寒酸的王公公此刻也端著大飯碗,埋頭扒飯,時不時還矜持卻速度飛快的搶幾塊魚肉吃。
  
  雪白的魚肉又嫩又滑,一定要往濃濃的紅褐色湯汁中狠狠蘸一蘸……除了刺多沒毛病。
  
  嗯,真香!
  
  一時飯畢,意猶未盡的王公公跟著眾人撂下筷子,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吃的有些撐了。
  
  他四下瞧瞧,索性也學著其他人那樣,沒什麼儀態的斜靠在椅背上,拿著竹籤子剔牙,只覺得說不出的愜意。
  
  嘿,這小日子過得,舒坦!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為啥龐牧寧肯不要國公的超然地位,也想縮在這小小縣城了。
  
  宮中雖然精細講究,可主子們尚且要謹言慎行,更何況他們?
  
  因要伺候人,隨時聽候差遣,宮女太監們早就不記得吃飽是什麼感覺了。
  
  吃飽容易懈怠,所以只能半飽;
  
  瓜果生冷容易腹瀉,所以只好忍痛割捨;
  
  食肉容易口臭,所以只能隔三差五見一回;
  
  湯湯水水吃了愛出恭,所以奴才們寧肯渴著也不敢多喝;
  
  蔥薑蒜之流有氣味的,更是連影子都見不著。
  
  林林總總算下來,饒是他王公公有無數人巴結,坐擁田產、金銀萬千,這麼多年了,竟都沒像今兒這樣痛痛快快的吃過一回!
  
  這麼多人說說笑笑,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弦外之音,感覺喘氣都輕快了,喝口水都是甜的。
  
  這些飯菜雖然稍顯粗糙,可難得夠味兒啊,那叫一個帶勁!
  
  就那泡了魚湯的棒子麵兒餅,王公公都覺得自己能再就著燜豆角子再來兩個!
  
  嗝~!
  
  消化的差不多了,王公公這才捧著肚子,一步三搖的往回走,嘴裡還歡歡喜喜的哼著小曲兒。
  
  今兒也該給聖人回個信兒了。
  
  「……定國公府上有一女仵作,容顏嬌美,肆意灑脫,更兼廚藝驚人……」
  
  規規矩矩寫了兩行之後,王公公又在燈下打了個嗝,想了下,忽然嘿嘿一笑,繼續寫道:
  
  「……老夫人與定國公皆甚愛之……」
  
  【王公公:雜家銳利的雙眼早已看破一切……】
  
  吃過飯,岳夫人迫不及待的拉著晏驕回去換衣裳。
  
  她興沖沖的將三套衣服都在炕上擺開,一一指給她看,「這套精細棉布的給你做了縮口,正好不耽擱你寫字、做事,壞了也不心疼。這套緞子的略厚些,預備這幾日早晚降溫,省的著涼,那苦藥湯子可不好喝。」
  
  晏驕深以為然的點頭,記憶中苦到舌頭發麻的那種滋味再次湧上心頭。
  
  她指著最後一套,「這?」
  
  「來,今兒是中秋,」岳夫人拿起最後一套石榴紅的,笑著塞給她,「這個正好外頭是石榴花,很是應景兒。 」
  
  這套衣服是上襦下裙的樣式,裡頭鵝黃薄綢,外頭石榴紅輕紗罩衣,遠遠看去便呈現出一種淡淡的金紅色,走起來飄逸無比,如同夕陽下一團動人的火燒雲。
  
  晏驕清晰地記得有德布莊兩位老掌櫃給自己的料子中並沒有這樣出色的,「叫您破費了。」
  
  這石榴紗輕軟細膩,手感順滑,還有精美的秋日石榴暗花,饒是她對布料知之甚少,也能猜到這料子必然價值不菲。
  
  岳夫人並不在意,笑道:「我年紀大了,用不得這顏色,又沒什麼女孩兒小輩的,收著白白餵了蟲子,正好拿來給你。」
  
  說完,也不等她再開口,直接把人推到裡頭,「來來來,時候不早了,且趕緊換了衣裳,咱們娘兒倆出去耍是正經。」
  
  毫無反抗之力的晏驕:「……」
  
  怎麼覺得誰都比我有勁兒呢?
  
  活了這麼多年,草根出身的晏驕還是頭一次穿這麼講究的衣服,微微有點不好意思。
  
  倒是岳夫人拉著她止不住的點頭,「瞧瞧,多俊!我就說呢,正配你!今兒咱們就穿這個。」
  
  誰不喜歡新衣服呢?晏驕很開心的點頭,「哎!」
  
  岳夫人也換了一套寶藍纏枝蓮花的的,自己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有些遲疑,「到底是年紀大了,老婆子一個。這個顏色,還是太艷了些。」
  
  「老人?哪兒呢,我怎麼沒瞧見?」晏驕裝模作樣的四處看。
  
  老太太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對方在變著法的說自己年輕,笑道:「你這丫頭,真是個鬼靈精。」
  
  「我是說真的,」晏驕正色道,「要在我們那兒,您這個年紀可還要工作呢,那是壯勞力!那些退了休的,60、70、80多歲的人,沒一個閒的住的,都湊在一起說笑,還整天出去跳舞呢!」
  
  「還能跳的動?」老太太顯然不是常人,並不說什麼傷風敗俗的話,關注點反而在後面。
  
  如今八十歲的都算高壽,哪一個不是行將就木、顫顫巍巍,這還能跳?不得散架?
  
  「怎麼跳不動?」晏驕眉飛色舞道,「我每天下了班,路過廣場上都看呢。您不知道,那舞都可難啦,老頭兒老太太們都穿的花枝招展,跳起來眼花繚亂的,像我這整天不大活動的都跟不上!」
  
  這一點都不誇張,像他們這些工薪階層的年輕人們,每次看到網上的廣場舞視頻都會感慨自己不配擁有老年生活。
  
  廣場舞都跟不上,這日子真是沒法混了。
  
  「呦,」老太太聽住了,臉上忍不住有點嚮往,「那可真不錯。」
  
  「可不是嘛!」晏驕笑道,「您比他們可年輕多啦,也輕快多啦! 」
  
  說完,她又湊到老太太耳邊,用一種女性才懂的分享語氣比劃道:「有的人可大膽啦,領口和後背開到這兒!」
  
  老太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想了下,唬了一跳,眼睛都睜大了,又跟著摀嘴笑,「這樣大膽?我可不敢,怪羞人的!」
  
  正說著呢,龐牧就進來了,一抬頭就看見自家老娘笑得跟朵迎風綻放的大菊花似的,心中納罕,「這是遇見什麼喜事兒了?」
  
  老太太緊緊抓著晏驕的手,活像得了塊寶貝,語氣中都透著鮮活愉悅,「不必特意去遇見什麼喜事兒,只要晏姑娘跟我說說話呀,我就覺得天天是好日子,時時刻刻都有喜事兒!」
  
  龐牧:「……」
  
  感情過去那些年,我淨讓您老難受了是不是?
  
  見他進來,晏驕愣了下,旋即笑道:「老夫人,多謝您的衣裳,既然大人來了,我就....」
  
  「哎你這孩子,你上哪兒啊?」到底是軍人家屬,老夫人的反應不是一般的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表情十分急切。
  
  晏驕眨眨眼,「中秋佳節,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您跟大人出去逛啊。」
  
  我夾在裡面算什麼事兒?
  
  她這麼一說,龐牧就本能的回想起來當初她說過的「我能去哪兒啊」,再看昏黃燈光下她的身影,似乎越發形單影只,胸腔裡頭莫名其妙悶悶的,心尖尖兒都跟著緊了緊。
  
  「衙門裡都放假了,你找誰去?」龐牧忽然開口道,「大晚上的,你一個年輕姑娘出門到底不安全。」
  
  他這麼一說,晏驕才想起來,自己相熟的女性,不管是杏花、阿苗還是趙嬸子都是本地人,才剛吃完晚飯,就陸陸續續回家團圓去了。
  
  偌大個衙門,竟只有她一個孤魂野鬼,無處可去。
  
  實際上,她不僅有家不能回,甚至這遼闊的時空,也並不曾有一角真正屬於她的棲身之所。
  
  想到這裡,一貫神采飛揚的小臉兒也不禁多了幾分暗淡。
  
  「好孩子,」岳夫人溫暖的大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一個屋簷下,都是自家人,咱們娘兒倆逛去!」
  
  晏驕心頭猛地一顫,眼眶發漲,鼻腔發堵,「哎!」
  
  「這就對了!」岳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又指著龐牧道,「正好叫他跟著,什麼不開眼的,也就不敢往上來了。若是買了東西,也給他提著,咱們娘兒倆只管樂去!」
  
  咱們娘兒倆……
  
  真兒子龐牧:「……你們確定沒漏了誰?」
  
  行吧,你們只管樂你們的,不用管我死活。
  
  ***********

  作者有話要說:

  聖人搓手期盼:「……好想知道愛卿最近過的怎樣。」

  王公公:「趕緊小本本記下來!」

  龐牧:「樂,樂,樂極生啥來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25 PM

第十九章

  外頭大街上果然已經熱鬧起來了,往日明亮閃爍的星星早就被地上流火一般璀璨的彩燈襯的黯然失色,哪兒還瞧得見?舉目四望,到處都是歡笑嬉鬧的人群,只是這麼看著,就不自覺被感染。
  
  空氣中浮動著豐富的香氣,時不時還有爆竹聲混著歡聲笑語遠遠近近的傳來,越發將節日的氣氛熏的濃厚了。
  
  晏驕光在大都市承受現代污染了,哪兒經歷過這個?一出門就看呆了,眼睛都捨不得眨。
  
  「這可,真有意思。」
  
  岳夫人就笑,「是吧?你年紀輕輕的,沒事兒的時候別整日家憋在衙門裡頭,得空也出來逛逛。」
  
  龐牧一聲不吭的從路邊攤子上買了兩盞花燈,分別遞給自家老娘和晏驕。
  
  見後者有些驚訝,他搔了搔下巴,忽然覺得臉上熱辣辣的,「我看別人家的女眷都提著。」
  
  晏驕略一遲疑,也就大大方方接過,「多謝。」
  
  燈柄不長,交接時兩人的指尖不小心蹭了下,都是一頓,莫名發燙。
  
  一個趕緊撒手,看左看右;一個連忙接過,然後……「哈哈哈!」
  
  龐牧和岳夫人:「……嗯?」
  
  晏驕自己卻在想:一對青年男女相互之間遞什麼東西的時候必然手指碰觸,然後齊齊嬌羞什麼的……如此狗血。
  
  龐牧都給她笑懵了,「晏姑娘?」
  
  晏驕趕緊擦擦眼角,笑容燦爛,「沒什麼,只是想起一點家鄉趣聞,謝謝你啦,燈很漂亮。」
  
  她的眼眶中還有沒擦乾的淚水,越發浸的一雙眸子水潤晶亮,猶如夏日雨後荷葉上的晶瑩露珠,好看極了。
  
  龐牧乾咳幾聲,忙挪開視線,眼角卻又忍不住偷偷往一側亂飄,見晏驕還在笑盈盈看著自己,眉眼彎彎,他突然就覺得這腔子裡啊,一顆心又熱又軟。
  
  岳夫人笑咪咪的看,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胳膊,欣慰道:「長大了,懂事了。」
  
  龐牧無聲傻樂,胸膛又往上挺了挺。
  
  三個人順著人流往前走,中途還看見好幾個熟悉的值班衙役,正滿頭大汗的維持秩序。
  
  晏驕感慨道:「越到這個時候反倒越忙了。」
  
  瞧瞧這街上吧:
  
  開店的自不必說,但凡有些財力的,必要在自家門口紮門樓、掛紅綢,敲鑼打鼓的攬客,便是街邊擺攤的也比平時多了十倍不止!生生把一條大道擠成羊腸。
  
  更有在街角,甚至路中央搭戲台、拉攤子的,各種打把式、鬧雜耍的,什麼仰頭噴火、桿上倒掛,敲梆子拉弦、開檯子唱戲,踢盤頂缸、大變活人,無所不包。
  
  就連那平時明令禁止的關撲、彩戲也都露了苗頭,因是節日,普天同慶,便是聖人也都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鬧的過了火,龐牧自然也只當沒瞧見的,不去給自己平白找活兒幹。
  
  熱鬧歸熱鬧,這人一多了,難免有些個推搡、口角的,更別提那些渾水摸魚,也想趁著大好日子撈一筆的三教九流。
  
  聽晏驕出聲,龐牧也笑道:「他們還算好的了,老圖從兩天前就開始暴躁,誰都不敢搭腔了。」
  
  這麼大的人流量,平時的那點兒官軍、衙役根本不夠使的,必須得本地巡檢調動軍防,這就該圖磬出馬了。
  
  偏這又是頭一年,格外忙亂,一連三天,圖磬的臉色就沒好看過。
  
  說曹操,曹操到,龐牧的尾音還沒收,就見前頭圖磬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雷厲風行的帶著一隊人馬收繳了一個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郎中的攤子。
  
  本來話就不多的圖磬滿臉寫著「高興」,此刻已經懶得開口了,直接讓副將例行公事嘰裡呱啦念了幾句,然後一抬手,把那江湖騙子跟後頭一串兒才剛抓到的,還新鮮熱乎的地痞、扒手、人販子綁在一串,又馬不停蹄呼啦啦走了。
  
  見龐牧笑得有些幸災樂禍,晏驕歪頭看他,「大人怎麼這麼清閒?」
  
  按理說,到了年節,大領導不該忙的腳不沾地?偏他還有閒情逸致來陪老娘逛街。
  
  龐牧也不遮掩,「往年地方官必要召見下頭官員,又有些個富商、鄉紳之流,我不耐煩應付這些,都提前取消了。」
  
  有什麼好見的?不過是些席面機關,誰不知道誰心裡的算盤?
  
  奉承的再天花亂墜有什麼用,能當吃還是當喝?他也不是沒見過只會紙上談兵的文官之流把好好的戰局攪得一塌糊塗。歸根結底,什麼都不如真抓實幹。
  
  晏驕全程笑吟吟聽著,一雙眼睛被燈火映的亮閃閃,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溜下來落進去,晃得龐牧頭都要暈了。
  
  備受鼓舞的他才要進一步大說特說,卻被斜前方一陣巨大的,宛如潮水般洶湧的失望嘆息淹沒了。
  
  岳夫人懶得聽他說這些,興沖沖拉著晏驕往前走,「好孩子,咱們也瞧瞧熱鬧去。」
  
  龐牧:「……」
  
  團圓節,關心下兒子不行嗎?
  
  娘,我不是你的好兒子了嗎?
  
  說歸說,龐牧還是認命的在前頭開路,順順噹噹的幫兩位女眷擠了個前排。
  
  裡頭是射箭的,真要論起來,也勉強能算賭錢的一種行當。
  
  現場簡單立了個箭靶,約莫六、七步遠近,上頭畫著幾個圈兒,然後慫恿看客出錢射箭,根據射得環數來決定獎品。
  
  那紮著大紅花的頭獎是一匹光華璀璨的錦緞,大紅的底色,上頭用金線銀線繡了好些精美的紋樣,燈光下熠熠生輝,越發美麗奪目。
  
  岳夫人嘖嘖稱奇,「這樣的緞子若要外頭買去,少說也得七、八兩銀子,他竟捨得?」
  
  普通壯年男子三、四個月也未必能掙得來。
  
  且不說尋常縣城女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料子,便是男子也不免心動:若是在外面賣了,不也能貼補家用?
  
  攤主叫兩個壯漢將銅鑼敲得震天響,唾沫橫飛的喊道:「來啊,十文錢射一回,只要十文錢,諸位鄉親父老,只要十文錢,這匹舉世無雙的錦緞就能抱回家了!足足十兩銀子呢!」
  
  「十文錢換十兩,天下還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嗎?」
  
  他故意將價格又抬了抬,話音未落,周圍便此起彼伏的響起一片驚嘆之聲。
  
  是人就喜歡好東西,只是十文錢一回……
  
  須知尋常百姓家,一日嚼用也不過幾十文罷了。
  
  見依舊有許多人面露遲疑,攤主又將兩盞燈往緞子附近晃了晃,布匹表面立刻隨著燈光挪動浮現出一層美麗的光芒,流光溢彩,煞是動人。
  
  「瞧瞧,這可是我從京城帶來的上等好貨,京中貴人們也多有穿著!」
  
  攤主得意洋洋的抱著胳膊環視四周,大聲道:「這樣好貨,莫說十文,便是花上一兩二兩,也是大大的賺了!我不過偶然途經貴寶地,見本地人傑地靈,這才決意做個善事!」
  
  「京中」「貴人」「賺了」
  
  這幾個被刻意強調的字眼進一步刺激著百姓們蠢蠢欲動的心。
  
  等攤主的話告一段落,立刻就跳出來一個年輕人,「我來五回!」
  
  後頭一個穿著水紅襦裙的年輕姑娘含羞帶怯的看著他,一雙眼睛裡都帶了情意。
  
  晏驕正看得有趣,耳邊忽然響起龐牧的聲音:「這弓有問題。」
  
  「嗯?」她本能的轉過臉去。
  
  燈火下,龐牧的面龐依舊英俊威武,只是上面的愉悅已全然被冷硬取代。
  
  他朝已經兩箭落空的年輕人手中抬了抬下巴,低聲道:「那弓是特製的,弓身和絃都預先調過,第一次摸的人莫說五回,五十回、五百回他都射不中。」
  
  果不其然,轉眼間那年輕人五箭都射完,盡數脫靶,不覺十分懊惱。
  
  岳夫人也皺眉道:「這人心也忒壞了。」
  
  若是單純戲耍也就罷了,花錢圖個樂子,攤主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明晃晃的騙錢了。
  
  就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又陸陸續續有好幾人上場射箭,少說也有三四十箭射出。可別說射中了,竟無一箭能中靶!
  
  不光他們,不少百姓也漸漸起了疑心,可就在這個時候,竟有一個漢子三箭射中了乙等,歡歡喜喜的抱著另一匹略次一等,標價四兩銀子的綢子走了,眾看客又羨又愧,也都主動打消疑慮。
  
  龐牧冷笑一聲,「是個托兒。」
  
  他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閒風吹草動根本逃不過。才剛他們進來的時候,就瞥見這人與攤主眼神交流。
  
  因托兒的帶動,百姓們越發踴躍,紛紛交錢,攤主準備的六張弓竟不夠使的,好些人在後面排起了隊。
  
  「尋常百姓賺點血汗錢何其艱難,」晏驕又急又氣,直跺腳,「這才多會兒啊,他就空手套白狼的賺了好幾兩銀子了!」
  
  廟會前後三天,這麼算下來少說上百兩入賬,這夥人可夠發個大財了!
  
  「他敢!」龐牧冷哼一聲,忽然朗聲道,「我也來試試!」
  
  攤主忙著收銀子,壓根兒沒法分神,倒是一個打下手的小夥計過來麻利的收了錢。
  
  排隊的人雖多,但架不住速度快,不多會兒龐牧手裡就拿了把弓。
  
  他上手掂了下,嗤笑一聲,抬手便射。
  
  第一箭毫不意外的落了空。
  
  不過等到第二箭,就穩穩紮在箭靶外緣。
  
  晏驕和岳夫人齊聲叫好,好些圍觀的看客也都跟著喝彩,跟著看過來的攤主臉色瞬間難看了。
  
  龐牧哈哈笑了幾聲,「還有八箭!」
  
  說話間,他已經嗖嗖嗖幾箭射出,瞧著漫不經心,可一箭比一箭更靠近靶心。
  
  等到了後頭五箭,已經都密密麻麻紮在靶心了。
  
  跟他玩兒弓箭?想什麼呢!
  
  周圍叫好聲如潮水般響起,而那攤主的臉卻好似無邊黑夜,陰沉的彷彿能滴下水來。
  
  他飛快的跟幾個手下交換了眼神,又朝人群中瞧了幾眼,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位客官好俊的身手,不知哪裡高就?」
  
  龐牧隨手將弓箭丟回去,不答反問,「你只說射中靶心便是頭獎,可如今我足有五箭,又該如何評判?罷了,我也不挑,就隨便拿些吧。」
  
  他還真就自顧自推開眾夥計上前,將臺上最好的幾件獎品全都搬走了,其中就包括最引人垂涎的那匹錦繡緞子!林林總總加起來,少說也得二三十兩銀子。
  
  那幾個夥計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分明是個戲耍,可來人卻有種千軍萬馬的氣勢,叫他們本能畏懼,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一個個傻雞子似的呆在原地,本能的看向攤主。
  
  錢沒掙來倒先折了血本兒,攤主氣的兩手發抖,偏偏又不好當場發作,兩隻眼睛都紅了。
  
  獎品都沒了,還拿個屁來引人上當?
  
  許多圍觀的看客自己沒射中,卻也不想便宜了攤主,如今見總算有人得手,竟也跟著歡喜起來,當即七嘴八舌的大笑道:
  
  「真是好樣的!」
  
  「旁邊的是媳婦和老娘吧?正好年底一人做身好襖子穿!」
  
  「正是這個理兒,哈哈哈,只是……我怎的瞧著這位壯士好生面善,似乎哪裡見過似的……」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到底在哪兒見過?」
  
  龐壯士抱著獎品頭也不回的離去,只壓低聲音對晏驕和岳夫人道:「這會兒廖先生和老齊他們必然在前頭梨花戲院看戲,我送你們去那裡。」
  
  晏驕問道:「那你呢?這種行騙的多是團夥作案……」
  
  她已經大約猜到龐牧的打算,不免有些擔心。
  
  「不必擔心。」龐牧咧嘴一笑,簡簡單單四個字卻有著定海神針般的奇效。
  
  也不知怎的,晏驕忽然就不擔心了。
  
  這樣的人物,誰能奈他何?
  
  梨花戲院距離射箭的地方不過幾百步,三人說了幾句話也就到了。
  
  本縣最大的戲園子,梨花戲院坐落在十字街以南,距離有德布莊不遠,門口也如其他店舖一般紮著高高樓牌,上面張燈結彩煞是顯眼。
  
  裡頭分了三層,正中一座戲台,四面井字結構,中間穿插著許多賣茶水點心並花卉玩意兒的小販,很是熱鬧。
  
  廖無言和齊遠就在大堂正中視野最好的桌子旁看戲,見他們進來,本想起身招呼,誰知就見龐牧衝他們使眼色。
  
  幾個人都是多年戰場上拼殺出來的,默契驚人,已經抬起胳膊的齊遠也不慌亂,只是裝著叫果子吃,又順勢往門口瞄了眼,果然見幾個渾身上下都寫著「我不是好人」的男子形跡可疑。
  
  他跟廖無言低語幾句,又衝左右飛快的比了幾個手勢,當下就有人笑嘻嘻鑽出去,一點兒痕跡沒露。
  
  龐牧把晏驕和岳夫人安排在緊挨著廖無言和齊遠位置,贏來的東西也滿滿噹噹堆了一桌子,然後大聲道:「這裡頭的果子都不大新鮮,我去給你們買些好的。」
  
  見晏驕還在瞧著自己,他不覺一笑,低聲道:「別怕。」
  
  晏驕抿嘴兒一笑,搖頭,「我不怕。」
  
  那幾個尾隨的正愁戲院人多眼雜,不好光明正大的下手,琢磨是不是在外面找個地方守株待兔,此刻見龐牧一個人出來,心頭一喜,忙一言不發的跟了上去。
  
  好小子,可讓我們逮到落單的了!
  
  龐牧人高腿長,眨眼功夫就出了鬧市,後頭幾個人一路小跑,硬是給急出一身汗。
  
  平安縣城雖大,可絕大部分店鋪、攤販都集中在縱橫十字街,更兼今日佳節,大部分百姓都跑去那邊瞧熱鬧,因此外頭的小街小巷也頗清淨。
  
  幾個人跟了一路,發現周圍越來越荒涼,隱約覺得不對。
  
  「這小子說出來買果子,怎麼到這兒來了?」
  
  「別是有詐吧?」
  
  「大劉哥,前兒聽說這裡的縣令不是等閒,土匪說剿就剿,咱們別給衙役瞧見了。」
  
  被稱作大劉的長了一身彪子肉,臉上還有一道橫疤,滿是匪氣,聽了這話抬手就給了那人一個嘴巴子。
  
  「混賬,前怕狼後怕虎,能成什麼氣候!」
  
  那人挨了一下也不敢出聲,只是原地暈頭轉向半天,這才小聲哼哼道:「大劉哥,那人不見了。」
  
  大劉一愣,又破口大罵起來,「他娘的,還不趕緊去找!」
  
  眾人才要動作,卻忽然聽到後頭傳來一陣放肆的笑聲,「在找你爹我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4 11:31 PM

第二十章

  等臺上的戲告一段落,外面跑進來一個人跟齊遠耳語幾句,齊遠微微點頭,欠身衝晏驕和岳夫人笑道:「老夫人,晏姑娘,戲唱完了,咱們也回吧?大人在衙門裡等著了。」
  
  晏驕愣了下,「這就成了?」
  
  齊遠拍巴掌大笑道:「可不是?大人逮到了一群落單的。」
  
  晏驕:「……」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詭異?
  
  廖無言就笑,「區區幾個毛賊,自然沒什麼不成的。」
  
  晏驕點點頭,再看向桌上的東西,「那這些,算是贓物吧?」
  
  也不知什麼來歷,燙手啊!
  
  「什麼贓物!」齊遠大笑道,抬手叫後頭的人幫忙搬著,又正色道,「分明是大人憑本事贏的。」
  
  到手的東西再吐出去?沒可能,這輩子都沒可能!
  
  晏驕:「……」
  
  行吧,反正真要這麼說也沒錯。
  
  縣衙後頭果然燈火通明的,裡頭時不時還傳來幾聲雜亂的人聲,高高低低的,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眾人才剛進門,那頭就跑來一個衙役,看見他們便難掩欣喜道:「齊大人,廖主簿,大人正找兩位呢,有急事!」
  
  兩人下意識看向晏驕,後者笑道:「難不成賊人還能跑到衙門來報復?我陪老夫人回去就行了,你們快去忙吧。」
  
  齊遠和廖無言也跟著笑了,四個人當即便分成兩撥。
  
  等齊遠和廖無言進到刑訊房,就見地上歪歪斜斜的跪著一群……啥玩意兒?
  
  打頭的幾個俱都鼻青臉腫、眼斜口歪,臉上翻了醬缸一樣,哼哼唧唧的,話都說不利索,瞧著既滑稽又可憐。
  
  「呦呵,怎麼惹到咱們縣太爺了?」齊遠都給逗樂了。
  
  龐牧坐也不好好坐,直接一條腿踩在桌案上,手裡捧著一把黑漆漆的刀翻來覆去的擦,白慘慘的刀刃越發顯眼。
  
  一旁負責書記的衙役視而不見,只是低著頭下筆如飛。
  
  「大人,嘶,不是,親爹!饒了兒子們吧!」
  
  一群人口齒不清的喊著,涕淚橫流,哪兒還看得出最初的囂張?
  
  龐牧請齊遠和廖無言坐了,聽了這話便一陣噁心,「老子哪兒來你們這群不肖子孫?」
  
  大劉等人一噎,竟隱約有些委屈:
  
  之前是誰逼著我們喊爹來著?這會兒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龐牧冷哼一聲,這些人就都不敢吭聲了。
  
  本也不是什麼傷害人命的大案,且但凡願意掏錢的百姓,多多少少也存了貪小便宜的心思,花上幾十上百文買個教訓也不虧。
  
  他本想從輕發落,叫這些人長個記性便罷了,不曾想這些廝們做的忒絕,只許他們騙人家,不許旁人憑本事贏東西,合著全天下的便宜都給他們佔了。
  
  今兒是碰上自己沒得逞,可若換上平頭百姓,誰能耐得住這麼些莽漢的打砸?
  
  如今看來,叫他們騙子還算玷污了這個稱呼,該叫土匪才對!
  
  龐牧問一旁的衙役,「何年何月何地傷了什麼人,都記下來了嗎?」
  
  那衙役恭敬道:「稟大人,記得清清楚楚。」
  
  龐牧嗯了聲,又用刀敲了敲攤主李壯眼前的地面,「還有隱瞞的不曾?」
  
  李壯吃夠了打,恨不得聽見他的聲音就發抖,當下搖頭道:「沒有了,絕對沒有了!」
  
  龐牧點點頭,想了下,吩咐下去,「遠的我顧不上,但凡平安縣轄下的,都派人送些撫卹銀子過去,順便將傷者情況報給我知曉。另外,將這文書抄送給周邊府州縣,叫他們自己看著辦吧。」
  
  贓銀本就該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衙役應了,又聽龐牧對李壯等人道:「你們屢次傷人,著實可惡,先將方才說的再細細講一回,本官自會酌情處置。」
  
  李壯的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小人說了,算戴罪立功不?」
  
  龐牧彎下腰,用刀尖拍了拍他青腫一片的臉,皮笑肉不笑,「你說呢?」
  
  那明晃晃的刀尖在自己臉上蹭來蹭去,又冷又硬,帶著一股寒意從尾巴尖兒竄到後腦勺,李壯都快嚇尿了,哪兒還敢討價還價,只是哆嗦道:「小人不敢,不敢,這就說,這就說……」
  
  這夥人是慣犯了,這幾年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一路走一路騙,在一個地方停留不超過五天,基本上是得手就跑。
  
  就在不久前,一行人在平安縣城以北兩百多裡的青町鎮停留,照例以飽滿的熱情積極行騙,第一天就「用辛勤勞動換來豐厚的回報」。
  
  攤主,也就是騙頭子李壯十分高興,帶著他們酒樓去喝酒,叫了姑娘,一氣鬧到夜裡。
  
  他們結賬時,正好看見店中夥計丟出去一個醉漢。
  
  那醉漢酒氣沖天,已經不省人事,穿的卻是讀書人才會穿的長衫,只是皺巴巴髒兮兮,也不知幾天沒換洗了。
  
  他在街角邊吐邊哭,口中翻來覆去的說著什麼「對不住」「殺人」「別來找我了」「鬼啊」之類的話。
  
  李壯抹了把臉,繼續道:「小人們聽了一回,覺得倒不像是胡話,生怕惹了麻煩,就連夜跑了。」
  
  聽完他說的話,齊遠和廖無言同時在心中想起來一樁案子:翠環山舉子案!
  
  「又是書生,又是殺人的,還是這個時候,」齊遠喜道,「天下總不會有這樣巧的事吧?」
  
  「便是巧合,涉及人命,咱們跑一趟也不虧。」話雖如此,可龐牧也覺得那名醉酒舉子只怕就是在翠環山殺害隋坤的兇手。
  
  滇陽距離平安縣千里之遙,派去調查隋坤生前好友的衙役到沒到還不知道呢,若沒有這意外的線索,最快也要幾個月之後才能破案。
  
  事不宜遲,龐牧連夜就點了人馬,命劉捕頭一行人即刻帶李壯去青町鎮抓人。
  
  *********
  
  接下來兩天,秋雨連綿不斷,像個哀怨的女子如泣如訴,中間不時夾雜著滾滾悶雷,一點點的將燥熱的空氣洗刷了個乾淨。
  
  一場秋雨一場寒,不久前還要穿紗衣的,這會兒眾人卻都陸陸續續換了厚實的料子。
  
  晏驕也換了岳夫人給做的那身鴨蛋青厚緞子衣裳,只覺柔軟順滑,無一處不服帖,心裡不免美滋滋的。
  
  這幾天她倒是清閒,便帶阿苗去了香料市場,一口氣將各色香料、大料都配齊了。
  
  天氣濕冷,岳夫人關節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有時候晏驕在院子裡都能聽到老太太在屋裡低聲呻吟,可等敲門問候,她卻又一臉若無其事,笑的如往常一樣和藹。
  
  晏驕心疼不已,跟趙嬸子商量過後,去市場買了一副羊大骨,外加幾斤羊肉、羊雜,準備加上防風驅寒的藥材做些個羊肉湯、羊肉麵,也好給衙門裡的人補補。
  
  趙嬸子暗自划算,雖然一口氣買這麼多有些靡費,可細細算來,一副羊大骨能反復熬煮幾日,且還算葷腥,分攤到每頓也很實惠了。
  
  以前她總覺得骨頭這種東西過於雞肋,又沒法吃,還比尋常菜蔬貴,湯水又不管飽,因此從未擺弄過,現在就眼巴巴的等著看晏驕如何處理。
  
  前兩天買的各色大料立刻派上用場,晏驕挑了幾樣出來,用粗紗布綁了個小包裹丟入水中,與肉和骨頭先一起煮。
  
  稍後去了血水,把鍋中浮沫一遍遍撇乾淨,順便將變色的肉撈出,另起一鍋,簡單的調個滷水,也丟了些個白煮蛋、豆干一併進去煮。
  
  時間一點點過去,骨頭鍋裡原本清澈的汁水變成溫柔的白色,空氣中漸漸蕩開骨頭湯那特有的香醇。
  
  這味道並不寡淡,卻又不同於肉香,有種既醇厚又清新的矛盾,多吃些也不會覺得膩味。
  
  晏驕舀了一點湯嘗鹹淡,而趙嬸子和阿苗等人一直在勤奮的打下手,見她動作,便齊齊跟著嚥口水。
  
  娘咧,這是什麼味兒?怎麼這麼香!
  
  「姑娘,我這就去和麵?」趙嬸子問的很積極,恨不得立刻就開飯。
  
  晏驕噗嗤一笑,「好,辛苦您了。」
  
  和麵、擀麵條也是個辛苦活,等她不緊不慢做好,羊湯和滷羊肉、羊雜估計也就好了。
  
  「不辛苦不辛苦!」趙嬸子樂呵呵的去舀麵,一雙眼睛忍不住往滷水鍋裡瞧。
  
  光聞著就這樣,真吃到嘴裡,還不得香煞個人?
  
  「老遠聞著香,猜就是晏姑娘在這兒!」正說著,前兒送了大魚的衙役林平就帶著一身濕氣進來。
  
  他先狠狠吸了吸鼻子,雙眼放光的看著不斷翻滾的兩口大鍋,笑道:「今兒又有口福了。」
  
  「今兒怎麼是你來?還有些早呢。」晏驕笑著叫他坐。
  
  她這麼一問,沉浸在香氣中的林平才想起來自己為啥來的,忙一拍腦袋,「我不是來拿飯的,姑娘,殺隋坤的舉子抓到了,大人請姑娘趕緊過去聽審呢!」
  
  晏驕精神一振,顧不上許多,叫阿苗她們先看著火,匆忙擦了擦手就跟林平往前頭二堂去了。
  
  她還沒進門,就聽一道沙啞的聲音道:「大人,我殺害隋坤,死有餘辜,可那女人言行絕非偶然,只怕也背了數條人命!」
  
  晏驕一愣,什麼情況?
  
  不是說殺人的是個舉人麼,怎麼又冒出來一名女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5 10:46 PM

第21章

  晏驕進去時,就見地上跪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人,渾身散發出混合著酒臭、汗臭等的濃烈臭味,熏得她都精神了!
  
  那人垮著肩膀,耷拉著腦袋,瞧著精神都崩潰了,可到底是讀過書的,說話還是很有條理。
  
  「……惶惶不可終日,只是後悔也晚了,我已無心科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你們來時,我反而平靜許多……」
  
  原來此人姓張名明,與死者隋坤乃是一個書院的學生,前番幾次趕考也都是同去同回,今年也不例外。
  
  上月,他們在平安縣偶遇另一批趕考舉子。雙方聚在一起做了文會,吃了些酒,隋坤與張明就稀裡糊塗跟著去了青樓「開眼界」,然後就迷上了一個叫嫣紅的妓女,更是一度爭風吃醋。
  
  這幾人數十年寒窗苦讀,哪裡經歷過這個?一旦陷落便不可自拔。
  
  「我自認容貌、學識都不輸給隋坤,」張明失魂落魄道,「可嫣紅偏偏鍾情於他,心中難免怨恨。那日,隋坤吃醉了,嫣紅竟偷偷跑來與我說,隋坤如何如何羞辱要挾與她。」
  
  「我當時便怒不可遏,想那隋坤區區一個駝子,竟也敢如此!」
  
  說到這裡,他慘笑兩聲,「如今想來,這也不過是那賤人的奸計罷了,可當時我已昏了頭,只想替她出氣,便於次日藉口賞景寫詩約隋坤上了翠環山……他自然是不肯承認的,我卻只當他狡辯,一時怒及,便用預先買好的刀子將他殺死……」
  
  這幾日他雖渾渾噩噩,可遠離了是非之後,許多先前迷迷糊糊的東西竟都漸漸想明白。
  
  然而,悔之晚矣。
  
  龐牧點頭,前因後果倒是對上了。
  
  不過保險起見,他還是讓張明詳細描述了殺人經過,好叫晏驕和郭仵作進行對比。
  
  張明擰著眉頭想了許久,不大確定的說:「我當時迷了心智,只是亂紮亂刺,實在記不清刺了多少刀。只是後面漸漸冷靜下來,又覺得害怕,想起來老人說的冤魂索命,便割爛了他的臉……」
  
  晏驕與郭仵作對視一眼,又明知故問:「衣服上可沾血不曾?」
  
  驟然聽到有女聲,張明這才抬起頭,有些驚訝的瞧了她許久,復又收回視線,「是,好多血,我從未想過人身上竟然會有這麼多血!流了我滿手,滿身,我看見的都是血紅一片! 」
  
  「我實在是怕得很,怕死,怕被人發現,就,就脫下來丟了。」
  
  他似乎又回想起那利刃入肉的詭異觸感,以及滾燙的血噴濺在自己頭臉、身上的黏膩和腥氣,還有隋坤從頭到尾那震驚的眼神和表情。
  
  晏驕又問:「刺入可都順利嗎?」
  
  張明突然開始乾嘔,哆嗦著吐了幾口黃水,聲音飄忽,「有,有幾刀似乎紮到了骨頭,刀刃,刀刃都捲了。」
  
  晏驕點點頭,衝龐牧拱手道:「對上了,之前驗屍時就發現有部分傷口皮肉邊緣有撕裂痕跡,正是利器捲刃特有的。」
  
  她的聲音又脆又響,落到張明耳中,便如同地獄魔音。
  
  他開始止不住的發抖,面容慘白,兩排牙齒哢嚓嚓碰在一起,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是我對不住你!」
  
  「隋兄,是我鬼迷心竅!」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屋子裡迴盪著他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聽的人百感交集。
  
  不管是死去的隋坤還是張明,在舉子中都算年輕有為的,若沒有這次的事,或許今科便會高中,成為國家棟樑。然後封妻蔭子,榮耀一生。
  
  然而現在,什麼都沒了。
  
  一步錯,步步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張明在酒樓醉生夢死數日,體力早已枯竭,這會兒哭了幾聲便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趴在地上抽噎起來,猶如一灘爛泥。
  
  晏驕想起來剛才自己進門時聽到的話,又問:「方才你說奸計,什麼奸計?」
  
  「對了!」提到這個,張明似乎又有了力氣。
  
  他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用髒兮兮的袖子胡亂抹一把臉,聲音沙啞道:「害了隋兄之後,我惶恐極了,一時心亂如麻,便偷偷回去找嫣紅,想叫她幫我拿個主意。誰知那賤人!」
  
  一說到嫣紅,張明就恨得咬牙切齒,眼睛都紅了,攥起拳頭一下下捶打著地面,不幾下就打出血來,「她反而平靜的嚇人,又反復同我確認是否真的殺了人,最後竟笑了!」
  
  「分明是她一步步慫恿,最後竟笑了!」
  
  「我當時腦子亂極了,幾句話沒聽清,可確實聽她說什麼,又多了一個,你們都該死之類的!」
  
  龐牧和晏驕對視一眼,都心生警惕。
  
  到了這個地步,張明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
  
  可若果然如他所言,那這個嫣紅實在是個可怕的女子。
  
  廖無言與龐牧耳語道:「關乎人命,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且先叫人探一探這個嫣紅。」
  
  龐牧點了頭,又問張明,「你可知隨意汙衊、冤枉他人,依律該如何嗎?」
  
  張明聽了這話,索性翻身爬起,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大人,學生,不,草民做出此等傷天害理有辱斯文的事,實在死不足惜!可那嫣紅實在可惡,若她不除,我也死不瞑目!」
  
  「草民願以性命擔保,所言句句屬實!」
  
  他殺了人,愧對聖人,已經不配自稱讀書人,臨死之前,只求能盡微薄之力,稍稍減輕自己的罪責。
  
  龐牧又問了幾句,奈何張明情緒過分激動,又體力不支,半路就撅了過去,只好先叫了大夫,眾人正好也抓緊時間去用飯。
  
  晏驕一出二堂,就見杏花扒著牆翹首以盼。
  
  一見她出來,杏花真的笑成花,忙扭頭朝廚房那邊喊道:「出來了,趙嬸子,出來了,快下麵吧!」
  
  小丫頭純粹的期盼叫眾人都笑起來,才剛因為審案子帶來的抑鬱心情也驅散了些。
  
  這麼會兒功夫,不僅羊骨湯已經濃稠純白,滷水中的羊肉也變成美麗的紅棕色,原本的羶腥被很好的掩蓋,呈現出另一種複雜的香氣。
  
  晏驕用長筷子翻了下,插進去試了軟爛,又用刀子割下一片嚐味道,滿意的點了頭。
  
  滷味,真是神奇的存在!絕對是居家旅行必備之佳品。
  
  趙嬸子別的不成,擀麵條倒是一絕。
  
  麵和的勁道,切的一般粗細,在空氣中略略一抖,連彈出來的弧度都好看的緊。
  
  臉那麼大的陶碗裡放幾筷子麵條,狠狠舀一勺乳白色的羊湯,中心擺幾片瑩潤的滷羊肉、羊雜,切半個滷蛋,攤兩塊噗嗤流汁兒的豆干,沿著碗沿擱兩條脆生生小青菜。
  
  端起碗來,熱氣氤氳,湯汁微微晃動,帶著裡頭翠綠的芫荽上下起伏,嘖嘖,真跟副畫兒似的!
  
  阿苗和杏花都看呆了,「這真是碗麵?」
  
  龐牧等人都進來自己端碗,然後去大伙房邊吃邊研究案子。
  
  晏驕先喝了兩口微燙的羊湯,覺得從喉管到心肝脾肺都跟著暖融融的,額頭也慢慢滲出來一層薄汗,痛快極了。
  
  「天冷了,餓得也快,」齊遠呼嚕嚕扒麵條,眼睛都綠了,「呦,這雞蛋又鹹又香可真好吃!哈哈,豆干裡頭一泡水,怪燙的,你們吃的時候小心些。」
  
  廖無言也讚歎道:「姑娘這手藝,便是開個館子也使得。」
  
  晏驕笑笑,又道:「嫣紅那幾句話,從犯罪心理的角度來分析,應該是報復。」
  
  龐牧點頭,「滿腔恨意。」
  
  晏驕不緊不慢的吃了片羊肉,「任何心理的形成都是有跡可循的。嫣紅是位青樓女子,據張明所言,她似乎對讀書人情有獨鍾,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推斷,她之前受過情傷,對方是個讀書人?」
  
  眾人點頭。
  
  「可就算有張明的口供,口說無憑,也不能證明嫣紅殺過人,或是教唆殺人。」圖罄道,「除非...」
  
  「除非抓個正著,或是她主動坦白!」齊遠嘴裡咬著半個滷蛋,口齒不清的接道。
  
  「但總不能再叫張明回去吧?」圖罄說,「這麼些天都不見蹤影,突然出現,太可疑了。」
  
  大家也都覺得這樣。
  
  而且張明現在明顯對嫣紅恨之入骨,情緒又激動,只怕一見面就要扭打起來,根本不敢指望他做什麼臥底。
  
  龐牧唏哩呼嚕吃完一碗麵,又叫人盛了第二碗,然後一邊攪拌一邊道:「為今之計,還需將計就計,須得一位富有書生氣質的自己人出面,當然,還要有勇有謀臨危不亂,一步步叫那嫣紅露出底細。」
  
  眾人就都點頭。
  
  不過這個人選嘛……
  
  嗯……
  
  一群人突然各自停下手中動作,然後齊刷刷朝某個人看去。
  
  富有書生氣質且有勇有謀臨危不亂的廖無言插著滷蛋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5 10:52 PM

第22章

  世上最沉重的,莫過於感情。
  
  而世上最沉重的感情之一,莫過於期望。
  
  面對這十數道飽含期望的眼神,饒是素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廖先生,也不禁生出些許落荒而逃的念頭。
  
  他張了張嘴,緩緩將插著滷蛋的筷子放回碗裡,哭笑不得道:「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們竟叫我去勾引妓女?」
  
  誰也沒想到最先開口的竟會是素來寡言的圖罄。
  
  就見他將廖無言上上下下打量幾回,鄭重點頭,「先生仙風道骨,風采依舊,令人見之忘俗。」
  
  眾人齊齊看他:幹得好!
  
  話最少的人說的話,才更有說服力。
  
  龐牧抬手往廖無言肩膀上拍了幾把,爽朗笑道:「先生此言差矣,什麼勾引,引誘,引誘。」
  
  廖無言瞪了他一眼,有分別嗎?
  
  「先生,話不好這麼說,」齊遠樂呵呵道,「那隋坤可比您還大四歲呢!」
  
  他在自己人面前向來不大會,也懶得遮掩情緒,當即擺出一副標準的看戲臉,戲謔道:「瞧瞧這身段,瞧瞧這風采,嘖嘖。」
  
  晏驕瘋狂點頭。
  
  真的,哪怕經歷過後世那麼多明星的美顏洗禮,可這位廖先生還是一等一的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身上有種非常獨特的文雅和內斂,猶如一桿翠竹,當真如圖罄所言,令人見之忘俗。
  
  第一次見的時候,晏驕就忍不住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儒雅和風骨了吧。
  
  齊遠是個話簍子,一開口就停不住,還笑嘻嘻跟晏驕道:「晏姑娘不知道吧?廖先生年少成名,二十三歲就高中榜眼!乃是世間少有的大才!」
  
  在這個動輒「五十少進士」的年代,二十三歲確實配得上一句「天縱奇才」了。
  
  晏驕很配合的哇了一聲,心道我能追星嗎?
  
  廖無言捏了捏眉心,語氣沉重,「犬子後年就要下場了。」
  
  他老婆都娶了十五年,兒子都那麼大,女兒都快談婚論嫁了,現在這群人竟然叫他去青樓勾引妓女?
  
  晏驕雙眼放光,不假思索道:「這樣才更招人恨啊!」
  
  聽聽,多麼標準的渣男!
  
  撇下髮妻和一雙兒女在家,自己卻打著遊學和科舉的名義四處浪蕩,竟公然出入風月場所,又與妓女眉來眼去!
  
  渣,太渣了!
  
  廖無言幽幽看了她一眼。
  
  文化人幽怨的時候尤其有感染力,晏驕很沒出息的訕笑一聲,本能的往龐牧那邊挪了挪。
  
  龐牧下意識挺直腰桿,乾咳一聲,非常語重心長的說:「先生,有道是救民於水火,先生大義,難道要放任真兇逍遙法外嗎?」
  
  廖無言:「……」
  
  這麼多年了,向來只有廖無言陰別人的,這次卻偏偏被人用大義趕鴨子上架,下手的還是最信任的同僚,這種絕望太過深沉,以至於廖先生離去的背影中都透著濃濃的蕭索。
  
  龐牧一夥人就很興奮,很期待。
  
  不對,是很鄭重,不必任何人催促就都各自準備起來。
  
  嫣紅所在的青樓叫煙雨樓,很美的名字,可放在這裡卻格外諷刺。
  
  煙雨樓所在的青町鎮距離平安縣城大約有將近一日的車程,為方便行動,有關人員直接組了個團,集體挪過去。為防萬一,晏驕作為仵作代表也混了個名額。
  
  這年頭出門不容易,臨行前,晏驕還特意去炒了麻辣和大骨兩種火鍋底料,都裝在瓷壇裡。
  
  天氣冷了,炒出來的火鍋料很快就凝固成固態,不僅好拿,而且也不像夏天那麼容易壞。
  
  有了這個,大家中途休息時只要隨便加點什麼,也可以美美的吃一頓了。
  
  趙嬸子等留守人員就特別捨不得她走,難捨難分的場面像極了被拋棄。
  
  晏驕哭笑不得道:「幾天也就回來了。對了,這鍋滷水你們千萬看好了,每天都燒開了消消毒,用的越久越香,以後不用肉,隨便丟一片菜葉子也好吃呢!」
  
  有她這話撂在這裡,趙嬸子、阿苗和杏花都答應的震天響,表示人在鍋在。
  
  做飯她們已經不行了,難不成如今連一口鍋都照顧不好?
  
  給郭仵作佈置了滿滿的作業,確保他這幾天會過的無比充實之後,晏驕去找岳夫人說出門的事,正好碰上王公公前來辭行,對方見了她尤其熱情。
  
  「哎呦我的晏姑娘了,這就要走了,我可真是捨不得。」
  
  雖然相處短短幾天,但晏驕還挺喜歡這位神秘兮兮的王先生,聽說他要走,還有些惋惜,「這才待了幾天?不多住些日子嗎?」
  
  「嗨,我也想呢!」王公公嘆道,「姑娘手藝這樣好,我真是不捨得。」
  
  雖說來回艱難,吃不好睡不好的,可他能被聖人委以重任,回去必然恩寵更勝往昔。
  
  再者,在這裡待著著實痛快,想做什麼做什麼,想吃什麼吃什麼,半點兒不必委屈自己,若不是急著回去複命,他還真想多留些日子呢。
  
  晏驕就笑了,「往後日子且長著呢,王先生若有空,再來就是了。」
  
  王公公笑得有些勉強,「只怕不能常來呢。」
  
  且不說京城距離平安縣如此遙遠,光是他的身份吧,也不可能經常出門啊。
  
  「倒是姑娘,」他道,「以後常跟國,咳咳,龐大人去京城耍啊。京城匯聚天下奇珍異寶,還有好些個番人呢,可有意思,姑娘一定要去,到時候啊,我做東!」
  
  晏驕點頭,「一言為定。對了,我才剛做了些底料,先生也帶些。出門在外的,難免胃口不佳,這個雖不算什麼精貴東西,可卻很能開胃呢。」
  
  王公公一聽,眼睛都亮了,「瞧瞧,姑娘真是個貼心人,這可是說到我心裡去了!得了,我也不跟你瞎客氣,這就老臉皮厚的受了。那咱們可說定了,你以後可一定得去京城,到了千萬叫龐大人帶你找我去!」
  
  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索性也放開了,當下試探著道:「說起來,昨兒我也吃了羊肉麵,那滋味自然不必說,還有那些個雞蛋啊豆干的……」
  
  羊肉腥羶,又容易上火,在宮中除了貴人們,下頭都不敢吃。
  
  王公公都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吃過羊肉了。
  
  所以他昨天足足吃了兩頓四碗麵條,還腆著臉去額外要了一碟滷羊肉、羊雜,半夜肆無忌憚的在屋子裡打了一串帶著濃烈羊肉香氣的飽嗝兒,在夢中幸福的淚流滿面。
  
  聰明人就是聞弦知意,晏驕笑道:「那是我家鄉特色,我們叫滷味的,本不值什麼,先生若喜歡,我也裝一壇子就是了。只是不耐久放,先生不如弄個木箱子,裡頭放些濕透的棉花和硝石,冰冰涼涼的,倒是能多存些日子。」
  
  這年頭沒有防腐劑,倒是健康安全,就是不大方便。
  
  如今市面上賣的硝石大多不純,並做不出冰,可用來降溫保鮮再好不過。
  
  兩人歡歡喜喜的道別,第二日就兵分兩路,各奔南北。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地方秋雨都這麼頻繁,昨兒還好好的天,今兒一早卻又稀稀拉拉下起來。
  
  冰涼的雨點劈裡啪啦的敲打著,憑空帶了一股寒意,呼吸間都帶了白汽。
  
  以往但凡要出門,大家最愁的還是怎麼吃飯。可現在不同啦,他們有晏姑娘呀!
  
  瞧瞧,兩壇子叫什麼火鍋底料的,蓋著蓋子都好像能聞著香!
  
  又有各色滷味塞了一壇子,沉甸甸滿噹噹,收拾行李的時候,大家都爭著搶著替她拿!
  
  眾人都很雀躍,於是廖無言蕭條的背影越發顯眼。
  
  晏驕像上回那樣掀起車簾,果然見穿著蓑衣斗笠的龐牧就在外頭。
  
  雨不緊不慢下了一個多時辰,路上不少坑坑窪窪的地方都匯聚成小水窪,馬蹄踩上去就濺起一片水花。
  
  匯聚的雨滴順著斗笠滑落,在龐牧堅毅的面龐周圍織出一片雨簾。
  
  饒是這樣惡劣的天氣,他的脊背依舊挺直,彷彿天地間無堅不摧的一桿標槍。
  
  她小聲叫了句,「龐大人?」
  
  面容堅毅的龐大人立刻熟練地打馬靠過來,非常體貼,「晏姑娘要解手嗎?」
  
  晏驕的笑僵在臉上:「……不是。」
  
  這一節就過不去了是嗎?我就不能有點別的需求?
  
  她清清嗓子,看著前頭明顯比齊遠他們瘦削一圈的廖無言的背影,主動開啟另一個話題,「廖先生是不是特別厲害?」
  
  龐牧點頭,一臉與有榮焉,「那是,比我厲害多了!」
  
  晏驕的眼睛亮閃閃的,「有多厲害?」
  
  「多厲害?」龐牧抬手摸了摸下巴,想了會兒,呼出一片白汽,「這麼說吧,我能一口氣打死二十個人,那廖先生就能弄死五十個,還不用自己動手。」
  
  廖先生一張嘴就能把人說死好嗎?
  
  晏驕被他簡單粗暴的比喻驚呆了,半晌點頭,「確實很厲害。」
  
  前頭齊遠屁顛兒的跑到廖無言身邊,也不知說了什麼,自己先嘎嘎嘎笑起來,結果就被廖無言一胳膊肘頂在肚子上,悶哼一聲彎下腰去。
  
  這次笑的是圖罄了。
  
  晏驕眨巴著眼想了會兒,又興致勃勃的問:「廖先生這麼好看的人,夫人是不是也特別好看,特別有氣質?」
  
  肯定是傳說中那種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然後生的小孩子也特別好看,一定是!
  
  「嫂夫人,是很好看,」龐牧眼神古怪,「不過你……」
  
  對於廖先生是不是過於關注?
  
  誰知下一刻,就見晏驕趴在馬車窗口,笑咪咪道:「那大人你呢,是不是也特別厲害?」
  
  黑白分明的眼睛穿透雨幕直直看過來,裡頭滿滿沁著笑意,清晰地映著一個他。
  
  龐牧就覺得自己腦袋瓜子裡轟的一聲,彷彿有煙花炸開。
  
  整個世界瞬間模糊,什麼車馬粼粼,什麼秋雨滴落,全都聽不見了。
  
  良久,他才聽到自己暈暈乎乎的說:「哈哈哈哈哈,我?哈哈哈,還行吧,哈哈哈哈!」
  
  前頭齊遠和圖罄齊齊回頭,滿臉疑惑:「大人怎麼了,笑的跟個大傻子似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6 10:26 PM

第23章

  臨近晌午時,龐牧一行人挑了路邊平坦高地安營紮寨。
  
  雖然下著雨,雖然地方不熟,可一群人還是麻利的不像話,眨眼功夫就起了兩座簡易小帳篷。龐牧甚至還乾脆俐落的安排好了防衛!
  
  晏驕本想幫忙來著,誰知根本插不上手,就打著傘站在旁邊看,半晌幽幽來了句,「這年頭想在衙門任職,都得先學這個嗎?」
  
  這種熟練程度,根本就是無數次實踐才會有的。
  
  那麼問題來了,正常衙門裡的人需要會這個嗎?
  
  龐牧指揮的動作一僵,猶豫了下,「實不相瞞,我是武職轉過來的,想必你也看出來了。」
  
  這是他頭一次不迴避。
  
  晏驕微怔,表情越加複雜,倒有幾分不自在,「算了,我也不過隨口一說。」
  
  她也實在是職業習慣。
  
  其實細想想,人活一世,誰還沒有點兒秘密呢?有時候太激進,反而不美。
  
  不過話說回來,得是什麼樣的武職,才能一舉越過無數寒窗數十年的進士們,直接轉成州級縣的實權縣令?
  
  這麼些日子,龐牧已經習慣了她的觀察入微,驟然聽了這話,倒是有些意外。
  
  他摸摸鼻子,小聲說:「其實沒什麼見不得人,只是……個中緣由有些複雜,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但凡涉及朝堂局勢,他與聖人又是那般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總不那麼好開口的。
  
  「不好說就別說了,」晏驕忙道,「你不必為難。」
  
  龐牧正在心裡讚歎她的善解人意,突然又聽對方話鋒一轉:
  
  「反正時候久了,我自然瞧得出來。」
  
  晏驕衝他狡黠的眨了眨眼。
  
  龐牧有一瞬間的錯愕,然後突然就笑了起來。
  
  「好。」
  
  其實就這麼你來我往,也挺有趣的。
  
  「那什麼,」兩人氣氛正好,齊遠的粗嗓門不合時宜的插進來,「我不是有意打斷兩位談正經事啊,只是晏姑娘,那鍋裡的水滾了半天了,你再不去瞧瞧可就要乾了啊。」
  
  微妙的氣氛驟然碎裂。
  
  晏驕噗嗤一笑,也沒尋常女子的嬌羞,利利索索就挽著袖子過去了。
  
  齊遠吧嗒吧嗒擠過來,在龐牧耳朵邊上笑道:「晏姑娘這利索勁兒,瞧著真是叫人舒坦。」
  
  龐牧走出去一步,面無表情的看他,「齊遠。」
  
  「在,大人有何吩咐!」聽他聲音嚴肅,齊遠本能的像當初在軍營裡那樣站直抱拳,一整套動作一氣呵成,非常訓練有素。
  
  「滾。」
  
  「……啥?」
  
  「滾蛋!」
  
  「……哦。」
  
  不遠處旁觀的圖罄冷笑,呵呵,活該!
  
  ——
  
  火鍋真的很省事,就是水開後下鍋底料,隨便丟點兒什麼進去,哪怕廚藝再差的人也能掌控。
  
  濕冷的秋雨天裡,捧著微燙的大碗吃些熱乎乎的食物,湯湯水水灌下去,再冷也舒坦。
  
  作為最瞭解嫣紅的人,張明也被帶來協助指認,不過因為殺人犯的身份,隨行人都不大待見他。
  
  尤其是跟著龐牧出來的一眾心腹,看向他的眼神中不乏鄙夷和厭惡:
  
  兄弟那是關鍵時候能交付性命的,割頭不換,你這廝竟因一女子的挑撥就殺人,著實可惡!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晏驕對他的感覺也很複雜,不過考慮到今後還要用他,就主動盛了一碗食物過去。
  
  「吃吧。」
  
  因內心備受煎熬,張明幾乎是以肉眼看見的速度迅速消瘦,雙頰凹陷、兩眼瞘,手腕比她的還細,整個人儼然皮包骨,如同一具移動的骷髏。而且精神也很差,反應也越來越慢了。
  
  再這麼下去,晏驕真擔心他挺不到案子結束。
  
  縮在角落的張明聞聲抬頭,猶豫了下,還是小心接過,又小聲說了句謝謝。
  
  晏驕單手就能端住的飯碗,他卻已經需要兩隻手才顫巍巍拿住了。
  
  人在飯桌上最容易打開話題,眼下雖然沒有飯桌,但氣氛差不多,晏驕就沒馬上走,只是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
  
  「嫣紅是個怎樣的女子?」
  
  張明吃東西的動作頓了頓,咬了咬牙,還是老實答道:「她很美,好像念過幾本書,瞧著柔柔弱弱的,一雙眼睛裡總是霧濛濛水汪汪……我就是被她那麼看著,才會只以為是的以為自己是不同的。」
  
  他的眼眶泛了紅,聲音微微發顫,「其實不久之後我就想通了,我對不起隋兄,可是……我對不起他。就算死了,我也沒臉見他。」
  
  自己一念之差,不僅害了一個人,還毀了兩個家。
  
  他胡亂抹一把臉,苦笑道:「有勞姑娘了,也請轉告大人知曉,若有什麼想知道的,只管來問吧。」
  
  「不必轉告了,」廖無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過來,自顧自去張明對面丟了一塊草墊,一撩袍子盤腿坐下,「你把有關嫣紅的一切都細細說來。」
  
  外頭淒風苦雨的,周圍也是荒郊野嶺,實在沒什麼好看,可他這席地而坐的動作還是說不出的瀟灑自如。
  
  「先生來啦。」晏驕忙往後退了退,給他騰開地方。
  
  「畢竟我要去引誘於人,」廖無言面無表情的盯著她,「不做些功課可怎麼好?」
  
  晏驕:「……」
  
  這怨氣,都快實質化了。
  
  廖無言的人設就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因為科舉這種事其他人瞭解都不多,龐牧對他又絕對信任,索性由他自由發揮,只是暗中撥了兩個人護衛。
  
  他是以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境進的青樓,背影一度很悲壯。
  
  提前過來探查的劉捕頭回來匯報情況,「煙雨樓的老鴇早年也是名動一時,頗有心計,整座煙雨樓給她守的密不透風,裡頭的姑娘平時根本不讓出門,逢年過節出來放風也有龜公和打手跟著。那個叫嫣紅的,早年就是煙雨樓的頭牌,聽說也頗知書達理,平時除了達官顯貴之外,只接讀書人。」
  
  達官顯貴是無法推脫,可讀書人,就是純粹的個人喜好了。
  
  「對了大人,這幾日兄弟們找本地城門守衛和附近驛站、客棧確認過,這兩年好像確實有不少讀書人行蹤不明。」
  
  劉捕頭對這個結果也有些震驚,又想起來前些年衙門裡的情況,努力回憶道,「也曾有人報案,只是一來沒找到屍體,二來沒有嫌犯,且讀書人四處遊蕩,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去什麼地方遊學,一連數年沒有消息,過後卻又突然出現的事情也多得很,最後都不了了之。」
  
  雖說各地官府都有秀才和舉人名錄,但若是不進行正式交接,有也白搭,根本沒法及時掌握學子們的動向。
  
  有張明、隋坤的前車之鑑在,大家不得不大膽猜測,很可能這些行蹤不明的讀書人中,早已有人遭遇不測也說不定。
  
  龐牧怒道:「上任縣令是誰來著,辦差如此不經心,與貪官汙吏草菅人命有何分別!我非參他一本不可!」
  
  山匪成患,任人失蹤卻不作為,留下這樣的爛攤子,竟還想升遷?滾去西北採石頭去吧!
  
  沒人報案也就罷了,可這都報案了,他竟也能以種種理由推脫,實在可惡。
  
  要是打從一開始就重視起來,或許真兇早被捉拿歸案,隋坤也不會死。
  
  「劉本,你速速命人回去調取檔案文書,務必將之前曾報失蹤的人員名錄原封不動的取來!」
  
  劉捕頭領命而去。
  
  晏驕直皺眉,「若是嫣紅能自由活動就好了,說不定能有些蛛絲馬跡,幫咱們找到之前的受害者,我就能順道驗屍,確定死者身份。」
  
  連環殺人兇手一般都很自負,他們很難擺脫作案成功帶給自己的快感,而這種感覺又會不斷促使她進一步作案。而時候久了,次數多了,總會留下點什麼痕蹟的。
  
  活動範圍越大,嫣紅留下的痕跡就會越多,可現在她的活動範圍卻被基本確定在小小的青樓,那麼他們能找到的東西就很有限,包括其中的關鍵證據。
  
  比如說,屍體。
  
  人都會說謊,但屍體不會,而她的工作,就是讓屍體說話。
  
  只要能確定死者身份和死亡方式、時間,就能順藤摸瓜找出他的活動範圍,然後找到接觸過的人,甚至是目擊者。
  
  圖罄想了下,覺得不太樂觀,「這麼一來,難不成那女子都是挑唆別人?」
  
  她總不至於在青樓接連殺人都沒被察覺吧?
  
  還是說老鴇同流合污?
  
  「難道天下真有那麼多傻子?怎麼可能因為旁人三言兩語就自毀前程!」齊遠嗤笑出聲,可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出來了,「可若天下沒有這麼多傻子,整座青樓,只怕都脫不了關係!」
  
  這麼一來,案子調查難度就更大了。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不自覺跟著頭皮發麻。
  
  一個瘋狂報復的女人已經夠可怕,可如果他們面對的是一整座藏汙納垢的殺人堡壘……
  
  「那個,」晏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咱們是不是該先擔心下廖先生?」
  
  深入虎穴啊!
  
  「別怕,」龐牧看過來,主動解釋說,「廖先生非一般文人,經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我也安排了人接應,不會有事。若咱們輕舉妄動露了馬腳,那才是幫倒忙。」
  
  聽他這麼說,晏驕這才鬆了口氣。
  
  廖先生那麼好看的人,可千萬要全身而退啊!
  
  「大人,」她想了下,覺得還是該主動出擊,「即便廖先生努力嘗試,可且不說嫣紅會不會上鉤,什麼時候上鉤也說不定。甚至退一步想,也許她背後另有其人,難道要這麼乾等下去?」
  
  「自然不是,」龐牧笑道,「我已吩咐下去,一隊人馬照例盯著煙雨樓一舉一動,同時簽了手令,四處張貼告示,說近期有拐子活動猖獗,已有孩童丟失,現有衙役並當地官軍四處搜尋。」
  
  節前後本就是拐子活動高峰,每年也都有不少孩童被拐,百姓們深惡痛絕。此時中秋剛過,以這個名義行動,哪怕被兇手發現有官兵活動,也不會太警惕。
  
  晏驕聽得眼前一亮,「大人英明!」
  
  龐牧給她這一記馬屁拍的通身舒暢,笑的越發溫柔,「放心,屍體不會憑空消失,一定會盡快找出來,到時就要仰仗姑娘啦!」
  
  晏驕抱拳,信心十足,「好說好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6 10:32 PM

第24章

  事實證明,晏驕是真的低估了廖無言的執行能力。
  
  他扮演的是一位家境殷實,在外遊學兩年有餘的京城舉子,如今正好回家考試。
  
  安全起見,也為更符合常理,他身邊還帶了衙役林平扮演的健僕。
  
  兩人黃昏去的煙雨樓,一直到了深夜才帶著滿身脂粉酒氣回來,而那個時候,晏驕已經反復抵抗睡魔失敗後精神昏迷了。
  
  她也曾是一位熬夜無數的鐵血女戰士,但來大祿朝之後,沒了一切電子設備和夜間消遣,她被迫跟大家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早已養成空前良好的作息習慣,這會兒竟然熬不住了!
  
  廖無言回客棧後,龐牧親自來敲門喊人,晏驕的腦子尚未清醒,可身體已經本能的從床榻上彈起,暈暈乎乎的開門,然後一腦袋紮在龐牧下巴上。
  
  兩人同時發出一聲悶哼。
  
  伴隨著鼻樑上端傳來的劇烈酸痛,晏驕終於徹底清醒。
  
  從軍多年,龐牧自認長了一副銅皮鐵骨,敵軍刀劍往他身上削下皮肉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可現在,只是一個姑娘輕輕撞了下,他便止不住的渾身發燙,被撞到的地方更是好像有什麼在砰砰砰狂跳不止,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匯聚過去。
  
  「晏姑娘,你沒事吧?」
  
  這細皮嫩肉的,可別磕壞了。
  
  晏驕揉了揉鼻子,甕聲甕氣道:「還好,倒是龐大人,你沒事吧?」
  
  其實這會兒龐牧的下嘴唇確實被牙齒磕破了,口腔內緩緩瀰漫著腥甜,但他的嘴角卻止不住的上揚,然後看著晏驕明顯紅了一塊的鼻樑心疼不已,「都紅了,真是對不住,叫個大夫瞧瞧吧?」
  
  晏驕噗嗤一笑,也不覺得痛了。
  
  兩人前後腳進門,齊遠第一個發現了,才要招呼他們過來坐,卻突然像是發現秘聞一樣拼命推搡圖罄。
  
  「老圖,瞧瞧,瞧瞧啊,大人動作忒快,只是不夠溫柔體貼,都給親紅了!」
  
  圖罄:「……」
  
  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跟這麼個傻子搭檔多年竟屢戰屢勝,究竟是我方將士太過勇猛,還是敵軍過於無能?
  
  你家親姑娘往鼻樑上親啊?
  
  廖無言無法忍受青樓裡帶回來的味道,先去沐浴更衣,而不那麼講究的林平已經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與龐牧安排的兩個護衛一唱一和,呱唧呱唧的講起來:
  
  「先生真乃神人也!」林平非常用力的比了個大拇指,佈滿血絲的眼球裡迸發出熾熱的名為崇拜的光,「今日也有不少書生在,都是慕名而來,點名要嫣紅。那嫣紅卻一直半遮半掩,只是端坐高臺彈琵琶,又唱些個什麼酸不拉幾的小曲兒,叫人聽了渾身難受。」
  
  「一眾書生越發狂熱,又有人作詩、題詞的,先生當時便嗤笑一聲,起身便罵!」
  
  正聽得如癡如醉的晏驕:「……啥?」
  
  罵人是什麼神操作?
  
  然而這會兒沒人顧得上她的疑惑和震驚,都在聚精會神聽林平手舞足蹈連筆帶劃的描繪廖先生當時的壯舉:
  
  「先生先把那幾名舉子所作詩詞都拎出來批了一遍,貶的一文不值。我雖不大懂,可瞧他們羞憤欲死的模樣,還有看客們的哄堂大笑,約莫確實不好。」
  
  「那些人惱羞成怒,依仗人多勢眾,便一擁而上,對先生呈圍剿之勢!」
  
  說到這裡,林平激動地臉紅脖子粗,當即狠狠一拍桌子,猶如說書先生在世,口水橫飛道:「可先生如此神勇,哪裡有半點畏懼退縮!當即以一人之力迎敵,舌燦蓮花引經據典,生生叫我知道了何謂舌戰群儒!」
  
  「他罵這些人,書都讀不好,做的文章詩詞狗屁不通,還有臉妄稱學子,日後更無從安邦定國。如今又放著正事不做,反而在青樓戲耍取樂,不僅侮辱了聖人,辜負家鄉父老,更是連自己都騙了!可謂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流種子!」
  
  「在場好些嫖客都跟著叫好哩,有兩個舉子也不知是羞憤太過氣厥過去,還是下不來台裝昏,直接就給人抬走了……」
  
  晏驕聽得目瞪口呆。
  
  開場就這麼勁爆的嗎?
  
  說話間,廖無言已經煥然一新的過來。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袍,隨手束起的烏髮還有些濕漉漉的,眉眼間的疲倦難掩從容自若,間或抬眼,淡然的目光中隱約流轉著孤傲,整個人就非常魏晉名士風流。
  
  晏驕特別激動,只覺得全身的睏意都煙消雲散。
  
  她為什麼要是女子?她也想去煙雨樓看現場啊!
  
  「晏姑娘,晏姑娘?」雖然明知晏驕沒什麼不好的心思,可眼睜睜瞧著她這般,心裡難免有些酸溜溜的。
  
  龐牧忍不住微微抬高了聲音,「晏姑娘,雨夜裡涼,且用些熱水吧。」
  
  「啊,多謝大人。」回過神的晏驕接了茶杯,連忙正襟危坐起來,又沒事兒人似的問道,「廖先生,方才林平他們已經將您在煙雨樓的經歷講了,只是後面嫣紅請您去進去,裡頭的事便不得而知。」
  
  她一說「請您進去」四個字,眾人的眼珠子都齊刷刷亮起,其中尤以齊遠最為突出,簡直都要發綠了。
  
  素有賢者之名的軍師上青樓,更與名妓共處一室,多麼稀罕呀!
  
  廖無言沒好氣的剮了這些始作俑者一眼,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啜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道:「因那嫣紅言明只接讀書人,那些人又被我打發走了,一時倒也無人上前自討沒趣,且不說她究竟作何想法,也只能叫我去了。」
  
  他素來懶得與庸人爭搶,空等又非他所願,索性一勞永逸,且先得了今日的空檔再說。
  
  然而文人恐不會輕易認輸,只怕接下來幾日,他有的忙了。
  
  圖罄到底略謹慎些,「會不會太過刻意?」
  
  「這有什麼?」齊遠渾不在意,「自古文人相輕,莫說妓院這種時時刻刻要在姑娘們面前表現的地方,你且看朝堂上那些文官兒罷,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可曾收斂?破口大罵甚至公然對立、相互詆毀的時候還少嗎?若非還要些臉面,只怕恨不得跳起來咬死對方哩,我瞧著都累得慌。」
  
  這倒也是。
  
  晏驕輕笑出聲,貌似不經意的問道:「齊大人說的有趣,只是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大員,真會這樣不堪?難不成你親眼見過?」
  
  「何止見過啊,我還....」齊遠不假思索的回道,才要繼續,就見對面的龐牧、廖無言等人俱都一臉絕望。
  
  他腦袋嗡的一聲,猛地收住話頭,眨巴著眼看向同袍好友圖罄,以眼神詢問:
  
  老圖,我是不是說漏嘴了?
  
  圖罄都懶得搭理他了。
  
  你說漏嘴的時候還少嗎?簡直就是個篩子啊。
  
  屋子裡有那麼一瞬間的死寂。
  
  晏驕歪了歪腦袋,看上去特別純然無辜,「怎的都不說話了?」
  
  龐牧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何心情,只是無奈笑出聲來,主動開口道:「先生可有什麼發現嗎?」
  
  「若說實打實的證據,我確實沒有,」廖無言收回落在晏驕臉上的視線,認真想了下,謹慎道,「可我見到那名女子的第一眼,便已認定她非無辜之人。後面她請我入內,種種言談舉止,更是堅定了我的猜測。」
  
  饒是廖無言素來不看重皮囊,也必須得承認那確實是一個柔弱美麗的女子,如雲似霧。
  
  她也好像確實略通文墨,恰如其分的表現出的崇拜、嚮往和小心翼翼,都是最能激發男人保護本能的。
  
  但廖無言卻分明從她眼底讀出憎惡。
  
  「她口口聲聲說我與眾不同,令人心生嚮往,願意割捨一切侍奉左右。可在她心中,只怕我比那些光明正大的嫖客更加可惡,」廖無言嗤笑道,「至少他們是真小人,我卻是個偽君子。」
  
  為了盡快將疑犯捉拿歸案,廖無言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逼迫兇手行動,所以他也最大可能的偽裝出最不堪的一面:
  
  在大堂義正辭嚴的呵斥了那一眾尋歡作樂的書生之後,嫣紅果然派人下來請他,可廖無言卻一連兩次拒絕,但偏偏不走,只是坐在下頭看。
  
  一直到嫣紅第三次相邀,廖無言這才擺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腳步匆匆的跟著小丫頭上樓,結結實實的演繹了何謂口是心非、欲拒還迎。
  
  打從進門開始,嫣紅的笑容就沒斷過。
  
  她笑的那樣溫柔甜美,好似夏夜裡沾染了清甜荷香的晚風,不帶侵略性,卻更叫人刻骨銘心。
  
  廖無言一開始也裝模作樣的抵擋幾回,不過略吃了半盞茶,便言辭放肆,更即興作了一首淫詞浪曲,遣詞造句極盡露骨之能事,活脫脫一個衣冠禽獸。
  
  饒是這麼著,嫣紅的笑容還是沒變過。
  
  她的屋子裡有一面裝飾華美的大鏡子,廖無言進門之後就對著鏡子坐下了,而稍後嫣紅親自去門口接酒壺時,廖無言卻從鏡子裡看見她眼中難以克制的噁心。
  
  那是一種看豬狗,看腐爛的垃圾一樣的眼神。
  
  文人本就攻心,只是這麼一個眼神,廖無言便能確定,張明所言基本屬實。
  
  這名女子,絕非善類。
  
  「先生把那些書生都攆走了,莫非要逼嫣紅親自動手?」圖罄問道。
  
  廖無言點頭道:「我本意如此。這個女子十分善於揣摩人心,若是果然叫她搭上其他人,到時候很容易撇得一乾二淨,倒叫咱們不好動手了。倒不如我激怒於她,叫她親自下手,然後來個人贓並獲。」
  
  他都做到這一步了,若後面真的功虧一簣,只怕要嘔死了。
  
  「可是先生,這樣不會太危險麼?」晏驕擔心的問。
  
  她好歹也算刑偵部門出身,見慣了種種匪夷所思的陰暗和邪惡,凡事習慣從最壞的角度考慮。
  
  類似這種風月場所總是藏汙納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手段,令人防不勝防。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廖先生這般光風霽月的文雅人,能不能行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約是最艱難的第一步已經邁出去,廖無言現在倒是很看得開。
  
  見她一張臉擔心的都皺巴了,廖無言終於忍不住笑出來,「晏姑娘過慮了,我雖是個書生,卻非手無縛雞之力,又有林平和大人裡應外合,必然無虞。」
  
  他雖是文職,到底跟著龐牧出入沙場多年,多少次生死邊緣徘徊。就算不能上戰場,可真要論起警惕心、身手和自保能力,不知要高出尋常人多少倍。
  
  見廖無言這樣胸有成竹,晏驕略略放心。
  
  見她還是難掩忐忑,一旁的龐牧也道:「廖先生與我情同手足,乃是過命的交情,便是我拼了這條性命,也必然保他安然無虞。」
  
  圖罄不是白跟著來的。
  
  為防意外發生,他們一行人分三批先後入城,圖罄後面更有副將帶了百十人馬,馬餵飽、弓上弦、刀磨光,俱都偽裝成押貨的鏢局隊伍,此刻就駐紮在這條街斜對過的宅院內。
  
  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響箭為號,眨眼功夫便能將煙雨樓上下團團圍住,保准一隻耗子也逃不脫。
  
  晏驕這才真的放了心。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就覺得吧,龐大人眼中似乎帶著點兒……期盼和若有似無的失落?
  
  她一時想不大明白,只是極其誠懇地說:
  
  「廖先生要緊,但素聞大人凡事愛身先士卒,便是剿匪也是親自帶兵去的,煙雨樓在此地盤踞多年,必然惡奴成群、打手成患,又佔據地利,大人也需保重自己才是。」
  
  龐牧發誓,自己聽到花開的聲音。
  
  「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6 10:3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11-27 10:27 PM 編輯

第25章

  接下來兩天內發生的事情完全驗證了廖無言的猜測:
  
  雖然頭一日被罵的很慘,但學子們絕不會輕易認輸!
  
  考慮到在煙雨樓對戰稍顯有辱斯文,傳出為妓女爭風吃醋的名聲也不大好聽,他們還特意打聽到了廖無言下榻的客棧,親自上門下戰書。
  
  然後就撞到槍口上了。
  
  本來麼,一個素來耿直清白的人迫於無奈去青樓辦事就叫人非常不愉快,廖先生這幾日當真是有火沒處發,可巧這幾個夯貨撞上來,真是瞌睡遇枕頭。
  
  不能去煙雨樓的晏驕終於如願以償:
  
  她親眼看著廖無言自始至終都端著一張雲淡風輕的臉,兩片好看的薄唇不斷開合,噴出的卻是堪比毒液的鋒利言辭,直將那群上門挑釁的書生戳的千瘡百孔,虐的體無完膚,怎一個痛快了得。
  
  一個個書生躊躇滿志的上前迎戰,又一個個垂頭喪氣慘敗而歸,如潮水般來了一波又一波,但終究沒能在沙灘上留下一點痕跡。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不外如是。
  
  在被罵了「不當人子」之後,那書生面無人色的晃了幾晃,踉蹌著扶住桌子,捂著胸口好一陣大喘氣,最後不甘心的指著廖無言,哆哆嗦嗦的指責道:「你,你好生無禮!」
  
  廖無言沒什麼耐性的拱拱手,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承讓承認。」
  
  那人一口氣沒上來,氣的當場翻了白眼,還是幾個同伴一擁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搧風的搧風,又有人往他臉上噴了口涼水,這才悠悠轉醒。
  
  醒來後的書生坐在原地愣了片刻,稍後回神,突然便捂著臉嚎啕大哭,踉踉蹌蹌的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頭忽然亂作一團,隱約聽到人失聲尖叫:「有人跳河啦!」
  
  「在那裡在那裡,快撈上來!」
  
  「抓住,抓住了啊!」
  
  晏驕無限崇拜地朝廖無言一揖到地。
  
  這是生生把人罵的跳了河啊!
  
  廖無言冷笑出聲,帶著林平施施然往外走去,路過那剛被救起的落湯雞身邊時,對方的同伴不免又忿忿不平。
  
  「都是讀書人,你又何苦這般咄咄逼人!」
  
  「王兄莫要多言,此等心胸狹隘之輩,我等不屑與之為伍!」
  
  結果就聽廖無言嗤笑道:「諸位雖然沒有才華,幸而滿腹草包,手握顛倒黑白乾坤之能,身兼指鹿為馬之大才。又自視甚高,不知天高地厚,不曉雲高河低,如此理直氣壯,在下實在佩服佩服,著實力有不逮,在此痛快認輸,故而諸位倒也不算一無是處,實在不必妄自菲薄。」
  
  他雖是笑著說,又言辭華麗,可誰能聽不出這是辛辣的諷刺?
  
  別說那個跳水的幾乎又被氣的昏死過去,就是周圍幾個完好無損的同伴,這會兒也快氣炸了。
  
  這還沒完,又見廖無言將臉一拉,兩隻眼睛裡幾乎要沁出冰碴子,「貿然上門挑釁,是為無知;以多卻不能勝少,是為無能;一敗便不能承受,尋死都不得其法,當真是無知又無能!」
  
  「似爾等庸碌之輩,無心無眼無知無能,還考的什麼科舉,做的什麼文章,成的什麼家國棟樑!」
  
  「此等庸才,竟也敢做什麼皇榜登科、御宴瓊林的春秋大夢!說出去真是羞也羞死了!」
  
  「依我看,也不必上京去了,便從此地打道回府,回家去種地去吧!」
  
  說罷,他也不管地上一群搖搖欲墜的書生們,徑直帶著林平往煙雨樓去了,背影真是說不出的俾睨天下。
  
  晏驕還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龐牧就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身邊,笑道:「這回看過癮了吧?」
  
  「過癮了,」晏驕砸吧下嘴,眼神恍惚,帶著無限回味的感慨道,「廖先生,真乃神人也!」
  
  她現在是真的相信龐牧說的話了。
  
  不,廖先生比他說的還厲害,區區五十個根本不夠他幹的!
  
  這拉仇恨的本事絕了。
  
  偏偏他罵完了別人,自己又去了煙雨樓,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嫣紅不恨他恨誰?
  
  外頭已經亂成一鍋粥,看熱鬧者不知凡幾,可在聽了廖無言一番批駁之後,還會主動替那些書生說話的,根本寥寥無幾。
  
  兩人正趴在二樓圍欄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奉命外出查探的劉本匆匆歸來,一進門就四處張望,看見他們後露出驚喜交加的神情,拔腿就往這邊走。
  
  這肯定是有情況了。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不必多發一言,都很默契的迎了上去。
  
  「大人,晏姑娘,」外頭已經有些涼颼颼的,可劉本卻跑的滿身是汗,就連栓在外面的馬兒也跟著喘粗氣,顯然急得狠了,「屬下帶人搜索附近一帶,才剛接連發現了兩具屍體。」
  
  終於有物證了!
  
  兩人精神齊齊為之一振,一個跑回去背了勘察箱,一個折回去取了這兩日整理出來的失蹤人口簿子,留下圖罄帶人看家,協助廖無言,又喊上齊遠,馬不停蹄的跟著劉本去了。
  
  就在去的路上,晏驕也沒閒著,見縫插針的詢問關於屍體的情況。
  
  「前幾日不是接連下雨嗎?好些地方都被泡軟了,又刮風,吹倒了一棵樹,帶下來好大一片泥土,有兄弟眼尖,瞧見下頭隱約有一片衣角,這才挖到了。」
  
  「本以為就這個,誰知屬下才剛騎上馬,那頭也有人在一塊滾落的石頭痕跡下發現了人手!」
  
  「說是屍體,可與平日見的著實不同,說是風乾也不像風乾,又黃又白,油汪汪的,忒也噁心,頭一個挖的兄弟吐慘了!」
  
  這事兒說起來還是心有餘悸的。
  
  「大傢伙不大精通這個,」騎在馬背上的劉本抬高聲音道,「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年頭了,才剛發現時還嚇一跳!咱們也看不出什麼來,只知道應當是男屍,至於年紀身高的,還是要指望姑娘您了!」
  
  他在這個行當做了不少年了,各色屍體也見過不少,可今兒見的這兩具,還是叫他和一干兄弟們結結實實的「喝了一壺」。
  
  就是現在跟晏驕描述,他都覺得有些反胃呢。
  
  如果有的選,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屍蠟化,晏驕幾乎是瞬間就從劉捕頭那簡單粗暴的描述中得出了最關鍵的結論。
  
  有這個結論打底,很多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大人,」她立刻對龐牧道,「要達到這種程度,死亡時間應該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姑娘,您真神了!」龐牧尚未開口,劉本先就吃驚道,「還什麼就沒看呢!」
  
  他雖吃驚,卻並不懷疑,因為早在之前的幾起案件中,這開天闢地頭一位的女仵作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瞭自己的能力。
  
  「人死後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啊,只要掌握規律,做出判斷也很簡單的。」晏驕謙虛道,同時又覺得遺憾。
  
  這麼難得的教學現場,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什麼書面作業都比不上親身實踐啊。
  
  下一次遇到,還指不定是什麼時候呢!
  
  「你確實很厲害,」龐牧笑道,頓了頓又意味深長的補充道,「特別厲害。」
  
  只是這麼一句話,便將死亡時間畫了個圈,排除掉一大批失蹤人口,不可謂不厲害。
  
  齊遠也在旁邊滿足道:「晏姑娘一來啊,咱們的擔子可就輕快多了。」
  
  原先曾需要無數衙役辛苦跑動許多天才能找到的線索,現在只需要一句話就成了,而且精準率高的嚇人,讓大傢夥省了多少無用功啊。
  
  一行人剛出城就一路狂奔,幾乎要飛起來,晏驕在馬車上顛的七葷八素滿臉泛白,下車後兩條腿都是軟的,尾椎骨都疼的發麻了。
  
  娘的,這次回去之後,一定要找個時間學騎馬!
  
  古代沒有減震措施的馬車簡直不是人坐的。
  
  她完全不用懷疑,再這麼下去,幾年之後,她可能就要被顛成下肢癱瘓了!
  
  「還成嗎?要不要先歇歇?」龐牧有些自責的問道,「早知還不如帶你騎馬。」
  
  有他在後頭護著,總不至於這麼遭罪。
  
  「沒事兒,」晏驕狠狠喘了幾口氣,又緩緩做了幾次伸展運動,臉色漸漸好轉,只是口中卻發狠道,「大人,回去之後千萬一定務必要給我配匹馬!我要學騎馬!」
  
  她板著小臉兒的樣子可憐又可愛,龐牧強忍住了沒告訴她,其實自己騎馬也不是多麼痛快的事情……
  
  晏驕他們過去時,大老遠就能聽見乾嘔聲了,幾個被留下保護現場的衙役還在此起彼伏的吐,腰都直不起來,瞧著是真慘。
  
  其實吐到現在,胃裡已經沒什麼東西了,一口一口乾嘔出來的只是胃液,可就是停不下來。
  
  空氣中隱約浮動著一股詭異的味道,遠遠望去,地上確實橫著一截泛黃的物件。
  
  晏驕微微鬆了口氣,有心替他們紓解心理壓力,當即道:「得虧著如今天涼了,氣味擴散的不是那麼厲害,這要是夏天啊,嘖嘖,只怕要熏死人了!」
  
  她這麼說,眾人就都本能的跟著想像了下,然後……
  
  「嘔~!」
  
  集體爆發的聲音聽上去特別慘烈,齊齊彎腰的場面也分外壯觀。
  
  晏驕:「……」
  
  我確實是為你們好來著,可誰知你們心理素質這麼不過關!
  
  唉,還是得練啊!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和數次經驗,齊遠還是本能的吞了吞口水,乾笑道:「機會難得,也該叫老圖來的。」
  
  那小子那麼愛乾淨,他要是跟來的話,現在肯定吐的圖老夫人都不認識!
  
  晏驕開了勘察箱,在鼻子下面抹了點郭仵作友情贊助的油膏,忍著心疼再次動用裡面用一回少一回的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屍蠟化比較特殊,非常難處理,為保萬全,不少法醫都會選擇戴兩層手套,不然……反正後果絕對令人終生難忘。
  
  她先大體將兩具屍體都看了看,然後就讓跟來的文書記下,「根據屍蠟化的程度不同,兩具屍體相差可能在半年左右,這一具大約一年左右,另一具更晚一些。」
  
  時間太過久遠,絕大多數直觀的體表證據都已消失殆盡,這種程度的屍體單純從外表很難發現更多資訊,晏驕又看了遍,抬頭對龐牧道:「大人,我要申請解剖。」
  
  龐牧大手一揮,「準。」
  
  晏驕活動下手腕,禁不住又感慨道:「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
  
  兩具屍體啊!想想就頭大。
  
  她先嘗試著將屍體上的衣服殘片剝離下來,期間不可避免的翻動了。
  
  當屍體挪動而發出的那種詭異的黏膩粘連聲響起時,現場瞬間安靜的嚇人。
  
  然後下一刻,數名衙役同時拔腿狂奔,猛地衝到遠處彎腰乾嘔起來。
  
  「嘔~」
  
  晏驕頭也不抬,如同舌戰群儒的廖無言附體,十分平靜又刻薄的道:「這屆衙役不行啊。」
  
  一個兩個都這樣,我還能指望你們點兒啥?
  
  有好大一塊衣服殘片被壓住,她擔心有什麼關鍵物證隱藏,自己又搬不動,下意識抬頭望去。
  
  被她視線籠罩的齊遠和劉捕頭都本能的瞳孔放大,渾身僵硬,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親娘嘞,可千萬別是他們猜的那樣!
  
  「那什麼,」萬千祈禱也沒能阻擋晏驕開口,「這太沉了,你們誰.....」
  
  劉本的喉頭滾動幾下,終於也沒能忍住,一扭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晏驕:「……齊大人?」
  
  齊遠已經要哭了。
  
  後悔,他現在就是非常後悔,他為什麼要跟來!
  
  老圖!!!
  
  「我來吧。」龐牧既好氣又好笑的往齊遠後腦勺拍了一巴掌,主動上前道,「需要怎麼做?」
  
  「大人,你真是佛祖轉世,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齊遠眼淚汪汪的道。
  
  「滾蛋!」龐牧啼笑皆非的踢了他一腳,順手將名簿冊子丟到他懷裡,「拿好了!」
  
  晏驕懷著既感激又肉痛的複雜心情,分了龐牧兩雙橡膠手套,指導他協助自己,最後乾脆拿著他當半個助手使喚了。
  
  事從權宜……不用白不用嘛!
  
  她還不忘對著先後「陣亡」的劉捕頭和齊遠狠狠誇讚,「看看,到底是咱們大人,就是可靠!」
  
  然後可靠的龐大人工作起來就更加熱情積極了。
  
  齊遠:「……」
  
  大人你醒醒!
  
  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日頭漸漸升高,又漸漸落下,午飯時間都過了,只是在場眾人誰都沒這個心思。
  
  「死者甲,男性,四十五歲左右,北方人,四肢骨骼發達,右肩明顯增厚,生前從事體力勞動,且常用右肩負重,」晏驕面無表情的指著地上一堆新出爐的骨骼,語速飛快的說,「無明顯外傷,右側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其中第七肋骨直刺入肺部,造成嚴重內臟損傷,應是失足跌倒後摔傷所致,基本可以定性為意外。」
  
  至於為什麼會被掩埋,可能也跟這附近降水頻繁,而泥土流動性大有關。
  
  努力想要做好後勤文職工作的齊遠根據她的描述瘋狂翻動失蹤人員冊子,不多時就驚喜的喊道:「有了有了,李大板,四十四歲,是個貨郎,去年中秋前外出買賣後一直未歸,妻子報案後一直懸而未決。此地乃是青町鎮與東面城鎮往來的捷徑,只是難走些,想必是李大板急著趕回家過節,不曾想失足跌倒,受了重傷。而這一帶少有人來,也不曾有人發現,就此死去,直到今日。」
  
  雖然之前就曾親眼目睹晏驕的神奇之處,可這種親手翻閱冊子,僅根據她的驗屍結果就在短短數個時辰內確定死者身份的經歷,還是令人振奮不已。
  
  他總算是理解自家大人當時的激動心情了。
  
  不過他馬上就激動不起來了,「這人不是書生,又是自己摔死的,跟咱們這次查的案子不是一回事兒啊!」
  
  那豈不是白費功夫了?
  
  「那又如何?」龐牧示意劉捕頭帶人整理現場,準備稍後聯繫家屬,「能解決一樁懸案,也是好事。」
  
  齊遠點頭,「那倒也是。」
  
  家中頂樑柱不見了,也不知家人多著急。
  
  可如今雖然有了下落,卻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他也實在不知道究竟是讓家屬直面這殘酷的真相好呢,還是始終懷抱僥倖,認為李大板依舊在某個角落健康的活著好。
  
  他們說話的功夫,晏驕已經在整合第二具屍體的線索了,「死者乙,男性,南方人,年齡二十八歲左右,顱骨後側粉碎性骨折,另有當胸一刀正中心臟,都是致命傷。因為屍體曾滾動過,無法確定死亡時是俯臥位還是仰臥位,不好說究竟是哪一下致死的。」
  
  「兩處?」龐牧皺眉。
  
  「是,」晏驕點點頭,「兇手是紮紮實實存了殺心的。」
  
  不管是一刀刺破心臟,還是一擊便將顱骨砸成粉碎性骨折,都堪稱兇殘。便是放到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受害人的生存機率也微乎其微,更別提大祿朝。
  
  兇手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要確保他死透了。
  
  「我在他身上並沒有發現其他傷口,」晏驕嘆了口氣,「一擊即中,絕對是有預謀的。」
  
  「二十八歲左右的南方人有三個啊,除了讀書人,還有做買賣的呢,」齊遠翻看了幾遍簿子,有點犯愁,「這個難道一時半會定不下身份?」
  
  「剛才晏姑娘不是蒐集了衣裳殘片嗎?好像還有個被弄髒的荷包?拿回去找人認認,看這個樣式和料子會是什麼行當的人用。」龐牧吩咐道,又問劉本,「對了,有德布莊兩位老掌櫃走了嗎?」
  
  「還沒有,」劉捕頭道,「芸娘七七未過。」
  
  眾人不免又唏噓一回。
  
  「此人生前並未從事過體力勞動。」
  
  聽晏驕這麼一說,齊遠眼前一亮,低聲道:「莫非是被嫣紅殺死的書生之一?」
  
  「對,也不全對。」晏驕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什麼意思?」龐牧和齊遠齊聲發問。
  
  「他的右手指骨有明顯變形,」晏驕特意將變形的關節指給他們看,「這些位置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死者長年累月的握筆。而且他的這一部分骨骼相對發達,」她又指了指腰胯一帶,「也證明是長時間坐著,生前可能有腰疼的毛病,很符合書生特徵。」
  
  龐牧點點頭,「確實,廖先生的手指也有些變形,而且腰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都是長時間坐著處理文書累的。」
  
  「那晏姑娘,這是對的,」齊遠現在已經麻木了,實在想不出誇讚她的新詞兒,只好暫時放棄,「什麼又是不對的?」
  
  「兇手不對。」晏驕一句話,卻直接將兩人打蒙了。
  
  她指著死者幾乎完全凹陷的顱骨道,「廖先生也證實了,嫣紅是個柔弱女子,連抱琵琶都費勁。而顱骨堪稱人體最堅硬的部分之一,能夠造成如此程度的粉碎性傷....」
  
  她還沒說完,龐牧已經一臉凝重的接上去,「非力氣大者不能為。」
  
  齊遠愣住了,半晌,聲音乾澀,「是個男人。」
  
  還得是個健壯男人。
  
  如此狠辣,如此乾脆,也絕不可能是半路挑撥的書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7 11:11 PM

第26章

  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一個人一口氣驗屍兩具,對任何一位法醫來說都是不小的工作量。
  
  整合完所有結果的那一剎那,遲到的疲憊感猶如海水般襲來,壓得晏驕腦子都要轉不動了。她幾乎一踏進馬車內就整個人面朝下撲在墊子上,瞬間睡死過去。
  
  龐牧被嚇了一跳,本能的伸著手指去探鼻息,確定有氣後才放下心來。
  
  「累狠了,」齊遠下意識放輕了聲音,「要不這樣,我跟劉捕頭先行一步,去各家客棧、驛館等處核對死者行蹤,您和老圖在後面慢慢走。 」
  
  現在死者乙的身份暫時圈定為書生江炳,接下來就要找出他生前的行動軌跡。但因為死亡時間在近七個月之前,時間久遠,線索搜尋起來難度很大,他們實在拖不起。
  
  龐牧點頭,「也好。」
  
  來的路上晏姑娘就已疲憊不堪,這會兒已然脫力,還是好好歇歇吧。
  
  「走!」齊遠一抱拳,往後一招手,幾騎人馬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迅速消失在視線中。
  
  天色已晚,瞧著西邊格外陰沉沉的,空氣悄然變得濕潤凝滯,眼見著又要下雨了。
  
  涼風起,吹得路邊花草樹木刷刷作響,龐牧眼角的餘光突然發現草叢中一束鵝黃花朵開的正艷,心頭微動,當即翻身下馬,小心翼翼的摘了下來。
  
  他以前從未做過這樣的營生,動作笨拙,可卻認真的很。
  
  圖磬瞧見了,沒做聲。
  
  小花不過指甲蓋大小,薄薄的花瓣在風中顫抖,嬌嫩極了。
  
  龐牧無聲咧了咧嘴,做賊似的把幾朵小花放到車廂裡,然後重新恢復了平時的一本正經。
  
  車簾掀起時有光透進來,晏驕本能的皺起眉頭,不過下一刻,鼻端竟隱約飄來淡淡花香,叫人莫名心安,她再次沉沉睡去。
  
  回去的馬車走的又慢又平穩,晏驕睡得舒服極了,稍後回房結結實實泡了熱水澡,換了乾淨衣裳,疲勞就減輕了大半。
  
  她正梳頭呢,龐牧又在外頭敲門了。
  
  「晏姑娘,一起出去吃飯吧。」
  
  大傢伙兒中午就沒吃,這會兒都餓瘋了,早就三五成群的出去祭五臟廟,只剩他們倆了。
  
  因要低調行事,平安縣衙一眾人都是分批來的,雖然都住在兩家緊挨著的客棧,但彼此間都裝作不認識,連碰頭都是偷偷摸摸的。
  
  晏驕和龐牧對外宣稱是走親戚的堂兄妹,平時基本一起行動,既方便了辦案,又能保障唯一一位女性成員的安全。
  
  「哎,就來!」晏驕應了聲,飛快的將頭髮鬆鬆垮垮的編了個斜斜的麻花辮子。
  
  她剛要起身,又瞧見桌上放的小黃花。
  
  這是她下馬車的時候,在臉頰邊發現的,半睡半醒中嗅到的花香,大約就是源自於它了。
  
  晏驕撚起小黃花,在指尖滴溜溜轉了個圈兒,微微一笑,順手將它們插到髮辮中去,然後便清清爽爽的出了門。
  
  她一出來,龐牧一眼就瞧見她烏黑髮間點綴的幾朵嬌嫩小花,心尖兒都跟著顫了下。
  
  「我不會做太複雜的髮型,」晏驕笑笑,大大方方的問,「這樣好看嗎?」
  
  「好看!」龐大人回答的氣壯山河。
  
  外面華燈初上,街上越發熱鬧了,好些走街串巷的小販都扯著嗓子叫賣,試圖在這一天結束前多掙點銀錢。
  
  忙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忙完了,晏驕只覺得自己連頭髮尖兒都在叫囂要吃飯。
  
  「剛才我問過了,前頭青雲樓是鎮上最好的酒樓,傳到這會兒都三代人了,紅酥手和百菌湯名氣大得很,咱們就去那裡吃。」龐牧指著斜前方飛出來的一角屋簷道。
  
  晏驕順著看過去,就見一座三層高樓十分突出,屋脊上一溜兒小獸,四角懸掛銅鈴,微風拂過,便會響起一陣低沉悠遠的鈴聲,哪怕在人煙鬧市也很清晰。
  
  到了之後才知道,龐牧不僅是問過,甚至還訂過了。
  
  他們只有兩個人,卻硬生生佔了個足以容納十人的包間。
  
  「這未免也太靡費了。」晏驕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這裡的包間也有類似後世的最低消費,越大了越貴。他們就倆人,誰知道能不能吃回本來?
  
  「我來的晚了,只剩下這麼大的,」龐牧笑道,「等會兒咱們要商討案情,難不成還在大堂裡?走漏風聲可不美。」
  
  頓了頓,又摸摸鼻子,「其實我挺有錢。」
  
  且不說之前那些年得的,如今七品縣令的俸祿不提也罷,但是國公的薪俸,以及逢年過節的各路孝敬以及不便送來東西折算的銀子便是個天文數字,又有聖人時不時想起來的賞賜……都夠他養一支私人武裝了!
  
  月俸三兩沒品沒級的晏仵作當機立斷,決定吃大戶。
  
  青雲樓果然沒有愧對它老字號的名頭,紅酥手肥而不膩,入口即化,連皮帶肉一大口下去,嘴巴都被糊住了。而百菌湯中雖然沒有一百種菌菇那麼多,可一二十種還是有的。
  
  也不知怎麼做的,瞧著好似一碗水裡浮著花樣繁多的菌菇,可入口清甜,味道又很濃郁,真是鮮美極了。
  
  這兩道菜品交替著吃,真是一種享受。
  
  晏驕平時是不大愛吃鵝的,總覺得有味兒,可青雲樓的燒鵝用了自家秘製醬料後小火慢烤,鹹香醇厚,骨頭縫兒裡都恨不得吸乾淨,竟是難得的美味。
  
  再來一點兒酸酸甜甜的梅子醬,配著能吃一大碗米飯呢。
  
  兩人話不多說,先是一陣風捲殘雲,轟轟烈烈的吃了個六七分飽,這才慢悠悠討論起案情。
  
  包間裡四面懸掛名家字畫,角落木架上擱著怒放的菊花,甚是雅緻。
  
  一邊喫茶一邊看著外頭熙熙攘攘的街景,就連令人頭大的案情都多了幾分風雅似的。
  
  「現在有兩種假設,」晏驕抱著新寵百菌湯慢慢喝,說出自己的推斷,「這第一麼,就是那名身份未定的書生之死與嫣紅無關,是另一起獨立的案件;另一種可能麼,就是嫣紅有同夥。」
  
  龐牧點點頭,順手給她挖了一勺山楂糕,「瞧你吃了不少肉,且先消化消化。」
  
  晏驕笑了下,接過來慢慢挖著吃,就聽他道:「我個人是比較傾向第二種的。」
  
  倒不是先入為主,而是一般情況下,這種規模的小城鎮內不大可能如此頻繁的出現時間、人群和地點重合度如此之高的命案。
  
  真要那樣的話,前任縣令只怕不僅是個昏官,還正經是個草包了。
  
  山楂糕酸甜可口,晏驕吃的瞇了眼睛,臉上不自覺帶了笑,活像一隻吃飽喝足想伸懶腰的小貓。
  
  龐牧冷眼瞧著,就覺得手心發癢:
  
  想摸頭……
  
  等吃的差不多了,龐牧低聲說了自己的計劃,晏驕聽的頻頻點頭,當即往窗外看了看,「正好對面有些零碎鋪子,我且去逛逛。」
  
  她剛一走,龐牧就叫了小二進來,故意擺出一副解脫的鬆快模樣,又隨手丟給他一小塊碎銀,用一種男人都懂的表情問道:「聽說這鎮上有座煙雨樓,裡頭的嫣紅姑娘是難得的溫柔體貼?」
  
  小二麻利接了銀子,略一掂量,欣喜地發現足有一兩,都趕上他半個月工錢了,不由得心花怒放,一邊熟練地揣起來,一邊點頭,殷勤道:「聽口音,客官外地來的吧?這消息倒是沒錯的,只是最近幾日啊,客官約莫是見不著了。」
  
  「這倒好笑,」龐牧嗤笑一聲,「既然大街上開門做生意的,難不成還由得他們挑剔?」
  
  「話不是這麼說,」小二喜他出手大方,越發賣力,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嫣紅姑娘酷愛讀書人,每年這個時候啊,連許多達官顯貴都推了的。又聽說前幾日來了個什麼狂書生,頗有本事,壓得一眾天南海北的學子都抬不起頭來,一個個落荒而逃,甚得嫣紅姑娘青睞,連著幾個熟客都不見了……」
  
  說著,他還偷眼去看龐牧,心道就客官您這個架勢,怎麼看也不像個讀書的啊!
  
  龐牧裝著沒發現小二的打量,底氣十足道:「大爺有的是銀子!」
  
  「有銀子也不成吶,」小二笑了,「您若旁的時候來也就罷了,可這幾個月,嘖嘖,銀子也不好使。除非您親自壓過了那書生。」
  
  龐牧心道,老子要能壓過廖先生,當年也不會被他舉著公文攆的滿軍營跑了……
  
  「那嫣紅姑娘果然這般青睞讀書人?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也不肯賺?」他故意滿臉疑惑道。
  
  「可不是!」小二點頭笑道,「話本裡不也這麼說麼,才子配佳人,那是一段佳話啊。」
  
  「照你這麼說,那位嫣紅姑娘也著實見過不少才子, 」龐牧笑道,「就不想著贖身,做個官娘子?」
  
  「嗨,哪兒那麼容易!話本終究是話本,做不得真!」小二大笑出聲,將雪白的手巾抖了抖,甩到肩上,微微湊近了,小聲道,「且不說多是些窮書生,出不起那銀子。便是富裕的,口上說的花花好聽,可有幾人願意弄個妓女回家去?名聲臉面還要不要了?」
  
  雖說風流才子,但畢竟是少數,而且個中風流,也多是針對樂妓、舞女之類清倌人,很少有這種真正意義上的妓女。
  
  龐牧微微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小二也知道一兩多銀子不是那麼好拿的,又絞盡腦汁想了半日,突然一拍巴掌,「真要說起來,前些年嫣紅貌似還真跟一個進京趕考的舉子打得火熱,兩人濃情蜜意的,好的蜜裡調油,聽說兩人都約好了,待那舉子來日高中,便要將她娶回家去呢!」
  
  就是這個!
  
  龐牧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流露出適當的好奇,「那嫣紅怎麼還在此處?是那舉子沒中嗎?還是變心了?」
  
  「約莫是中了呢, 」小二煞有其事道,「當時嫣紅姑娘還自己掏腰包,在煙雨樓放了好些鞭炮!誰知竟杳無音信。又或許是沒中,她聽岔了。」
  
  頓了下,他又笑道:「其實這也不奇怪。中與不中,結局也沒什麼分別。中了進士便鯉躍龍門,身份都不同了,那是貴人哩!京城繁華,又那樣大,什麼溫柔小意的絕色女子沒有?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哪裡輪得到這小小縣城的妓子?」
  
  不過區區店小二,可說的話竟這般透徹,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懂不懂。
  
  「這是幾年前的事?你可知當年那名舉子叫什麼?」龐牧追問道。
  
  「就是六年前,」小二道,接著冥思苦想許久,還是記不得,不由得撓頭道,「至於叫什麼嗎,一時半會兒還真記不清。」
  
  龐牧心下焦躁,面露失望。
  
  眼見著這名神秘男子極有可能就是促使嫣紅犯案的罪魁禍首,竟然不知道名字?!
  
  進士聽著稀罕,可每科上榜的都有三百人!再加上是六年前,足足有兩次科舉,還有聖人登基後開的恩科,足足九百人,哪兒找去?
  
  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了。
  
  偏偏這事兒又不好催促,不然反而令人生疑。
  
  誰知那小二急於奉承,見客人聽的不盡興,怕他不悅,當下靈機一動道:「客官且稍等,我去問問旁人。」
  
  說完,也不等龐牧開口,竟一溜煙兒的跑了。
  
  不多時,小二果然氣喘籲籲的跑回來,滿臉喜色,氣還沒喘勻就笑道:「客官,客官,小人打聽到了,那舉子叫魏之安,聽說頗有才名,生的又白淨,嫣紅姑娘對他一見傾心哩!」
  
  龐牧不禁大喜,當下又掏了個足二兩的纏絲銀錠小元寶丟給他,笑罵道:「管他什麼安不安的,大爺稀罕的是姑娘,你偏去打聽這些沒用的。罷了,大爺多得是銀子,若叫你白跑一趟,難免說我刻薄。」
  
  小二隻見一道銀光流星般落到掌心,再低頭一看,登時喜得渾身發癢,「多謝大爺,多謝大爺!大爺這樣豪爽人物,必然是人中之龍,來日保管兒孫滿堂闔家順遂,共用天倫!」
  
  他一直弓著身子,等把人送走了,這才喜滋滋將銀子揣到懷裡,心道還真是個錢多人傻的……
  
  這樣的傻子,若是天天來就好了!
  
  龐牧出去時,晏驕已經在下頭等著了,見他紅光滿面的,便出聲道:「有結果了?」
  
  「哈哈哈,大大的好結果!真是意外之喜,」龐牧狠狠吐了口氣,只覺連日來壓在自己頭頂的烏雲都要散了,「走走走,咱們回去再說。」
  
  再說齊遠和劉捕頭,兩人進城後便直奔各大客棧,詢問去年年前後是否曾有一位叫江炳的舉子投宿。
  
  一連問了五家客棧,俱都落空,直到第六家,那客棧掌櫃瞇著眼睛想了會兒,「江炳,江炳,這名字,著實有幾分耳熟。」
  
  他眼前忽然一亮,反問他們,「你們可是替他來還債的?」
  
  「什麼還債?」齊遠和劉捕頭面面相覷,本能的覺得有門兒。
  
  「嗨!」掌櫃的去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賬簿,翻了幾頁,突然用力點著其中一行道,「便是他了!江炳,一月初三開始,一連住了將近二十天,連賬都沒結!算上吃喝,欠了五兩多銀子呢!你們誰出?」
  
  難怪還記得,感情是欠債沒還啊!
  
  齊遠趕緊搖頭擺手,順口胡謅道:「這可巧了,我們哪兒是來替他還債的啊,那小子也去年賭輸給我們哥兒倆三十多兩,說好了年後就還,結果一去不回。前陣子我們聽說有人在青町鎮瞧見過他,便趕緊來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默念阿彌陀佛對不住。
  
  江炳啊江炳,你若在天有靈,可別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一聽江炳欠他們三十多兩,而只欠自己五兩,掌櫃的在感覺同命相連的同時,心中難免也生出一種詭異的平衡:好歹有比自己更倒楣的!
  
  「嗨!」掌櫃的猛地拍了下櫃檯,氣道,「瞧著是個老實人,沒想到竟是個吃喝嫖賭欠債不還的!」
  
  齊遠和劉捕頭對視一眼,問道: 「聽掌櫃的意思,他在本地也幹過旁的?」
  
  「那可不?」掌櫃的把兩隻手往袖子裡一揣,下巴朝煙雨樓所在的方向努了努,「那江炳說自己一直在外遊學,最初幾日倒也安分,也頻頻外出與人做些文會之類。可也不知怎的,有一日突然就帶著一身脂粉氣回來,再往後,就開始見天的往煙雨樓紮,是文章也不讀了,詩也不做了,整個人魔怔了似的。」
  
  說到這裡,掌櫃的竟很有點義憤填膺的道:「我早就說過,這煙雨樓不是什麼好地方,偏偏官府也不管,弄出來這許多烏煙瘴氣!多少年輕人都毀在上頭!我家那小子日後若敢踏進去一步,我保管打斷他的狗腿!」
  
  齊遠和劉捕頭都笑著奉承,「掌櫃的好個嚴父,令郎來日必然有大出息。」
  
  「呵呵,見笑,見笑了,」掌櫃的謙虛幾句,面上笑容卻怎麼都擋不住,「哪裡的話,哈哈哈。」
  
  齊遠是個話癆,又底層出身,很擅長跟各路人馬打交道,才不過說幾句,就已經與那掌櫃十分親近,又順勢套了許多話。
  
  「掌櫃的,不知那江炳的行李可還在?」他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眼見臨近年底,這銀子要不回來,兄弟們吃什麼喝什麼?若果然能有,好點填補些。 」
  
  「這話說的,」掌櫃的道,「若有行李能抵賬,我還用得著跟你們要錢?」
  
  這個還真是。
  
  齊遠嘆了口氣,突然覺得不對勁,「掌櫃的,既然您說他是突然消失不見,走時想必沒帶行李,那?」
  
  那江炳的行李是誰拿走的?
  
  「正是這話!」掌櫃的猛地拍了下巴掌,「說來也是蹊蹺,他十二那日便沒回來,當時我們也沒在意,誰知十三、十四日也不見人影,我便有些急了。可那時上去瞧時,見他一應行李都在,還以為過兩天就會回來,也就罷了。然而不曾想,一直到了二十,還是沒瞧見人影,再打發人去屋子裡瞧,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行李全都不見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扣了他的行李呢!
  
  「誰拿走的?」劉捕頭追問。
  
  「這實在不好說,」掌櫃的嘆了口氣,指著人來人往的客棧大堂道,「兩位自己瞧,本店每日出入人員頗多,也有客人的友人來探望的,甚至還有醫者出入看病、腳夫幫著搬運、小販買賣吃喝的,又哪裡看得過來!」
  
  線索就在這裡斷了,但收穫已經出乎意料的多,至少齊遠和劉捕頭可以確定,江炳生前最後二十天內確實頻繁出入煙雨樓。
  
  他的死,煙雨樓脫不了關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8 09:53 AM

第27章

  兩撥人碰頭後,迅速交換了各自所得資訊,最後等來了深夜歸來的廖無言。
  
  例行梳洗過後才出來的廖無言張口就道:「事情進展很順利,嫣紅越發厭惡我了。」
  
  他今天很自然的說出了自己已有妻兒的事實,並根據嫣紅的反應,適當的表達了對「家有糟糠」的不喜,嫣紅眼底的憎惡果然更深一層。
  
  「廖先生,您一定要注意安全!」晏驕緊張的說,「嫣紅有幫手!那個人,或者是那幾個人很可能就潛藏在煙雨樓內。」
  
  她不是神仙,更不是妖魔,不可能每一次都像操縱張明那樣成功的挑撥別人替她殺人,偏偏自己又體能不佳、活動範圍有限,那麼這個時候,一個幫手就很重要了。
  
  圖罄接道:「莫非這煙雨樓上下果然都藏汙納垢、同流合污?」
  
  「我並不覺得是這樣,」龐牧卻道,「譬如那老鴇,做的是皮肉買賣,雖然可惡,但他們也最怕麻煩。這樣毫無緣由的濫殺,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益,不亞於自尋死路。」
  
  老鴇這類人大多愛財如命,即便要殺人,只怕也要挑了富商或是身懷巨富的書生下手,可失蹤名簿上九成九都是一窮二白的書呆子,殺了能有什麼用!過癮嗎?
  
  圖罄點點頭,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你們說的幫手,我已有了懷疑的對象。」廖無言反而對他們這麼快想到這一層有些驚訝。
  
  他認真回憶道:「在這幾天內,我與林平都仔細留心過了,除了貼身伺候的,煙雨樓內的丫頭、龜公都是混用的,誰有空了便使喚誰。可嫣紅這裡卻不是,每每上來送東西、打下手的,都是一個叫大山的,而嫣紅對他的態度似乎也很不一般。」
  
  「特別親暱?」晏驕和齊遠齊聲問道。
  
  眾人都一臉複雜的看著這八卦的兩人。
  
  在某些時候,這倆人還真是出奇的像啊。
  
  廖無言失笑,有些無奈的搖頭,「不,是分外惡劣。」
  
  舔狗!
  
  也不知怎的,晏驕腦海中瞬間蹦出來這個詞兒,而且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這樣,」她斟酌了言辭,充分踐行了大膽設想、小心求證的原則,「這個大山愛慕嫣紅,而嫣紅便利用了他的心意,拉他下水,讓他心甘情願為自己賣命。」
  
  舔狗啊,舔到最後往往一無所有……
  
  眾人紛紛點頭,都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
  
  龐牧想起來晏驕的驗屍結果,「大山體格如何?」
  
  廖無言道:「在青樓做龜公,要麼做粗活,要麼賣命,他雖不甚高大,但體格健壯,據林平觀察,很有可能會些粗淺的拳腳。」
  
  龐牧看向林平,後者點頭道:「今兒下午煙雨樓人很多,有幾個客人吃醉了酒,下樓時歪歪斜斜的,一下子就撞到了大山。當時大山手裡還端著一個茶盤,裡頭一把茶壺三個茶杯,若是一般人,只怕要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可他只是踉蹌幾步,略灑了些茶水出來就穩住了。」
  
  「對了,」說到這裡,林平又想起來,興奮道,「那客人似乎很是不滿,後面又出來找大山的麻煩,鬧得動靜不小,還是嫣紅的丫頭出來勸和的哩!」
  
  眾人的精神俱都為之一振:若果然只是普通龜公,普通交情,嫣紅何必主動攬事上身?
  
  可這麼看來,似乎又有些說不通。
  
  廖先生分明說嫣紅對大山的態度惡劣,既然如此,眼睜睜看著他被客人刁難不是正好?做什麼多此一舉呢?
  
  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正在眾人陷入沉思時,廖無言突然雲淡風輕的丟出來一個炸彈:
  
  「對了,嫣紅這幾日可能就要動手了。」
  
  他把所有潛在的受害者都給罵跑了,嫣紅無人使喚,只能讓幫手或是自己親自動手。
  
  眾人:「……!!!!」
  
  請不要一臉平靜的說出自己隨時可能被謀殺的事實好嗎?
  
  龐牧張了張嘴,挺艱難的說:「萬望先生保重。」
  
  晏驕一時有些啼笑皆非,都不知面對這種情況,是否該繼續崇拜加誇讚。
  
  一方面,廖無言在短短幾天內就達成目標,即將圓滿完成任務,效率高的令人髮指;
  
  而另一方面……這才幾天啊,您就讓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對自己恨之入骨,這究竟是一種何等高深的招恨功力啊!
  
  龐牧又叮囑道:「煙雨樓內外都有咱們的人,不過先生也千萬要自己當心,嫣紅那裡的一應水食能免則免,莫要中招了。」
  
  誰知廖無言語出驚人,「她那裡的東西我從未碰過。」
  
  眾人:「什麼?!」
  
  饒是龐牧指揮過千軍萬馬,聽了這個答案後也不禁愕然,「難道不會太過明顯嗎? 」
  
  「我嫌他們的茶水糕點都過於粗糙,實在難以下嚥。」廖無言慢條斯理道,又慢悠悠端起茶杯吃了口茶。
  
  眾人:「……」
  
  真的好欠打!
  
  晏驕甚至覺得,即便嫣紅真的決定對眼前這個男人動手了,只怕很大程度上真的是被氣的吧?
  
  屋子裡出現了久違的沉默。
  
  良久,龐牧才稍顯僵硬的問道:「魏之安此人,先生可曾聽過?」
  
  這趟出門,他們沒帶歷屆進士名錄,想知道點兒什麼都無從查起,只好仰仗廖無言了。
  
  「魏之安?」廖無言用茶杯蓋刮了刮水面上的茶梗,略一沉吟,果然不負眾望的點頭,「聽過,是上上屆的進士,江西人士,中二甲第三十六名,現下什麼職位就不清楚了。」
  
  晏驕哇了一聲,滿臉崇拜,「這您都記得?」
  
  「那是,」齊遠一臉驕傲的介紹說,「廖先生可是天縱奇才,有過目不忘之能!」
  
  廖無言一擺手,寬大的袍袖在空氣中蕩開一道優美的弧度,非常實事求是的說:「那倒不至於,少說也要看個三兩遍。」
  
  當年被考試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晏驕:「……」
  
  真的好欠打啊!
  
  廖無言沒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反問道:「這人怎麼了?」
  
  「據青雲樓店小二講,當年與嫣紅定情之人就是他,兩人好像還私定終身,魏之安說好高中之後就娶她過門,誰知一去便沒了音訊。」龐牧道,「我們懷疑,事情的起因便在這上頭。」
  
  嫣紅一腔熱情落了空,無法承受被情郎欺騙的打擊,又苦於無法報復始作俑者,便將這種怨恨轉移到其他過來尋花問柳的讀書人身上。
  
  廖無言沉默片刻,「倒也合情合理。」
  
  其實這種事並不少見,饒是在他入朝廷之後,也時不時聽身邊人談及當年的風流韻事,其中多有胡亂對女子許諾者,只是大多都不當真。
  
  一朝成名天下知,自有大好前程等著,又有誰會在意當年那小小癡情女子?
  
  有幾回酒宴應酬,同僚也叫了幾名歌姬,不知出於什麼心情,廖無言鬼使神差的問起此事,當時幾名歌姬就嗤笑出聲。
  
  「大人說笑了,這種事不過你情我願玩笑罷了,誰會當真呢?」
  
  「那若果然有人當真呢?」
  
  歌姬的笑容突然就黯淡幾分,漫不經心道:「自然是抱憾終身,含恨而終。」
  
  都雲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誰又能知道,這世上最狠的一顆心,只怕是長在讀書人身上。
  
  一朝入娼門,終生不得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怎麼可能廝守終身?
  
  ——
  
  接下來兩天雖然沒有下雨,但天黑壓壓陰的厲害,空氣也不如以往清爽,滿是令人窒息的沉悶,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悲壯。
  
  劉捕頭他們又發現了第三具屍體,經過驗屍,確定與江炳的死法如出一轍:顱骨粉碎性骨折加胸口一刀致命傷,絕對是同一個人幹的。
  
  到了第三天夜裡,晏驕正百無聊賴的在房間裡整理案情筆記,龐牧突然敲門進來,「成了!」
  
  晏驕嗖的站起身來,「走!」
  
  一直熱鬧的煙雨樓現在死一般沉寂,內外都被圖罄帶兵團團圍住,一應嫖客都老老實實抱頭蹲在一個角落,連個屁也不敢放。
  
  老鴇和其他姑娘們在另一頭,龐牧和晏驕剛一進來,圖罄上前行禮,一群花花綠綠的大小女人們見了,都齊聲喊冤,一時間亂成一鍋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都住口!」圖罄一抬手,眾兵士就齊齊拔刀,百十柄寒光閃閃的刀刃在燈火下折射出慘白的光,比任何銳利的言語都更具威懾力,現場先是一片驚呼,繼而迅速鴉雀無聲。
  
  晏驕衝他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提著裙子跟龐牧上了二樓,在衙役的指引下直奔嫣紅的房間。
  
  嫣紅已經被拿下,可表情竟平靜的很,甚至讓晏驕有種「終於等到了」的幻覺。
  
  聽說她今晚親自熬了湯端給廖無言,廖無言還是不為所動,被催了幾次之後,直接拔出銀針紮下去:銀針變黑。
  
  嫣紅都被他出人意料的行動驚到了:哪個嫖客會隨身攜帶試毒銀針啊!她當時還想狡辯,可沒說兩句話,突然就好像放棄了一樣,直接認了。
  
  那罐劇毒湯水還端端正正的擺在桌上,香氣撲鼻,裊裊冒著熱氣,不知道的人看了,或許還會覺得食慾大開呢。但此刻的知情人們卻都覺得有股寒氣從心底冒出來。
  
  見廖無言全須全尾站在一旁,晏驕和龐牧都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可是塊千金不換的大寶貝啊!千萬不能有事!
  
  直到這會兒,晏驕心裡的石頭才算放下來,終於有心情去看這位一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奇女子了。
  
  桌邊坐著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美人,一身紅衣如火,越發襯得她肌膚晶瑩如玉。
  
  用時下人的標準來看,她或許已經不大年輕了,但偏偏就是這種經歷了歲月的沉澱,叫她身上反而有種獨特的韻味,哪怕只是一個輕輕帶過的眼神,也足以令人欲罷不能。
  
  若說那些十幾歲的小姑娘是青澀的蘋果,清新而甜美,那麼嫣紅就是熟透了的水蜜桃,飽滿豐盈,舉手投足間,處處都是澎湃的誘惑。
  
  「你就是縣令?」嫣紅突然出聲。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龐牧幾回,搖搖頭,「不像。」
  
  龐牧不理她,「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嫣紅輕笑一聲,一派輕鬆從容,「沒有了,殺人償命,我甘願赴死。」
  
  龐牧跟晏驕對視一眼,又問道:「你可還記得隋坤?可還記得張明?」
  
  嫣紅嗤笑一聲,低頭撫摸袖口精緻的描金繡紋,「不過一個傻子罷了,記得或是不記得,有分別嗎?」
  
  分明是一條人命,可她這樣輕描淡寫的模樣,簡直像在說今日的飯菜可口不可口一樣輕飄。
  
  這種態度,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江炳也是你殺的?」
  
  「是。」
  
  「劉啟元也是你殺的?」劉啟元就是剛發現的那具屍體。
  
  「是。」
  
  「怎麼殺的?」晏驕突然出聲。
  
  嫣紅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歪頭看著她,眼中滿是新奇,「你也是捕快?姑娘家也能做這個嗎?」
  
  她的聲音確實像張明形容的那樣,又嬌又軟,甜絲絲的,可晏驕卻一點兒都不想欣賞。
  
  「回答我的問題。」
  
  嫣紅輕笑出聲,如一朵紅蓮綻放,美艷無比,「我先用錘子砸破了他的頭,又用刀子,狠狠紮進他的胸口。」
  
  頓了頓,她又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好像在說一個天下最好笑的笑話,「哎呀,別看他活著的時候那樣神氣,可死的時候當真好笑極啦。」
  
  「他還不敢相信哩,又要給我唸詩。哼,我才不稀罕。」
  
  「不光他的詩,就連他這個人,我也從未稀罕過。」
  
  「你說男人是不是都是傻子?自作多情的傻子。他們以為說上幾句酸話,送上點兒好東西,女人就會被迷得暈頭轉向,任由他們擺佈了。」
  
  「結果你瞧,」她忽然站起身來,張開雙臂轉了個圈兒,身上的紅色紗衣像一團紅雲一樣飄了起來,美麗到近乎妖冶,「最後,究竟是誰擺弄了誰?」
  
  話音未落,晏驕就已經邁步上前,斬釘截鐵道:「你說謊!」
  
  嫣紅猛然停住,身上的紗衣順著她玲瓏有致的身體纏了上去,又一層一層滑落,好像在地上灑了薄薄的血。
  
  「你胡說什麼呀?」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裡清楚,」晏驕道,「你只以為知道殺了那些人,知道如何殺的就萬無一失了,可是嫣紅,你卻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嫣紅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誰說我做不到?不過是殺人罷了,簡單得很!」
  
  晏驕嗤笑一聲,四下看看,突然彎腰撿起地上的凳子,顛了顛重量,似乎頗為滿意的點點頭,這才伸手遞給她,「既然如此,證明給我看。」
  
  嫣紅看著塞過來的木凳,下意識伸手接住,呆住了,「證明什麼? 」
  
  凳子很沉,晏驕鬆手的瞬間便向下墜去,嫣紅本能的用兩隻手抱住了,這才沒被砸到腳。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木凳能證明什麼?
  
  殺人要什麼證明!
  
  晏驕抱著胳膊退開兩步,朝一旁的梳妝台努了努嘴兒,「也不必你殺人,你且用這張凳子在那桌上砸個坑我瞧瞧。」
  
  嫣紅臉色一變,帶著幾分怒氣將凳子丟在地上,「簡直笑話,我不砸!」
  
  「你心虛!」晏驕道。
  
  「莫名其妙!」嫣紅索性不去看她,直接來到龐牧面前,「是我做的,大人不抓我回去嗎?」
  
  龐牧也學著晏驕那樣,抱著胳膊往後退了一步,朝那梳妝台努嘴兒,「砸一個給我瞧瞧。」
  
  嫣紅整個人都呆住了。
  
  晏驕嗤笑出聲,「嫣紅姑娘,我家鄉有句話,叫一個謊言往往需要一百個謊言去圓,而最終的結果卻大多是圓不上。」
  
  嫣紅的眼睛微微睜大,才要說話,就聽晏驕不容辯駁的繼續道:「你知道人的顱骨有多硬嗎?你知道想要在顱骨上造成那樣的致命傷痕,需要用多重多堅硬的工具,又需要施加多大的力氣嗎?」
  
  她的聲音驟然提高,人也猛地朝嫣紅邁了一大步,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你現在再來告訴我,你是用什麼殺死他們的!」
  
  嫣紅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在剛才被自己丟下的凳子腿兒上,一下子跌坐在地,仰頭看著晏驕,繼續嘴硬道:「石頭,我用的是石頭。」
  
  晏驕笑笑,「很好,那麼是什麼石頭,多大多重?你又是砸在他的哪裡?」
  
  嫣紅怔了下,心中竟前所未有的慌亂起來。
  
  她從未想過,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姑娘,竟然會造成這樣沉重的壓迫。
  
  她狠狠掐著自己的掌心,猛地別開臉去,「時間太久,我早已記不得了。」
  
  「你不是記不得,」晏驕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兇器是不是石頭,也不知道他們傷在哪兒,因為根本就不是你動的手!」
  
  嫣紅的身體突然開始發抖,她忍不住抬頭,死死盯著晏驕,卻始終一言不發。
  
  晏驕才要繼續說話,就聽外面一陣喧嘩,下一刻,圖罄就一腳踹進來一個五花大綁的年輕男人。
  
  「大人,此人懷揣利器,意欲行兇,大人看該如何處置?」
  
  那人雙手都被綁在身後,面朝下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可一雙眼睛卻還是拼了命的看向嫣紅。
  
  嫣紅沒有看他,好像從來就沒見過一樣。
  
  那人笑了笑,然後突然從地上躍起,惡狠狠朝著晏驕撲過來!
  
  來不及反應的晏驕腦海中憑空浮現出一個念頭:怎麼又是我?
  
  然而他連晏驕的頭髮絲兒都沒碰到,就被龐牧一腳踢飛,接連撞翻了幾把桌椅,狠狠撞到牆上,哼都沒哼一聲便昏死過去。
  
  直到這個時候,一直負隅頑抗的嫣紅終於變色。
  
  她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撲過去擋在那人身前,「他是無辜的,你們不能動他!」
  
  龐牧一把將她掀到一邊兒去,右手黑刀出鞘,刀尖虛虛點在那人胸前,冷笑道:「阻撓辦案,依律可當場格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8 10:05 AM

第28章

  龐牧這一把當真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心思,嫣紅半邊身子都要飛起來,落地後摔得眼冒金星。可她還是連滾帶爬的撲過來,硬生生把自己擠到刀尖和被綁縛的男人之間。
  
  她的面頰和下巴一側都被蹭出血,本人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只是對著龐牧苦苦哀求,「大人,真的是我做的。他是個好人!」
  
  「把她拖下去!」龐牧面不改色的對左右道。
  
  兩名衙役上前,輕而易舉的將嫣紅拖到一旁。
  
  她拼命掙扎,瘋狂尖叫,卻不能撼動一分一毫。
  
  晏驕嘆了口氣,「你尚且連掙脫都不能夠,又如何能在短時間內對死者致命兩連擊,對方甚至連反應和反抗的時間都沒有?」
  
  「是我做的,咳咳,」才剛被龐牧一腳踢昏的男人悠悠轉醒,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往自己身上攬罪,「嫣紅是無辜的。」
  
  「不,他才是說謊!」嫣紅終於慌了,兩隻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漸漸地又滾出淚來,「是我做的!」
  
  大山拼命抻著脖子望向她,眼底翻滾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也不知是太痛了,還是怎麼的,竟又無聲吞了回去。
  
  都說保命才是人的本能,而這種生死關頭依舊毫不顧忌的往自己身上「栽贓」的場景……晏驕一點兒都不感動。
  
  「兩位,」她冷著臉說,「希望你們明白,衙門上下都不是傻子,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真無辜的自然無辜,可但凡參與了的,誰也別想跑。」
  
  不管這兩人背後是否有什麼驚天動地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可是他們確實很可能是背負十數條人命的連環殺人犯,其手段之殘忍、影響之惡劣令人髮指,完全不值得同情。
  
  哪怕嫣紅的轉變事出有因,可冤有頭債有主,她不去找始作俑者,卻來遷怒旁人,那些死去的人們何其無辜?她的悲慘遭遇並不能為其所作所為買單。
  
  真兇已捉拿歸案,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便漸漸清晰明朗起來:
  
  嫣紅在遇見魏之安之前就已經艷名遠播,日日都有好些人爭搶著將價值千金的珠寶玉器捧到面前,只為博她一笑。
  
  可她誰都不喜歡。
  
  可就是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她呀,偏偏栽在那麼一個突然出現的他身上。
  
  魏之安是被文會上的人半拖半拽硬拉來的,整個人不自在極了,又羞又怕的縮在角落。可饒是這麼著,他的脊背依舊挺直,硬是將這紙醉金迷的青樓坐出一股風骨來。
  
  正要下樓的嫣紅看的有趣,嬌笑道:「那書生,哎,穿青衫的書生!」
  
  魏之安愣了下,下意識抬頭,便是一眼萬年。
  
  嫣紅真是愛慘了他,每每都愛逗弄,看著他面紅耳赤卻又不捨得躲閃;
  
  魏之安對她也珍視萬分,每次過來,都要買些小玩意兒,或是帶幾塊點心。
  
  其實這些東西都很便宜,但嫣紅就是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哪怕只是一支粗糙的桃木簪子,也歡喜無限。
  
  她忽然就覺得這日復一日麻木的日子有了盼頭,她開始真正的用心打扮,然後每天一睜眼呀,那一雙含情美目便盯著門口,癡癡地盼著。
  
  有人可盼的日子裡,嫣紅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
  
  魏之安為她畫眉,教她唸書,當嫣紅唸到那一句「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突然覺得這說的正是自己,可又覺得還不夠。
  
  哪裡要得了一日呢?只要幾個時辰不見魏郎呀,她這顆心就飄飄忽忽,沒個著落。
  
  有生以來頭一次,嫣紅真心地想跟一個男人走。
  
  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歡喜。
  
  魏之安將母親留下的玉佩給了嫣紅,鄭重道:「待我來日高中,必娶你為妻。」
  
  嫣紅依偎在他懷中,仰著臉癡癡的看著他,眼睛裡的情誼濃的像要淌出來一樣,「我現在就能跟你走呀。」
  
  魏之安幾乎要說好,卻還是忍痛搖頭,「我只是窮小子,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她會的,」嫣紅天真的笑道,「她那樣疼我,也曾親口許諾,若我來日覓得如意郎君,她還要將我風風光光八抬大轎嫁出去哩!」
  
  媽媽一定也會真心替我高興呀。
  
  魏之安終究還是隻身一人赴京趕考去了,嫣紅日日都立在視窗,朝著京城方向翹首以盼。
  
  她等呀,盼呀,天氣冷了又暖,暖了又冷,最後滿腔的歡喜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老鴇來勸過幾回,搖頭嘆氣,「我早說過,負心最是讀書人,他不過把你當個玩意兒罷了,一離開青町鎮啊,眨眼便把你忘啦。」
  
  嫣紅不信,整個人都失了魂魄,不吃不喝,又鬧著去京城找他。
  
  老鴇忍了大半個月,到底忍不下去,逼著她接客,誰知嫣紅轉眼就抓傷了嫖客,叫老鴇很是下不來台。
  
  她被打了一頓關在屋子裡,結果當天夜裡,白日被抓傷的那個書生竟瞞過所有人,偷偷從窗子裡爬了進來!
  
  「臭女錶子,給臉不要臉,旁人捧幾句,真當自己是個仙女兒了?什麼阿物,便是茅房都比你這千人踩萬人騎的婊子乾淨些!」
  
  嫣紅本就是個女子,挨了打,又挨了餓,哪裡是他的對手?
  
  正絕望間,那個一直影子一樣跟著自己的大山卻突然闖進來,舉起香爐狠狠砸在書生腦後。
  
  大山力大如牛,這一擊下去,銅香爐都裂了,那書生腦袋塌下去半邊,口鼻冒血,登時就沒了氣息。
  
  嫣紅嚇壞了,好似木塑泥胎一樣僵在原地,叫都叫不出聲。等回過神來,屍體已經被大山丟到不知哪裡去了。
  
  她怕極了,可心底卻又隱隱覺得痛快:
  
  瞧啊,欺負我的人,死了!
  
  那書生是偷著來的,誰也沒瞧見,便是死了,也沒人知道是誰做的。
  
  嫣紅惶恐了幾日,衙門裡也有人來例行公事的問過,最後都不了了之。
  
  後來她突然就想開了:左右那個曾經的嫣紅已經死了,剩下的自己還怕什麼呢?
  
  只是……她總覺得對不起大山。
  
  這個傻小子,只因自己隨手丟給他幾塊不愛吃的點心,便認準了她。
  
  她不過賤命一條,死就死了吧,可大山……他本不該這樣的。
  
  他還年青呀,又有一把子力氣,等略攢幾個錢,離了這個醃舎地兒,照樣娶個賢惠的媳婦,生幾個娃娃。
  
  他還能離開呀。
  
  對大山,嫣紅勸過,罵過,打過,可根本不管用,大山還是像以前那樣,沉默寡言,同時在暗中默默地幫她。
  
  幫她善後,幫她趕客,幫她殺人……
  
  嫣紅既氣他不聽話,可卻也知道,自己離不開他。
  
  留下吧,就當是兩個可憐的人做個伴兒,日後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事到臨頭,嫣紅把什麼都交代了,只還是試圖將大山摘出去;可同樣的,大山也什麼都交代了,卻始終梗著脖子,硬說都是自己做的。
  
  晏驕看著她美麗的面龐,長長地嘆了口氣。
  
  何苦來哉?
  
  藉著這個機會,龐牧索性將煙雨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仔細清理了一遍,不僅查出老鴇做假賬,竟還有許多私藏的違禁兵器和藥物,都一發收繳了。
  
  那老鴇人稱蓮姨,今年四十多歲了,可因保養得當,仍是半老徐娘風姿猶存。
  
  一開始,她還魅笑著,將那撲了香粉的手帕子往龐牧臉上掃,又把嗓音掐的嬌滴滴的,沒骨蛇似的扭著,東拉西扯說些閒話。
  
  誰知龐牧狠狠打了幾個噴嚏,直接拍了桌子,喝道:「沒骨頭嗎?老實坐好了!」
  
  一旁晏驕忍不住撲哧笑出聲,蓮姨一張臉臊的通紅,雖有些不甘心,到底不敢再發浪,老老實實的認了錯、畫了押,規規矩矩的站著聽訓。
  
  龐牧叫人記下來,又指揮著人貼了封條,把那蓮姨心疼的要嘔出血來。
  
  「這,這.....」
  
  「什麼這那的!」龐牧對這種人素來沒什麼好脾氣,「有鬼沒鬼你自己心裡清楚,待本官命人細細查了再說!」
  
  青樓這種地方素來不清淨,哪裡禁得住細細的查!
  
  蓮姨心中好一陣火燒火燎,可轉念一想,哼,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廝不過區區七品芝麻小官兒,哪裡能與自己背後靠山相抗衡?且叫你得意這一回,來日你這莽漢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這裡,她心頭忽然又鬆快了似的,重新沒話找話說:「大人,嫣紅?」
  
  龐牧微微瞇起眼睛,似笑非笑,「怎的,你尚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難不成還要替她求情?」
  
  「不敢不敢,」蓮姨忙賠笑道,只是又忍不住嘆氣,「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晏驕突然一陣噁心,忍不住諷刺道:「您可真是慈善。」
  
  「她們喊我一聲媽媽,也不是白叫的,」也不知蓮姨是沒聽出她的畫外音,還是早已練就城牆般厚實的臉皮,竟還有些得意的道,「嫣紅這孩子爭氣,多少老爺們都愛的什麼似的,我素日也最疼她!如今看她落得這般田地,我這心裡啊,便好似刀割一般的疼吶!」
  
  說著,她又抬手扶了扶微微有些歪斜的髮釵,「早年我就說過,這男人啊,信不得,哪裡比得上銀子可靠?我還指望她來日幫我一把,繼承我的衣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若她老實聽我的話,哪裡會有今日?」
  
  說罷,又嘆了口氣,「那魏之安一朝鯉躍龍門,哪裡還能記得起她?偏她是個死心眼兒,還想學人寫信哩!」
  
  晏驕已經快要嘔出來,龐牧的臉色也不好,才要說話,就見劉捕頭腳步匆匆的跑來,上前行禮後低聲耳語道:
  
  「搜出來幾本冊子,上頭不少要緊的人名和數額,前任縣令、現任都昌府知府大人的名諱都赫然在冊。」
  
  都昌府,便是平安縣所在省府。
  
  「幹得好!」龐牧雙眼一亮,才要說話,見蓮姨還木頭樁子似的立在原地,當即黑著臉一揮手,「來人,將她押到角落候著!」
  
  官場複雜,多有財色交易,而青樓更是重災區,搜出這種東西非但一點兒不奇怪,而且一般情況下都十分可信。
  
  他們來得突然,打了煙雨樓一個措手不及,此刻又翻了個底兒朝天,還不知要牽扯出多少人呢。
  
  被衙役帶走前,蓮姨還飽含深意的看了龐牧一眼,十分拿腔捏調的說:「大人,您這初來乍到的,年紀又輕,或許不知道,這好些東西啊,不是你想看就能....」
  
  她話還沒說完,龐牧已經徹底沒了耐性,乾脆俐落道:「掌嘴!」
  
  話音剛落,那衙役就抬手給了蓮姨一個巴掌。
  
  蓮姨都懵了!
  
  她掛著半邊迅速紅腫起來的臉,目瞪口呆,話都不會說了。
  
  你,你這夯貨,聽不出老娘話中威脅嗎?!
  
  蓮姨被帶過去的時候,嫣紅和大山已經並排跪在那裡了,兩撥三個人對視一眼,兩個女人齊齊發出一聲冷哼。
  
  方才蓮姨挨打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落入嫣紅眼中,她回想起這幾年來在對方手下受過的屈辱,只覺得痛快極了!
  
  「如今,你也算知道耳刮子什麼滋味了。」
  
  蓮姨面上有怒色稍縱即逝,不過馬上就冷笑起來,「小娼婦,老娘如今的這個耳刮子,來日必能換回他的狗頭。可你就不同了。」
  
  她滿是譏諷的打量著嫣紅沾了血卻越發嫵媚動人的臉,嘖嘖幾聲,「瞧瞧,可惜了這如花似玉的小臉蛋兒了,這身條兒,嘖嘖。你放心,到底母女一場,我且會給你燒點兒紙呢!」
  
  一個耳刮子算什麼?年輕時她就沒過過人過的日子!可她到底活了下來!
  
  今日之辱,也不過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小風波罷了。
  
  嫣紅卻渾然不在意,淡淡道:「這世道,活著有什麼好?狗都比你乾淨。」
  
  蓮姨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只要能活著,做人做狗或是做豬,又有什麼要緊?
  
  嫣紅盯著自己雙手看了會兒,又對一邊的大山嘆道:「好歹你我還算有個伴兒。」
  
  大山瞧了她一眼,喉頭聳動幾下,突然語出驚人道:「其實魏公子高中後,來過信。」
  
  蓮姨瞥了他一眼,冷笑連連,卻也沒阻止。
  
  嫣紅愣了下,一雙眼睛慢慢睜大,聲音發顫的問道:「你說什麼?」
  
  大山道:「魏公子來過信,是我拿給蓮姨的,裡頭寫了什麼我不曉得,只知道蓮姨看完之後就燒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也該死個明白。
  
  嫣紅覺得自己腦袋裡彷彿有什麼轟然炸裂,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恨不得連魂魄都碎了。
  
  大山的聲音分明就在耳邊,可此刻聽上去卻好像隔著什麼,模模糊糊的。
  
  「蓮姨找人偽造的那信,也是我送出去的。」
  
  「你混賬!」嫣紅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邊的衙役瞧見了,當即喝道:「老實些!」
  
  見嫣紅打了一下便沒再動彈,幾個衙役也就沒再管。
  
  犯人之間狗咬狗的情形屢見不鮮,而且往往還能由此冒出新的線索,衙役們早就習以為常,只要瞧著鬧不出人命,也就由他們去。
  
  大山被打的歪倒在地,吐了口血水,又一聲不吭的爬起來,固執的盯著她的眼睛,臉紅脖子粗的喊道:「是,我混賬,我喜歡你,我不想你走!」
  
  「那姓魏的一介書生,有什麼好?我不准你走!」
  
  「我能為你殺人,他敢嗎?」
  
  「嫣紅,嫣紅你別傻了,我才是真正對你好的,你瞧,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咱倆....」
  
  他還沒說完,嫣紅就抱著頭尖叫出聲,「別說了,別說了!」
  
  若果然如此,她這些年算什麼?!
  
  大山果然不說了,可蓮姨卻見縫插針的刻薄道:
  
  「多少年了,還做春夢吶?不過一封信罷了,你真當自己過去了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你這畜生!」嫣紅血紅著一雙眼,如同厲鬼,滿是怨毒的瞪著她,「你害苦了我!」
  
  蓮姨習慣性的扶了扶鬢邊髮釵,冷笑一聲,「當年是誰從死人堆兒裡把你撿出來?若不是老娘,你早就投胎不知多少回了!」
  
  「怎麼,扒上男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人上人?我呸!沒那麼容易!」
  
  「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吶?若那姓魏的果然有心娶你,一封信真就一筆勾銷?便是爬也該爬了來!只怕是巴不得呢!」
  
  「老娘告訴你,你生是我煙雨樓的人,死了,也是這煙雨樓的鬼!」
  
  「你活該生生世世為娼妓,日日夜夜給人騎,當牛做馬給我掙銀子!這就是命,你這樣的人,且認命吧!」
  
  她罵一句,嫣紅就哆嗦一下,渾身顫抖,臉都因這空前的衝擊扭曲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
  
  等到最後,嫣紅突然尖叫著拔下頭上髮簪,直直朝著蓮姨撲去。
  
  她本是個嬌弱女子,可這會兒卻不知哪來的力氣,兩名衙役上前竟都沒拉住,衣裳扯破了,胳膊流血了,她全然不在意!
  
  聽見騷亂的晏驕回頭的瞬間,便看見嫣紅手中的髮簪盡根沒入蓮姨脖頸,又從另一頭戳出,突的濺出一篷血花!
  
  晏驕的呼吸都停住了,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傷,已經是沒救了。
  
  嫣紅徹底發了瘋,舉著長簪,一下又一下,幾乎將蓮姨的脖子戳爛。幾個試圖拉開她們的衙役也挨了幾下,胳膊、手上噗嗤噗嗤直冒血,下意識鬆了手。
  
  蓮姨面上尤帶著尚未散去的恨意和倡狂,可眼中卻已滿是恐懼。
  
  對於死亡的恐懼。
  
  她本能的摀住自己的脖子,卻阻擋不了鮮血從指縫中洶湧奔出,瞬間染紅了她的手臂和衣服,在地上匯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從喉間發出咯咯幾聲,突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嫣紅的衣服,然後不情不願的滑了下去。
  
  蓮姨死了,嫣紅瘋了。
  
  她跌坐在蓮姨身邊,手裡還握著被血染紅的長簪,淚如雨下,哭的撕心裂肺。
  
  「啊~!」
  
  眾人這才先後回神,目睹這一幕的妓女們再次尖叫出聲,尖銳的聲音徹底將眾人拉回現實。
  
  人犯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殺了人,那幾名衙役頭都大了,顧不得身上的傷,剛要一擁而上,卻見嫣紅已再一次舉起簪子,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刺入了自己的喉管,然後猛地拔了出來!
  
  鮮紅的血水噴泉一樣從傷口處噴出,澆了離她最近的衙役滿頭滿臉!
  
  「嫣紅姑娘!」晏驕上前一步,卻被聞聲從後面趕來的龐牧攔住了。
  
  「來不及了。」
  
  這樣的傷,即便華佗在世也無濟於事,龐牧的臉黑的嚇人。
  
  若有蓮姨在,只怕能替聖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蟲,可現在……
  
  是他大意了。
  
  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諸多隱情,更沒想到嫣紅竟狠辣至此,不過短短一瞬……
  
  嫣紅半趴在地上,隨著她的呼吸,喉嚨上的大血洞裡一股一股的湧出血來,混著臉上的淚,都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她哭一陣,笑一陣,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錯怪了你,也是我看錯了你……
  
  我這一輩子,本就是個笑話!
  
  嫣紅死了,臨死前,手裡還攥著那支髮簪。
  
  誰也沒想到,僅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兩個。
  
  而大山見嫣紅死了,竟也跟著發瘋,喉間吼出野獸般淒厲的叫聲,掙扎著往前爬。
  
  回過神來的眾衙役生怕他也跟著死了,忙一擁而上,將本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人又裹了一層,末了還專門弄了枷鎖套上。
  
  ——
  
  橫跨多年的多起失蹤案終於塵埃落定,結果既在意料之內,卻也在意料之外,堪稱千頭萬緒。
  
  龐牧率人從晚上忙到白天,又從旭日初升忙活到金烏西墜,總算勉強收尾。
  
  考慮到搜出來的那人員名冊上還有本地知府,為防夜長夢多,龐牧當機立斷,命眾人連夜趕路。
  
  啟程時城門都關了,圖罄親自上前叫門。
  
  也就是直到這會兒,青町鎮的守城兵士們才知道,眼前這位看上去比他們上官還要威風凜凜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縣令!
  
  此一行俱都人馬精幹,饒是連日來的疲憊也掩藏不住強悍。圖罄雖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來好冷著臉,這會兒又著急趕路,眉宇間更多幾分堅硬肅殺,令人不敢逼視。
  
  打頭的兵士戰戰兢兢驗了文書,再偷眼去看後頭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縣太爺,但見對方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殺神在世,不由得兩股戰戰,連忙低下頭去。
  
  一直等到大部隊走遠,只剩下月色下若隱若現的滾滾揚塵,這才聽不知誰小聲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打仗回來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8 10:16 AM

第29章

  夜色蒼茫,高高的天上掛著半截月亮,慢吞吞的灑下一片銀輝,與萬千星子一併照耀著下面廣袤的大地。
  
  天涼了,連蟲鳴也少了,只偶然有一兩聲粗糲沙啞的鳥鳴,合著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影,越發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時,遠處駛來一支馬隊,月色下猶如一條蜿蜒游動的黑龍,速度頗快的往平安縣城所在的方向駛去。
  
  晏驕掀開窗簾,不出意外地又對上龐牧的眼,後者面露關切,「晏姑娘,還不睡嗎?」
  
  晏驕嘆了口氣,搖搖頭,「大家都在趕路,我也實在過於安逸了。」
  
  車隊裡如今一共三輛馬車,一輛就是她現在坐的,剩下兩輛分別裝著張明、大山和重要物證。
  
  騎馬自然無法入睡,可大家都連軸轉了兩天了,都是血肉之軀,誰不累?反而她後面沒出什麼力,這會兒卻蒙頭大睡去,總有些不好意思。
  
  龐牧眼神柔和,「此案你厥功至偉,睡一覺又有何妨?」
  
  晏驕笑了,才要謙虛,就聽他又道:「再說,你便是醒著也沒什麼用。」
  
  厥功至偉的晏仵作:「……好吧。」
  
  這是實話,不過……她努力睜著兩隻乾澀的眼睛,滿臉誠懇道:「大人,睡不著。」
  
  她驗過無數具屍體,可還是頭一回眼睜睜看著兩條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惡事,這種生命逝去所帶來的衝擊都久久無法散去,以至於她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血紅色的噴泉從嫣紅脖頸中洶湧而出的畫面。
  
  晏驕扒著窗口,下巴墊在手背上,「龐大人,你頭一回見到有人死去,是什麼感覺?」
  
  龐牧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記不清了。」
  
  戰場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驕也想起來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說傻話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沒什麼,」龐牧單手控馬,往馬車這邊挪了挪,平靜道,「習慣就好。」
  
  他知道這個姑娘不是怕鬼,只是單純過不去這個坎兒。
  
  龐牧忍不住回想起在邊關的那些日子。
  
  那綿延的戰火肆虐,燒遍了幾國邊境的每一寸土地,搗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間屋子,毀掉了所有原本寧靜的生活。
  
  餓殍遍野,屍橫滿地,每個人都陸續送走了他們熟悉的親人朋友,然後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誰又能送走自己?
  
  曾經有一段時間,死人比活人還多。
  
  想要活下來,就必須習慣。
  
  「都過去啦。」耳邊忽然響起姑娘溫柔的嗓音,像一隻溫暖的手,瞬間將他拉回現實。
  
  龐牧下意識看過去,就見晏驕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都過去啦。」
  
  她又極輕極柔的說了一遍,如同寒冬過後,春暖花開,冒著嫩芽的草叢上方吹來的熏風。
  
  「我只是覺得你很難過。」她這樣說,眼神專注。
  
  龐牧愣了下,然後就也跟著笑了,「是啊,都過去了。」
  
  晏驕決定就地終結這個話題,便跟他說起閒話,又問這裡的冬天究竟有多冷,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吃些什麼好吃的。
  
  她問的事情東一句西一句的,有時跳躍性特別大,可龐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說到有一回齊遠非要訓野馬,結果被踢腫了臉,一連半月只能喝粥的事兒,龐牧自己笑的歡,卻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晏驕似乎從剛才起就沒有再回應過。
  
  他扭頭一看,就見這個不久前還嚷嚷著死活睡不著的姑娘,已經安安靜靜的伏在窗口睡著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這麼胡亂歪著,也有種獨特的氣質,好似悄然生長的竹子,既堅硬又柔韌。
  
  龐牧飛快的看了幾眼,不禁唏噓,「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兒。
  
  不過現在他更擔心的卻是:道路顛簸,晏姑娘你這麼趴在窗框上……
  
  龐牧還沒想完呢,前頭馬車的車輪就碾過一個小坑,整個車廂都跟著震了下。龐牧倒吸一口涼氣,兩隻手在空中慌亂而無措的揮舞了幾下,著急上火卻不知該從哪兒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眾抵禦敵軍四萬人馬,絕境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哪怕是在那樣嚴苛的環境,他也從未有過任何慌亂,可現在……
  
  然後就聽「咚」的一聲,堅硬又柔韌的晏姑娘整個人都從窗子裡消失了。
  
  龐牧的動作戛然而止:「……」
  
  稍後,晏驕再次出現在他的視野中,捂著半邊紅彤彤的臉,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臉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車廂裡真的疼死了!
  
  龐牧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哈哈哈哈!」
  
  後頭齊遠也跟著嘎嘎傻笑,又拉著圖罄道:「老圖,瞧案子破了把大人高興的,都跳起舞來了。」
  
  圖罄額角青筋抽了抽,甩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默默打馬上前,與憋笑憋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廖無言並駕齊驅起來。
  
  龐牧:「……」
  
  他開始認真思考,當年到底是出於怎樣的腦子不好使,才把這個蠢貨留在身邊的?
  
  好一頓快馬加鞭,平安縣衙一行人次日下午順利抵達,眾人受到了來自衙門留守人員迎接英雄凱旋般的熱烈歡迎。
  
  「晏姑娘回來了!」
  
  「晏姑娘辛苦了,瞧瞧,都瘦了!」
  
  「來來來,小心台階!」
  
  「這箱子忒沉,我來幫姑娘提吧!」
  
  「姑娘吃飯了嗎?怎麼這個時候回來?夜裡沒睡好吧?」
  
  龐牧、廖無言、齊遠、圖罄:「……」
  
  你們是不是忘了誰?
  
  被馬車顛的渾身酸痛的晏驕稀裡糊塗就被眾人簇擁著回了屋,驀然回首,發現房門緊閉,眼前已經整整齊齊的放好了熱騰騰的洗澡水、銅盆、換洗衣裳,甚至還有一碗噴香的雞絲湯麵!
  
  誰幹的?!
  
  晏驕用力捏著眉心,良久,頹然發現目標太多,以至於完全想不起來。
  
  她盯著這些東西看了許久,突然就笑了。
  
  回家了,真好。
  
  寧靜,舒適,從容,自在,她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這裡就是她的家。
  
  趕了一天路,中間幾乎沒有歇息,睡又睡不好,晏驕現在真是又餓又睏。
  
  考慮到她曾有過空腹狀態下泡澡昏過去的經驗,還是先吃麵吧。
  
  不必說,這樣粗細幾乎沒有差別的好麵必然是趙嬸子做出來的。
  
  那麵裡頭摻了菠菜汁兒,瞧著碧瑩瑩的,清爽極了,正適合旅途疲憊後脆弱的腸胃。上頭也學著她當初做羊肉麵時的擺盤,交錯著碼了香噴噴的雞絲、嫩生生的青菜,還有一個金燦燦的豬油香煎荷包蛋和幾塊滷豆干。
  
  想不到自己出去這幾日,她竟也沒閒著,連彩色麵條都琢磨出來了。
  
  剛才只是微微有些肚餓,這會兒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麵條擺在眼前,晏驕肚子裡的五臟廟都造起了反,嘰裡呱啦喊個不停。
  
  她匆匆洗了手臉,才要坐下,就聽門外傳來岳夫人的聲音,「晏丫頭,我給你拿了兩身新衣裳。」
  
  「老夫人,」晏驕過去開了門,見她手中果然捧著兩套簇新衣裙,都是斯文雅緻顏色,衣料厚實,針腳細密,領口、袖口處隱約還繡著精巧的花紋,忙道,「前頭幾套我還沒穿幾天吶,白累著您了。」
  
  「往後我就累不著啦!」老夫人笑咪咪的把衣裳塞到她懷裡,高興道,「天闊給我找的針線娘子前幾日就到了,飛針走線果然能耐非常,花兒繡的活靈活現,我竟插不上手!」
  
  「那敢情好,只是又費了您的料子。」晏驕這才略自在了些,又細細去看衣服花紋,愕然發現有幾處自己以為是印染的地方,竟然也是繡上去的,不由得嘖嘖稱奇。
  
  擁有這樣精巧繡工的衣服,若放在後世,只怕沒有五位數拿不下來!
  
  「這算什麼!你這孩子只管同我見外,」老夫人佯怒道,又一臉肉痛的說,「你不知道,前兒我翻開箱子找料子,發現有幾匹因為許久不動,竟招了蟲子,鑽了許多小窟窿眼兒,眼見著是做不得大件了,嗨,真是可惜!若你早來幾日,做了穿了就好了!」
  
  現下根本沒有化纖的概念,都是棉麻絲毛等純天然材質的,本質上就是蛋白質,所以非常容易壞。
  
  晏驕一聽,也跟著唏噓一回。
  
  「嗨,瞧我這老糊塗的囉嗦勁兒,」老夫人抬手拍了自己一把,笑著把她重新推進去,「你才回來,必然忙亂,偏我又在這裡耽擱。這裡頭外衣、中衣、裡衣都是齊備的,好孩子,你趕緊吃些東西墊墊,再好生泡一泡,結結實實的睡一覺,咱們回頭再說話。」
  
  晏驕現在也確實疲憊,便不跟她瞎客氣,又道了一回謝,就趕緊回去吃麵,又泡澡。
  
  老夫人送下衣裳,想了一回,到底不放心,又轉道去了自己庫房,翻了些個燕窩泡上。
  
  這孩子可憐見的,出去一趟人都乾瘦了,回頭叫廚房弄些個燕窩粥與她補補。
  
  正好杏花過來送點心,老夫人又如此這般的說了一回,杏花都牢牢記下。
  
  稍後要離開時,杏花就笑道:「老夫人待晏姑娘真好。」
  
  老夫人也笑,「難得有這麼個實誠孩子不嫌我煩,又大大方方,說得上話兒,叫我如何不愛?這幾日她不在,我這心裡啊,就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塊似的。」
  
  「晏姑娘是好哩!」杏花點頭同意,又道,「對了,方才大人還派人問起您的情況,只說公務繁忙,要等晚飯時才能過來請安。」
  
  本以為老夫人會順勢說些寬慰的話,噓寒問暖一番,誰知她竟愣了下,然後才哦了聲。
  
  啊,差點忘了,那是我兒子啊!
  
  這麼些年,習慣了他們爺們兒一出門就成年累月不見人影,如今才不過三五天就回來,還真有些不適應。
  
  ——
  
  這一趟出差讓人身心俱疲,晏驕非常堅定地認為物理傷害輸出最高的就是馬車,這無疑更加堅定了她要學騎馬的心。
  
  如果她會騎馬,就可以跟大部隊一起提速,哪怕也不舒服呢,至少能縮短折磨時間。
  
  而且……騎馬也太帥了吧?誰小時候心裡還沒有個女俠夢呢?策馬揚鞭縱情馳騁、懲惡揚善什麼的。
  
  不過在這之前,她要先想想工資怎麼花!
  
  是的,衙門發工資了!
  
  錢真是好東西,雖然勞累,可上上下下都發自內心的多了幾分喜悅,臉上洋溢著名為希望的光彩。
  
  晏驕足足拿了六兩!
  
  她當時就被震驚了,忙攔住過來送銀子的小廝,「我月俸三兩啊,你是不是把旁人的也送到我這兒來了?」
  
  「錯不了,」那人笑道,「大人說了,晏姑娘你勞苦功高,且又時常做東西給大家吃,哪怕不算花的心血和工夫呢,光是自己搭進去的就不少,那難道不要錢?沒道理叫您勞心受累的還倒貼銀子。」
  
  龐大人真是個好人!
  
  足足六兩,買不起馬……
  
  唉。
  
  垂頭喪氣之餘,晏驕想起來腳上的新鞋正是趙嬸子才給自己做的,她還沒來得及去道謝,便略收拾了下,抬腳往廚房去了。
  
  「姑娘怎麼來了?」趙嬸子等人看見她分外歡喜,「這回您又立功了吧?我們這笨嘴啊,都不知道該怎麼誇好了,不過您才回來,還是好好歇歇吧。」
  
  「我是特地來道謝的,」晏驕笑道,又抬起腳給她瞧,「嬸子的手藝忒好了,我當真從未穿過如此合腳的鞋,又舒坦又透氣,不當面誇獎一回怎麼成?」
  
  眾人就都笑了,阿苗脆生生道:「姑娘這樣喜歡,趙嬸子說不得要常做啦!」
  
  「這有什麼?」趙嬸子心花怒放道,「我統共便這麼一個喜好,每每閒來無事,總要紮幾針,天長日久的,不知多出來多少。我也懶得去賣,便隨手給了人。我那個小姑子啊,隔三差五就收到一雙,如今都不惜的要了!難為晏姑娘這樣喜歡,左右都是做,我便多多的做些你的尺寸又有何難?」
  
  鞋子不同於衣服,她紮的千層底又格外厚實緊緻,尋常外頭賣的鞋能穿半年,她做的鞋少說也得一年。
  
  就這個速度,哪兒耗費的完呢!
  
  大家又笑了一回,外頭賣菜的就送進來一大筐新鮮的蓮藕並一扇豬肋排,另有一堆紫紅發亮的茄子。
  
  這可是好東西,尤其是那豬肋排,肥瘦相間十分厚實,色澤又很美麗,乃是後世難得一見的純天然好肉。
  
  現在不像後世,沒有任何諸如飼料、瘦肉精之類的影響,也不必擔心有註水肉,一頭豬要長足一年,才有後世前兩個月那麼大,所以肉的紋路格外好看。
  
  晏驕忙問:「嬸子,今兒晌午吃什麼?」
  
  「就照之前姑娘做的,一個燜茄子,一個燉排骨,一個燒蓮藕。」趙嬸子信心十足道。
  
  她雖笨,卻肯吃苦,之前看了晏驕做過一次茄子之後便有心研究,又虛心求教,如今練過幾回,已經取得較大進步,就連眾衙役們也都誇她最近做飯比以前好吃多了。
  
  晏驕才要誇讚,卻見旁邊杏花和阿苗對視一眼,要哭不哭的說:「嬸子,咱們已經中午燜茄子,晚上麵條的吃了六天了!」
  
  最近茄子便宜,廚房用的最多的菜就是它,阿苗都快吃吐了。她現在都覺得自己隨便往地裡一紮,趕明兒腦袋上就能發芽結出茄子來!
  
  趙嬸子微微有些赧然,眨巴著眼思索片刻,試探著道:「那要不換個花樣?」
  
  杏花和阿苗臉上都流露出期待和興奮的光芒,「什麼花樣?」
  
  趙嬸子摸摸鼻子,「煮茄子?」
  
  這個「煮」字真的太形象太有殺傷力了,大家腦海中幾乎瞬間浮現出清湯寡水上浮著一片白生生的茄子,好似一艘艘冷硬的戰船,直接將他們轟的體無完膚,毫無反抗之力。
  
  杏花和阿苗的肩膀都垮了,看上去隨時都會哭出來。
  
  晏驕噗嗤一笑,「得了,今兒我有空,咱們吃新鮮花樣。」
  
  「哦~!」
  
  「姑娘,您真是仙女!」
  
  兩個小丫頭髮自肺腑的讚頌道。
  
  趙嬸子不免有些赧然。
  
  不過她是個極看得開的敞亮婦人,這樣的心思也只是轉眼即逝,旋即便歡喜起來:
  
  自己又能學做菜啦!
  
  等到她學會了,衙門上下和她家裡人吃的更好不說,晏姑娘也能輕快些不是?
  
  晏驕請趙嬸子她們將清洗過後的排骨切成合適的小段,前半段肉厚骨小,分外肥嫩的,便做糖醋排骨;後半段骨骼更大些的,便跟剁成大塊的蓮藕同煮,弄個蓮藕排骨湯,十分清淡。
  
  如今天氣漸冷,疲憊的時候吃一碗熱乎乎的排骨湯,會是多麼痛快的事情呀。
  
  前頭一應準備和清理工作都不用晏驕親自下手,待一切準備妥當,她將準備好的豬肋排一部分下鍋煮,另一部分先空炒,漸漸煸出油來,表面泛起美麗的金光色澤,再單獨盛出。
  
  糖醋排骨色澤艷麗,酸甜可口,人氣一直居高不下,只是做起來有些麻煩。
  
  不過只要排骨肥嫩,糖醋汁兒調的好,再把火候把控得當,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她這麼說的時候,趙嬸子聽得頭都大了,「哎呦我的好姑娘,這還不難?瞧瞧,我這手心裡都急出汗來了!」
  
  「多做幾回就好啦。」晏驕笑道,「我頭幾回做的時候,也總是這兒不好,那兒不對的。」
  
  單純排骨已經足夠香了,可等後頭她澆進去糖醋汁兒,鍋底發出嗤啦一聲響,那竄出來的滾燙的白色水汽中就又多了一分酸甜,迅速沖淡了長期肉味兒的膩味。
  
  等排骨入味,再大火收汁兒,一塊塊圓滾滾肉嘟嘟的排骨外層便均勻覆蓋上一層紅褐色的外衣,水汪汪亮晶晶,好看極了。
  
  晏驕往排骨上撒芝麻的時候,齊遠溜溜達達進來,非常大方的問:「做什麼呢?這味兒正經好聞啊!」
  
  「齊大人,」晏驕笑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忙道,「正好,你先別走,我有事兒要麻煩你。」
  
  齊遠點頭,「行。我去外頭等你。」
  
  不多會兒,晏驕就端著一小碗糖醋排骨去齊遠對面坐下,笑咪咪道:「齊大人,你嚐嚐好吃不好吃。」
  
  她這麼殷勤,齊遠反而心生警惕,也不忙著動筷子,只是身體後撤,雙手環胸,「你想幹嘛?」
  
  事反常理必有妖,這笑的過於熱情,反而有些嚇人了!
  
  熱情的晏姑娘直接將筷子塞過來,乾脆把排骨舉到他鼻子下麵,「嚐嚐嘛,你聞聞,多香啊!」
  
  酸甜鹹香順著風鑽入鼻腔,好像有生命似的,勾魂奪魄,別說正是飯點,哪怕吃飽了呢,也能再給你勾出饞蟲來。
  
  下一刻,警惕的齊大人就兵敗如山倒,橫掃千軍如捲席,眨眼功夫就吃的只剩碗底醬汁。
  
  他意猶未盡的砸吧著嘴兒,心道這味兒也忒好了,尤其醬汁,跟之前醬爆蟹的道理是一樣一樣的,要是有個餑餑蘸一蘸……
  
  「你想學騎馬?」齊遠問道。
  
  「嗯嗯!」晏驕拼命點頭。
  
  她都想明白了,自己比較熟又比較放得開的人當數龐牧和齊遠,可最近龐牧要給煙雨樓一系列案件收尾,陀螺都比他清閒幾分,她哪裡好意思去打擾?
  
  反倒是齊遠,只要外頭不發案子,龐牧又不出門,他還真就能抽出時間來。
  
  顯然她的推斷沒有錯,齊遠很痛快點了頭,不過馬上就義正辭嚴的道:「區區一碗糖醋排骨就想使喚我?」
  
  好歹他也曾拜官平遠將軍,威風八面,令敵軍聞風喪膽,如今身上還掛著爵位呢!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去教人騎馬?
  
  晏驕皺巴著臉問:「您說。」
  
  齊遠冷哼一聲,非常高傲的揚起下巴,用力比出兩根手指,「起碼要兩碗!」
  
  正忐忑給不起學費的晏驕: 「……」
  
  我踏馬信了你的邪!
  
  保障了自己排骨自由的齊大人心情頓時愉悅起來,立刻給她指出當下面臨的最大困難:
  
  想學騎馬,得有馬啊!
  
  現在衙門裡倒是有不少馬匹,可要麼是上過戰場的烈馬,鐵蹄下不知踩死過多少敵軍,脾氣那叫一個暴躁;
  
  要麼就是下頭衙役們騎乘,為保快捷高速,俱都身材高大,顯然也不適合用來教學。
  
  「最好是小馬駒,」齊遠道,「你一個姑娘家,又沒有經驗,馬駒子體力差些,我在一旁也好把控。」
  
  晏驕下意識問道:「小馬駒要多少錢?」
  
  「這可不好說,」齊遠笑道,「名種馬千金難求,別說活的馬駒子,便是一副馬骨也多有人趨之若鶩。次一些的也要數百兩,哪怕民間所用雜種劣馬,少說也要數十兩。」
  
  牲口本就是重要勞力,如今又才經過數年戰火洗禮,越加寶貴,價格更要比打仗前貴些。
  
  數十兩……
  
  全部身家加起來還不夠兩位數的晏仵作只覺一股涼風吹過,明智的選擇閉嘴。
  
  看她瞬間耷拉下去的眉眼,齊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抱著胳膊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嘿嘿笑道:「我倒想起來一個地方,名種好馬,還不要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8 10:28 AM

第30章

  後悔,晏驕現在就是非常後悔。
  
  千不該,萬不該,她就不該信了齊遠這逗逼的邪!
  
  她單知道對方口中有「都是熟人,肯定不要錢」就能騎馬駒子的好地方,卻不知道竟然就是巡檢司!
  
  巡檢司在地方也被老百姓稱為巡檢衙門,主官為本地兵馬巡檢,是直接聽命於地方官員的軍事機構,而平安縣的現任巡檢老爺,正是圖罄。
  
  「齊遠!」又急又氣的晏驕直接省了尊稱,死死抱住木樁子不撒手,身體用力後撤,腳尖在巡檢司兵馬場入口處瘋狂試探,「我不進去,你他媽趕緊撒手,懸崖勒馬,我們還能做朋友!」
  
  光天化日之下潛入巡檢衙門,這他娘的真要追究起來,都夠以窺探軍情治罪了吧?
  
  就圖罄那雷打不動的沒有表情的臉,萬一堅持要秉公執法、殺雞儆猴,她就涼了啊。
  
  想到這裡,晏驕出離悲憤的瞪著齊遠,「我給你吃排骨,你竟想害我?」
  
  齊遠笑的喪心病狂,原本是一隻手的,這會兒乾脆換成兩隻,輕而易舉就將人從木樁子上扒下來,一路推著往裡走,口中兀自喋喋不休道:「哎呀,老圖那是多少年的生死兄弟,咱們就是借他的馬騎一騎,又不帶出去,怕什麼?」
  
  見他說得篤定,晏驕半信半疑的問道:「真的?」
  
  齊遠點頭,「那是!」
  
  晏驕想了下,又問:「你提前跟圖大人打過招呼了?」
  
  「沒!」
  
  晏驕漸漸生出一絲絕望,「那你有公文?」
  
  這種地方出入肯定要報備的吧?
  
  齊遠非常光棍的搖頭,「沒有!」
  
  說著,又笑嘻嘻指了指自己的臉,「有這個就夠了。」
  
  然後下一刻,兩人就被擋在馬場內圍入口處。
  
  晏驕:「……」
  
  齊遠:「……」
  
  氣氛有些許尷尬。
  
  被光速打臉的齊遠乾咳一聲,指著自己的臉問守門士兵,「小圓子,老習,是我啊。」
  
  被稱為小圓子的士兵長著一張娃娃臉,但是看上去非常嚴肅,很有圖罄的風範。他當即冷酷道:「齊大人,圖大人交代過了,兵馬糧草重地,閒人免入。」
  
  頓了頓,又眼神複雜的瞅了他一眼,「尤其是齊大人您。」
  
  晏驕幽幽看過去,心道你究竟有多少黑歷史啊,如今生死兄弟都這麼防著你!
  
  齊遠一臉倍受打擊,嚷嚷道:「不可能,老圖不可能這麼說!」
  
  小圓子面不改色的點頭,「大人確實這麼交代的。」
  
  另一位被稱為老習的士兵年紀略大些,見狀出聲建議道:「齊大人,您就別難為咱們兄弟了,圖大人的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回頭軍棍落下來,腫的可是兄弟們的肉。要不,您親自過去問問?」
  
  齊遠狠狠提了口氣,「去就去!」
  
  稍後。
  
  「滾蛋。」圖罄端著那張招牌臉,乾脆俐落的指了指門口。
  
  晏驕立刻點頭,雙手抱拳,「好的,打擾了!告辭!」
  
  齊遠一把拽住她,兩隻眼睛都瞪圓了,「我這次就是借著騎一回,真不帶出去! 」
  
  晏驕驚訝,還有上一次?難怪人家防你跟防賊似的。
  
  顯然他的信用額度在圖罄這邊早就是負數,完全不值一提,所以圖大人直接就無視他,然後筆直的看向晏驕。
  
  「好端端的,你跟著他胡鬧什麼?」
  
  同樣的場景,可語氣和措辭截然不同,晏驕詭異的生出一種班主任面前好學生碾壓壞學生的優越感,當即非常果斷的道:「是,一開始我就不同意,但他死活拉著我來!我是受害者!」
  
  齊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看向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叛徒。
  
  圖罄的嘴角幅度輕微的向上挑了挑,眼中劃過一抹笑意,「是你想騎馬?」
  
  若不是,齊遠這廝也不必巴巴兒帶著她來了。
  
  晏驕點頭,實話實說:「就我不會騎馬,每次出門都要大家遷就我,跟個累贅似的,我就想趕緊學起來。」
  
  這年頭,學騎馬就好像現代社會學開車,做什麼都方便些。
  
  圖罄聽了就點頭,「確實夠累贅的。」
  
  全員騎馬的話,照他們的行軍速度,速度至少能提高兩倍!可一旦隊伍裡夾著馬車,別說提速,就連略狹窄些的近道都沒法兒抄了。
  
  晏驕沉默,您可真是夠直接的。
  
  齊遠見狀,忙跟著敲邊鼓,「就是這個理兒啊,我是為了衙門著想!先入為主要不得,你不能總是這樣看我,萬一傳出去多不好!哎呀老圖你就是事兒多,有這會兒工夫,我早就帶晏姑娘挑完馬了,你....」
  
  「閉嘴!」圖罄一聽他噉吧噉吧說個不停就習慣性頭疼,也懶得再扯淡,直接擺擺手,「趕緊走,別在這兒礙眼。」
  
  齊遠和晏驕先是一怔,繼而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抑制不住的狂喜:這是同意了?
  
  「哈哈哈哈老圖,我就知道你肯定願意!你我多少年割頭不換的過命交情,腦袋給你都沒得說,哪裡會因為幾匹馬就淡了?你放心,這回我保證不帶出去,哈哈哈,你看看這事兒鬧的,你早撤了那防我的命令什麼事兒都沒有,白白耽擱這些時間……」
  
  他還在喋喋不休,壓根兒沒注意到圖罄腦門兒上漸漸蹦出來的青筋,晏驕見勢不妙,趕緊把人拖走了。
  
  在現代社會,馬匹算是有錢人們的奢侈玩伴,除了動物園,晏驕壓根兒沒見過活馬,如今門一開,兩邊望不到頭的都是馬廄,裡頭黑的白的紅的花的,各種花色齊全,清一色高大穩健,美麗的鬃毛溜光水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看就養的很好。
  
  有的馬可能天生就比較浪,一看見有人進來就甩頭,那被精心打理的鬃毛濃密飄逸,抖動起來海水般美麗。
  
  晏驕本能的哇了幾聲,那幾匹馬就格外來勁,還高高的仰起頭,使勁打響鼻,真的非常撩騷了。
  
  圖罄這麼防備真不是沒道理,晏驕眼睜睜看著齊遠滿臉溢出來的笑容,雙眼放光,搓著手,一路摸過去。偏偏絕大部分馬真的就跟他挺熟,主動把大腦袋湊上來,哼哧哼哧往他臉上噴熱氣。
  
  齊遠開心壞了,摸完了老相識,又仔仔細細的打量其餘的,「嘿,老圖這手腳快的,又多了這麼好些,都沒告訴我!」
  
  晏驕心說,要是告訴你,保不齊就不在這兒了。
  
  說是帶晏驕來騎馬,可齊遠自己就在馬廄裡磨蹭了大半天,非常的樂不思蜀。最後還是一直繃著弦兒的小圓子和老習看不下去,直接把這習慣性挖牆腳的請出去了。
  
  齊遠衝那些還在伸著脖子看自己的馬匹們熱情揮手,「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
  
  晏驕清楚地感受到了小圓子和老習由內而外瘋狂散發的抗拒。
  
  負責後面專門養小馬駒子的是一個叫老杜的老兵,左臂齊根斷掉,但整個人精氣神兒很足。
  
  不過這種精氣神兒也在看到齊遠時有一瞬間的萎靡。
  
  「齊大人,您怎麼又來了?」
  
  晏驕放聲大笑。
  
  齊遠嘿嘿幾聲,理直氣壯道:「你們家大人同意了的!」
  
  老杜就嘆氣,「就算不同意,您也沒少來。」
  
  齊遠跟他說了幾句話,招呼晏驕上前,對老杜介紹道:「這是咱們衙門的新仵作,晏姑娘,來了才不到倆月,可已經協助破獲好幾樁大案。這是老杜,多少好馬都是經他的手養出來的,為人仗義,勇猛果敢,沒的說!」
  
  老杜四十來歲年紀,臉上滿是褶子,還有一道疤,笑起來很有幾分……猙獰,「聽過聽過,早就傳開啦,姑娘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晏驕見過不少因公負傷的,對老杜這種情況非但不害怕,反而由衷敬佩,忙道:「不敢不敢,本分而已,大頭還是龐大人他們出力。」
  
  老杜喜她落落大方,眼神不閃不避,見狀爽朗笑了幾聲,點頭,「痛快,得了,晏姑娘你想要什麼樣的馬?」
  
  晏驕坦白笑道:「我之前連馬毛都沒摸過一根,哪裡懂這些?是得麻煩您跟齊大人。」
  
  「這不算什麼!」老杜擺擺手,帶著他們往裡頭去,「馬駒子是有,不過這馬啊,也跟人一樣,得講究緣分,不然後頭配合不起來,十成本事也只好使出七分,那還是完蛋!」
  
  小馬駒的飼養方式跟成年馬完全不同,剛才晏驕看見的都是單間,可這裡往往三五成群,一匹匹身量未長成的小馬駒子蹦蹦跳跳,你追我趕的,非常活潑。
  
  長得也跟成年馬不太一樣,人家是光溜溜的,它們身上卻還有些毛茸茸,又帶著些奶膘,看著就圓滾滾的。
  
  見她看的入神,老杜就眼神柔和道:「小馬駒子跟小孩兒一樣,也喜歡熱鬧,得有玩伴,以後長大了都熟悉,也好打配合。可成馬就不同了,都定了性,也有領地意識,關在一起很容易出事。」
  
  晏驕點頭,那是,孩子長大了,誰還沒點兒隱私?
  
  老杜就跟幼兒園園長一般角色,他一進來,那些小馬就跟得了信號似的,好些都不玩兒了,踢踢踏踏顛兒顛兒跑過來,圓溜溜的大眼睛裡都透著親暱。
  
  老杜看他們也跟看自家孩子似的,臉上笑開了花,拍拍這個,再摸摸那個,又把格外調皮的單獨拎出來訓。
  
  「這裡頭還有幾匹要吃奶哩,」老杜點了點其中幾匹,笑道,「這幾個小子嬌氣,不大肯斷奶,還是得哥哥姐姐們帶著。」
  
  晏驕正看的有趣,忽然覺得脖子裡一陣熱氣,好像有誰在拽自己的頭髮。
  
  她一縮脖子,本能的回頭,猛地對上一張馬臉。
  
  一人一馬大眼瞪小眼,眨巴眨巴,晏驕瞬間一敗塗地,「媽呀!」
  
  嚇死她了!
  
  齊遠和老杜都笑的前仰後合,特別沒有同情心,「行了,就是它了,這就是緣分。」
  
  晏驕捏著從小白馬嘴巴裡搶出來的濕漉漉的頭髮,欲哭無淚,「這是孽緣吧?」
  
  這匹小白馬今年一歲多了,算是半大馬,跟剛才那群小馬駒子住隔壁,抬頭看見一個生人,覺得好奇,直接就上來打招呼了。
  
  老杜教晏驕餵了小白馬一些好料,又試探著摸摸腦袋,小白馬就痛痛快快的讓人套了馬鞍。
  
  成天看別的大馬出去溜達,執行任務,它也可想了!
  
  齊遠這人雖然平時看著不大靠譜,但是有真本事,性格又活泛,晏驕學起來就很輕鬆。
  
  兩人午後來,傍晚回,一進衙門就迎面碰上龐牧,對方直接來了句,「晏姑娘,怎的好端端邁起鴨步?」
  
  兩條大腿內側差點被磨破皮的晏驕一個踉蹌。
  
  問明白原委之後,龐牧點點頭,「我近幾日著實不得空,老齊倒也是個好人選。不過你也不必這樣著急,循序漸進才是正道。等會兒我叫人給你送藥過去,你抹一抹,隔天再去就不疼了。」
  
  晏驕彆彆扭扭的坐下,「多謝,左右我閒著也沒事,明天還是繼續去吧,就算不騎馬,跟小白馬交流下感情也好。」
  
  見她堅持,龐牧也不再多言,只是笑道:「聽你的意思,倒是與馬匹相處甚歡,這是個好兆頭。」
  
  齊遠就在旁邊插話,「可不是?大人,你看老圖那兒又生了不少小馬駒,煞是俊秀,不如我們?」
  
  龐牧看他,略略有些驚訝,「你還沒走?」
  
  齊遠:「……」
  
  齊大人離去的背影都帶著股被人用完就丟的怨氣。
  
  晏驕啞然失笑,就聽龐牧帶著幾分無奈和縱容的道:「早年他和老圖手下都有不少騎兵,而馬匹珍貴,損耗也大,不免爭搶……」
  
  自從主動承認了從軍經歷之後,龐牧對這方面不再似以前藏著掖著,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主動透漏一點。
  
  晏驕聽後,恍然大悟,又把白天圖罄和那群手下的反應跟他說了一遍,兩人痛痛快快的放肆大笑。
  
  龐牧笑了一回,只覺得渾身舒暢,建議道:「既然你與那小白馬有緣分,倒不如就定了它,打從現在開始慢慢相處,待你來日馬術嫻熟,它也已長成高頭大馬,可以肆意馳騁,豈不比旁的更好?」
  
  「不大好吧?」晏驕連連擺手,「圖大人那樣寶貝,聽齊大人說又是名馬之後,外頭豈不是要賣出成百上千的銀子?我哪裡能張口就要!我就是學學,等學會了,從外面買匹一般的就行了。」
  
  她只有六兩!
  
  「讓老齊去要。」龐大人微笑,非常乾脆的說。
  
  晏驕沉默,心疼齊大人一秒鐘。
  
  龐牧又笑了起來,顯然心情很是愉快,「不必擔心,你是衙門的人,配馬也是應該。如今既然那白馬認準了你,強叫它換主人未必合適。老圖心疼就心疼吧,左右也不是頭一回了,回頭我再另尋名馬補給他也就是了。」
  
  順帶著心疼圖巡檢之餘,晏驕也對馬匹來源好奇,「再從馬販子手裡頭買嗎?到底叫我過意不去。」
  
  龐牧神秘一笑,「這個不要錢。」
  
  晏驕再次沉默,重新開口時,語氣難免複雜,「今兒,齊大人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所以,龐大人您又要去坑誰?
  
  千里之外的京城:
  
  「啊且!」龍案之後奮筆直書的聖人狠狠打了個噴嚏,不禁感慨唏噓,「一定又是哪位愛卿在掛念朕。」
  
  頓了頓,又往平安縣所在的方位眺望一番,「王有德怎的還不回來……」
  
  ——
  
  從這天起,晏驕就每天抽出半日去學騎馬,大部分時間都是齊遠帶著,有時候龐牧有空了,就叫齊遠留下看家,他親自教授,順便去巡檢司看看舊日部下。
  
  如今晏驕已經能自己控韁,騎著小白馬慢慢溜達了,龐牧就沒口子的誇,說她學得快。
  
  晏驕知道他在閉著眼亂吹,不過還是挺受用。
  
  眼看天色不早,龐牧拍拍手,「今兒就騎回去吧,趕明兒正好騎回來,也練練上路。」
  
  圖罄剛一過來就聽到這話,看向他的眼神說不出的憋屈。
  
  晏驕趕緊爬下馬背表清白,「真不是我挑唆的!」
  
  又看向龐牧,「大人,不用了,我過來就行。」
  
  「老在馬場裡頭練不出真本事,這是匹好馬,得多帶它出去溜溜才好。」龐牧道,又對圖罄道,「回頭補給你。」
  
  眼見著老齊是不可能開口了,這事兒還得他親自出面提。
  
  龐牧為人謹慎,私底下並不會大肆採購名種寶馬,索性就大大方方的求賞賜,也算遞了個短板給聖人。不然總是一副無慾無求的模樣,反而惹人生疑。
  
  他這麼幹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圖罄一聽就明白,當下乾脆俐落的點了頭,順道提了附加條件。
  
  「要一公一母。」
  
  龐牧大笑,爽快點頭,「行!」
  
  見兩人三言兩語敲定,晏驕不禁瞠目結舌道:「這,這就給我了?」
  
  乖乖,這就好比上班兩個月喜提豪車!天下竟有這等美事?
  
  她無限歡喜的道了謝,「談錢就俗了,啊,當然,我也沒錢。這麼著吧,明兒我請客!」
  
  請客是必須要請客的,她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次日一早,就跑去菜市場買了好大一塊上等豬五花,準備細細的燉一鍋紅燒肉。
  
  攤主見她買的多,便指著一旁的大骨頭說:「都是今兒一早才殺的肥豬,姑娘不再要點兒大骨頭嗎?一併算的便宜些。」
  
  那些大骨頭上也帶著不少碎肉,常有手頭拮據的人買了家去燉,既能吃肉,又能連著數日喝肉湯,可算頓頓有葷腥,很是實惠。
  
  晏驕想了下,覺得倒是可以做醬大骨,裡頭骨髓吸著吃比什麼都香,便叫他一併包了,「勞煩幫我從中間砸開。」
  
  這塊五花十分優秀,紅的一層白的一層,切成一寸見方的肉塊後頗有幾分玲瓏可愛。
  
  她炒糖色的時候,趙嬸子在旁邊記得頭昏眼花,禁不住告饒道:「姑娘,您到底從哪兒學的這麼些菜色?我這個腦子啊,竟記不大住!」
  
  光肉已經夠好吃了,如今竟還要加糖?這樣那樣許多大料的,一道菜下來都不知多精貴,尋常人家如何吃得起?
  
  晏驕抿嘴兒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
  
  之前龐牧還跟她提過一嘴,說她畢竟不是專職廚娘,衙門上上下下幾十張嘴,多是壯漢,哪裡餵得飽?勞累不說,還要她時常貼補,倒耽擱了正事。還不如將她和岳夫人院子裡原有的小廚房重新拾掇起來,偶爾想吃什麼了自己做就好,也不必巴巴兒跑到後頭大廚房折騰,又輕快又便利。
  
  原本晏驕沒想這麼多,可細細一琢磨,竟也覺得他所說不無道理。
  
  她愛吃,本就是她自己的事,跑去大廚房多做些給大家吃本是好意,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豈非鳩占鵲巢,變相強迫趙嬸子跟著自己走?如今時日尚短,尚且看不出什麼來,可天長日久的,難免出現摩擦,反倒違背本意。
  
  這會兒小廚房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想來趙嬸子也聽到動靜,晏驕乾脆就大大方方說了,「嬸子日後若有什麼瞧得上的菜,只管來找我。」
  
  趙嬸子也不覺得意外,反而笑道:「私底下我與杏花她們說起,也覺得這麼下去姑娘忒辛苦,又吃虧。只是怕開口說了,反倒叫人覺得我小氣,生怕自己的飯碗給姑娘搶走了似的,好沒意思。」
  
  所以說,凡事最怕藏著掖著。兩人都不是那種喜歡胡思亂想的,如今放到明面上說開,果然什麼事兒都沒有。
  
  後面晏驕做醬大骨時,也將一應要緊的步驟說給趙嬸子聽,趙嬸子用心記下,又笑道:「我不如姑娘靈巧,一遍未必記得住,偏又不大識字,識不得菜單。若姑娘哪日再做,我也老臉皮厚過去瞧瞧,日後隔三差五做了給大傢伙兒吃。」
  
  過去她胡亂做,大家將就吃,前任縣令關上門自己過日子,懶得過問,旁人也就不敢提意見,幾年竟這麼糊弄著下來,她也不覺得有哪兒不對。
  
  可如今既然知道了,新任縣太爺又樂意多多的撥銀子叫大家吃的好些,她這個廚娘也該有個廚娘的樣兒了,不然早晚有一天銀子拿的燙手。
  
  「這算不得什麼,嬸子只管來。」晏驕笑著應了。
  
  她是不怕旁人偷師的,難得趙嬸子更是個厚道人,雖跟著學做菜,卻只是為了改善家人和衙門上下的伙食……
  
  今兒本是龐牧陪晏驕去練馬的,只是齊遠一聽他們要跟圖罄聚餐,便也跟著來了,「這樣的好飯好菜,廖先生動不動就吟詩作對的,你們不在,他更要對著我唸了,我聽的頭疼! 」
  
  龐牧無師自通的挖了醬大骨裡的骨髓來吃,只覺滿口柔滑濃香,聽了這話就心情頗佳的笑道:「也該的是一物降一物。」
  
  圖罄跟著點頭,「大人所言甚是。」
  
  虧他還有臉嫌別人吵,殊不知他更比旁人聒噪了十倍百倍!
  
  齊遠哼哼唧唧不肯承認,只是伸手拿饅頭,又把饅頭從中間掰開兩半,將狠狠蘸過醬汁的紅燒肉加進去壓扁,一口下去,再抓著醬大骨嗦骨髓,魂兒都要美飛了!
  
  秋日天氣晴好,藍天一碧如洗,幾朵白雲悠然飄過,下面幾個人忙裡偷閒,吃得熱火朝天,又說些逸聞趣事,忽見小圓子帶著劉捕頭進來。
  
  後者一見他們便道:「幾位大人都在就正好了,才剛有百姓來報,說花溪村外發現一具男屍,屬下直接請郭仵作將晏姑娘的勘察箱也帶來了… …」
  
  旁人倒罷了,唯獨圖罄咀嚼的動作瞬間停滯。
  
  他腦海中不斷迴盪著「屍體」兩個字,然後開始犯愁:
  
  這一口香噴噴的肉,到底是嚥下去啊還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8 11:19 PM

第31章

  晏仵作這次終於騎馬出現場了!
  
  原本還有些猶豫,畢竟才學幾日,馬術不精,但龐牧十分鼓勵,「你悟性不錯,基本要領已經掌握,只需多加練習即可。花溪村據此地也不過小半個時辰腳程,我幫你瞧著些也就是了。」
  
  晏驕一想也是,就美滋滋套了馬鞍,又餵了小白馬一把香噴噴的炒黃豆,踢踢踏踏上路了。
  
  自己練習騎術的時候沒有對比不覺得,結果這一集合,笑果就出來了:
  
  同樣是在馬背上,但她生生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
  
  齊遠笑的前仰後合,剛塞到嘴裡的饅頭夾紅燒肉都差點噴出來。
  
  圖罄特別嫌棄的瞅了他一眼,「你還真是好胃口。」
  
  「沒吃飽啊,」齊遠大咧咧的把剩下幾口趕緊吃了,含糊不清道,「這會兒不多吃些,等會兒回來估計也沒胃口了。」
  
  跟著晏驕出了幾次現場之後,他已經有了相當的覺悟。
  
  龐牧也忍俊不禁的安慰道:「馬是好馬,就是還太小了些,還沒長開呢。」
  
  晏驕自己鬱悶,可小白馬心情卻很不錯,正興奮地左瞧右瞧,又伸長了脖子,在龐牧那匹黑色寶馬身上嗅來嗅去。
  
  「這小子倒是好膽量,果然是名門之後,」龐牧愛惜的拍了拍黑馬的脖子,「老黑煞氣甚重,尋常馬匹見了嚇得發抖的也多的是,它倒不怕。」
  
  晏驕就發現,他叫老黑的語氣,跟平時叫「老齊」「老圖」時是一樣一樣的。
  
  老黑聽了他的話,十分驕傲的甩了甩頭,烏黑油亮的鬃毛刷拉拉抖成一片,像極了加特效後的洗髮水廣告。
  
  小白馬被它的馬毛掃了個正著,吭哧吭哧打了幾個噴嚏,瞧著就更興奮了,四條小細腿兒趕著趟兒的捯飭幾下,又咧開嘴發出一聲帶著稚氣的嘶鳴。
  
  老黑聽了,也仰頭叫了一聲,端的氣勢雄渾,餘音悠遠,很有點兒虎嘯龍吟的架勢。
  
  叫完之後,還挺噉瑟的瞅了小白馬一眼,彷彿在說:瞧見了嗎?這才是爺們兒!
  
  小白馬不甘示弱,又跟著吼了幾嗓子,到底奶聲奶氣的。
  
  眾人就都笑個不停。
  
  晏驕笑的眼淚都流出來,從隨身布兜裡掏了個蘋果出來餵給牠吃,又摸摸它的大腦袋,「快歇歇吧,嗓子都啞了,你還小呢,跟人家逞什麼強?」
  
  小白馬歪頭蹭了蹭她的胳膊,甩了甩尾巴,吭哧吭哧啃起了蘋果。
  
  騎著小毛驢的郭仵作笑道:「還是個孩子呢。」
  
  話音未落,熊孩子就扭過頭,張嘴往小毛驢耳朵上磨了磨牙,嚇得小毛驢釘在原地不敢動彈,仰著脖子「昂吭昂吭」的叫起來。
  
  眾人越發笑的東倒西歪,晏驕趕緊跟郭仵作賠不是,收回啃了一半的蘋果,又往小白馬腦門上彈了下,「不許欺負驢!」
  
  感覺到她的語氣變化,小白馬果然收斂了,又拼命伸著舌頭去夠蘋果,急得夠嗆。
  
  咋能隨便扣我零食麼!
  
  沒人不愛寶馬,劉捕頭在旁邊看的也是眼熱,「當真是有靈性的。」
  
  「過獎過獎,」晏驕就跟聽自家孩子被誇了似的高興,言歸正傳道,「劉捕頭,死者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還不清楚,報案人說屍體爛的厲害,瞧著跟吹了氣的豬尿泡似的,嘴巴眼睛都凸出來,一時辨認不出來是誰。」劉捕頭搖搖頭,「林平幾人巡街時接到報案,分出一個人來通知我,剩下的估計這會兒也快到了。」
  
  聽到這裡,圖罄的臉色已經隱隱泛白,喉頭微微聳動了下。
  
  郭仵作就跟晏驕交流道:「最近早晚頗涼,白日裡也暖和不到哪裡去,想來時日不短。」
  
  聽劉捕頭的描述,晏驕就已經能夠確定是巨人觀,「具體還得咱們看過之後再說。對了,花溪村這名字煞是風雅,可有什麼典故嗎?」
  
  郭仵作是本地人,平時也愛聽些趣聞,還真是知道:「花溪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山楂樹,又有溪流經過,春末夏初成千上百棵樹齊齊盛開,雲蒸霞蔚,甚是動人,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前去觀賞,聽說還是當年有位老秀才給取的名字,大家覺得好聽,就沿用下來。」
  
  現在自然是沒有花的,不過正逢山楂成熟,想來枝頭掛著一顆顆沉甸甸的紅色果實,也應頗有野趣。
  
  因這次大家不必遷就馬車速度,走得很快,約莫三刻鐘就遙遙看見花溪村村口的巨大山楂樹了。
  
  晏驕愛惜的摸了摸小白馬的腦袋,「真是好孩子,等我再練練,咱們就能撒腿跑起來啦。」
  
  那樹也不知長了多少年,直徑少說半米以上,枝頭密密麻麻掛滿紅果子,一叢叢一簇簇,瞧著就喜慶。
  
  林平已經在樹下等著了,只不過瞧著面容慘白,手裡還拎著個水罐漱口,顯然已經提前吐過。
  
  「大人,」他有氣無力的行了禮,又好心提醒晏驕和郭仵作,「這回的著實嚇人,兩位且悠著些。」
  
  晏驕道了謝,就聽龐牧問道:「有什麼進展沒有?」
  
  噁心歸噁心,林平還是很盡職盡責的匯報說:「有,死者名叫李春,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閒漢無賴,上到吃喝嫖賭,下到偷雞摸狗,無惡不作,人人避如蛇蠍。因名聲太壞,今年都快三十了尚未娶妻。」
  
  同樣快三十了尚未娶妻的龐大人突然多了種莫名的緊迫感。
  
  郭仵作好奇地問道:「不是說屍體腐敗嚴重嗎?如何認出的?」
  
  「李春濫賭成性,早年欠下大筆銀子,無力償還,債主見實在收不回來,就找人剁了他一根手指和一根腳趾,所以認得。可就算這麼著,他還是死性不改。他的父親李老爹乃本村屠戶,婆娘也是個肯吃苦能做的,膝下又只有一子一女,曾十分富裕,乃是花溪村最早改建青磚大瓦房的人家之一,可這幾年都給那李春敗光了。」說到最後,林平也是感慨。
  
  圖罄皺眉,「都說養兒防老,這樣的兒子倒不如不養。」
  
  晏驕聽得直搖頭,「黃賭毒,外加一個打老婆,只有零次和無數次,尋常手段沒用,幾乎改不了的。」
  
  這個說法很是新鮮,龐牧聞言不覺一笑,細細品味一番後點點頭,「倒也貼切。」
  
  軍營生活辛苦又枯燥,時常會有下頭的兵痞暗中聚賭,龐牧領兵素來嚴格,抓一次打,抓到第二次就殺,直到見了賭徒人頭落地,血淋淋掛成一排,眾人這才收了僥倖。
  
  李春這樣的人若在軍營裡,只怕墳頭的山楂樹都該結了幾茬兒果子了。
  
  「可不是麼,」林平繼續引著他們往前走,又指了指遠處人頭攢動處,「便是那裡了,基本上村民都在,知道是他後全是叫好的,我進衙門也有幾年了,可這種一邊倒的情況也是頭回見。」
  
  別說他,就連劉本這個積年的老捕頭,也是第一次遇見百姓大喊殺得好的情況。
  
  齊遠撓頭,「那這也算為民除害了,民心所向,大人,咱還查不查?」
  
  「自然要查,」龐牧嘆道,「好歹也算個人。」
  
  律法無情,一旦放縱,來日人人都會打著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名義大開殺戒,還不亂了套?
  
  而且現在死因未定,萬一不是針對李春個人,不盡快抓住兇手就麻煩了。
  
  又往前走了兩步,旁人還沒怎麼著的,圖罄已經聞到一股難以言表的腐臭,臉色漸漸由白轉青。
  
  「老圖,你且帶人把守四周,排查可疑人員。」龐牧忽道。
  
  圖罄暗暗吐了口氣,爽快抱拳領命。
  
  「大人,不如我也.....」齊遠試探著說。
  
  「你隨我來。」龐牧不容分辯道。
  
  齊遠苦哈哈的小聲嘟囔:「偏心眼兒……」
  
  原本龐牧還擔心有人過來破壞現場,可到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那屍體形容可怖,腐敗程度超乎他的想像,惡臭更恨不得一飄三百里,尋常百姓躲避都來不及,最多只是站在遠處眺望,哪裡敢上前來?因此現場倒是清淨的很。
  
  幾個負責看守的衙役面呈菜色,基本上腳邊都有一灘嘔吐物,這會兒跟龐牧抱拳行禮時還一個接一個的乾嘔。
  
  一群年輕體壯的大小夥子都吐得眼淚汪汪,瞧著憑空多了幾分嬌弱……
  
  這種情況下根本沒辦法憑藉味道得出什麼線索,一個不小心還容易被熏倒了,晏驕和郭仵作都在鼻子下端塗了油膏,一股清涼辛辣的氣味登時直衝腦門,整個人都清醒許多。
  
  見龐牧等人臉色也不大好,郭仵作又大方的將油膏分發一圈,可到底沒止住齊遠把不久前剛吃的紅燒肉吐出來。
  
  不怕嚇人,就怕噁心人啊。
  
  「三口,」齊遠直起腰來,狠狠吸了一口油膏,竟還有點兒驕傲,「我這次只吐了三口!」
  
  他的主要職責之一是保護龐牧,基本上是龐牧到哪兒他到哪兒,考慮到但凡有命案發生,龐牧必然要到現場,想明白之後,他也只能強迫自己盡快適應。
  
  晏驕失笑,一臉真誠的誇獎道:「進步神速,真了不起。」
  
  頓了頓,又小聲說:「回頭給你補做好吃的。」
  
  她是好心,誰知才剛吐完的齊遠一聽到她這話,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忙捂著嘴蹭蹭蹭連退幾步,「你可饒了我吧!」
  
  吃飯的事兒咱們回頭再說不行嗎?
  
  晏驕都給他的反應逗樂了,趕緊做了個給嘴巴拉拉鍊的動作,轉頭去仔細觀察屍體了。
  
  倒是好奇心旺盛的齊遠被她的動作勾起興趣,也忘了要吐,巴巴兒湊過來問個不停,「你才剛做的那是什麼?像是特定的手勢信號,可我卻從未見過,是你家鄉的嗎?啥意思啊?你再做一遍給我瞧瞧唄!」
  
  晏驕給他聒噪的頭疼,兇巴巴道:「閉嘴!」
  
  你見過就有鬼了,這年頭又沒拉鍊!
  
  齊遠張了張嘴,撓了撓頭,竟也學著她剛才那樣,往嘴巴上虛虛橫畫一道,又小小聲,可憐巴巴的問:「是這麼做來著吧?」
  
  晏驕忍不住撲哧一笑, 「不光是這麼做,還真就是這個意思,讓你閉嘴吶!」
  
  齊遠大喜過望,又比劃了幾回,自覺學到新東西,就美滋滋的,也不去煩人了。
  
  晏驕心道,過去幾年龐牧帶著這麼個人公幹也挺不容易的,耳朵得遭多大的罪啊!
  
  她搖搖頭,這才能安安靜靜的工作。
  
  屍體已經呈現出典型的巨人觀特徵,全身腫脹,五官突出,幾個破了皮的地方有蛆蟲不斷蠕動,極具視覺衝擊力。
  
  郭仵作認真看了看,謹慎道:「我覺得死亡時間應在五日以上,姑娘以為如何?」
  
  「嗯,」晏驕點點頭,「就看能不能具體一些。」
  
  見她同意自己的觀點,郭仵作大受鼓舞,才要說話,就見晏驕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開始撥弄屍液中的蛆蟲,他下意識就閉了嘴。
  
  現在晏驕唯一能夠依仗的現代技術流,就是一隻用來測量外部環境氣溫的小小浮水印溫度計,雖不能用在屍體身上,但可以幫助她進行日常氣溫記錄,這無疑對判斷死亡時間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她結合這幾天的溫度記錄和蛆蟲尺寸,在地上飛快驗算一回,迅速得出結論,「我個人傾向於死亡時間在八天左右。」
  
  郭仵作是第一次見她做這方面的判斷,自然十分感興趣,「敢問姑娘是如何算出?」
  
  晏驕說:「這個有一套專門的公式,記住了就很簡單,不過這套公式的表達方式可能跟大祿朝慣用的有所不同,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回去之後我細細說給你聽。」
  
  多位數乘法和小數點什麼的,該怎麼講呢?晏老師想起來就愁。
  
  見她輕而易舉就答應要教自己,郭仵作不禁有些惶恐,又喜不自勝的衝她作了個揖。
  
  屍體略微側臥,兩人很快就發現腦後一處腐敗翻捲格外嚴重。
  
  「漏斗狀塌陷,」晏驕小心的用工具向裡探測,盡量形象的描繪傷口形態,讓助手記錄下來,「損傷嚴重,很可能就是致命傷。這樣的傷口,出血量是很驚人的,但附近並未發現血跡,可見這裡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不過問題就在於,致命傷是否只有這一處,以及死者在經受致命傷之前,是否還存在其他刺激?
  
  龐牧沉吟片刻,「能否找到其他線索?」
  
  那李春四處浪蕩,哪裡都有可能是現場,若只有這點資訊,很難進行下一步。
  
  晏驕起身活動手腳,緩解了下因為長時間蹲坐而造成的暈眩,「體表破壞嚴重,能蒐集到的證據微乎其微,需要進一步解剖。體內若有其他傷痕,就能進一步細化死因,甚至重建李春生前行動軌跡,你們也好按圖索驥。」
  
  說話間,李老爹就來了,龐牧示意他們先忙別的,過去說了幾句話。
  
  李老爹臉色不佳,遲疑了下,才過來認屍。
  
  他自認是屠戶出身,見過不少慘烈場面,可眼前這一幕還是令他難以承受。
  
  李老爹的瞳孔好一陣劇烈收縮,掉頭就走,邊走邊忍不住乾嘔。
  
  林平適時遞上清水,李老爹哆哆嗦嗦的接了,甕聲甕氣謝過,狠命灌了幾口,這才沙啞道:「正是小人那孽障。」
  
  話沒說完,他的眼圈就紅了。
  
  縱使李春千般不是,到底是親生骨肉,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龐牧轉身朝晏驕他們微微搖頭,示意先搜查其他證據。
  
  若是無名屍體,他自然可全權做主;可現在死者家屬都來了,反倒束手束腳,若想要驗屍,還是先嘗試溝通的好。
  
  這裡雖也屬於花溪村,但因附近住戶數年前陸續去世,又有人挖了魚池,結果養什麼什麼死,大家都覺得有些邪性,平時都不大敢往這邊過來,如今野草瘋長,足有半人多高。
  
  今天早上,村中一戶人家打發八歲的小兒子出門放牛。原本村裡人都去東山放牛,奈何小兒子貪玩,只想早早完活兒,不願走那麼遠,想起這裡的草又多又茂盛,便悄悄過來,然後就在草叢裡發現了屍體。
  
  聽說孩子都給嚇壞了,哭都哭不出來,這會兒正請了神婆叫魂呢。
  
  草叢經過一個夏天的瘋長,簡直密不透風,晏驕和郭仵作隨眾衙役彎腰弓背仔細排查半天,既要當心證據遺漏,又要防止手臉被割傷,還要留心別吸入蚊蟲,猶如現實版的穿越叢林,累的眼冒金星,腰都要快斷了,也只發現了一行腳印和幾塊被踩倒的草堆。
  
  但這些腳印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用力抹過,所以十分模糊,看不大清輪廓。
  
  劉捕頭對此頗有心得,只一眼便篤定道:「這是有人事後清理過了。十天前才剛下過雨,照晏姑娘推測的時間,那個時候的地面不軟不硬,很容易留下清晰的足跡,想必兇手也注意到了。」
  
  晏驕點點頭,「要麼兇手謀劃已久,要麼就是心思縝密,膽大心細。」
  
  若是經過周密謀劃,那麼記得消除痕跡並不奇怪;可若對方只是激情殺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到銷毀證據,那麼他的心思著實可怕。
  
  幾個人對著足跡看了半天,越看越覺得奇怪。
  
  兇手過來拋屍,肯定是有去有回,而現場只留下一行腳印,那麼他極有可能是踩著來時的腳印出去的。但有幾枚被毀的不是那麼徹底的腳印痕跡卻表示,它們很可能被踩了不止一次。
  
  徬徨?不對。
  
  「這是兩個人的。」晏驕斬釘截鐵道。
  
  「不錯,」劉捕頭也肯定了她的推斷,指著其中保存最完好的一枚腳印道,「腳印一般都是前窄後寬,這兩處應該都是腳尖,可明顯不是同一隻鞋子。」
  
  「會不會是二次返回現場?」郭仵作問道。
  
  晏驕一怔,倒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
  
  兩個腳尖的踩踏深淺有著細微的差別,既有可能是兩名同夥體重有區別,也不能排除是兇手第一次背負屍體、第二次空手過來。
  
  「現在雖然腫的看不大出來,不過據說那李春生前也是身強體健牛高馬大的,看著好似一座鐵塔,若有能夠一人背負的,只怕也是個鐵塔巨漢,應該很顯眼才是。」劉捕頭這麼說著,已經在腦海中飛快篩選,努力回憶平安縣城是否有這麼一號人物。
  
  他從前任縣令在時就四處奔走了,對本縣上上下下一概三教九流各路人物瞭如指掌,篩選起來倒也便宜。
  
  只還沒有個結果呢,就聽那頭李老爹猛地抬高聲音,「還驗甚麼,那孽障死了正好!」
  
  眾人齊齊抬頭望去,就見他神情十分激動,兩隻眼睛赤紅,胸膛劇烈起伏著。
  
  龐牧又說了兩句什麼,李老爹卻不大領情,「我卻恨不得沒生他!什麼兇手,我竟想要謝謝他哩!」
  
  兩人又你來我往說了半日,到底是龐牧取得勝利,叫人領著餘怒未消的李老爹去按了手印,然後過來宣佈,「驗屍!」
  
  晏驕把剛才的發現都跟他講了,又問:「李老爹沒少受氣吧?」
  
  古代傳統思想講究死者為大,哪怕生前再多仇怨,基本上都會隨著一方死去而煙消雲散。
  
  李老爹與李春分明是親生父子,可現在眼見兒子慘死,他老人家竟還這般震怒,甚至說出要感謝兇手的話,不禁叫人疑惑他平時究竟積攢了多少怨氣和憤恨。
  
  「何止是受氣。」龐牧冷笑道,「這李春生的雄壯,又不知跟誰學了幾手拳腳在身上,等閒人不是他的對手,可那廝從不除暴安良,只是四處生事。他每日都在外吃喝嫖賭,有錢了立刻去喝花酒,沒錢了就回來要,李老爹雖然能賺,哪裡趕得上他花的快?老倆口但凡有一點兒不情願,李春舉手就打,幾年前李老娘便被他打斷腿,如今還落下病根。」
  
  「竟有這事?」晏驕工作也有幾年了,聽過不少不孝順的,可像這種真正將父母打成重傷的,當真寥寥無幾。
  
  龐牧嗯了聲,又道:「因李春常年不著家,李老爹夫婦也確實恨不得他一輩子不回來,故而前段時間失蹤,也並沒人覺得不對勁。」
  
  「對了,才剛林平說李老爹生有一子一女,李春是有個姐姐還是妹妹?」晏驕問道。
  
  「姐姐,」龐牧又嘆了口氣,「八年前就嫁到隔壁村去了,那會兒李家還略有盈餘,李姑娘嫁的不錯,男人是個秀才,如今兩人的女兒都六歲了。」
  
  「平時李春去找他們嗎?」晏驕問。
  
  「是個活人他都找,若非擔心家中二老,李姑娘一家早就搬走了。」龐牧道,「別說親戚,就連村中諸人也都被李春禍害的不輕,東家偷隻雞,西家抓隻鴨的,打又打不過,說也說不聽,還能怎麼樣?」
  
  「早年李老爹覺得過意不去,還挨著上門賠不是,又賠銀子。可後來村民們也覺得他可憐,便不肯再要,只當吃個啞巴虧,圖個太平吧。」
  
  「對了,」龐牧一邊說,一邊在地上簡單的畫了個地形圖,在東山腳下畫了個圈,「有一年,李春對著村中新媳婦不乾不淨的說話,惹怒人家娘家和婆家人,因兄弟叔伯男人們多,直接將李春打的大半個月動彈不得。他不敢明著報復,竟一把火燒了人家的房子,若不是發現及時,只怕十幾口人都要葬身火海。」
  
  「這,這是蓄意謀殺未遂了吧?」晏驕聽得瞠目結舌,「前任縣令沒管?」
  
  「倒是關了兩年,又打了許多板子,百姓們著實過了兩年舒坦日子。」龐牧皺眉道,「只是他皮糙肉厚,被打板子也跟撓癢癢似的,兩年刑滿放出來之後,越發破罐子破摔,行事變本加厲了。」
  
  晏驕聽後,沉默半晌,總結道:「簡而言之,這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惡棍人渣,觀世音菩薩都點化不了的那種。而且人際關係極度混亂、複雜,認識不認識的,每個人都有殺人動機。」
  
  要命的是還沒有監控錄像,更沒有各機關、商舖的信息聯網,這他娘的怎麼查?
  
  最關鍵的是,任誰看兇手都算是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可謂英雄!
  
  那麼他們這麼查案子,到底算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29 11:45 PM

第32章

  花溪村距離縣衙很近,而且道路也不難走,考慮到李春一案線索奇缺,恐怕關鍵點還得出在屍體解剖上,龐牧和晏驕商量一回,決定叫人將屍體拉回去。
  
  因李春生前癡肥,此刻又腐敗嚴重,搬運起來難度奇大。
  
  郭仵作原先跟著師父的時候便處理過不少次,經驗十足,便由他帶人整理,其餘人反而落在一旁打下手。
  
  劉捕頭已經帶人去村中挨家挨戶詢問,回來時滿臉無奈,搖頭不止,又將一摞筆錄呈給龐牧看,「沒一句好話,恐怕能用的不多。」
  
  只有一份。
  
  晏驕心中暗嘆沒有幻燈片和大螢幕真是不方便,也只得踮起腳尖湊過去。
  
  龐牧肩寬體闊,淨身高恐怕要突破一米九,她這個一米七也足足矮了一頭,姿勢要多彆扭又多彆扭。
  
  她正在糾結怎麼調整才能叫脖子不這麼痛,那筆錄本子就忽的到了眼前。
  
  見她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裡透著詫異,龐牧輕笑出聲,又把本子往前湊了湊,「倒不如你拿著瞧,我比你高些,眼力頗佳,也能看得清楚。」
  
  晏驕感慨他的細心和體貼,笑了笑,也不推辭,伸手接過,兩人就這麼一高一矮的湊著頭看起來。
  
  要說人活一輩子,混成李春這樣人嫌狗厭也不容易。
  
  偌大一個村落,男女老少加起來上百人,竟沒一個說好的。
  
  這一本與其說是筆錄,倒不如叫它集中訴苦冊子更貼切些。
  
  兩人飛快的翻了一遍,時不時低聲討論兩句,倒是略略有些收穫。
  
  「大人看這裡,」晏驕指著其中一行道,「根據村民講述,李春曾在半月前出現過,順手摘了山楂吃,因並不好好摘,差點把人家的樹都弄劈了,兩邊險些發生爭執,然後便聽他罵罵咧咧的,說要進城快活去了。」
  
  這就足以證明,半月前李春一切正常,一下子就把調查範圍縮小許多。
  
  她說的認真,可龐大人此刻卻罕見的有點心猿意馬。
  
  晏驕微垂著頭,從他這個角度看下去,那一截雪白細膩的脖頸、微微透著粉色的耳朵,以及落在本子上,顯得格外雪白纖細的手指……
  
  更別提他鼻腔中充滿了的,姑娘家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氣。
  
  放在以前,他是決計不信什麼香氣的:他難道還沒見過人嗎?十多年來,軍營上下流水一樣的兵來了又去,都是活生生的,倒是有味兒,可哪天不是熱騰騰的汗臭!熏也熏死了!
  
  女人也是人,又不是那蜜罐子,怎麼就香了?
  
  可現在……真挺好聞的。
  
  他忽然有點不自在,想動又不敢動,可下一刻,便不由自主的偷偷吸了口氣,腔子裡一顆心也砰砰直跳,醒過神來後又暗自唾罵自己:
  
  他這幅樣子,跟那些登徒子有什麼分別!實在太過孟浪了。
  
  這麼想著,龐牧連忙挪開視線,可馬上又被晏驕戳了胳膊,「大人,大人?」
  
  「啊?」龐牧趕緊又看過去。
  
  「大人是否有新發現?」晏驕疑惑道,又順著方才他看過去的方向瞅了兩眼,卻沒發現什麼異常。
  
  龐牧略略有些尷尬,「我在想,天快黑了,郭仵作那邊也不知....」
  
  話音未落,郭仵作就氣喘籲籲跑過來,一邊擦汗一邊道:「大人,都準備好了。」
  
  此刻金烏西墜,天色微暗,天邊燒起絢爛的火燒雲,重重疊疊如霞似錦,映的大半片天空都紅彤彤的,其壯美難以言表。
  
  但一行人都沒有欣賞的心情,回去的路上還在見縫插針討論案情。
  
  就連今天剛出遠門的小白馬也感受到了眾人迫切的心情,不像來時那麼歡脫,只胡亂瞟了兩眼夕陽,就亦步亦趨的跟在老黑身側跑動起來。
  
  難得見它這般乖順,晏驕愛憐的拍著它的脖子道:「今兒是工作來的,回頭有時間咱們再玩。」
  
  小白馬痛痛快快噴了個響鼻。
  
  抵達縣衙之後,晏驕也沒休息,馬上和郭仵作投入到解剖工作中去。
  
  巨人觀絕對是法醫們最不願意遇到的情況之一,短短三個字都酣暢淋漓的透出他們的無奈和絕望。就好比今天,光是反復用清水、白酒和醋清洗屍身就花了大半個時辰,稍後一刀下去,真是臭氣熏天。
  
  若在現代社會,恐怕這會兒得上防毒面罩了,可現在只能人肉硬抗。
  
  口鼻能用浸泡過藥汁的口罩摀住,但依舊擋不住辣眼睛,三個人幾乎瞬間熱淚盈眶。
  
  三雙六隻朦朧淚眼迅速進行了無聲交流,幾乎立刻就做出決定。
  
  郭仵作和書記員賈峰在解剖房角落燃起祛味兒的草藥,晏驕拿起肋骨剪,哢嚓嚓幾下穩準狠,確認露出內臟後,剛還分工明確的三人就同時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躥了出去。
  
  味兒太大了,排氣手段又落後,再待在裡面,說不定他們也要變成屍體了。
  
  若非必要,真是寧肯在野外進行,好歹呼吸沒有這麼困難。
  
  如今沒有大功率抽風機,散味兒少說也得兩刻鐘,三人直接去洗了手,又熏了艾草,脫掉外面桐油泡過的防水罩衣,坐在一旁恢復體力,間或偶爾交流下感想。
  
  深秋特有的晚風冰冷而乾燥,就這麼稍顯粗暴的撲在臉上,令他們都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
  
  龐牧和齊遠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仵作三人組面如菜色,抱著柱子大口喘氣的情景。
  
  認識將近兩個月來,晏驕給他們留下的印像一直都是超出常人的堅韌、頑強,以及充沛的精力和活力,可這會兒瞧著,她竟已經有些奄奄一息了。
  
  情況究竟多嚴峻,以至於連仵作都頂不住了?
  
  龐牧不善言辭,當即鄭重道:「辛苦三位了。」
  
  眾人忙道不敢。
  
  晏驕又往嘴裡丟了一顆醋梅子,下一刻就被酸的雙目流淚、滿嘴唾液,噁心的感覺總算淡了些。
  
  不過也有副作用:醋梅子吃得太多,口水過於氾濫,一張嘴……
  
  她飛快的擦了擦嘴角,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龐牧和齊遠:「……」
  
  雖然眼前的姑娘努力擺出一副很鎮定的模樣,但迅速變得通紅的耳尖和臉頰還是出賣了她崩潰的內心。
  
  兩人強忍住笑,很配合的裝作沒看見,只是問起目前階段的所得。
  
  晏驕再次給他們發了好人卡,若無其事的把結果說了,又問:「劉捕頭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龐牧搖搖頭,「不太樂觀。」
  
  那李春認識的人多且雜,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相當一部分居無定所,光挨個問詢就是個大難題。而且這些人往往嘴裡沒一句實話,說的謊連他們自己都信了,遠比普通百姓難對付的多。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讀書人湊在一起吟詩作對,農戶們聚在一處說些收成,可這種人紮堆兒?不外乎吃喝嫖賭打架鬥毆,真要說起來,似乎每個與李春有交集的人都有殺人動機和可能。
  
  這麼沒頭沒腦的找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還是要盡快圈定個範圍。
  
  稍後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晏驕三人重新穿戴起來,見龐牧和齊遠沒有要走的意思,就問:「大人也要進來看嗎?」
  
  龐牧反問道:「不會打擾到你們吧?」
  
  別的地方自然是縣太爺最大,可在這仵作房麼,天大地大,仵作最大。
  
  晏驕和郭仵作對視一眼,表情複雜,「只要你們不吐在裡面就不會。」
  
  齊遠信心十足道:「白天我都吐得差不多了,到這會兒還沒吃飯呢!」
  
  左右不過是屍體,白天那麼糟糕的情況都經歷過了,現在還能比那會兒的更刺激?
  
  晏驕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年輕人,話別說的太滿。」
  
  說完,就轉身進去了,纖細的背影真是說不出的高深莫測。
  
  齊遠一愣,反而被激起好勝心,當即跟著她往裡走,「你才幾歲就這麼老氣橫秋的。」
  
  龐牧緊隨其後,雖然沒說話,可總覺得齊遠會輸的很慘……
  
  屍體雖被開膛破肚,但已經被好好清洗過,視覺和嗅覺方面的衝擊反而不像白天那麼強烈,龐牧和齊遠都暗自鬆了口氣。
  
  戰場下來的人,誰沒見過屍體?只要不噁心就絕對沒問題。
  
  然而下一刻,就聽晏驕道:「老郭,麻煩你幫我把那個勺子遞一下!」
  
  勺子……
  
  多麼不堪回首的往事!
  
  龐牧和齊遠的表情瞬間凝固。
  
  晏驕接了那柄傳說中的「湯勺」,口中還在不斷的講述著自己的發現,一旁的書記員下筆如飛,手中的筆桿子都快飛出去了。
  
  「無損傷,沒有毒物反應,應該可以確定腦後骨折是唯一致命傷,」說著,她手中的勺子就順到李春打開的胸腹腔內攪了下,舀出一些顏色和味道都難以描述的東西,「胃部內容物下移,有著相當的消化程度,應該是飯後一個到一個半時辰內就被,咳,就死去了。」
  
  雖說辦案講求公平公正,可誰也不是聖人,面對這樣的死者,她竟覺得「被殺害」這樣的詞也被玷污了。
  
  聽了這話,龐牧也顧不上胃部不適,開口問道:「這麼說的話,若是能找到李春最後一次進食的地點,那麼由此地向外一到一個半時辰腳程內必有案發現場!」
  
  「就是這個意思,」晏驕肯定道,「不過首先要確認他是以何種方式出行的,步行和有工具能走出去的距離差的可就太大了。」
  
  「這個自然,」龐牧高興地搓著手道,「當務之急還是找到這個地方,想必當日會有瞧見李春的百姓,只要問過他們,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齊遠捂著鼻子道:「可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知道他在哪兒吃的啥?」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在拼命克制著嘔吐的慾望。
  
  狠話已經放出去了,他絕對不能輸!
  
  郭仵作彎腰仔細辨認,拿起一旁鐵籤撥弄兩下,「晏姑娘,這是骨頭嗎?」
  
  李春吃的東西大部分已經被消化,又高度腐敗,根本分辨不出來,只是骨頭堅硬,如今還能看出大致形態。
  
  齊遠口中已經有隱約的乾嘔聲傳來,而龐牧也不禁白了臉,頭皮發麻,他不斷在心中默念:
  
  我曾官拜兵馬大元帥,殺敵無數,歷盡腥風血雨,如今也位列國公……
  
  一言以蔽之:我得要臉啊!
  
  晏驕仔細辨認了會兒,忽然問道:「大人,城內可有哪家飯館賣鳥雀肉的嗎?」
  
  龐牧不動聲色的做了下深呼吸,毅然決然的走上前去看了眼,「確實是鳥骨頭。」
  
  而且應該是麻雀之類體小肉少的。
  
  這類鳥兒肉不多,但因烹飪起來獨具風味,一直很受喜愛。因吃起來費勁,不少人圖省事,經常會粗粗咀嚼後連骨頭帶肉一起嚥下去。
  
  晏驕點頭,又指著那一堆道:「數量如此之多的小鳥抓起來並非易事,李春好吃懶做,恨不得大餅掛在脖子上還嫌沒人幫忙轉圈,又怎麼可能會自己動手去抓?所以很可能就是在某家飯館吃的。」
  
  郭仵作忽然道:「這幾塊骨頭邊緣發黑,又格外堅硬,大約是油炸過的。」
  
  龐牧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似李春這種人,想必到哪裡都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只需挨著有炸麻雀賣的店面找過去,應會有所收穫。」
  
  事不宜遲,龐牧立即命人外出搜尋。
  
  除此之外,晏驕和郭仵作再沒有別的發現,只能進行最後一步:驗骨。
  
  煮骨頭很費時間,眼見著今天是來不及,他們也正好休息一下。
  
  出門的時候,齊遠還不忘跟她噉瑟,「你瞧,我跟大人都沒事兒吧?」
  
  不就是死人嗎?誰沒見過似的,哼。
  
  晏驕面無表情的衝他拱了拱手,眼神呆滯,不帶一絲靈魂的吹捧道:「齊大人如此英勇威武膽識過人,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實在是萬千妙齡少女競相追逐的夢中情郎,著實令在下佩服,敬仰之情如滔滔黃河之水,永無斷絕,還望日後繼續保持!」
  
  齊遠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登時抱著胳膊跳起來,「夠了夠了,求求你別再誇了!」
  
  晏驕衝他齜了齜牙,一本正經的說:「齊大人沒聽夠的話,歡迎隨時找我,保證給你說上八個時辰不帶重樣的。」
  
  現代社會網絡資訊爆炸瞭解一下?
  
  齊遠皺巴著臉瘋狂搖頭,「夠了,夠了。」
  
  他頭一回覺得被人誇獎是這麼難以忍受的一件事。
  
  龐牧都給這倆活寶逗樂了,搖頭失笑,「天色不早,都趕緊回去休息吧。」又重點對晏驕說,「晏姑娘,骨頭我已叫人看著了,你只管睡,其他的暫且不必操心。」
  
  他這麼一說,晏驕也覺得自己上下眼皮開始打架,開始思念起柔軟舒適的床鋪來,「多謝大人。」
  
  驗屍的時候誰都沒有胃口,可等洗了澡、換了衣服,一身清爽之後,被壓抑已久的飢餓感便瘋狂反撲,睡意一敗塗地。
  
  晏驕摸著肚子糾結許久,到底是穿了外衣,直奔廚房。
  
  這麼晚了,又累了一天,體力透支的她實在沒有精力自己做飯了。
  
  但凡有案子,衙門裡的人都是沒日沒夜的忙,廚房的趙嬸子她們也會跟著輪值,以確保前頭辛苦的衙役們餓了能有口熱飯吃。
  
  晏驕還沒進後院門,就遠遠看見廚房門窗出露出來的昏黃燈光,倍感溫馨之餘,也讓肚子再次高唱。
  
  杏花和阿苗正在院子裡刷碗筷,見她進來就笑了,「我們就估摸著姑娘也快來了。」
  
  也?
  
  晏驕疑惑著推門進去,就見裡頭桌邊齊刷刷坐著幾個人:龐牧、齊遠、圖罄外加郭仵作和賈峰,竟是都到齊了。
  
  她不覺笑出聲,「我來晚了。」
  
  眾人也都笑了,廚房內頓時充滿快活的氣氛。
  
  龐牧給了齊遠一個眼神,「你坐這裡吧,到底暖和些,秋日風硬,夜裡更甚,萬一著涼就不好了。」
  
  齊遠:「……」
  
  我就想安安靜靜吃碗麵,還能不能做兄弟了?
  
  桌子是一張大圓桌,原本龐牧坐了主位,齊遠和圖罄分列左右,然後齊遠下首是郭仵作和賈峰,賈峰和圖罄中間空了一個。
  
  畢竟齊遠吃住都在衙門,為人又大咧咧沒架子,比起沉默寡言的圖罄,郭仵作和賈峰明顯對他更親近些。
  
  然而現在,圖罄看了看滿臉苦逼的舊日同袍,主動默默地往下順了一個位置。
  
  原本打算直接去他旁邊坐下的晏驕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可人家挪都挪了,自己再推辭反而顯得矯情,也就道謝後坐了。
  
  「圖大人今兒是住在衙門裡嗎?」雖然以前沒有特別注意,可好像圖罄很少在衙門裡待到這麼晚。
  
  圖罄搖搖頭,「今兒後半夜我要親自巡邏,再過約莫一刻鐘就要交班,倒不必回去了。」
  
  他們來平安縣時日尚短,本就該多加留心,如今又發了命案,自然要加強戒備。而如今巡檢司的人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前任巡檢留下的,老實說,圖罄並不信任他們,不親自看著不放心。
  
  晏驕忙道辛苦。
  
  圖罄嗯了聲,忽然又道:「今兒的馬騎的不錯。」
  
  尤其是回來的時候,大家忙著趕路,晏驕一度忘了自己是初學者,跟著一起提速,難得跟小白馬配合默契,一旁隨時準備幫忙的龐牧都沒找到什麼出手的機會。
  
  被他這麼一誇,晏驕頓時容光煥發,轉著圈兒的道謝,「圖大人的馬養得好,三位老師教得好,學生這廂有禮了。」
  
  眾人就都笑出聲,連平時不大愛笑的圖罄也帶了幾分笑意。
  
  「最要緊的是,你這個學生也學得好!」龐牧笑著補充了句,又說:「剛才路上碰見劉捕頭,他說打聽到李春常去一家賭坊耍錢,明日便去叫了那賭坊掌櫃來問話。你若有空,也可去聽聽,或許能有什麼收穫也未可知。」
  
  「就是當初砍掉他手腳指頭的那一家?」晏驕問道。
  
  「是。」龐牧點頭。
  
  「不是說民間嚴禁私設賭坊嗎?」晏驕詫異道,「什麼人這樣大膽?」
  
  「原是暗賭,」龐牧見她兩片原本如花瓣般嬌嫩水潤的紅唇已然微微乾裂起皮,忙倒了杯溫水推過去,「我前些日子倒是疏忽了,數日前已經勒令停了。」
  
  半杯水下肚,乾渴難耐的唇舌和喉嚨立刻舒服許多,晏驕很享受的吐了口氣,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李春長期欠債不還,賭坊掌櫃見追不回,索性殺人?」
  
  「我倒覺得不大可能,」齊遠突然出聲道,「賭坊裡頭陰毒的手段多了去,足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活著好歹還能討回些銀子來,可人若死了,他們豈不什麼都撈不著?做這個的,平時小打小鬧也就混過去了,最怕真惹出人命,何苦來哉?」
  
  「再說了,」他繼續道,「民間但凡恐嚇的,多是棍棒拳腳下手,可才剛晏姑娘他們也說了,李春身上並沒有淤青和其他鈍器傷痕若說賭坊的人一言不合直接痛下殺手?嘖嘖,我不敢說沒有這種可能,只是著實有些說不大過去。」
  
  對下頭這些陰私,齊遠遠比在座其他人更瞭解,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傢俱都陷入沉思。
  
  「來了!」趙嬸子爽朗的聲音忽然打破沉默。
  
  她端著一隻大托盤,上面幾隻盤子裡都放著熱騰騰的餃子,縫隙間還摞了三個碟子,裡頭全是瓜璿兒、酸辣蘿蔔等各色小菜。
  
  那些餃子一個個肚兒圓滾滾的,因才剛從湯裡撈出來,皮兒也瑩潤如玉,煞是可愛,眾人一看就口舌生津,巴不得立刻狠狠地吃上幾大碗,以慰五臟廟。
  
  「大傢伙忙了一整天,出門在外也吃不好,指定餓壞了,」趙嬸子麻利的擺上,「快趁熱吃吧。」
  
  「有勞有勞,」齊遠幫忙接了,聽了這話便道,「何止吃不好,晌午咱們一群人的胃口加起來只怕比一群雞大不了多少。」
  
  身處那種環境,誰還能真沒心沒肺的敞開肚子吃呢?
  
  趙嬸子不敢問細節,只是感慨一回,又道:「原湯化原食,我去給你們舀些餃子湯。」
  
  舀?!
  
  飯桌上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死寂,繼而就聽齊遠等人齊聲大喊道:「別說這個字!」
  
  趙嬸子給嚇了一跳,滿臉茫然,稍後又試探著開口,「啊?那,那我用勺子給你們盛....」
  
  她還沒說完,就見眾人刷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的往外走去,腳步一個賽一個的匆忙,活像身後有什麼妖魔鬼怪追趕似的。
  
  趙嬸子目瞪口呆的看著飯桌上的唯一一位「倖存者」,「姑娘,這是怎麼回事兒?」
  
  晏驕聳聳肩,一臉純然無辜的說:「誰知道呢?」
  
  趙嬸子不禁滿面擔憂,一邊說「不好好吃飯怎麼能行」,一邊快步跟出去看,結果剛一出門,就見以龐牧為首的幾個人在廊下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動作整齊劃一的扶著柱子乾嘔。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30 11:07 PM

第33章

  次日一早,晏驕推門就發現岳夫人在院子裡活動手腳,瞧她面色紅潤,額頭微微見汗的模樣,約莫起來有些時候了。
  
  「您精神頭兒這樣好。」晏驕滿心佩服的笑道。
  
  她昨天睡得晚了些,今天雖然還是按照生物鐘起來了,但兩隻眼睛都快睜不開。若說再像對方這樣賣力鍛煉,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嗨,人老了,自然沒那麼多覺,睡得晚醒得早,」老太太笑著抬了抬腿,「你昨兒大半夜才回來,累壞了吧?」
  
  「還好,習慣了。」晏驕大約摸估算了下她踢腿的高度,頓時一陣心虛,心道若是對方生在現代社會,指定也是高難度廣場舞的尖子標兵。
  
  老太太瞧了瞧她的臉色,很是心疼,「唉,這都瘦了,我聽說你們幹這個都吃不下飯去,天長日久的可怎麼好?」
  
  「您前兒才見我,哪回見了都說我瘦,」晏驕笑著摸臉,覺得對方很有種奶奶覺得你瘦的潛質,「我自己捏著肉可沒少。」
  
  「你看不出來,」老太太不容置喙的擺了擺手,又試探著問,「有胃口嗎,想吃早飯嗎?」
  
  好麼,她自己臉上的肉反而看不出來了,晏驕失笑,點點頭,「餓呢,正準備去大廚房吃些。」
  
  不同於龐牧等人,她這麼多年早就練出來了,哪怕當時噁心,轉眼照吃不誤,不然身體也撐不住。
  
  「別去大廚房了!你不在也沒什麼好吃的,就那一鍋老湯滷味,一天三頓的吃也夠受的。」聽她這麼說,老太太當即很高興的把她拉到屋裡,「我早就買好啦!」
  
  晏驕半推半就的跟著進去,就見桌上果然滿滿噹噹擺著好些東西:小巧白嫩的包子、酥脆焦黃的芝麻燒餅,一碟乳酪酥餅炸的金燦燦,還有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她不由得有些感動。
  
  老太太分明早就準備好了,又擔心她昨天剛解剖沒胃口,見了飯菜反而噁心,這才小心翼翼的提前問過。
  
  晏驕吸了吸鼻子,「這是雞湯餛飩吧?」
  
  「可不是?到底是你鼻子靈,一下子就聞出來了。」老太太把她按在椅子上,又往手裡塞了一雙筷子和一個調羹,「這家我吃過兩回,也去店面看了,是個極乾淨利索的女人,放心的很。」
  
  雞湯熬得清澈,上面的浮油早就撇去了,又撒了些碧綠的芫荽,香氣撲鼻,叫人看了便食慾大增。
  
  晏驕先喝了口湯,果然鮮美,又咬一口餛飩,裡頭噗嗤冒出來一股微燙湯汁,因還有些切碎的菌菇丁子,並不膩味,兩相交加反而將彼此的鮮香都凸顯出來,當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真好吃。」晏驕吃的眉開眼笑的,又加了口芥菜絲下飯。
  
  「自己吃飯實在沒趣,」見她吃的高興,老太太也覺得胃口更好了,又替她夾了個小包子,「這是野菜的,曬成乾兒好容易留到現在,清火明目,秋日裡本就愛上火,你這又忙活的沒日沒夜,可得當心。」
  
  「哎。」晏驕脆生生應了,便去吃那包子,果然極其清爽美味。
  
  老太太笑咪咪看著她吃了會兒,又道:「還早呢,等會兒先不忙著走,我叫繡娘給你做了幾套衣裳,你略往身上比比,瞧瞧有沒有哪兒不合適的。」
  
  自從繡娘來了之後,老太太就迅速沉迷於帶人做衣裳,其中大半都給了晏驕,今兒都是第三回了。
  
  「我真還有的穿。」晏驕又感動又好笑,「您跟大人自己穿就是了。」
  
  「嗨,我比你多活這麼些年,能沒衣裳嗎?」老太太渾不在意的擺擺手,「倒是那些鮮亮的好料子,得趕緊了,除了你之外,我也沒個小輩,不給你給誰去?你幹這個,衣裳耗費的也快。」
  
  見晏驕還要說話,她又道:「再者說了,你不還隔三差五做東西分給我吃呢麼,咱們也就扯平啦!」
  
  兩人正說著,就見龐牧從院門口進來,因房門沒關,他見兩人都在這裡,便徑直過來了。
  
  「娘,晏姑娘,」龐牧問了好,見兩人吃的興高采烈,也覺歡喜,當即搓了搓手,「本想喊晏姑娘一併去後頭吃飯,然後去看看骨頭來著,既如此,且在這裡一道吃了吧。」
  
  說話間,他便飛快的洗了手,才要美滋滋坐下,就聽老夫人詫異道:「你在這兒吃?」
  
  龐牧一愣,隱約覺得接下來的話可能不是自己想聽的。
  
  果不其然,老太太乾脆俐落道:「沒你的飯啊。」
  
  龐牧:「……」
  
  他沉默半晌,有些艱難的強調,「娘,我可是您親兒子。」
  
  老太太回答的一點兒都不含糊,理由也特別充分,「你往日裡也沒在我跟前吃飯,誰費事八道的白給你準備這些?快去廚房吧,晚了該趕不上趟兒了。」
  
  龐牧忽然有點兒委屈,「我不也時常來給您請安嗎?」
  
  「快別說這話,」老太太立刻阻止道,又毫不留情的對晏驕拆臺,「我們家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講究,誰稀罕那些早晚請安的?他終日忙的一陣風似的,來去匆匆,還不夠折騰的,不來我自己更清淨自在些。」
  
  都這麼大了,也不需要她這個老太婆整日噓寒問暖,該怎麼過自己過就是了,請啥安?
  
  晏驕實在忍不住,別開臉,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龐牧張了張嘴,到底有些絕望,又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見果然沒有挽留之意,只好嘆了口氣,往外去了。
  
  他才要走,老太太就叫住了,也不等他臉上重新泛起「你看,我就知道您老捨不得」的笑意,就道:「你也不用太著急,吃快了不消化肚子疼,且慢慢吃著,正好我叫晏丫頭試試衣裳。」
  
  龐牧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憋了半日,「娘,過兩日便是霜降,您今年是不是還沒幫我準備冬衣?」
  
  「嗨,往年我準備了你也不大穿,」老太太開始數落起來,「說什麼綁的難受,又不方便騎馬打仗的,不都是進了臘月才做的嗎?急什麼?瞧瞧,你如今不也還只穿著單衣嗎?」
  
  繡娘只有一個,可不得挨著來嗎?晏丫頭立冬的大褂子還差兩隻袖子,花兒都沒繡好呢。
  
  往年不著急穿,今年,呵,後悔也晚了。
  
  臨走前,龐牧還特意提前申請了,說明兒一早務必過來陪老太太吃完,請千萬多準備一副碗筷。
  
  聽聽,這日子過得,如今在親娘跟前混飯吃都得提前報備了。
  
  龐牧走後,晏驕就聽老太太意有所指的抱怨道:「他也這麼的大人了,我又上了年紀,能再看幾年?終究還得成家。廖先生你知道吧?人家這麼大的時候,小閨女都會叫爹啦!唉!」
  
  見晏驕笑而不語,雖沒順著來,可到底沒有不耐煩聽的意思,老太太只覺受到鼓舞,又試探著道:「倒不是老婆子我自賣自誇,天闊雖年紀大了些,又是個一根筋的性子,可這大有大的好處不是?大了顧家呀。他又經過事兒,終究沉穩,可不比那些年輕小夥子可靠些?還有一副好體魄,也不似讀書人迂腐,指使他做活打掃都使得……如今家裡只有我們兩個孤魂野鬼,攢了大半輩子的家私也都不會打理……」
  
  末了,又狠狠嘆了口氣,裝著喝餛飩湯,還努力從碗沿上方偷瞟著晏驕的側臉哀嘆起來,「也不知怎麼就沒姑娘瞧得上。」
  
  她都恨不得白紙黑字寫下來:我兒子一表人才又隨和可靠,難得財力豐厚,姑娘你不考慮考慮?
  
  晏驕給她看的面皮發燙,只好賠笑道:「大人乃人中龍鳳,這個,這個只怕尋常姑娘配不上……」
  
  老太太眼神灼灼,趕緊來了一句,「你也覺得他好?」
  
  這話沒法兒接了,晏驕三口兩口吞了個芝麻燒餅,一抹嘴落荒而逃。
  
  老太太在後面喊:「還沒試衣裳吶!」
  
  話音未落,晏驕跑的更快了。
  
  老太太目送她遠去,劈裡啪啦的拍起桌子,恨道:「那小子打仗的時候一股子勁,怎麼連句正經話都不知道對姑娘講!」
  
  多好的姑娘,衙門裡頭這麼許多光棍兒,晚了可就給人搶走啦!
  
  晏驕朝著仵作房一路飛奔,半道碰上郭仵作和賈峰,兩人還以為她有什麼重大發現,來不及多問,也都下意識跟著狂奔起來。
  
  然後衙門裡頭路過的人見三個人都埋頭疾走,也以為出了什麼事,俱都面容嚴肅,有相熟的乾脆也朝這邊跑來……
  
  稍後晏驕進了仵作房,隱約覺得哪裡不對,結果一回頭就嚇了一跳:
  
  後頭怎麼這麼多人?
  
  郭仵作老實道:「我因為姑娘趕著是有什麼線索……」
  
  賈峰眨了眨眼,「我見郭仵作跑,就跟著跑了。」
  
  後面林平等人訕訕道:「我們見你們跑……」
  
  現場頓時一陣沉默。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誰先起的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經過這麼一鬧騰,晏驕反倒能專心工作了。
  
  骨頭已經煮好撈出晾乾,她跟郭仵作先將骨骼按照人體生長位置排列整齊,這才湊上去仔細觀察顱骨致命損傷。
  
  那一片顱骨中心位置已經碎裂,煮過之後更能清晰的看見四周骨茬斷裂面,幾條裂紋呈放射性往四周擴散。
  
  有幾處的損傷格外嚴重,兩人簡單勾畫了下,很快便得出結論:兇器是一種帶有堅硬三角狀突出的物件。
  
  雖然依舊有些寬泛,可得出這個結論後,兩名仵作都比較傾向於這是一起激情殺人。
  
  若對方果然蓄謀已久,不必說菜刀斧頭匕首之類隨處可見的利器,哪怕用繩子累死也比用這個砸後腦勺方便可靠的多吧?
  
  郭仵作大膽猜測說:「可能是李春與人發生口角爭執,對方一時怒及,舉起兇器往他頭上砸去。或許他並未想要殺人,但李春確實死了,倉促之下,只得拋屍。」
  
  晏驕點了點頭,可是又直覺哪裡有些出入。
  
  她抱著頭骨,對著陽光細細的看了幾遍,又不斷調整角度,當那些光線透過顱骨上的缺口,又從另一端筆直射出時,她腦海中突然有什麼亮起,方才覺得違和的地方瞬間透徹了。
  
  「你們快看!」
  
  她示意郭仵作和賈峰看那些透出來的光線,又指著上面的骨茬斷面道:「你們仔細看這些骨茬的走向,下側的骨折比上方輕微,明顯受力方向是由下往上的。可若果然是兇手主動舉起兇器痛擊,正常情況下,都會是從上往下的弧線!」
  
  郭仵作一聽,精神立即為之一振,忙把晏驕說的地方看了又看,不由得嘖嘖稱奇,「是了,是了!果然如此!」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湧現出另一種猜測。
  
  賈峰頭一次遇上這樣複雜的案情,偏偏又聽不懂眼前這兩個人半說半藏打啞謎的表達方式,忍不住出聲問道:「果然如此?究竟是哪個如此?」
  
  晏驕笑笑,忽然衝著桌角做了個向後仰倒的動作。
  
  賈峰愣了片刻,只覺如醍醐灌頂,「我知道了,李春是自己摔死的!」
  
  「哎,話不好這麼說,」郭仵作糾正道,「我們只能說他後腦勺的傷是這麼來的,可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有無他人在場參與,仍是不得而知。」
  
  「兩位,」林平從前面匆匆趕來,「開賭場的韓老三到了,大人請你們去聽審呢!」
  
  因驗屍有了突破性進展,晏驕和郭仵作都有些亢奮,直接是跑過去的。
  
  兩人照例與廖無言分列左右,看著堂下滿臉橫肉的韓老三。
  
  不怕帶點兒偏見的說,這韓老三可真是長了一張標準的惡人臉。
  
  「你九天前可曾見過花溪村的李春?」龐牧問道。
  
  「九天前?」韓老三擰著眉頭想了許久,又掰著指頭算了一回,點點頭,「九月十五麼,見過見過。他還是想來賭,小人說縣太爺有令,為保盛世太平,不讓幹這個了,小人乃是頭一批響應的,又怎麼會明知故犯?便打發他去前頭吃酒。」
  
  晏驕心中暗笑,心道這個韓老三果然是街頭上混的,就說這麼幾句話,竟也不忘拍馬屁,還記得給自己邀功。
  
  「據本官所知,李春生性倔強剛烈,」龐牧壓根兒不吃他這一套,只是面不改色道,「他興致勃勃來賭錢,哪裡是旁人三言兩語就勸得住的?」
  
  「我的青天大老爺啊,您可忒神了!」韓老三誇張的瞪大了眼睛,衝他雙手豎起大拇指,「他可不就當場翻臉了嗎?可小人是個遵紀守法的,哪裡能由著他胡來?左右如今賭場改成酒樓飯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人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裡吞,請他去前頭吃酒,這才好歹安撫了。」
  
  晏驕眼前一亮,看向龐牧:吃酒?
  
  龐牧不動聲色的回了個了然的眼神,又故意詐道:「口說無憑,本官卻以為,那李春前後欠你許多銀兩,又無力償還,如今卻又空手上門,你二人言語交涉中一言不合便扭打起來……」
  
  饒是韓老三平時再囂張,也知道民不與官鬥,堂上這位比自己還年輕幾歲的縣太爺一個不高興,他也要吃不了兜著走,登時便有些慌張,忙磕頭喊冤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大人!小人往年確實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可打從您來了之後,就全都改了!那一應的賭桌、籌碼、骰子全都劈柴燒了,便是裡頭難得的一副上等象牙骰子,小人也找工匠打磨成串珠兒給閨女帶著玩,不信您這就派人去瞧啊!如今小人連打人都不敢了,哪裡還敢殺人呢!」
  
  見龐牧還是面色不善,韓老三面上冷汗滾滾而下,心道自古縣衙多昏官、天下烏鴉一般黑,上任縣令便不是什麼好貨,臨走還不忘炒地皮,這個年紀輕輕,想來更不敢指望。
  
  若是對方實在找不出真兇,偏要捉了自己這個替罪羊交差,豈不是死的憋屈?
  
  可憐他的婆娘尚且嬌花嫩柳一般,接連生的兩個大胖閨女也正是雪團兒一般可愛的時候,若自己死了,那孤兒寡母無所依仗,還不給人生吃了!
  
  想到這裡,韓老三硬生生從眼睛裡擠出幾滴淚來,哽咽道:「小人當真什麼都沒幹吶!您若不信,我連他當日吃了什麼都能數的出來,那日也有幾個熟客在,找他們一對峙便知真假!」
  
  說著,也不等龐牧開口,他忙嘰裡呱啦報了一堆菜名,裡頭赫然就有炸雀兒一味。
  
  這就對上了。
  
  龐牧臉色微微緩和,只還是板著,「本官暫且信你一回,那你可知他飯後哪裡去了?」
  
  聽了這話,韓老三如蒙大赦,好似鬼門關走了一回,整個人都像被抽掉骨頭似的軟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冷汗早已濕透裡衣。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敢耍花樣套近乎,只是縮著肩膀,老實道:「他吃的爛醉,足足禍害了小人六、七兩銀子的東西,快到傍晚才醉醺醺站起身來,只說要去找銀子去。」
  
  「找銀子?」龐牧追問道,「怎麼找,向誰找?」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韓老三搖搖頭,「左右不過打砸搶燒強取豪奪吧。」
  
  龐牧陷入沉思。
  
  剛才圖罄已經親自去問過當日守城門的衙役和兵士,但因每日出入人員太多,竟沒人對李春有特別的印象,故而也不好說他到底去了哪裡,甚至都不敢確定有沒有出城!
  
  現在韓老三也說不知道,線索登時便斷了。
  
  見龐牧的表情再次凝重起來,韓老三就覺得自己腦門上又被掛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就砍下來,當真是心急如焚。
  
  這人往往會在緊急時刻有驚人發現,韓老三情急之下,竟真回想起一個細節。
  
  「大人!」他喜不自勝的喊道,「小人又想起來一件事!那日李春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一青年男子緊跟而去,小人因怕李春半路折回來發瘋,多瞧了兩眼,就見他一路墜在李春後面,徑直往出城方向去了!」
  
  「因那李春樹敵頗多,三天兩頭便有人找他尋仇,當時小人並未在意,如今回想起來,倒是頗為可疑呢!」
  
  新出現的神秘人物令眾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龐牧立刻讓韓老三細細描述,著畫師做了畫像,即刻命人四處打探。
  
  等龐牧退堂,晏驕和郭仵作忙將驗屍的最新發現跟他說了,「結合傷口形狀和事後拋屍的情況看,我們都覺得他應該是出於某種原因被人向後推倒,後腦勺磕在桌椅板凳箱櫃之類的尖角上。」
  
  龐牧沉吟片刻,手指不自覺點著桌面,忽又問道:「照韓老三說的城門方向,出城之後是哪裡?」
  
  「那條路是平安縣城四條主幹路之一,」廖無言張口就答,「光是成規模的村鎮便有十三處之多。」
  
  「那再算上步行一個到一個時辰之內的腳程呢?」
  
  廖無言在腦海中飛快推算一番,「他吃醉了,應當走不太快,那麼便有三處:花溪村、大王莊和緊挨著的小王莊。」
  
  從李春出城到他死亡之間只隔了最多一個半時辰,很可能他出城後的第一站,便是案發地!
  
  也就是說,醉酒的李春出城後去了哪兒,那處主人便極有可能是兇手!
  
  花溪村自不必說,李春的仇人遍地都是,可當時天色已晚,能允許醉酒後的李春進門的,除了李老爹夫婦之外再無他人。
  
  至於這大王莊和小王莊麼。
  
  龐牧輕聲道:「你們可還記得這兩處住的什麼人?」
  
  室內忽然陷入死寂,既有一時半刻想不起來的,也有想到之後張不開嘴的。
  
  李春的同胞姐姐李青蓮,便是嫁給了大王莊的秀才為妻。
  
  本案發的急,一路峰迴路轉,誰也不曾想到最大的嫌疑竟落到李青蓮身上,一時都有些不忍。
  
  齊遠忍不住道:「也未必就是她吧?才剛韓老三不也說了麼,李春出城之時,身後有一可疑男子尾隨,如今看來,還是他的嫌疑更大些。再說,若果然是李青蓮所為,她一介女子,丈夫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別說捨近求遠跑到花溪村拋屍了,就連抬,也未必抬得動吧?有這個工夫,還不如就地挖坑埋了呢!」
  
  圖擎和廖無言都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郭仵作也忍不住小聲道:「李春約莫有兩百斤重,死後更是沉重,之前把他運回來時,還是四五個身強體健的年輕衙役聯手才搬運上車的。」
  
  若是李青蓮夫妻二人,即便是有車,也未必能成。
  
  龐牧沉吟片刻,「罷了,且兵分兩路,暗中查訪,不要打草驚蛇才好。」
  
  那李青蓮與本案到底有無關聯?當日尾隨李春而去的男子是誰,他究竟又做了什麼?
  
  本已漸漸清晰起來的真相,好像突然又被兩團迷霧纏繞,變得模糊不清了。
  
  眾人齊齊領命而去,唯獨打從剛才就開始走神的晏驕,忍不住多看了齊遠幾眼。
  
  當初自己來時,最先表達出善意的便是他;而之前芸娘被害,眾人中罵的最厲害的也是他;
  
  如今事情牽扯到李青蓮,最先跳出來為她申辯的,還是他……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齊遠偏偏對女孩子們如此袒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1-30 11:24 PM

第34章

  退堂之後,眾人四散而去,晏驕也想回去整理案件筆記,走了兩步就發現龐牧徑直朝自己這邊過來了。
  
  之前岳夫人說過的話瞬間迴盪在耳邊,她略有些不自在的問:「大人有什麼事?」
  
  龐牧本想再問問她對此次案件的看法,結果見她神情僵硬,自己過來還往後退了兩步,他就隱約覺察出什麼。
  
  「我娘剛才跟你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晏驕本能的反駁,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若果真沒說,她應該是疑惑的,而不是這種沒有時間差的否認,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果不其然,龐牧一聽這個就笑了,聲音低沉,明晃晃透著幾分愉悅。
  
  「我娘年紀大了,這幾年又是自己一個人過,若是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我代她向你賠不是,你莫要介懷。」說著,龐牧竟真的做了個揖。
  
  晏驕唬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扶,「哎呀,你不用這麼著,老太太隨口一說罷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
  
  龐牧抬頭,看著她笑,「所以,她老人家究竟說了什麼?叫你這麼躲著我。」
  
  說話間,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晏驕都能看見他眼睛裡自己的倒影了。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頗有氣勢,這麼近距離站在眼前,哪怕什麼都不做都有一種壓迫感。
  
  便如岳夫人所言,後日便是霜降,可他還是只穿著兩件單衣,布料完全遮掩不了他結實強健的身形,腰背處緊繃的地方,竟還清晰的印出流暢的肌肉輪廓……
  
  晏驕猛地退了一步,脫口而出,「誰躲你!」
  
  龐牧輕笑出聲,忽然起了點逗弄的心思,就又往前邁了一大步,在她後退的瞬間笑道:「這還不是躲?」
  
  晏驕被抓個正著,反而放開了,索性拋棄套路,梗著脖子道:「你太高了,站的近了我得仰著頭看,脖子疼!」
  
  龐牧點點頭,「嗯,確實是。」
  
  晏驕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見他指了指旁邊的台階,「不如晏姑娘往上站一站。」
  
  晏驕:「……」問題的關鍵就不在這兒好嗎?
  
  她都被氣笑了,「你這麼大個人,怎麼還胡攪蠻纏?我們女人家的私密話你也要聽?」
  
  但凡是個男人,聽到這兒應該都會有點不好意思,然後就此放棄的吧?
  
  誰知龐牧竟然面不改色的點頭,「要聽。」
  
  見晏驕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就覺得好像有一雙小爪子往自己心尖兒上輕輕撓了下,又酸又軟,反而越發來了興致,一本正經的說:「如今我娘只我一個親人,她老人家但凡有什麼心事,我這個做兒子的理應關心。即便是男女有別,可在孝道面前,少不得也要避一避啦。 」
  
  「況且,」說到這裡,他故意拖著長腔,只是意味深長的看著晏驕,笑而不語,「你們一個是我娘,一個是我....」
  
  他的輪廓硬朗,五官也較尋常人深邃些,眼神專注而明亮,這麼近距離目不轉睛的看著,兩道猶如實質的視線也彷彿帶了他本人一般一往無前的氣勢,近乎侵略性的紮到人的心裡去,令人避無可避。
  
  深秋時節分明該是涼颼颼的,可晏驕臉上卻呼啦啦湧起一股熱氣,胸膛裡一顆心也砰砰砰越跳越快。
  
  秋風起,吹動滿院黃葉,刷拉拉響成一片,攪得人的心都亂了。
  
  她有些不敢直視,忙別開視線,甚至本能的想要逃走。
  
  可偏偏一雙腿好像被釘死在地上似的,挪動不了分毫。
  
  她甚至忍不住想,想聽對方說完,說她究竟是什麼……
  
  然而下一刻,就聽吊了半天胃口的龐牧笑道:「一個是我最敬佩器重的仵作,自然是該多多關心的。」
  
  晏驕一顆心刷的落了下去,既覺得鬆了口氣,可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心中騰地升起一股無名火,當即狠狠剜了龐牧一眼,甩頭就走。
  
  龐牧一看她這個樣子就後悔了,忙不迭追上去,還配合著彎著腰,小心翼翼的問道:「生氣了?」
  
  晏驕氣勢洶洶的哼了聲,把臉扭到另一邊。
  
  龐牧麻利的轉過去,乾巴巴的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唉,我笨嘴拙舌的,你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惱。」
  
  晏驕用力抿了抿嘴,非但沒有消氣,反而越發焦躁惱火起來。
  
  見她腳步越來越快,龐牧著實沒了主意,哪裡還有方才的戲謔?忙正色道:「我方才一番話實在發自肺腑,你乃我生平所見頭一個好仵作,若非有你,只怕如今幾樁案子都懸而未決!」
  
  「我憑什麼惱你?」晏驕就覺得腦袋裡那根弦啪的崩斷了,猛地停住腳步,仰著臉兇巴巴衝他吼道,「您是堂堂縣太爺,說一不二的本地父母,手握生殺大權,何等威風凜凜?我不過是個在您手下討飯吃的,能得您賞識自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又哪裡來的底氣惱你?」
  
  她也覺這股火氣來的有些莫名其妙,既惱龐牧抓不住重點,又恨自己情緒化,於是就更氣了。
  
  龐牧被她吼懵了,僵在原地半日,回過神後越發手足無措,張著兩隻手,想碰又不敢碰,急的滿頭大汗,最後索性把腦袋伸到她面前,「原是我的不是,你若不高興,只管動手消氣!」
  
  晏驕剛才也確實想動手的,可見他這般伏低做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模樣,又哪裡還氣的來?
  
  這股火氣來得快,去的也快,如今都在這顆毛茸茸的大腦袋前化作被紮破的皮球,噗嗤一聲消散殆盡。
  
  晏驕用力把他推到一邊,眼睛看著地面,心情複雜的道:「你這又是幹什麼?叫下頭的人看見了像什麼話!」
  
  「看見就看見,」龐牧倒是滿不在乎,大咧咧道,又試探著問,「你,你不生氣了吧?」
  
  虧他這麼老大一個人,如今偏擺出這幅可憐巴巴的模樣,倒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本也不是氣你,」晏驕搖搖頭,又嘆了口氣,「我只是,只是,想家了。」
  
  是的,就是想家了。
  
  岳夫人的舉動像極了姥姥,還有穿越前單位裡那些熱心的領導和同事,他們也曾這麼或直接或迂迴的努力幫局裡小年輕們保媒拉縴,可如今……
  
  她只是一個人了!
  
  就在這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只是一個人了!
  
  想到這裡,晏驕不由得悲從中來,委屈的想哭。
  
  憑什麼呀,憑什麼就是我呀?憑什麼好端端的,就要我來到這個要什麼沒什麼的鬼地方!
  
  龐牧眼睜睜看著她的眼圈一點點變紅了,頓時緊張的手足無措,「那個,你別哭呀,我一直在命人打聽你的家鄉,哎呀,你別哭別哭。」
  
  娘咧,姑娘家要哭了,他該怎麼辦?
  
  晏驕猛地抹了下眼角,越發的絕望,「你找不到的,找不到的,我回不去了!」
  
  說著,她眼裡就滾下淚來。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龐牧的面掉淚。
  
  看著她紅彤彤的眼睛,龐牧就覺得這淚都砸在自己心尖尖兒上,一下一下燙的疼。
  
  「那你就留下!」
  
  龐牧脫口而出,語氣和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直視晏驕,一字一頓,「我請你留下。」
  
  「我想你留下。」
  
  有什麼在晏驕腦海中轟然炸裂,嗡嗡作響,只覺從未有過的滾燙流竄到四肢百骸,讓她的心臟都快爆炸了。
  
  她的眼睛一點點睜大,才要說話,突然感到……胯下好像真的有熱流!
  
  晏驕瞬間僵硬,並想爆粗口。
  
  她好像確實……已經一個多月沒來大姨媽了!
  
  最近也忙的厲害,她直接就把這事兒給忘了,現在看來,應該是前段時間壓力過大導致內分泌失調,如今漸漸適應了,該來的可能遲到,但終歸是來了。
  
  難怪情緒失控!
  
  她又急又氣又羞,反而又劈裡啪啦掉了幾滴眼淚,急的龐牧抓著自己的袖子就給她擦,笨手笨腳的,幾乎擦破皮。
  
  晏驕終於沒忍住狠狠捶了他兩把,「你是傻子嗎?疼死了!」
  
  龐牧才要說話,就見她紅著眼眶喊道:「我要回去了,你不許跟過來!」
  
  說著,扭頭就跑,只是姿勢怎麼看怎麼彆扭。
  
  她都這樣了,龐牧反而更不放心,更要跟上去看看。
  
  晏驕罵了他幾句,攆也攆不走,恨不得就這麼死了算了。
  
  天下還會有比這更尷尬的事情嗎?
  
  沒有了,絕對不會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回去的,只是直挺挺橫屍炕上,用被子捂著臉,恨不得把自己捂死,一了百了。
  
  想死,真的想死!她沒有姨媽巾啊!
  
  岳夫人一開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見自家兒子滿臉慌張的追著人家姑娘回來,對方又面帶淚痕,一句完整的話說不出,她老人家就氣壞了,順手抓起掃帚,不由分說的抽了許多下。
  
  「你,你這孽障!我這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啊,生出你這麼個不知輕重的混賬種子!」
  
  龐牧也是真懵:我,我幹什麼了?
  
  偏是老娘下的手,便直挺挺站在那裡受了幾下,又抽空喊道:「娘,我真的什麼都沒幹,倒是晏姑娘瞧著不大好,您趕緊瞧瞧去吧!」
  
  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調頭往裡走,走了幾步又停住,惡狠狠的衝兒子揮了揮手裡的掃帚,警告道:「你且給我站在這裡不許動,更不許進來,晏丫頭若有什麼,我饒不了你!」
  
  龐牧點頭如啄米,急的跳腳,兩隻手都快搓破皮了,「知道知道,您老趕緊去看看吧!」
  
  晏驕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只是面對稍後老太太緊急趕製的古代版姨媽巾各種憂傷。
  
  瞧著好像是個小布袋,裡頭卻大有乾坤:
  
  最底下是一層油紙,上面是堅韌又速乾的竹青紙,再往上又是兩種她不認識的紙張,最後才是常見的草紙。
  
  唉,每當這種時候,她就分外懷念高度便捷的現代社會。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怎麼跟龐牧解釋,又是怎麼打發他走的,自覺裡子面子全沒了的晏姑娘表示自己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這才來了幾十天啊?
  
  上司從野外撿她回來、上司陪她野外上茅房、上司目睹她在馬車裡睡得臉朝下平摔,如今她又在上司眼皮子底下……
  
  她真是以一己之力解鎖了一切合理不合理的「上司與我二三事」……
  
  晏驕忍不住無聲哀嚎,痛苦的抱住了腦袋。
  
  真的是什麼裡子面子都沒了。
  
  ——
  
  衙役們拿著畫師根據韓老三口供畫的人像四處走訪,第二天下午就有了結果:畫中人正是之前曾被李春放火燒過房子的當家人李富。
  
  這個結果一出來,大家就都精神了。
  
  這李富也是個好身板,又與李春積怨頗深,村民曾不止一次的目睹過他們二人當街叫罵,可謂水火不容,如今失手將對方殺死也很說得過去。
  
  時間、動機、能力全湊齊了,眼見著好像是天衣無縫,可不曾想李富被拿到衙門之後,矢口否認,死活不肯承認李春是自己殺死的。
  
  「大人明鑑,」李富辯解道,「草民那日確實跟蹤李春不假,可出城之後就想開了。他不過爛命一條,草民卻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若殺了他,豈不髒了自己的手,又拖累家人,故而只是在他背後狠狠啐了幾口就家去了。」
  
  聞訊趕來的晏驕冷眼瞧著,見他神色坦蕩,說沒殺人的時候神情舉止和眼神沒有一絲波動,顯然並未說謊。
  
  可若不是他殺的,又會是誰?
  
  「馬上就回家去了?」龐牧追問道。
  
  李富用力點頭。
  
  「幾時到家?」
  
  「酉時末。」李富不假思索道。
  
  可龐牧馬上就將驚堂木一拍,冷笑道:「你說謊!」
  
  「大人!」李富抖了下,眼中飛快劃過一抹錯愕,「草民說的是真的!」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酉時末到家,可據本官所知,村中李三曾於當日戌時一刻去你家借鋤頭,當時你並不在家,是你妻子取來鋤頭給他!這難道不是說謊?」
  
  李富一驚,脊背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龐牧乘勝追擊,再次猛擊驚堂木,抬高聲音逼問道:「大膽李富,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亂語!豈不是這正是藐視本官,藐視律法,藐視朝廷!此等目無法紀之輩實在可惡,來啊!」
  
  上過戰場的人本就與尋常文官不同,自帶殺氣,只是平日收斂著罷了。如今氣勢盡數放開,隨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速度也越來越快,壓力如海浪一般重重疊疊無窮無盡,一波一波狠狠打在李富身上。他的話還沒說完,李富便支撐不住,哆嗦著承認了。
  
  「草民,草民那日確實很晚才回去,」他雙手扶地,額頭都觸在地面上,露出來的兩隻手背上都崩出青筋來,顯然是氣狠了,「草民實在是恨極了那廝,也確實起過偷偷弄死他的念頭。可草民也確實沒下去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都發抖了,「正如草民方才所言,草民上有老下有小,若真因害了這雜碎而入獄,他們也就沒法兒活了!可那李春欺人太甚,我等百姓老實本分,卻要任人欺凌,偏偏什麼都做不得!我越想越氣,暗恨天道不公,又覺得對不起妻兒老小,又恨自己沒本事,便躲在外頭狠狠哭了一回,又發了許久的呆,回過神來時已經很晚,等到了家裡,也已亥時有半。」
  
  「當日草民妻子也曾問起過為何晚歸,只是草民覺得這種事實在難以啟齒,便胡亂糊弄過去了。」
  
  「草民本也覺得晚歸沒什麼,可那日大人你們去了村裡,草民這才得知那李春竟然就是那日死了!草民深知自己嫌疑頗大,又沒有人證,擔心被牽連,這才隱瞞不報……」
  
  同村鄉親間相互借點傢俱農具的不算什麼,他媳婦自然也不拿著當回事兒,而且李三也正如約定的那樣,次日一早就將鋤頭還了回來,所以他竟對這件事一點兒都不知道。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誰知對方竟也在看自己,兩人俱是一怔,也不知怎的,竟覺都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廖無言突然捂著嘴乾咳起來。
  
  兩人瞬間回神,飛快的交流下眼神,都覺得這李富所說雖也合情合理,但總覺得還有些可疑。
  
  龐牧又問了李富幾句話,便叫人將他帶下去。
  
  李富一聽,急了,「大人,草民實在是什麼都說了呀,為何不放草民回家去?」
  
  「你自己也知沒有人證,我如何信得?」龐牧虎著臉道,「如今你還是嫌犯,自然沒有放回去的道理。且安心等著吧,若你果然無辜,本官早晚放你出去。」
  
  李富被帶下去關押了,龐牧又召集眾人,說了自己的看法。
  
  「方才我問他是否見過其他可疑人員,又或者說李春是往哪裡去了,他竟一問三不知,」龐牧道,「這否認的過於爽快,連半點遲疑都沒有,反而叫人在意。 」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這麼一說,晏驕就想起來昨兒自己的黑歷史,便別彆扭扭的挪了挪屁股。
  
  偏龐牧竟一直暗中留意著,她剛一動,龐牧就頓了頓,不動聲色的朝她手邊的小茶壺使了個眼神。
  
  晏驕下意識看過去:
  
  一隻圓滾滾的胖茶壺,外面燒的是江南山水,精緻是精緻了些,可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這……這是說我像個茶壺嗎?
  
  趁著廖無言發言的當兒,龐牧又清了清嗓子,再次示意她看茶壺。
  
  晏驕又觀察了兩遍,雖然並不渴,但還是將信將疑的提起壺來倒茶,結果愕然發現,裡面倒出來的竟然是熱騰騰的薑棗茶!
  
  紅褐色的茶水上裊裊冒出熱氣,一陣甜絲絲的味道悄無聲息鑽入她的鼻腔,好像一直甜到心裡去了。
  
  晏驕十分感動,然後……腦袋裡就再一次炸開了花,一張臉也瞬間漲得通紅,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發瘋一樣轟鳴著重複:
  
  他知道了!
  
  所以大人您現在要走婦女之友的路線了嗎?!
  
  晏驕抱著那杯熱茶,百感交集的抬起頭,正瞧見龐牧衝她露出一個有些憨氣的笑,兩排大白牙閃閃發亮。
  
  她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扭頭輕笑出聲。
  
  那邊廖無言的視線不斷在這倆人之間來回,滿臉了然,末了又道:「確實,李富出現的時間過於巧合,又口口聲聲什麼都沒瞧見,總覺得他似乎隱瞞了什麼。大人是想引蛇出洞嗎?」
  
  龐牧點點頭,「我已叫人在李富和李青蓮家附近暗中埋伏了,若此事果然與他們有關,李富有來無回,他們心中必定難安,說不得要有所動作。」
  
  龐牧的計策果然成功了,但誰都沒想到的是,李青蓮夫婦主動前來投案。
  
  「大人,李春是民婦所殺,與那李富並無關聯啊!」
  
  李青蓮才說完,王秀才竟然也搶著認罪,說人是他殺的,與李青蓮無關。
  
  龐牧笑的嚇人,「本官什麼時候說過李富有罪?」
  
  李青蓮和王秀才齊齊抬頭,滿面驚愕,喃喃道:「可,可李富被帶來了就沒出去,外頭都說是他殺的。」
  
  說到最後,兩人也差不多明白過來中計了,可瞧他們表情,竟也不覺得後悔。
  
  龐牧道:「既如此,來都來了,認也認了,何不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
  
  然後眾人就再一次目睹了兩人爭相認罪的情景。
  
  郭仵作小聲和晏驕嘀咕,「這李青蓮與李春果然一母同胞,都是膀大腰圓的健壯模樣,反觀那王秀才,實在文弱的很,兩個加起來都不一定有李春一半粗細,我也覺得是她推得。」
  
  晏驕想了下,說:「這也未必,且不說人在緊急情況下爆發出的潛力是無窮的,王秀才再文弱也是個男人,首先就佔了先天生理優勢,真要動起手來,也未必就不成。」
  
  什麼生理優勢的,郭仵作自然聽不懂,可接觸了這麼久之後,也隱約能猜到意思。
  
  他略一琢磨,倒也想起來一些事,「是了,我曾聽師父說過幾個特別的案例。有個男人常年臥病在床,整個人都瘦的皮包骨,平時連個碗都端不住的,可那日眼看孩子要摔倒在火盆裡,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以不亞於常人的速度衝過來,一把撈住了。就連師父都覺得煞是奇妙,還特意去找人證實過呢,想來,也是一般的道理。」
  
  正說著,堂下爭論也已見了分曉:
  
  王秀才終究是讀過書的,嘴皮子比李青蓮利索不知多少,將各種細節都補上了,成功搶著認了罪。
  
  因李青蓮始終無法提供自己殺人的鐵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崩潰大哭。
  
  「那是個畜生,相公,你又何苦為他誤了自己的前程!是我拖累了你!」
  
  她雖然不通律法,可也知道,即便是誤殺,王秀才也不可能繼續參加科舉了。
  
  王秀才慘然一笑,卻抓著袖子替她擦眼淚,「娘子多慮了,讀了這麼多年書,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天資有限,能僥倖得中秀才已是難得,再往上卻實在不能夠了。考與不考,本也沒什麼分別。」
  
  眾人原本以為這只是一起簡單的誤殺案件,可等稍後王秀才和李青蓮哭訴過後,都倍感震驚,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了。
  
  原來那李春以前就時常去夫妻二人家中騷擾,小夫妻兩個有心搬離,卻總是掛念著家中老父病母,不忍遠離,故而一直拖到現在。
  
  那日李春吃醉了酒,一路搖搖晃晃便去了姐姐姐夫家中,壓根兒沒注意到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李富確實是起了殺心的,半路還找了一塊沉甸甸的尖銳石頭握在手中,在後頭不斷比劃。
  
  可正如他所言,殺人這種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他既恨李春入骨,又擔心自己入獄後,家人沒了依仗,心中直如油鍋一樣反復煎熬……這一猶豫,就猶豫到李春進了姐姐家裡。
  
  他想走又不甘心,想殺又下不去手,想放過又越不過心裡的坎兒,如此種種,幾乎要將自己逼瘋。
  
  極度掙扎下,他索性在外蹲守起來,可不多時,就聽到屋內傳來一陣叫罵廝打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孩童的尖叫哭喊和一聲沉悶落地。
  
  因王秀才開了家私塾,專門教導村中孩童讀書啟蒙,賺些束脩兼抄書養家糊口。為容納更多孩童,當初成親時便特意請人在村子外圍蓋的大院子,此刻鬧起來,竟也無人發覺。
  
  李富大驚之下,生怕李春再把這家人害了,當即奮不顧身的衝了進去,然後就看見李春已經躺在地上,腦袋下面嘩啦啦的流出血來,而面頰紅腫的李青蓮捂著啼哭不止的女兒的眼睛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與王秀才都是驚得呆了。
  
  自己沒動手,仇人卻死了,李富心中說不出的暢快,可同命相憐之下,又覺得老實巴交的李青蓮夫婦為了此人入獄忒不值得,便主動提出幫他們處理屍體並遮掩。
  
  都是同村人,李青蓮也是認得李富的,兩邊回過神來一合計,王秀才暫且留在家裡安撫女兒,力氣更大一些的李青蓮和李富兩人趁著夜黑無人,偷偷將屍體運到花溪村……
  
  李青蓮哭訴道:「那李春不是個人,我雖是他的親姐姐,卻也動輒打罵,我和相公又打不過……這也就罷了,我們本想著忍到兩位老人家百年之後就搬離此地,誰成想,那畜生竟,竟連自己的外甥女也不放過!」
  
  「她才六歲啊!」
  
  「那畜生前幾回來便眼神不對,有一回我們一個錯眼沒看住,他就對槐花動手動腳,我與相公氣急了,接連幾次都攆他出去!可不曾想他這回又來了,還藉著酒勁打我和相公,意圖對槐花不軌!」
  
  李青蓮哽咽著說不下去,王秀才拍了拍她的手,頹然道:「娘子被他打的昏了頭,半天爬不起來,我身為人夫,不能保護妻子;身為人父,不能保護女兒,枉讀聖賢書,實在忍無可忍,什麼都顧不得了,便撲過去狠狠推了他一把,誰知,他,他竟就這麼磕死了。」
  
  雖然是滿腔恨意,可殺人這種事實在不同尋常,說到最後,王秀才也是面色慘白。
  
  「後面李大哥意外衝進來,我們本以為要完了,可誰知他竟主動幫忙遮掩。又說屍體留在王莊必定惹人懷疑,到時候我們就跑不了了。可若是丟在花溪村就不同了,他雖是嫌疑最大的,可畢竟沒動手,誰也找不出切實的證據。而李春又是個惡貫滿盈的,如此一來,或許最後便會成一段無頭公案……」
  
  儘管早就知道李春做過的大小惡事罄竹難書,可當大家親耳聽到苦主的哭訴,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他竟連六歲的外甥女都不放過!
  
  郭仵作十分動情,以袖拭淚,唏噓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晏驕也是感慨,「希望大人能酌情定罪。」
  
  稍後,龐牧又命人帶李富上堂,準備進一步核實。
  
  李富剛一上來就看見李青蓮夫婦,先是一怔,繼而跌足大嘆,「你們為何要來!」
  
  王秀才結結實實朝他磕了個頭,「李大哥高義,我們卻不能任您自己應付這些,已經是都招了。」
  
  連日來,他們一直戰戰兢兢,事發後更是寢食難安,稍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
  
  一直到三天前,聽說李富被叫去了,夫妻二人便如迎來當頭一棍,只覺好日子到頭。
  
  後來見李富一直未曾被放回,外面又有風言風語的說他便是犯人,夫妻二人徹底慌了,覺得不能拖累旁人,便決定投案自首。
  
  堂上一時無人說話,只聽見李青蓮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良久,龐牧嘆了口氣,「若你們當時便來投案自首,又哪裡來的這諸多波折?你們可知律法中有一條,說的便是此等情況,言明殺之無過?」
  
  三人俱是一愣,齊刷刷抬頭看去,滿臉都寫著「竟然是這樣」?
  
  晏驕嘆了口氣,這就是法盲的弊端啊!
  
  別說古代各領域的資訊流通不暢,哪怕就是通訊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呢,普通民眾對於基本法律的瞭解方面也有相當的空白,以至於走了許多冤枉路。
  
  就連文化程度最高的王秀才也是吶吶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面色如土的道:「這,這....」
  
  他雖讀書,可從未翻看過律法,故而對此當真一無所知。
  
  幾人只知殺人償命,當時見李春已死便慌了手腳,哪裡還顧得上其他的?
  
  龐牧又唏噓道:「雖殺之無罪,可你三人卻拋屍在後,又知情不報,並做偽證,本官不可坐視不理。」
  
  本以為峰迴路轉,可一聽這話,王秀才等人剛有點指望的心又涼了半截。
  
  李青蓮忍不住再次伏地大哭,「都是我拖累了你們!若不是我有這麼個弟弟……大人,您要殺就殺民婦吧,放過他們啊!」
  
  王秀才也跟著掉了許多淚,又拉著妻子的手道:「娘子不必自責,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人是我殺的,你,唉,日後你若遇見值得託付終生的厚道人,便,便帶著槐花改嫁吧!」
  
  說完,便淚如雨下。
  
  堂上眾人也十分動容。
  
  待哭聲稍住,龐牧這才拍了下驚堂木,肅聲道:「堂下犯人聽判!」
  
  三人忙哽咽著跪直了,隻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掉。
  
  「本月十五,死者李春醉酒後闖入主犯王德、從犯李青蓮家中,肆意逞兇,意圖不軌,你二人奮力反抗無果,王德為救妻女,情急之下狠推李春,李春順勢磕死。情急之下,你三人拋屍在前,毀滅證據、合作偽證在後,本官現判你三人掃街一月,並將本案通報各處,以儆效尤,你三人可服不服?」
  
  此言一出,上到晏驕、郭仵作等人,下到王德、李青蓮、李富,俱都齊刷刷看過去,無人能發一言。
  
  龐牧又拍了下桌子,「服是不服?」
  
  王德三人面面相覷,渾身顫抖,都是不敢相信。
  
  良久,三人這才重新拜倒在地,灑淚泣道:「服。」
  
  「多謝大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 10:44 PM

第35章

  再有幾天就是立冬,大小也是個節日,剛好又破了案子,趙嬸子就開始提前張羅著採購,預備過兩天給大家包團圓餃子吃。
  
  好像對於北方人而言,餃子這種東西本身就代表著吉祥和團圓,但凡是個節日,甭管什麼由頭,二話不說,先包頓餃子吃!
  
  晏驕閒著沒事,過去找她說話,順道一併去了趟菜市場。
  
  「天陰的真厲害。」風不算大,可灰濛蒙的天看著就冷,晏驕本能的縮了縮脖子。
  
  「立冬麼,」趙嬸子也往手上哈了口氣,笑道,「也該下雪了,瑞雪兆豐年,回頭結結實實的下幾場,來年也能有個好收成。」
  
  說著,又問晏驕,「姑娘家鄉那邊冬日裡也下雪嗎?我聽說南邊的人有的一輩子見不著雪呢。」
  
  「我也是北方人,」晏驕道,「小時候下的多些,後來長大了,反而沒什麼正經大雪了,往往還沒落到地上就化了。」
  
  「這雪還能一年年的少?」趙嬸子驚訝道。
  
  「是啊,」晏驕嘆了口氣,「說來複雜,不提也罷。」
  
  全球氣候變暖又豈是三言兩語說的清的?就是不知這平安縣的冬天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菜市場。
  
  因衙門每日所耗量大又穩定,幾樣固定米糧菜蔬都有專人送上門,今兒趙嬸子出來,也是因幾樣調料沒了。
  
  說來她還有些赧然,「以前我從不用這些,也不會用,還是姑娘你來了,我跟著學了幾手,這才使得快了。」
  
  老遠看見幾個賣雞鴨的攤子,趙嬸子停下瞧了瞧,「這雞倒肥的很。」
  
  那攤主立即笑道:「嬸子好眼力,我家的雞養的格外精細,有時吃的比人還講究些,所以格外肥嫩。」
  
  趙嬸子抓了幾隻仔細驗過,點點頭,「也罷,挑最肥嫩的來十隻,送去衙門後頭的角門,自有人與你交割。」
  
  那人爽快地應了,果然用心挑選,趙嬸子便轉頭與晏驕說笑,「天冷了,這幾日大家也累的厲害,我冷眼瞧著,有幾人臉上都乾巴了,沒個光亮,是得熬些雞湯補補。」
  
  她說這話的時候,晏驕卻在盯著隔壁攤位的鴨子出神。
  
  趙嬸子付了錢,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姑娘想吃鴨子?也不知怎麼個做法。」
  
  說起來,鴨子肉裡頭帶著一股腥羶,處理不好一鍋肉就都毀了,普通百姓大多沒那個心思料理,所以這邊還是吃雞多些。
  
  晏驕沒說話,卻實打實的吞了下口水,目光灼灼。大約動物對於死亡威脅都有著天生的直覺,與她對視的幾隻鴨子先是一抖,然後便瘋狂的嘎嘎嘎叫起來。
  
  過去大姨媽這幾天可給她折騰慘了,又不好動,又要忌口,現在總算熬過去,少不得要重整旗鼓。
  
  見她足足要了十隻鴨子,趙嬸子嚇得夠嗆,很好心的提醒道:「姑娘,這一下子許多鴨子,未必吃的完呢。若是不會養鴨子的,怕是會越養越瘦,那就不划算了。這裡日日都有買鴨子的,什麼時候想買都使得。」
  
  「沒事兒,」晏驕信心十足道,「我弄幾隻做零嘴兒,其餘的且風乾了,也不怕壞,可以留著慢慢吃。」
  
  說來,她也好久沒做過風乾貨了,這都快立冬了,倒是可以著手準備,正好年底吃。
  
  她很喜歡吃那種滋味醇厚的肉乾類,小時候經常跟姥姥一起做些風乾雞鴨、香腸的,有時還有臘肉,結結實實掛滿架子,回憶中滿是年味。可長大之後,反而因為現代公寓宿舍樓的居住條件限制,再也沒動過手。
  
  可現在不同了,她有院子了!
  
  那麼大的院子,沒種菜就罷了,那一溜溜兒的屋簷和房梁,不掛點東西叫過日子?
  
  雞鴨類醃製後破開撐著,因為變薄,二十天左右就很好了。可像那種大塊的臘肉,往往需要一兩個月。還有一種薰制的臘肉,比風乾的更多幾分熏香,快是快,就是麻煩,而且相當一部分油脂都在熏製過程中被烤出來,難免不如風乾的肥美多汁,算是各有千秋。
  
  唉,最頭疼的就是這種,真是甜美的憂傷。
  
  晏驕歡歡喜喜的付了錢,叫人幫忙現場殺了拔毛,鴨血也都收集起來,準備帶回去自己處理。
  
  見她弄了這麼些光腚鴨子回來,岳夫人嚇了一跳,問明白之後又是好奇又是心疼,「你這孩子,難得有空,也不知道好生歇一歇。」
  
  晏驕挽著袖子忙活,聞言笑道:「天生勞碌命,隔段時間不忙活忙活反而渾身不得勁。」
  
  「什麼不得勁?」正說著,龐牧就從外面進來了,一眼就看見了鴨子堆兒裡的晏驕,「這又是要做什麼?弄這麼些,也夠你累的。」
  
  說著,竟拿了個小板凳,挽了袖子去她對面坐下,「我力氣大些,有什麼砍砍切切的要做?」
  
  那板凳小的很,他又是這樣的身架,蹲在上面兩條腿杵著肩膀,恨不得縮成一團,看的晏驕笑個不停。
  
  「也才這麼點兒,你不打擾我,一會兒功夫也就完了。」說這話的時候,晏驕便手起刀落,哢哢哢將十個鴨頭都剁了下來。
  
  龐牧本能覺得後脖頸子發涼,心道真不愧是仵作,這穩準狠的。
  
  因著上回一鬧,兩人的關係反而親近許多,見他沒有走的意思,晏驕乾脆就大大方方的使喚起來,「那你去給我把這些都洗一洗。」
  
  「哎! 」龐牧歡歡喜喜的接了盆子去了。
  
  老太太在一旁看的暗自歡喜,索性自己悄悄回屋去了。
  
  龐大人洗了鴨頭又洗鴨脖子,雖然笨拙,可十分認真,中間晏姑娘還抽空驗了一回貨,嫌棄他鴨嘴裡沒掏乾淨,又毫不留情的打回去返工了。
  
  稍後齊遠過來時,看見的就是自家大人挽著袖子撅著屁股,在井邊吭哧吭哧洗鴨脖子的情景。
  
  他眼神飄忽的看了會兒,心想若是叫那些死在他們手下的敵軍知道,當年大敗他們的人如今在任勞任怨的洗鴨脖子,不知會不會再在地底下氣死一回……
  
  齊遠美滋滋想了會兒,覺得那場景大約也十分可樂,結果還沒等他笑出來的,龐牧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非常果斷的抓了壯丁。
  
  「你去把那些鴨翅上的毛根兒再拔一拔。」晏姑娘都說了,那攤主褪毛褪的不大乾淨,留下許多毛茬兒,必然十分影響口感。
  
  然後,院子裡就又多了一個挽著袖子撅著屁股,在井邊吭哧吭哧拔鴨毛的。
  
  現在齊遠忽然就覺得洗鴨脖子是個好活兒了。
  
  誰知道鴨子身上為什麼這麼多毛!還這麼細!
  
  他就這麼抱著一隻隻光溜溜的鴨子,瞇著眼睛細細的看,兩隻眼珠子都快瞘了!
  
  「大人,」他狠狠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無比誠懇的說,「洗鴨脖子實在有損您的威嚴,不如我來。」
  
  龐牧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我都洗完了,你來個屁!」
  
  齊遠甩了甩頭,發現自家大人眼前確實已經換成了各色鴨腸、鴨胗什麼的,當即從善如流的改口道:「這些下水就更不能叫您來了,放著我來,我來! 」
  
  龐牧略一遲疑,竟真的把盆子推過去,「那行吧。」
  
  齊遠大喜,才要把剩下八隻滿是毛茬兒的鴨子換過去,卻見龐牧已經乾脆俐落的起身,用帶著鴨味兒的大手往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十分欣慰道:「老齊,你懂事了啊!」
  
  說完,他拔腿就去了晏驕身邊,滿身輕鬆的道:「老齊說自己白吃白喝了這許久,心中不安,硬是把活兒都攬過去了,我再做些什麼?」
  
  齊遠:「……」我想叛上作亂,不知道行不行。
  
  晏驕略感驚訝的看過來,「這樣啊,真是辛苦齊大人了!」
  
  齊遠:「……」
  
  然後自家大人就被攆去燒火了。
  
  齊遠放聲大笑。
  
  晏驕也靦腆的笑,「瞧瞧齊大人客氣的,難得過來幫個忙還高興成這樣。」
  
  齊遠:「……」
  
  有情緒歸有情緒,齊大人向來都是個接了活兒就會認真完成的,這會兒才拔了三隻鴨子就找到竅門,手起手落間完全沒有落空,那些隱藏在鴨皮中的毛茬兒便無處遁形。那瀟灑的姿勢和儀態,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齊遠自己也覺得挺得意,挺噉瑟的說:「這活兒大人未必做得了。」
  
  裡頭已經許多年沒燒火的龐牧才被熏了一臉煙灰,聽了這話就順手抓了一把麥秸稈,團了幾下往他後腦勺砸去。
  
  就你話多,就你能!
  
  晏驕悶笑,又問:「今兒怎麼沒見圖大人和廖先生?」
  
  「京裡來了家書,兩人這會兒都在看呢。」龐牧笑道。
  
  晏驕記得他們以前說過,廖無言的家眷都在京中,好像過兩年長子也要準備下場考試了來著。
  
  至於圖罄,聽說是這幾個人中唯一出身名門世家的,如今他孤身在外,又這樣年輕,爹娘指定惦記的很。
  
  她這麼想,也就這麼說了,誰知齊遠就嘿嘿笑起來,「也未必就是爹娘。」
  
  見他笑的猥瑣,晏驕好奇道:「那是兄弟姐妹?」
  
  「倒也是妹妹, 」齊遠哈哈大笑,「只怕是情妹妹。」
  
  「少渾說,」龐牧笑罵一句,替他解釋道,「老圖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之前原本是打算打完仗就完婚的,結果他因故在關外駐守兩年,回來後又馬不停蹄跟我來了這裡,一來二去的,就耽擱了。」
  
  晏驕就哇了一聲,「這也太浪漫了!」
  
  沒想到圖罄整日裡端著那張娃娃臉,硬是擺出一副冷硬的模樣,背地裡竟然早已名草有主了!
  
  「狼什麼慢?」龐牧費勁的學了遍,只是不明白什麼意思。
  
  「哎呀那不重要,」晏驕擺擺手,突然就特別感興趣,「圖大人的未婚妻幾歲了呀,是不是特別好看?那他們兩個現在分隔兩地,什麼時候才能成親啊!」
  
  龐牧意外發現了一個比較嚴肅的問題,「晏姑娘,你貌似對容貌頗為看重?」
  
  之前的廖無言是,廖夫人也是,如今就連圖罄的未婚妻子也沒逃過。
  
  最要緊的是,後面那兩位都是女子呀!
  
  晏驕毫不遲疑的點頭,雙眼發亮,「難道你不喜歡長得賞心悅目的人?」
  
  心靈美固然重要,可要是外表也美的話,豈不是完美?
  
  龐牧略顯遲疑的點了點頭,「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若說不喜歡,那就是說謊了。」
  
  不過,他現在明顯在考慮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那麼晏姑娘,你與我,咳咳,我等這樣要好,」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心情複雜的問,「莫非……」
  
  晏驕一愣,繼而失笑,然後也學著他的樣子壓低聲音,小小聲的說:「你也好看,你們都好看。」
  
  龐牧就覺得眼前一片明亮,眉眼都跟著舒展開了。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對自己疑似「憑臉取勝」這種結果深感意外,但……感覺不壞!
  
  井邊的齊遠憤憤的別開臉:欺負老子一個孤家寡人是不是?
  
  「我說怎麼一個兩個有去無回,感情是都被抓了壯丁。」活兒幹的差不多的時候,廖無言也笑著找來了。
  
  天冷,他又是個文人,體質要比龐牧他們弱些,就很應景的披了一件繡鶴紋的廣袖對襟薄棉袍,走起來袍角翻飛,煞是飄逸好看。
  
  「廖先生來了,先生快坐!」晏驕趕緊擦擦手站起來,還親自替他倒了茶,在石凳上鋪了坐墊,「先生冷不冷,要不要加個手爐?」
  
  廖無言笑著坐下,也施施然接了茶,「我倒也還沒那般體弱,多謝姑娘美意。」
  
  那頭兩個幹活的壯丁對視一眼,頓時生出一種難兄難弟般同病相憐的憤慨:
  
  都是活人,這待遇也差的忒多!
  
  晏驕笑道:「才剛聽說廖先生接了家書,怎的還有空過來?」
  
  廖無言喝了口茶,「已寫了回信,本想找大人說話,不曾想原來都在這裡待著。 」
  
  「先生與妻兒分居兩地,也是辛苦。」晏驕唏噓道,「先生受累了。」
  
  兩壯丁無聲哀嚎:我們也累!
  
  「正要說起此事,」廖無言放下茶杯,衝廚房裡燒火的龐牧道,「大人,拙荊與兩個孩子今年想來與我團圓,不知可否?」
  
  「這是好事,先生何必這樣客氣!」龐牧也替他高興,當即丟下柴火和風箱,走出來道,「只怕老圖的未婚妻,那也是個莽丫頭,回頭聽到風聲,必然也不肯苦候。既如此,不如將衙門對門那兩座三進宅院都買下來打通了,嫂夫人他們來後也好有個安置的居所,先生也過去住著,一來便宜,二來也安全些。」
  
  衙門到底雜亂狹窄了些,嫂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出身,想必行李隨從都少不了。沒道理他們千里迢迢拖家帶口來了,反而要在這裡窩著。
  
  廖無言十分歡喜,忙起身謝過。
  
  齊遠就道:「棘兒那小子虛歲都十一了吧?上回我見榛丫頭時已然是個美人坯子,這次只怕又要長高了。」
  
  「先生與嫂夫人是對少有的神仙眷侶,才貌雙全,養的子女必然也是青出於藍。」龐牧顯然對這位嫂夫人也十分推崇,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點勉強。
  
  廖無言拱了拱手,呵呵笑道:「過獎過獎,謬讚謬讚。」
  
  話雖如此,可他明顯也頗自得,兩隻眼睛都笑瞇了。
  
  等晏驕的麻辣鴨脖、鴨翅、鴨腸等一系列下鍋,並開始翻滾時,姍姍來遲的圖罄終於填補了小院內三缺一的空白。
  
  「什麼味兒?」他剛說完,就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最後眼淚汪汪的停下來。
  
  齊遠帶頭拍著大腿狂笑,又特別幸災樂禍的說:「老圖這個鼻子啊,好使的時候是真好使,可難受的時候也是真難受。」
  
  大約是未婚妻來信,圖罄的心情非常明朗,難得沒上去打人。
  
  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後,圖罄果然也說了自家未婚妻要來過年的事。
  
  「那丫頭野慣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只說要與嫂夫人他們一併過來,只怕要給大家添麻煩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很溫柔,顯然也是很期待。
  
  龐牧自然更不往心裡去,反而十分贊同的樣子,「這樣也好,兩家一起走,相互間也有個照應。」
  
  齊遠也跟著點頭,「正是這話,嫂夫人是個閨秀,兩個孩子尚且年幼,出遠門難免叫人掛心;白家的丫頭是個野的,到底出身武將世家,一眾隨從都是可靠的,且自己也會武藝,他們湊成一堆兒,相互看顧,真是再好不過了。」
  
  晏驕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說的白家姑娘,可就是圖大人的未婚妻子嗎?」
  
  圖罄自己嗯了聲,甚至還主動說了許多話。
  
  「她是白老將軍的幼女,上頭三個哥哥,自小一併跟著舞刀弄槍,寵的膽大包天,不曉得怕字怎麼寫。」說到這裡,圖罄自己也笑了,忽然又看向晏驕,「真要說起來,或許你們倆頗能處得來。」
  
  他之所以現在也慢慢接受了晏驕,一來是對方確實有本事,二來麼,便是漸漸發現她與自家未婚妻的性格與行事作風頗有相似之處,難免愛屋及烏,覺得她的來歷也未必就有他們最初猜測的那樣複雜和不單純。
  
  晏驕笑道:「那就更好了。」
  
  她還從沒見過正經的大家閨秀呢。
  
  難得圖罄願意多說,晏驕又興致勃勃的問道:「聽說那白姑娘與你是青梅竹馬?」
  
  圖罄沒否認,「我家中多有文官,偏我好武,祖父便特意帶我去白老將軍家拜師,當時白家三哥和她也在,一來二去的,也就熟絡了。」
  
  晏驕哦了聲,忽然又看向安靜坐著的廖無言,「那廖先生是如何與夫人相識的呢?」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想想就很激動了!
  
  然而她這麼一問,其餘三人就都笑了,連帶著廖無言自己臉上也帶了笑意。
  
  見他們只是笑,也不說話,晏驕越發好奇,下意識看向廖無言。
  
  廖無言也是個坦蕩的,當即拱了拱手,懶洋洋又帶點兒噉瑟道:「區區不才,乃是泰山大人慧眼識珠,榜下捉婿促成的一段佳緣。」
  
  晏驕先是一愣,然後也跟著笑起來。
  
  以前只是看那些影視作品,沒想到原來還真有啊!
  
  見廖無言主動說了,龐牧這才向晏驕娓娓道來:
  
  原來廖無言年輕時便早有才名,早在剛中解元時便被現任岳父盯上了,只是世間多有一鳴驚人,繼而江郎才盡者,他老人家也只是暗中觀察。
  
  後來廖無言又中了會元,名聲正式傳入京中,他又入京備考,憑一篇《論今賦》和燦若蓮花的口舌橫掃四野,一時風頭無兩。岳丈十分高興,還故意去學子們常去的地方偶遇幾回,順便考核,然後越看越滿意,最後甚至還偷偷把自己的姑娘帶去……
  
  廖無言也不是傻子,幾次三番之後就回過味兒來,而這個時候他已經跟現在的妻子互有好感,於是發榜之日,岳丈大人家的侍衛老早就將他團團圍住,待名次一揭曉,廖無言直接就很配合的在眾護衛的保護下去上門提親了。
  
  事後岳父還說,即便之前他沒看過自家姑娘,只怕也要直接捉來的。倒不如他乖乖就範,還能少吃些苦頭,大家都省些力氣。
  
  晏驕聽得大笑不止,中間又去取了好些鴨頭鴨脖鴨腸等與眾人分享,一邊吃一邊說,雖然不大雅觀,但著實享受。
  
  她特意調的甜辣口味,微微發麻,不算很辣,適應度很高。就連最不能吃辣的圖罄也吃了不少,最後嘴巴都微微紅腫了,還在非常鍥而不捨的對付那塊鴨脖子,並揚言定要掏出裡頭的脊髓來。
  
  廖先生分外鍾愛鴨頭,自己就吃了兩三個,尤以能完整挑出裡面的鴨腦為樂,還笑呵呵的當場做了兩首詩。
  
  晏驕震驚無比,這也能行?
  
  為甜辣鴨頭作詩,你們才子都這麼接地氣的嗎?
  
  齊遠就小聲嘀咕,「吃什麼補什麼,廖先生本就能說,如今吃了鴨頭鴨嘴,越發文思泉湧,只怕趕明兒還要寫一大本詩集出來哩!」
  
  眾人齊刷刷看他:你也有臉說別人!
  
  眾人邊吃邊說笑,一眨眼一個多時辰過去,這才帶著滿身香氣,意猶未盡的陸續散去,走的時候還都抓著個大小不等的油紙包。
  
  龐牧照例落在後頭,等人都走光了,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個螺鈿雕漆的扁平匣子遞過去。
  
  晏驕微怔,笑道:「這算是給的飯錢?」
  
  說的龐牧也笑了。
  
  他難得有點彆扭的道:「算是物歸原主吧。」
  
  物歸原主?晏驕打開一瞧,笑容在臉上徐徐綻放,「多謝!」
  
  裡頭竟然是她剛來那會兒迫於無奈當的鐲子!
  
  其實發了俸祿之後,她也曾想贖回來,可等她去時,卻被告知鐲子早就被人買走了,也只好空手而回。卻不曾想,竟在龐牧手裡!
  
  「當初我....」龐牧才要將事情原委說給她聽,晏驕就主動打斷了,「不必解釋,我懂。」
  
  她將手鐲重新戴回去,看了又看,如同有一塊缺失的部分終於回歸,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在其位謀其職,大戰才停了幾年,我突然出現,來歷不明,身份存疑,你們若沒有懷疑,那才滑稽。」
  
  龐牧緩緩吐了口氣,「你明白就好。」
  
  頓了頓,又柔聲道:「願它能略慰你思鄉之苦。」
  
  難為他還這樣記在心上,晏驕笑著點頭,「多謝,我很高興。」
  
  見她確實開心,龐牧也覺得自己工夫沒白費,緊接著,又變戲法似的從懷中另一邊掏出一個細長的小扁盒。
  
  晏驕愣了下,噗嗤笑出聲,「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東西?」
  
  虧他還老老實實的做了那麼多活兒!也不怕戳得慌。
  
  龐牧的眼睛閃了閃,抬起胳膊衝她笑,「姑娘大可自己搜。」
  
  晏驕呸了聲,主動伸手,「這又是什麼?我可不記得自己有第二樣東西好讓你物歸原主的。」
  
  龐牧難得踟躇,「前兒我著實孟浪,且算賠禮,還望你收下才好。」
  
  是一根頗精巧的翠玉簪子,簪頭雕成玉蘭花的造型,簪身是純銀的,非常雅緻好看。
  
  「偶然遇見了,覺得很配你,」龐牧偷眼留心她的反應,又急忙忙補充道,「平安縣小地方,也不是什麼名貴東西,你就胡亂戴吧。那銀質簪身好歹還能測毒……」
  
  終究從未替旁的姑娘操心過這樣的瑣事,說到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晏驕失笑,還真是具有時代特色的工具。
  
  古代毒物多以硫砷化物為主,而銀子恰巧能與它們產生反應,所以倒也不失為一種常見又實用的測毒工具。
  
  可到了現代,毒物種類呈幾何倍數增長,能與銀產生反應的種類所佔比例急劇下降,這才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晏驕大大方方的簪入髮間,還抬手摸了摸。
  
  龐牧也不等她問就主動點頭,眼神柔和的肯定道:「好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 11:57 AM

第36章

  轉眼到了立冬,難得四下的事情都料理的差不多,衙門上下一片歡喜,從頭一天晚上就開始討論明天過小節的事兒。
  
  趙嬸子等人家離得近,抓緊時間幹完活之後,都是要回家去過節的,所以起的格外早。
  
  晏驕醒來時,就已經隱約聽到後院廚房砰砰砰剁餃子餡兒的聲響,中間還夾雜著細碎的人聲,十分熱鬧。
  
  打從今兒起,便正經算是冬天了。
  
  晏驕仔細梳洗了,換了前兒才得的金紅色灑金緞子兔毛鑲邊小薄襖,又去鏡前戴了玉蘭花簪子,心情突然就很好了。
  
  她以前也沒戴過簪子啊髮釵之類,覺得既新奇又有趣,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好一會兒才出門。
  
  今兒要做不少東西,鐲子倒是先不必戴了。
  
  岳夫人照樣在院子裡抬胳膊踢腿兒,見她出來就笑道:「今兒這身好看,」又往她髮間瞧了眼,「往日你頭上總是素淨,現在一看,竟叫人眼前一亮呢。」
  
  那孽子粗拉,可眼光竟也很不錯。
  
  其實老太太早就想給晏驕光禿禿的頭髮上加點什麼。尋常農戶的女兒還會弄支木簪子戴戴呢,可這孩子從頭到腳也忒素淨了些,竟一件首飾都沒有。
  
  奈何如今她手裡攥的首飾,無一不是佳品,這姑娘平時收件衣裳就客氣的什麼似的,若換了更加貴重的首飾,必然是不肯的。
  
  幸而那小子還不算蠢笨到家。
  
  晏驕抿了抿嘴兒,下意識抬手扶了下,眉眼彎彎的道:「您還沒吃早飯呢吧?等會兒先就著熱熱的小米粥用塊紅棗發糕吧。」
  
  天氣冷,她昨兒夜裡就都準備上了。
  
  盛著小米的大沙煲放在小火爐上慢慢的熬,一次水添足,將那火撥弄到最小,一夜下來,米粥又香又粘稠,遠比白日裡急三火四煮出來的更好喝。
  
  紅棗斬成泥,加豬油混到麵團裡和勻了,放到籠屜裡,擱在小火爐邊發酵一夜,這會兒都已經是鼓蓬蓬一大盆紅褐色麵團,正好使用。
  
  也不必再拿出來揉搓,直接在火上蒸兩刻鐘,不多時,伴著水汽,空氣中就瀰漫開濃郁的紅棗香氣。
  
  老太太笑呵呵跟著她進進出出,聞著味兒更樂了,「你這孩子手就是巧,我聞著倒比外頭做的更香甜。」
  
  頓了頓又故作不經意的說:「前兒那鴨子的味兒倒是好,正好配粥開胃。」
  
  見晏驕看過來,老太太忙移開視線,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
  
  晏驕忍笑,故意說:「那個不會太辣嗎?早起就吃,受得了嗎?」
  
  老太太忙道:「受得了受得了。」
  
  她可從沒吃過那般滋味的鴨子,一口一口的,越吃越愛吃,現在只是說起來都覺得要流口水呢。
  
  晏驕失笑,朝一旁倒扣著的大瓷盆一努嘴兒,「那麻煩您取些出來,只一點,大清早的,可不許多吃。」
  
  「哎!」老太太高高興興的應了,果然去取了盤子筷子,美滋滋的挑選起來。
  
  「棗兒的味兒!」齊遠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進來,兩人朝外頭一看,正是龐牧他們到了。
  
  打從那日被從飯桌邊攆走後,龐牧就非常嚴格的開始盡孝道,每天雷打不動的過來陪親娘吃早飯,有時候時間寬裕,晚上再來一頓。
  
  齊遠慣是個跟著他走的,隔三差五的,也來蹭一頓。
  
  這麼一來,晏驕自然也不忍心將廖無言丟在一邊,就讓他來時便把廖先生帶上。
  
  圖罄在巡檢司,隔得遠,來的最少。因近日過小節,他也便一早就來了。
  
  幾個人手裡都滿滿噹噹的拎著些雞鴨魚肉的,齊遠還提著一小壺黃酒。
  
  「下雪了?」剛才一直在忙活,倒是沒留心,現在一瞧,就這麼會兒工夫,天上竟細細密密墜起小雪粒。
  
  龐牧點頭,「剛下,也不大,就是又冷了,你這襖子還撐得住?」
  
  他就見晏驕小半張粉白臉兒都被毛茸茸的兔毛包裹著,渾然不似往日工作時銳利,很有點兒憨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跟著笑。
  
  「挺好的,」晏驕伸了伸胳膊,「一開始穿上時還出汗呢,這會兒下了雪倒是正好了。」
  
  齊遠故意端著兩碗小米粥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哎呦讓讓啊,這粥可燙!」
  
  廖無言和圖罄忍俊不禁,竟也端著盤碗筷子的緊隨其後,惹得老太太一個勁兒的笑。
  
  龐牧恨得暗地裡磨牙,心道回頭就練死你們!
  
  蒸熟的紅棗糕柔軟蓬鬆又濕潤,此刻被切成一塊一塊的,絲絲縷縷的透著甜。
  
  廖無言咬了一口,點頭誇讚,「比京中名廚也不差什麼。」
  
  晏驕嘴上說著過獎了,結果眼睛都笑瞇了,又殷勤的道:「昨兒買了藕,與鴨子一併做了,脆生生的,很是下飯,先生嚐嚐。」
  
  廖無言笑咪咪受了,果然清脆可口,叫人口舌生津,便又誇了兩句,喜得晏驕越發找不著北。
  
  偶像的讚賞就是她的動力!
  
  眾人邊吃邊聊,因說起入冬事宜,老太太就對龐牧道:「下雪是好事,可於窮苦人家說,就是苦事了,上任縣令不頂事,你越發要勤勉。」
  
  龐牧嚥下去口中米粥,點頭聽訓,「是,兒子記著呢,前幾日就派人四處差巡邏查看,但凡有破敗房屋,都一概修整了。」
  
  冬日風雪大,好些屋子年久失修便撐不住塌了,難免有死傷。可若是能提早預防,倒也不算難事。
  
  只總要花銀子,又費工夫,還不好算政績,不少地方官便不大願意做,一年一年壓下來,只看落到誰頭上吧。
  
  吃完了飯,外頭竟也陸續有東西送進來,大多是幾個雞蛋、一提籃餑餑、一隻雞、一提肉的,東西雖小,貴在心意。
  
  龐牧明令衙門不收百姓財物,可這些人都是去門口丟下就跑,衙役們又不能真丟了本職去滿大街的追,只好拿進來。
  
  晏驕頭一次經歷這個,眼眶就有些發漲。
  
  老太太嘆道:「將心比心,可見大家都是記著你們的。」
  
  不過這裡頭倒有一份格外顯眼:一整隻戴著大紅花的燒豬!
  
  這樣一隻大肥豬,放在酒樓裡也要好幾兩銀子了,與百姓們零星送的雞鴨魚肉全然不能相提並論。
  
  送東西的衙役苦著臉道:「雖然蒙著臉,可身形體態都瞧清楚了,必然是韓老三無疑,只他死活不認,又嚷嚷著沒有人證不能冤枉他。」
  
  在場諸人中,圖罄對吃喝嫖賭一類惡習尤為不齒,聽了這話就直皺眉,連那豬都懶得看一眼。
  
  晏驕好笑道:「他這是強行行賄了?」
  
  還沒有人證,挺會活學活用啊。
  
  眾人都被她的說法逗樂了。
  
  就聽龐牧說:「前兩天他就遞過帖子,說多謝衙門還他清白云云,要給錢物,被我拒了。」
  
  上回李春被殺,衙門的人傳了韓老三問話,雖說原樣放回去了,可外頭也不知哪兒傳出來的,都說是他害的,說的有鼻子有眼。
  
  因他前些年不幹人事,百姓早有怨言,如今都一遭發出來,根本堵不住。
  
  韓老三幾回跟人說的臉紅脖子粗,可反而越描越黑,都沒信的。
  
  「早便覺得這廝不是好貨,如今果然案發!」
  
  「正是呢,不好好過日子就罷了,還開什麼賭坊,弄的烏煙瘴氣,勾的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也不知損了多少陰德!」
  
  「我親眼瞧見他養的那群打手行凶,嘖嘖,那些人給打的啊,滿臉都是血!」
  
  「保不齊還有沒揪出來的呢!」
  
  「只願縣太爺發發神威,將這廝除了才好。」
  
  韓老三有苦說不出,氣的嘴上起了好幾個大泡,一直等案子水落石出,公文抄送到街頭巷尾傳開了,這才略消停,故而對衙門感激到了十分。
  
  「自作自受罷了。」圖罄冷冷道。
  
  龐牧對那兩名抬豬進來的衙役道:「給他原封不動抬回去,什麼都不必說。」
  
  眾人隨便議論一回,也就揭過去不提。
  
  下午包餃子,晏驕才見識到什麼叫花樣百出。
  
  趙嬸子等人都回家去了,下手的就是他們這些。別看一群大老爺們平時威風凜凜,可這會兒對著滿桌麵團和餡兒都犯了愁。
  
  這可咋下手?
  
  龐牧別彆扭扭的捏著那根擀麵杖,怎麼擺弄都覺得不對,腦門兒上都急出汗來了。
  
  讓他使槍使棍使十八般兵器都好,可這玩意兒?
  
  見晏驕笑個不停,他也忍不住笑了。
  
  軍營裡逢年過節也會包餃子不假,可也有專門的伙夫,誰敢叫他幹這個?
  
  就連廖無言也有些束手無策,漏了滿手餡兒,自嘲苦笑道:「當真是看花容易繡花難,往日吃的時候不覺得,不曾想小小一隻餃子竟也有這樣大的學問。」
  
  這怎麼就捏不到一塊兒去!
  
  晏驕看著眼前這「開口笑」,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話來。
  
  她有良心啊!
  
  即便是偶像,面對這種成品,也實在張不開嘴啊!
  
  「哎呦,晏丫頭,」老太太突然道,「我這脖子突然疼得厲害,你快去屋裡幫我取那個藥酒來抹一抹。」
  
  晏驕沒有多想,馬上就去了,可等她取回藥酒,老太太又笑咪咪地說不疼了。
  
  不僅如此,其他人也都或明或暗的看她,眼神中分明有什麼。
  
  晏驕滿頭霧水的上上下下將自己看了個遍,小聲嘀咕,「也沒怎麼樣啊?」
  
  因找不出什麼不對來,她也只好暫時先丟開手。
  
  一時餃子煮好了,方才一敗塗地的眾人就都叫她歇著,主動去擺放碗筷、盛餃子。
  
  晏驕樂得清閒,洗乾淨手,乖乖去桌邊坐下。
  
  老夫人提醒說:「慢些吃,小心燙。」
  
  晏驕應了,果然小心翼翼的咬了下去,結果就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
  
  她愣了下,抬頭看向眾人,隱約覺察到什麼,就見大家都衝著她笑。
  
  晏驕將嘴裡的東西吐出來:
  
  是一隻做成指甲蓋大小的小蘋果金錁子!
  
  這金錁子雖然小,但做的很是精緻,連上頭翹起來的一片蘋果葉子上的脈絡都栩栩如生。
  
  老太太給她洗乾淨,又穿了紅繩,幫她掛到手腕上,滿臉慈愛的拍著她的手說:「咱們晏丫頭啊,以後都平平安安的,無病無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 09:47 PM

第37章

  不幹刑偵都不知道世界上這麼多事兒,今兒這裡死了,明兒那裡傷了,有時候原本其實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結果越鬧越大,以至於最後無法收場,只能對簿公堂。
  
  一連小半月,衙門裡接的都只是小摩擦,偶爾有幾個被打傷的,晏驕和郭仵作輪著幫忙驗傷,評判程度輕重。除此之外,竟難得沒了事做。
  
  忙慣了的倆人都很不習慣,被迫專心進行業務交流。
  
  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郭仵作已經熟練掌握人體解剖圖,並對晏驕勘察箱內的工具十分感興趣,徵得同意後,就想把其中幾樣打造一套,結果一連找了好幾個鐵匠,都說做不了。
  
  今兒已經是平安縣內最好的一名鐵匠了,若他也說不成,只怕是真的不成了。
  
  張鐵匠拿起解剖刀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嘖嘖稱奇,隨手往一旁的厚牛皮上一劃,上面瞬間出現一個大口子,邊緣整齊,可見刀刃鋒利。
  
  他又帶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的掰了掰刀刃,一鬆手,那薄如蟬翼的雪白刀片便刷的彈了回去,在空氣中不斷抖動,化作一團殘影。
  
  那鐵匠不由十分驚嘆,又細細聽了一迴響動,這才對郭仵作和晏驕道:「那湯勺也就罷了,你們也不必特意來找我,反而平白多花錢,隨便去城中哪家鋪子買一把也就是了。倒是這個,實不相瞞,我做不來,大約就連整個大祿也沒人做得出。」
  
  饒是來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可親耳聽他這樣講,郭仵作也不免失落,只還是心存僥倖的問:「張大叔,您可是平安縣內最好的鐵匠了,竟也沒法子嗎?」
  
  「且不說這刀片這樣薄,這樣脆,本就難以打造,」張鐵匠搖搖頭,指著牆上掛著的一應刀具道,「恐怕只能打磨。可若是磨出來的,又怎會如此柔韌?」
  
  說完,他又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實在做不出。」
  
  他這話說的很是坦然,沒有一點兒羞愧和不好意思,只是滿眼火熱的問道:「姑娘,敢問一句,你這刀子是哪位高人所作?」
  
  對這個結果,晏驕毫不意外,畢竟現在的鋼鐵鍛造技術遠不像後世那麼先進。
  
  「實在對不住,」她歉然道,「這是我老家那邊帶過來的,具體怎麼弄,誰做的,我也不大清楚。」
  
  張鐵匠顯然是個技術癡,緊接著又問她家鄉所在,眼見著竟是要親自去一趟。
  
  聽晏驕說她也回不去之後,不由扼腕嘆息,搥胸頓足心痛不已。
  
  三人紮堆兒嘆了一回氣,郭仵作也只好請他照葫蘆畫瓢的打一套,至於做成的刀片必然損耗快,又比不上晏驕那套鋒利,也顧不得了。
  
  張鐵匠收了訂金,說好叫他們半月後來取,晏驕又申請裡裡外外參觀了一回,過足了癮頭,這才與郭仵作告辭了。
  
  兩人走出去老遠,還能聽到鐵匠舖裡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
  
  見晏驕很感興趣的樣子,郭仵作就主動說道:「張鐵匠是本地積年的老鐵匠了,他爹就是做這個的,他年輕時還去京城拜師學藝來著,如今兒子也跟著做,只是手藝還不大純熟,只能做些一般的,碰上這種難活兒,還是張鐵匠親自出馬。」
  
  晏驕恍然大悟,又見四周頗有幾分荒涼,便問:「他怎的不去城裡賃個鋪子?不然總是這樣跑出城幾十里地,豈不麻煩?」
  
  今兒郭仵作說想借勘察箱一用,怕她不放心,還特意請她跟著。晏驕倒不是怕他拿了自己的東西跑了,就是從沒去過鐵匠鋪子,好奇心作祟,也就跟了來。
  
  本以為還是在十字大街,誰知眼見著郭仵作就去牽了驢,又請她也上馬。
  
  這不,兩人一驢一馬,慢吞吞的也走了小半個時辰。
  
  小白馬本以為今兒還是出來放風的,可偏偏同行的是那頭被自己咬過耳朵的小灰驢,本就跑得慢,被它一嚇唬,更是四條腿兒直發抖,走的就更慢了。
  
  小白馬憋不住,有幾回還想甩開小灰驢,被晏驕敲了幾次腦袋才好了。
  
  「前幾天才下了雪粒子,這會兒地上還有霜,」晏驕又好笑又好氣道,「你這鐵掌好好走還怕打滑呢!」
  
  馬不大,野心倒不小!
  
  小白馬挨了訓,倒是消停了,只是瞧著也有些沒精打采,惹得晏驕又開始後悔,不斷反思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說的太重。
  
  郭仵作就笑,又道:「鐵器朝廷管控嚴格,又貴,誰家隔三差五就買這個?再說了,張家鐵匠鋪聲名在外,十里八鄉沒有不知道的,便是別的州府也時常有人慕名前來呢,酒香不怕巷子深,想來的,自然也就找來了。」
  
  晏驕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剛才他們去的時候,兩個用戶為何在對著張鐵匠的兒子取出的簿子按手印了。
  
  這會兒的鐵器管控何止是嚴格,簡直苛刻:
  
  想開鐵匠鋪那得事先跟衙門報備,批准了,拿到公文了才能開張。這還不算,每年從官府申請多少生鐵都是有數的,每年固定時候憑文書,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務必分毫不差。下一年再想繼續幹,領鐵之前那得先對賬,若是對不上,你這鐵匠鋪子也就甭開了。
  
  這還不算完,顧客想做鐵器,上到刀斧箭頭,下到農具傢俱,誰什麼時候買了什麼,也都要一一記錄。
  
  如此嚴防死守……導致兇器中都很少有鐵器。
  
  晏驕點點頭,「學到了。」
  
  正說著,迎面走來一夥人,手裡都捧著紅綢布包袱,俱是腳步輕快、喜氣洋洋。
  
  她轉頭問郭仵作,「奇怪,咱們來時也瞧見這麼幾波人,剛才不也有兩個嗎?」
  
  經她這麼一提醒,郭仵作也想起來,便攔下其中一人,和和氣氣的問道:「敢問老丈,你們是從哪裡來?」
  
  那老丈頭髮都花白了,面容消瘦,身上穿的也是打了幾個補丁的舊棉衣,瞧著是個窮苦人家。
  
  他見郭仵作雖衣裳質樸,可都簇新厚實,人也生的白淨,同行的姑娘更是騎著駿馬,腕子上明晃晃一個金鐲,忙還了禮,指著後頭道:「趙大善人他娘今兒過六十大壽,趙家擺流水席哩,去的人白吃白喝不說,走的時候還能給塊紅綢子,宴席上的飯菜隨便拿。」
  
  郭仵作道了謝,重新翻身上驢,對晏驕道:「他口中的趙大善人應該是南邊趙家莊的趙光耀,早年在外闖蕩,一度杳無音信,十多年前突然帶著大筆金銀回來,築橋鋪路,又出錢修建趙家祠堂並趙家莊,也算這一帶的名人了。」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晏驕笑道,「他能回報鄉里,倒也算個厚道人。」
  
  「正是這話,」郭仵作也笑說,「他這些年著實做了不少好事,時常開設粥棚不說,前幾年又辦了善堂,供養那些鰥寡孤獨無所依者,聽說不少人都替他在寺廟裡供著長明燈呢。」
  
  頓了頓他又微微蹙眉,「只是養個兩個兒子沒有他的風範,大約是因兒時父親不在家,被長輩們慣壞了,性格莽撞,很是張揚跋扈,趙光耀跟在後頭替他們收拾了不少爛攤子,鄉親們大多感念他的恩德,並不十分計較。」
  
  晏驕聽得直搖頭。
  
  這種案例簡直不要太典型,她張口就能說出一大串因為家人溺愛導致熊孩子無法無天,最後釀成慘禍的。
  
  想到這裡,她又抬手拍了拍小白馬的脖子,「聽見沒有?你可不許任性,我也要好好管著你,省得以後變成熊孩子,叫人抓了去燉成馬肉鍋。 」
  
  小白馬聽得直叫喚。
  
  兩人回城時還遇上正在帶人四處巡視的圖罄。
  
  「大清早的,這是做什麼去了?」大約是因未婚妻要來,最近圖罄的心情一直很好,話都說的多了。
  
  晏驕笑笑,「突然清閒這麼多天,倒是有些不習慣,正好處理些雜事。」
  
  圖罄一臉佩服的看著她,又難得調侃,「不習慣倒罷了,所幸晏姑娘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
  
  晏驕滿臉憤慨,「圖大人怎能如此摸黑我!那些只是巧合!」
  
  然而圖大人顯然並不想聽她解釋,只是呵了聲。
  
  「圖大人,」私底下見面,郭仵作總有些敬畏這位長相斯文俊秀的大人,見狀忙解釋說,「本想借著晏姑娘的箱子打造一套,誰知竟是不能夠。」
  
  圖罄就看向晏驕,「這裡頭好些東西就連軍中鐵匠都是不成的,晏姑娘家鄉的鍛造技巧當真令人難以望其項背。」
  
  若在以前,或許晏驕還會心虛,可大家都相處這麼久了,她早就習慣了,當即麻溜兒點頭道:「隔行如隔山,你們多少懂些,我可是紮紮實實的只管拿來就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這幾乎就是明著表示:我什麼都不知道,甭問我,旁敲側擊也不管用。
  
  聽她說的乾脆,圖罄不禁失笑,才要開口,卻見林平從遠處打馬過來,老遠看著他們就喊:「大人有要事,請諸位都快回去!」
  
  這麼急,還一併找仵作?
  
  雖然這麼說難免不夠人道,可晏驕和郭仵作對視一眼,竟都有些「總算來了」的亢奮。
  
  結果一抬頭,就見圖罄滿臉一言難盡。
  
  晏驕連忙義正辭嚴的解釋說:「圖大人,我們只是熱愛工作!」
  
  總覺得圖大人好像下一秒就敢當街翻個白眼給她。
  
  圖罄很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打馬轉向,「日後還是遠著你些的好。」
  
  三人一路飛奔回了縣衙,進門就見以龐牧為首的眾人都在桌邊圍坐,氣氛頗有些凝重。
  
  見他們進來,眾人都讓出一條路。
  
  龐牧招手示意他們過來,點了點桌上卷宗,「致遠州送來的卷宗,滅門大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 09:54 PM

第38章

  「致遠州?」晏驕努力回憶著自己曾經看過的地圖,在哪兒來著?
  
  龐牧見狀,替她取了地圖抖開,先指了指平安縣的位置,然後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一路向南,「這裡就是致遠州,所屬雲匯府與平安縣直屬的都昌府相接。」
  
  晏驕點點頭,看的頭昏眼花。
  
  平心而論,這時候的地圖真的過於簡陋,上面的地理標註很有種國畫「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寫意風格,客觀要求觀者俱有極強的主觀想像力,這無疑讓看慣了有明確色彩區分甚至三維地圖的晏驕很難適應。
  
  看完地圖的晏驕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縱使相接,畢竟分屬兩府,且這致遠州與平安縣中間足足隔了七州十三縣,按律不歸咱們管,怎的公文發到這裡來了?」
  
  圖罄和郭仵作顯然也是這麼想的,聽她這麼問,便齊齊看向龐牧,而對方顯然對晏驕口中的「咱們」十分受用。
  
  「因為是連環案,」廖無言將其中一份卷宗抄本推到他們面前,「兇手外逃,尚未捉到,故而通知周邊省府嚴加防範。」
  
  「連環案?」三人異口同聲道。
  
  「不錯,」龐牧又在地圖上順著往東南方滑了一段,「最先是六月初四廣印府,有人發現鄉紳王慶家裡上下三十七口盡數被人割喉,因死者眾多,影響惡劣,當地知府不敢隱瞞,立刻上報朝廷,轟動朝野,兇手迄今未捉到。」
  
  他又把手收回來,在雲匯府致遠州上方點了點,「本以為廣印府王慶案是孤例,不曾想十月初八,致遠州豪商劉知文一家在城郊別院慘遭滅門,上下二十八口死法與王慶案如出一轍,這才意識到很可能是連環案。致遠知州一方面上報朝廷,同時公告四周,希望能找到些線索,好協同破案。」
  
  晏驕飛快的算了下:從致遠州到平安縣,快馬加鞭走官道也要八、九天,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中間只隔了十八天,那邊能迅速整理好卷宗抄送各處,也算盡力了。
  
  不過……滯後的交通和通訊方式真的要命啊!
  
  十八天,相鄰兩府之間進行案件交流竟然就要半個多月!說的悲觀一點,這中間的時間差都夠兇手再犯一次了!
  
  圖罄想了下,問道:「兩次案發,手頭有什麼線索嗎?」
  
  「有,」廖無言敲了敲自己面前的幾張紙,神色複雜的說,「有證人宣稱曾在劉家附近看到一個矮壯的男子,頗覺可疑。」
  
  圖罄、晏驕和郭仵作齊齊點頭,繼續看著他,安安靜靜的等待後文。
  
  結果等了半天,也不見廖無言發一聲,三人面面相覷,難以置信的問道:「沒了?」
  
  「沒了。」廖無言很是無奈的道。
  
  晏驕總算明白他方才為何神色複雜了。
  
  前後小半年時間死了將近七十個人,朝野震動,竟就只有這一條似是而非,壓根兒不知道能不能用的線索!
  
  「聖人震怒,命兩地官員三月內必破此案,否則提頭進京。」龐牧道。
  
  晏驕已經開始在心中默默地替兩地官員點蠟了。
  
  如此連環大案,幾乎沒有線索,就算放在現代社會,三個月也挺有壓力的,更何況是流通極度不便的古代?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兇手長點兒心眼,去個安靜的地方藏上三個月……
  
  她這麼想著,竟不自覺就說了出來,結果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勁:
  
  嗯?怎麼還有二重唱?
  
  雖然個別字眼不同,但意思確實都是這麼個意思。
  
  晏驕本能循著聲音來源處望去,隔著圖罄的肩膀,跟齊遠對視,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和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激動。
  
  每次這倆人同時出現,圖罄就莫名心累,真的不想夾在他們中間,於是默默地換了個位置。
  
  龐牧和廖無言這兩個大家長看他們的眼神活像在看兩個調皮搗蛋的熊孩子,既好氣又好笑。
  
  就聽齊遠又小聲逼逼:「估計也不是真就這麼嚴,求求情沒準兒還能多得幾天。不然若是回頭那官兒查出來,奏章還在半路上,正好撞見三個月,豈不要邊跑邊割頭?」
  
  晏驕哇了聲,順著想了下那場面,也覺得難度很大。
  
  眾人頓時一陣沉默,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廖無言飛快瞥了龐牧一眼,才要說話,卻見兩人齊齊抬手,動作整齊劃一的在嘴邊劃了一道,然後非常自覺地閉緊了嘴巴。
  
  兩人同時發現了對方的動作,都從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狂喜,然後輕輕碰了下拳頭。
  
  廖無言放棄勸說,痛苦的捏了下眉心。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龐牧面無表情的指著一旁的靠背椅子,「都去那邊坐著去,只許聽,不許插嘴。」
  
  晏驕瞅了他一眼,乖乖過去坐下,晃了晃腿兒,又跟齊遠小聲嘀咕,「一言堂啊……」
  
  「是啊……」
  
  圖罄用力別開頭,肩膀一抖一抖的。
  
  龐牧真是氣不得笑不得打不得罵不得,好一陣氣血翻滾。
  
  稍後自己狠狠吐了口氣,這才要繼續方才的討論,可一張嘴就沒詞兒了,憋了半日,只好訕訕看向廖無言,「先生請講。」
  
  廖無言呵呵幾聲,心道你這準又是被氣的忘了說到哪兒了,偏拿我來填補。
  
  「兩案線索如此之少,單偶然二字實在說不過去。」廖無言已經飛快瀏覽完所有捲宗,心中有數,當即侃侃而談,「王慶為人頗有幾分張揚,回鄉後大肆修建宅院,盤踞大半條街,又驅逐攤販,平時外人無故不得擅入。案發次日,慣用的菜販上門送菜,敲門許久卻無人來應,又不敢擅闖,便先去旁家送菜,待到再回來時卻依舊如此。他心覺有異,從門縫內窺探,卻見滿是血跡,便報了官。」
  
  「經仵作驗屍,王慶及其家人乃是深夜被害,而次日辰時才被發現,兇手早已跑遠,所以並沒有人證。」
  
  「那劉知文卻是闔家去城外別院,本就是私家宅邸,自然更沒有外人目睹。還是三日後本宅的人按照約定去接人,這才發現早已變成滿地死屍。」
  
  一回作案沒有人證也就罷了,可連著兩次都無人發現,這就不好用單純的巧合來解釋了。
  
  晏驕一邊聽,一邊在腦海中飛快將各類信息總結歸類,最後刷的舉起手臂,眼巴巴看著龐牧,渾身上下都在發散一個信號:
  
  我要發言!
  
  龐牧拿她沒法子,也知她不是亂來的性子,嘆了口氣,點點頭,「說罷。」
  
  「我要看仵作的驗屍報告!」
  
  不必龐牧允許,那頭郭仵作已經主動將看完的報告遞了過去。
  
  晏驕道了謝,一目十行的掃完,閉著眼睛沉思片刻,然後啪啪啪丟出一串問題:「兇手短時間內殺死數十人,刀口整齊,深淺大小幾乎一致,證明他完全沒有猶豫,也從一開始就很熟練。其手段極其殘忍果斷,可有圈定來歷和職業範圍?」
  
  龐牧翻了翻另一份公文,「兩邊都認為是屠夫和習武之人,或者曾有過行伍經驗。」
  
  「我覺得廚師也可以加上去。」晏驕拿著自己的小本本記下。廚師既要練刀工,平時也少不了殺雞宰鵝,各方麵條件都很符合,「既然認為死者是被下藥的,是何藥物可查明了?」
  
  求生慾是很驚人的東西,別說殺人,便是一口氣殺幾十隻雞都要累死了,一旦其中一人喊破或是掙扎,兇手都不會得逞。
  
  可驗屍文書上卻明確寫了,這些死者被害時都安靜得很,便是掙扎也很輕微,明顯不符合常理,那麼肯定是被下藥了。關於這一點,大家都沒有異議。
  
  龐牧點頭,「大約是蒙汗藥一類。頭一個案子是把藥下在井水裡,而第二個案發地所在的別院用的是自山上引下來的活水,存不住,所以藥就下在鹽罐和油壺裡了。」
  
  若是特定藥物倒罷了,銷售管道有限,只要細細的查,總能有所發現。可偏偏是蒙汗藥,這種藥門檻極低,製造和獲取都很容易,隨便一點兒不幹淨的地方都有它們存在的痕跡,想查也無從下手。
  
  第無數次懷念現代成分檢測設備的晏驕皺眉,謹慎的說:「就目前的線索來看,我個人更傾向於仇殺和特定人群虐殺,前者只要調查兩邊主要死者的行跡和交往人群,找出重合處就能找到線索;可若是後者,那就麻煩了。」
  
  龐牧點頭表示贊同,「我與廖先生也是這麼想的。」
  
  「兩家都這麼有錢,兇手沒搶點兒什麼? 」見晏驕解了禁,齊遠也忍不住了。
  
  龐牧倒是沒計較他擅自發言,自然接道:「就是這個才不好確定。兩邊都少了許多金銀,有現銀,也有銀票。而那些不易出手的珠寶玉器和古董之類,雖價值更高更方便攜帶,偏偏一件沒少。」
  
  金銀自然不必說,除了官銀有戳印之外,全天下的都長得一個樣子,那出門去完全分不出。
  
  而銀票雖然有票號,可平時花的時候也罷,各自掙了之後入庫時也罷,都只記金額,卻又有幾個吃飽撐的去特意記票號的?
  
  兇手這麼做,顯然思慮很是周全。
  
  晏驕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確定。」
  
  「這兇手,是個瘋子。」
  
  不管是仇殺還是謀財害命,真要殺人,隨便一包劇毒藥物也就完了,又省事又保險。可他卻偏偏要親自動手,心性之狠毒堅定非常人能及。
  
  因兩處案發地都不在平安縣,眾人想進一步獲取線索也是無計可施,只好抱著那些卷宗和文書反複查閱,希望能發現一點被遺漏的蛛絲馬跡。
  
  忙活起來就不知時間流逝,一下午很快過去,待眾人回神,外面暮色已深,漆黑夜幕中無聲飄落著點點雪花,地上已經積了約莫二指厚。
  
  「竟這樣晚了!」晏驕詫異道,「什麼時辰了?」
  
  「戌時過半,」龐牧推了一杯薑棗茶給她,「見你看的入神,倒是不好叫你,如今廚房的飯都催了兩遍,可要吃些?」
  
  不說還好,此刻聽他一提,晏驕頓時覺得肚子裡簡直要翻天,餓得難受,「要要要!」
  
  因熬煮骨頭湯既能解渴又好充飢,故而趙嬸子最近十分沉迷,豬牛羊雞鴨,但凡市面上常見的都拿來熬了幾個來回。這會兒送的也是豬骨湯麵,金燦燦的煎蛋上頭點著些個湛青碧綠的蔥花,瞧著很是可口。
  
  一時眾人無話,都嘶溜溜吸麵條,偶爾交談幾句,倒是襯出外頭細碎的雪落的聲音。
  
  晏驕狼吞虎嚥的吃了半碗麵,這才覺得胃裡火燒火燎的滋味淡了些,累到僵化的腦筋也重新運作起來。
  
  她用筷子尖兒撥弄下碗中半個蛋,另一隻手托著下巴道:「不管是水井還是做飯用的油鹽,非外人不能接觸,兇手要麼本就在這兩家內務工,要麼就深得信任,出入這些地方也不會被懷疑。」
  
  「正是這個理兒,」龐牧已經開始吃第二碗,「兩邊都已驗過,官府記錄在冊的下人一人不少,都在死者中。至於臨時僱傭的長工短工,流動性太大,一時不好查。」
  
  晏驕嘆了口氣,「這個確實。」
  
  這種臨時僱傭的下人講究的是錢貨兩清,因不涉及戶籍,根本不需要去當地衙門備案。或者乾脆就是某位下人介紹的熟人進來,只需要找管事兒的打個招呼即可,就更不好確定身份了。
  
  見她滿面愁容,龐牧不由得出聲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無用,我已手書兩封給廣印府知府和致遠知州,請他們將與王家、劉家長期買賣的諸多店鋪打探結果抄送一份,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了。」
  
  像這種長期固定採買的,店鋪都會幫忙送貨上門,由本店夥計送到顧客指定地點。
  
  若是規矩嚴格的門戶,一般都只在門口交接,由專門的小廝負責搬運。可對一般根基淺的家宅來說,規矩與偷懶完全沒得比,且不說主人有沒有這種意識,就是家中下人,只怕也是能偷懶就偷懶,恨不得一應事務都由別人來做,而他們幹拿月錢。
  
  假如兇手真的去應聘做工,並且成功得到送貨機會的話,那麼不管是投毒還是踩點、規劃路線就都方便得很了。
  
  「那就好,」晏驕補充道:「若是有誰案發前突然應聘做工,案發後又離去,然後在下一個案子發作前又突然出現在案發地,那便有十二分可疑了!」
  
  兩人吃碗麵,又漱了口,眼見天色不早,龐牧便攆著眾人各自回去休息,又親自送回房。
  
  雪越下越大,撲簌簌鵝毛也似,遠遠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混沌中又有許多潔白雪片翩然而下,煞是動人。
  
  今兒是二十六,半個月亮掛在天上,雖不算渾圓,但卻夠皎潔,映著地上積雪,連燈也不必點了。
  
  除了巡邏的衙役和他們這些熬夜看案情卷宗的人,大部分人都已睡了,地上積雪無人踩踏,俱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有幾處地方結成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水晶一般的光芒,美麗極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在這冰雪琉璃世界裡,才剛發生了兩起連環大案,先後六十餘人喪生?
  
  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晏驕緩緩做了幾個深呼吸,冰涼的空氣竄入五臟六腑,整個人都清醒不少。
  
  「我總覺得這兩起案子都更像尋仇。」龐牧背著手,輕聲道。
  
  「大人也是這麼覺得?」晏驕看著他,說,「若只是劫財,實在不必費如此周章;可若是虐殺,並非我對死者不敬,下藥後割喉,死者沒有反抗,虐殺人必然無法滿足……」
  
  龐牧點點頭。
  
  大凡虐殺,往往以折磨、羞辱人為樂,過程漫長。可這割喉也不過一下,掙扎也只在須臾之間,哪裡來的樂?
  
  夜深了,漸漸起了風,嗚嗚咽咽的吹著院中枯枝,吱嘎噶的響。
  
  龐牧動了動腳尖,不動聲色的替她擋住風雪,「若果然如此,那王慶和劉知文必然有聯繫,我預備明日一早就派人前去查探。」
  
  被動等待不是他的風格,且兇手依舊逃離在外,並不排除傷害他平安縣百姓的可能,還需早做準備。
  
  「不用跟當地官員報備嗎?」晏驕問道。
  
  「他們尚且自顧不暇,報備如何,不報備又如何?反而平添波折。」龐牧渾不在意道,「難不成回頭聖人還會因我積極查案便發怒不成?」
  
  晏驕瞧了他一眼,面上久違的露出狡黠的神色,非常自然的接話道:「是呢,聖人待大人您非同一般,自然是不必怕的。」
  
  龐牧差點就要點頭了,千鈞一髮之際生生剎住,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可什麼都沒說。」
  
  「我也什麼都沒問吶。」晏驕乖巧道。
  
  說完,兩個人就都笑了。
  
  最初他們兩個各自猜測、提防、試探,如今早已放下戒心,可這個「遊戲」卻還是延續下來,每每施展較量,總覺別有一番滋味。
  
  因兩樁案子都沒個頭緒,晏驕睡也睡不好,亂七八糟做了許多夢,第二天醒來時頭痛欲裂,兩隻眼睛裡也滿是血絲。
  
  岳夫人拿著件簇新的兔皮襖子過來給她,見狀心疼的了不得。
  
  「眼見著要過年了,我也知道你們忙,可再忙也要顧惜身體才好!你年紀輕輕的不知道厲害,現在沒事,不往心裡去,等老了就都一併返上來,到時候有你受的!」
  
  晏驕乖乖聽訓,心道也不必等老了以後,我現在就是個慢性胃病老字號啦。
  
  不過話說回來,來到這邊之後雖然還是忙,但因為沒事時被迫跟著大家早睡早起,生物鐘規律很多,老胃病非但沒有惡化,反而好像略輕快了些似的。
  
  龐牧和齊遠前後腳踩著雪咯吱咯吱的進來,聽了這話也往她臉上看,都覺得老太太說的很對,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
  
  晏驕瞬間處於「以一敵三」的劣勢當中,哪裡還敢替自己辯解,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一一應下,一直到下頭的人買了包子送進來才解脫了。
  
  「外頭好熱鬧,」那人一邊幫忙擺放一邊笑道,「好些富戶都開了粥棚施粥呢,那韓老三在自家酒樓前紮了老大一個棚子,連夜煮了噴香的粥,不少百姓都在那兒排隊。不是說的,那粥也確實香,勾的我也想去混一碗哩!」
  
  說的眾人都笑,老太太就道:「聽說那韓老三早年作孽不少,這一二年的倒是有些改了。」
  
  「可不是麼,」那人點頭道,「他人雖混賬些,也做了不少混賬事,唯獨一點,對婆娘倒是好得很。頭兩年他婆娘懷的艱難,韓老三四處燒香拜佛,又捐銀子替那些佛像重塑金身,後來他婆娘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一個閨女,又千難萬險的拉扯大了,他就立志要改過自新呢。」
  
  看來真的很少有人像李春那樣爛到骨子裡,只要肯耐心數,總能找出一兩條優點來的。
  
  「浪子回頭金不換,可千萬別再去開什麼賭坊了。」晏驕唏噓道,「若他果然改好了,是百姓們的福氣,也是他自己的福氣。」
  
  說著,她忽然又想起來昨兒跟郭仵作出城時遇到的事,便順口問那人,「你可知本地有個叫趙光耀的?」
  
  那人聞言失笑,「姑娘這話說的好笑,本地卻哪裡有不識得他的?前兒他老娘過大壽,開了流水席還沒完,今兒又在城裡城外設了好幾個粥棚,聽說還去城外幾家寺廟、道觀、尼姑庵捐贈米麵糧油並衣裳布匹,好大的手筆!」
  
  「還有其他人捨粥嗎?」晏驕問道。
  
  「有不少呢,」那人想了下,又搖搖頭,「有捨粥的,也有發衣裳、饅頭的,還有的直接放米。今兒光城裡就有大大小小七、八處棚子呢。」
  
  齊遠嘖嘖搖頭,小聲道:「那兩地發了案子,因死的都是大財主,富貴人家都戰戰兢兢的,猶如驚弓之鳥。這裡消息還沒傳開,倒是都還大方張揚得很。」
  
  這包子是野菜乾和菌菇的,加了一點油調餡兒,只是滋潤了菜乾,叫它們重煥生機,故而吃到口中並不油膩,反覺清香得很。
  
  晏驕一口氣吃了兩個,一聽齊遠說這個,趕忙道:「即便說了,也是防不勝防,反而鬧得人人自危。再說了,只怕有的人偏愛剛愎自用,你說了也不管用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龐牧搖頭,「即便咱們不主動說,難不成他們真就什麼也不知道?」
  
  說起知道,幾人卻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來一種可能:
  
  能不能,真的通過他們放出一點風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4 10:31 PM

第39章

  當天下午,廣印府、致遠州兩起大案的告示就貼遍平安縣上下各處,果然引得百姓們驚懼不已,如同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炸開一道驚雷。
  
  雖然案件的緊要細節沒有公開,但僅從隻言片語中也不難想像兇手的殘暴:
  
  兩家!滅門!少說也得幾十人吧?
  
  尋常百姓別說幾十人了,一口氣殺幾十隻雞還手軟呢……
  
  人都是惜命的,哪怕兩次案發中死的都是大財主,可誰也不敢心存僥倖,俱都警惕起來,在家必要緊鎖門窗,外出也要結伴而行,生怕那窮凶極惡的兇手一時手癢,隨便抓個窮苦百姓殺了過癮。
  
  衙門和巡檢司都驟然忙碌起來,多處關卡巡守兵力加倍,行人出入盤查的更嚴了。
  
  如此一來,若兇手的下一個目標不在平安縣也就罷了,可若是在,如此嚴防死守,他必然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而對方拖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另外,若果然是連環殺人,幾位死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關聯,或許外人暫時猜不出,但相關人員看見後必然明白,想來也會有所舉動。
  
  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以靜制動。
  
  許是外部威脅的關係,一時間,平安縣內竟太平的很,連素來愛往街上尋釁滋事的地痞流氓也不大敢冒頭了。
  
  沒了案子,熱愛工作的晏驕和郭仵作被迫重新清淨下來。
  
  因死因過於明確,兩人將兩案的驗屍報告翻來覆去看了幾十回也沒有任何新發現,只好眼巴巴等著外頭遞消息進來。
  
  偏偏那消息遲遲不到,真是急死個人。
  
  晏驕心急如焚:再這麼下去,兩地官員真的要涼了……
  
  岳夫人慈悲心腸,如今年紀大了,越發聽不得這樣的慘案,便連燒幾天香,又替那一眾死者念了往生咒。
  
  即便真是尋仇,可那一眾下人終究無辜枉死,實在可憐。
  
  見晏驕這幾天做什麼都心不在焉的,連胃口都小了些,岳夫人生怕她再著急上火,回頭犯人還沒抓到,自己先病倒了,便主動提議帶她去城外元山寺上香。
  
  「聽說那兒的臘梅開得很好,方丈也是位妙人,明日咱們便去散散心。」
  
  晏驕本想回絕,可又轉念一想,自己繼續憋在衙門裡也確實沒什麼用,倒不如出去走走,轉換下思路,或許會有意外收穫也未可知。
  
  趁晌午吃飯時,岳夫人就把這事兒跟龐牧說了。
  
  龐牧略一遲疑,倒也沒反對,「如今城中氣氛沉悶,你們出去走走也好,只多帶幾個人,我傍晚親自去接,你們莫要單獨回來。」
  
  可話剛說完,他又覺得不妥,當即改口道:「也罷,稍後我先處理了公事,與你們一併前去。」
  
  「你公務繁忙,我們多帶些人也就是了,莫要耽擱了正事。」老太太說。
  
  「我有分寸,」龐牧回道,「左右這兩日手頭也沒甚大事,現下正逢多事之秋,還是謹慎些好。」
  
  說著,又看向晏驕,「山上濕冷,還是要多穿些。」
  
  「不會打擾你工作吧?」晏驕幾乎都想跟老太太說過幾天再去了。
  
  值此敏感關頭,她們卻還勾搭著官老爺出去耍,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務正業。
  
  「不會,」龐牧很肯定的笑笑,「沒有新線索,我也無可奈何。」
  
  算算時間,放出去的鴿子這兩天也該回來了。
  
  晏驕這才放了心,又問老太太,「既是去寺裡賞花,倒不好白看。可捐香油錢什麼的,我是萬萬不能夠了,也不知做些素齋、點心之類的成不成?」
  
  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必去大廚房忙活之後,她自然也不好多拿銀子,如今依舊是三兩。平時吃吃喝喝也就罷了,可要是去捐款?總覺得捉襟見肘,倒不如打從一開始就不打腫臉充胖子。
  
  「燒香拜佛本是心誠則靈,便是你空著手去,難不成還有人打出來?你這孩子忒也謹慎。」老太太笑道,「不過禮多人不怪。」
  
  這就是同意了。
  
  就聽老太太又俏皮道:「聽說那裡素齋不錯,你既然要帶東西,咱們也不能吃虧,便先遞了帖子,明兒就在那裡吃晌午飯!」
  
  晏驕和龐牧就都笑了。
  
  難得有了點事做,晏驕也覺的來了興致,又同這母子略說了兩句話,便去小廚房準備起來。
  
  依靠現有的設備和有限的時間,想做出不沾一點兒葷腥的點心並不像晏驕想的那麼容易,琢磨半天,她也只定下改良版銅鑼燒和芝麻核桃板塘。
  
  元山寺在城東十六七里的山上,現下大雪漫漫,更是難走,要想趕上午飯,咳咳,不對,是早去拜佛,他們最遲卯、辰相交時就要動身,必須在今天把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好。
  
  核桃仁剝出來放在罐子裡密封好,再煮一些紅豆沙和綠豆沙,想了想,到底是又裁了一些四四方方的油紙。
  
  因是頭一回去正經寺廟裡拜佛,晏驕激動地一宿沒睡好,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了。
  
  她先將芝麻和核桃炒熟後搗碎,倒入化好的紅糖水攪拌均勻,然後將這些香噴噴到底糊糊倒入提前準備好的扁平大托盤中擀平、壓實,切成小塊。
  
  等待板糖放涼的當兒,正好去準備銅鑼燒的麵糊。
  
  平安縣山多草多,養乳牛的不在少數,晏驕熟悉地形之後就找了一戶,託他們每日早起都送些過來,拉著岳夫人跟她一起喝奶補鈣。
  
  因沒有提前說,今兒送來的還只是兩個人的量,晏驕只好忍痛犧牲了自己的。
  
  可惜沒有平底鍋,晏驕一開始沒控制好火候,糊了的、碎了的堆了許多,心疼得不得了,所幸後來熟能生巧,烙出來的小圓餅黃燦燦煞是可愛。
  
  「我就說怎麼有動靜,」正忙活著,老太太就推門進來,嗔怪道,「我本想拖你出去鬆快鬆快,不曾想反倒惹了你這般勞累忙活,倒叫我不安。」
  
  看看這滿滿噹噹的,這傻孩子也不知起來多久了,指定覺都沒睡好。
  
  晏驕麻利的將鍋中四個小圓餅剷出來,聞言笑道:「瞧您說的,我是難得出去耍,這才高興地睡不著。」
  
  老太太聞言一怔,「你以前?」
  
  晏驕老實搖頭,「太忙了。」
  
  她真的太忙了。
  
  爸媽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就離婚各奔東西了,生活費也是斷斷續續的,後來更是直接沒了動靜,連人都找不到。
  
  而撫養她的姥姥姥爺只是普通退休工人,經濟並不寬裕。為了盡快減輕家中負擔,她發狠讀書,連跳幾級,假期四處打工,大學期間各種兼職,整個人簡直陀螺成精,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財力出去玩。
  
  而等她打敗一眾競爭對手,順利成為一名法醫後,才知道以前的忙不過是小兒科,能擠出點時間來做點好吃的就是唯一的消遣,迄今為止的旅遊全都通過做夢的方式實現了。
  
  老太太一聽,唏噓良久,心疼的了不得。
  
  她如此動容,晏驕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熬過來就好了,常言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老太太給她說的淚中帶笑,只是搖頭,又要過來打下手。
  
  晏驕見實在攆不走,只好指派了給芝麻核桃板塘包油紙的活兒,正好這個雖瑣碎卻不勞累。
  
  給銅鑼燒夾餡兒的時候,龐牧就帶著一股食物的香氣走了進來,晏驕下意識吸了吸鼻子,笑道:「驢肉火燒和肉醬炊餅!正好配爐子上的黑米粥。」
  
  龐牧失笑,「你這鼻子也快趕上老圖了。」
  
  晏驕得意的揚了揚下巴,「這家的驢肉火燒是一絕,配的料十分獨特,外頭的火燒也格外香酥,所以聞得出。」
  
  龐牧本能的聞了幾口,很自覺的保持沉默。
  
  行吧,各有所長……
  
  他主動去擺了碗筷,見兩人還沒忙活完,也躍躍欲試要幫忙。
  
  晏驕本來同意的,結果等他吭哧吭哧捏碎了兩個小餅後,臉都黑了,忍不住抬手往他身上拍了兩把,「你快撒手吧!」
  
  再這麼幫下去,他們今兒恐怕要端著一盒點心渣滓出門了!
  
  龐牧自認皮糙肉厚,被拍了也只是傻樂,「瞧你抹的輕巧,我只當簡單呢。」
  
  驢肉火燒外酥裡嫩,老闆又厚道,塞的驢肉滿到溢出來,偶爾吃到肉筋,格外彈牙爽口。
  
  肉醬炊餅外頭還撒著芝麻,一併烤的噴香流油,一口下去哢嚓嚓作響。
  
  再喝幾口米粥,嗯,這一天就有了。
  
  晏驕做了不少點心,每樣都留了些,龐牧吃完飯後一個沒看住,就溜溜達達熟門熟路的去小廚房摸了兩個出來,三口兩口就沒了。
  
  「這個味兒倒是怪特別的,」他拍著手上的銅鑼燒殘渣道,「也是你家鄉食物?」
  
  「算是吧,」晏驕笑笑,想了下又道,「還是名人推薦呢。」
  
  「名人?」龐牧順口問了句,「什麼名人?」
  
  晏驕神秘一笑,「藍胖子。」
  
  龐牧:「……什麼胖子?」
  
  他光知道人的眼珠子有藍色的,難不成皮肉也有藍色的?
  
  晏驕笑而不語。
  
  她本想騎馬的,可直接就被龐牧否了。
  
  「且不說天這樣冷,大雪難行,你們一人一馬都經驗不足,不行。」面對原則性問題,他的語氣十分嚴肅,明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老太太也跟著勸,「是呢,好孩子,這騎馬摔了可不是好耍的,聽話,咱們娘兒倆坐車。」
  
  晏驕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聽他們這麼一說就應了,不曾想又聽龐牧道:「若想遛馬,牽出來跟車倒也罷了。」
  
  晏驕一聽,喜上眉梢,衝他感激一笑:她可不就是怕小白馬憋壞了嗎?
  
  誰知龐牧又語帶笑意的說:「就是不知它願不願意跟你走。」
  
  晏驕一怔,「它那麼喜歡我,怎麼可能不跟我走?」
  
  然後就被打臉了。
  
  小白馬見她過去確實很開心,在馬廄裡又蹦又跳,伸長了舌頭來舔她,可等晏驕打開馬廄門,小白馬只跑出來大約兩個身長,就整個兒僵住,然後刷的轉身,勢如閃電的衝了回去,還非常懂事的自己踢上門。
  
  晏驕:「……」
  
  小白馬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凍死馬了!
  
  它還是個孩子,這個天氣才不要出去!
  
  一路上,龐牧和老太太都笑個不停,搞得晏驕又羞又氣,只好故技重施,強行轉移話題。
  
  「今兒齊大人怎麼沒來?」
  
  後頭跟著四個侍衛,都算熟臉,可並沒有齊遠。
  
  龐牧神色如常的道:「老圖忙著,或許顧不上衙門裡,只留廖先生一人我實在不放心,便叫老齊看家。」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再沒個清淨時候……難得出門散心,還是算了吧。
  
  晏驕本也是隨口一問,轉移話題的目的達到就好,聞言只是點了點頭,又掀開一點窗簾賞景。
  
  這場雪已紛紛揚揚下了整夜,現在依舊勁頭十足,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世界,極其震撼。
  
  越往城外走,野生松樹就越多,銀白中透出濃烈翠意,煞是動人。偶爾還有被雪壓彎的枝條重重下沉後又狠狠彈起,揚起一片雪沫,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晏驕用力吸了幾口帶著松香的清冽空氣,就見龐牧用馬鞭遙遙指著遠處綿延不絕的群山,一點點介紹起來。
  
  當他說到元山寺時,晏驕已經能看見山上星星點點的黃色痕跡。
  
  「那是不是臘梅花?」她有些興奮的說。
  
  龐牧少見她這樣的表情,笑著點頭,「正是。」
  
  見她眼睛閃閃發亮,龐牧又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元山寺之前,這山上便已有臘梅,後來幾任方丈又都陸續種了許多,如今已有兩千之數了。」
  
  他一邊說,晏驕就一邊哇,你來我往,配合的竟很好,看的後面的四個侍衛也暗自發笑。
  
  元山寺的智真方丈是個笑呵呵的中年胖子,約莫四十來歲,穿著一身洗的微微泛白的青色棉袍,出來迎接時,因為天冷,凍得雙頰和鼻尖都紅彤彤的,瞧著就很接地氣。
  
  晏驕想像中清瘦如竹、仙風道骨的高人形象頓時碎了一地。
  
  兩邊相互見了禮,智真方丈笑著請他們進去,先就奉上一壺咕嘟嘟冒泡的麥仁茶。
  
  就連這茶壺,也是矮矮胖胖的。
  
  麥仁提前炒的香噴噴,開水一煮更添風味,就好像他這個人一樣樸實。
  
  晏驕小口啜了下,眼睛一亮:好香呀!
  
  她頓時就對這位方丈充滿了好感。
  
  一抬頭,就見智真方丈正笑咪咪的看著她,見她抬頭便笑道:「這就是那位屢立奇功的晏仵作了吧?」
  
  晏驕忙道不敢。
  
  她本以為對方接下來又會像其他人那樣來些奉承的話,誰知這位胖中年胖子竟起身去牆邊的櫃子裡好一陣翻找,端出來一個大托盤,裡頭堆滿了花生瓜子。
  
  裡頭光是瓜子就有葵花籽、番瓜子和類似於西瓜子的三種!
  
  晏驕一臉震驚的看著他,好像隱約明白了他為何能在這嚴禁開葷的地方還能完美保存如此體型。
  
  智真方丈又開開心心的將她帶來的銅鑼燒和板糖擺了兩個盤,親自端過來,又將火撥的旺了些,眼見著是要開茶話會的架勢。
  
  葵花籽特別脆,番瓜子超級香,西瓜子外皮酸酸甜甜,竟然是話梅味!
  
  她好像又明白為什麼老夫人堅持要在這裡吃午飯了……
  
  一直等喝乾了一壺茶,智真方丈這才心滿意足的拍拍手站起來,鄭重對晏驕行了個禮,「女檀越日後可常來。」
  
  他身後是已經空了的點心盤子。
  
  晏驕隱晦的打了個嗝,鄭重回禮,「一定一定。」
  
  吃飽喝足之後,一行人身上也暖了,正好去後山賞花。
  
  智真方丈樂呵呵道:「貧僧還要帶著做功課,就不去了,幾位請自便,回頭院裡敲鐘,莫要忘了下來吃飯。」
  
  到了這會兒,晏驕已經能一臉嚴肅的從容應對了,「方丈請。」
  
  兩撥人捧著肚子各自告別,一個上山,一個下山,場面非常和諧友好。
  
  雪山賞景本已是難得的樂事,可此刻更難得的,還有漫山遍野開的轟轟烈烈的臘梅花,連冰冷的空氣都被染了香氣。
  
  晏驕自認沒什麼文采,可見了這場景,也覺得滿心激盪無處釋放,若是能畫個畫兒,或是做首詩詞的,肯定很好。
  
  「要是廖先生也來就好了。」她由衷感慨道。
  
  龐牧:「……」不,不想聽。
  
  大約是天氣冷,剛才又吃多了茶水點心,賞了一會兒花之後,晏驕就有點想上廁所。
  
  幸虧今兒還有岳夫人在,不然當初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豈非要重演?
  
  她湊到老太太身邊,小聲說了句,老太太笑著拍拍她的手,指了指前方若隱若現的一座小茅屋,「那裡就是呢。」
  
  晏驕不由得喜出望外,「勞煩您在這亭子裡略等等,我去去就回。」
  
  龐牧不解,本能的問道:「你要去摘花?山路難行,還是我替你去。」
  
  晏驕充耳不聞,只不過默默加快了腳步。
  
  「晏姑娘?」見她不做聲,龐牧下意識跟了一步,結果被自家老娘一把抓住。
  
  晏驕才要鬆口氣,卻聽見老太太責怪的聲音隨著北風零零碎碎的飄來:
  
  「你這傻子……人家姑娘解個手……沒個眼色……」
  
  晏驕一個踉蹌,臉上騰地炸開一片熱度。
  
  老太太,別說您兒子了,先反思下自己啊!
  
  神啊,什麼時候讓她在野外也安安靜靜的上個廁所吧!
  
  這廁所四周都有梅樹,竟也十分隱蔽,而且透過高高的頂棚,還能看見漂亮的梅花,堪稱五A級廁所了。
  
  晏驕心情複雜的解決完個人問題,又用角落的水盆和香胰子淨了手,剛一推門出去,就被嚇了一跳。
  
  門外竟站著兩個男人!
  
  也不知這倆人甚麼時候來的,此刻見她出來,都嘿嘿怪笑起來,兩個人四隻眼睛直勾勾往她身上看,上三路下三路掃個不停。
  
  「小娘子好興致呀,一人賞梅豈不掃興?」
  
  「是啊,不若兄弟們作陪?」
  
  這種俗套的台詞真的很不忍直視,晏驕完全不想搭理,只是本能的回想剛才自己是否被偷窺了。等確認除了頂棚之外絕對沒有空隙之外,就長長鬆了口氣。
  
  「滾蛋。」她毫不客氣的回了句,然後轉身欲走。
  
  流氓什麼時代都有,她見過多回了,自然不像古代女子被調戲那樣羞憤欲死。
  
  見她如此這般,那倆人對視一眼,越發亢奮,緊跟兩步,又一前一後將她圍住,張開胳膊,色咪咪道:「還是匹烈馬。」
  
  晏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抱著胳膊抖了抖。
  
  太中二了!
  
  那兩人以為她怕了,笑的越發倡狂,其中一個竟直接伸手要摸她的臉。
  
  晏驕冷笑一聲,一把拽住他的手指頭,狠狠往上一掰,在他本能蜷縮的瞬間邁步、抬腿、提膝一氣呵成。
  
  「啊!」那人極其短促的慘叫一聲,煞白著臉跌倒在地,捂著褲襠不住的哆嗦。
  
  「二弟!」另一個人沒想到她下手如此乾脆狠辣,一時都有些呆了,回過神後立刻猙獰著臉道:「不知死活的小賤人,你可知我們是誰?」
  
  說著,竟抬手要打。
  
  晏驕猛地往旁邊滑了一步,眼中突然一喜,很好心的指著他背後道:「我雖不知你們是哪裡跑出來的雜碎,卻知道他是誰。」
  
  話音剛落,聽到動靜趕過來的龐牧就兩隻手抓著他的背心,竟直直將人舉過頭頂,然後抬手丟了出去。
  
  那人面朝下狠狠砸到雪地裡,濺起無數雪沫,哼都沒哼一聲便昏死過去,剛還在哀嚎的兄弟瞬間回神,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
  
  他連褲襠都顧不上捂了,手腳並用的飛快往後爬著,上下兩排牙齒不斷磕碰,卻還是扭曲著一張臉,外強中乾的喊道:「你,你別過來,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龐牧先拉過晏驕,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難掩擔心地問:「我來遲了,沒事吧?」
  
  晏驕搖搖頭,鎮定自若的指著地上那人,笑道: 「我沒事,他有事。」
  
  見她確實不像嚇壞的樣子,龐牧心中大石落地,又自責道:「唉,我該跟著的。」
  
  晏驕臉上火辣辣的,瞪了他一眼, 「你再說?」
  
  我不要面子的嗎?
  
  龐牧衝她飛快的笑了下,一轉頭,就陰了臉,一步步朝那叫喊的人走去,「自己連爹都不認得,還有臉問旁人?」
  
  晏驕噗嗤笑出聲。
  
  那人愣住,半晌才回過神來,一張臉登時漲的紫紅,「混賬!」
  
  「少爺!」
  
  恰在此時,山上呼啦啦跑下來十來個人,呼喊著朝這邊跑來。
  
  一群人邊跑邊四處張望,其中一個眼尖,老遠就看見了地上躺著的兩個登徒子,還沒來得及高興,卻發現自家少爺俱已被打翻在地,齊齊變色。
  
  「什麼人?」
  
  「住手,竟敢動我家少爺,保准你不知自己怎麼死的!」
  
  剛還恐懼不已的猥瑣男子一聽這個,登時有了依仗,忙挺直腰桿,咬牙切齒的指著龐牧三人道:「給我打死他們!」
  
  說完又忙改口道:「那小娘們兒留著,老的和男的一併打死了!」
  
  晏驕一愣,下意識看向龐牧,果然見他已面沉如水。
  
  老太太啐了一口,拉著晏驕往後退了幾步,「也不知什麼人家能教出這樣畜生不如的玩意兒。」
  
  說話間,龐牧已經沉著臉上前迎敵,直如虎入羊群,所到之處哀嚎之聲不絕於耳,那十來個人都不夠他一拳一個打的。
  
  他日後怎麼死確實不知道,可卻知道眼前這夥人死期將至。
  
  顯然那什麼少爺萬萬沒想到隨便在山上遇到的人竟有如此身手,整個人都呆了,等被龐牧揪住領子提到半空中,這才如夢方醒,拼了命的掙扎起來。
  
  「你,你不能動我,我爹是趙光耀趙大善人!」
  
  龐牧二話不說卸了他的下巴,又俯視著地上一群東倒西歪的滾地葫蘆,沉聲喝道:「讓趙光耀滾去山下十里亭候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4 10:41 PM

第40章

  趙光耀接到消息後當即拍案而起,怒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傷害我兒!」
  
  說罷,又抬腿踢向那來報信兒的小廝,「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這麼多人竟保護不好少爺!叫人欺到我趙家門前!」
  
  他還不到五十歲年紀,平時保養的又好,這一腳竟將那小廝踢得飛了出去,落地後吐了一口血,登時昏死過去。
  
  幾個下人見怪不怪的垂了頭,可藏在衣服下面的身子卻還是忍不住的發抖。
  
  趙光耀狠狠發了一通火氣,突然心思一動,叫了心腹進來,「取我名帖,立即去衙門傳話,說我不忍百姓受苦,願出錢修善堂、開書院,奈何兩個犬子替我出門勘察地皮,卻因一場誤會被歹徒打傷,還望與縣令大人當面詳談。」
  
  那心腹聞言遲疑片刻,小心翼翼的說:「老爺,咱們前前後後已經送了不下十回,可這新來的縣官兒著實不識抬舉,連您老人家做的中秋巨宴都不肯露面,這麼說,能成嗎?」
  
  「哼,我熬走了三任縣令,哪一個最初不都是端著架子?可最後哪一個又不像條狗一樣,任我差遣?」趙光耀冷笑道,不以為意的擺擺手,「此人確實略棘手些,來到此地八十餘日,竟從未赴過一場宴,可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他真是個鐵打的,面對金山銀山也能不動心!」
  
  既然那廝軟硬不吃,這次他索性明明白白的求上門。
  
  他就不信了,放著這麼好一個漫天要價的機會,那什麼狗屁縣官兒竟真能不動心?
  
  聽說還是從京裡來的,頗有來頭,那又如何?若果然有本事,也不必從京城一落三千丈,落魄到來這小小平安縣當個芝麻官兒了。
  
  趙光耀一路策馬疾馳,快到十里亭時遠遠看見一人在幾個侍衛拱衛下大馬金刀坐在裡面,雖看不清面容,但觀其氣勢,只怕不是善與之輩。
  
  他勒住馬韁,暗道平安縣什麼時候來了這一號殺神,他事先竟一點兒風聲都沒聽見。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趙光耀翻身下馬時,已經熟練地換了一副愧疚的笑臉。
  
  「這位壯士,聽聞老夫那兩個不成器的犬子衝撞寶眷,心中忐忑,特親自來賠罪。」
  
  說著,他便示意隨從將一個沉重的盒子抱上去,當著龐牧的面打開,裡頭滿滿噹噹白的黃的,在雪地裡晃得人睜不開眼。
  
  龐牧挑了挑眉,轉身與侍衛笑道:「我已有許久沒見過這許多真金白銀,眼睛都快要晃瞎了。」
  
  眾人哄笑出聲,也都跟著七嘴八舌的起哄,說些不著調的瞎話。
  
  趙光耀心下嗤笑不已,面上卻不動聲色的往四周看去,見空無一人,心下不由打了個咯噔,「還望壯士將他兩人交還於我,我必然帶回去嚴加管教。」
  
  他還沒說完,龐牧身邊一個侍衛便嗤笑出聲,「還管教,只怕越管越嬌。真是說的好場面話,若我家主人不叫,你果然會來嗎?」
  
  「哎,小八不可無禮,」龐牧裝模作樣的說了句,又對趙光耀笑道,「老丈兩個兒子開口頭一句話便問我認不認識他爹,這話好笑得很,我卻哪裡認得?可到底他一番引薦的美意,不好辜負,少不得要請來認一回。」
  
  「許是我一行人長相可怖,略說了兩句氣話,令郎和幾個隨從竟嘰嘰呱呱招了許多過往強占良田、欺男霸女、打殺人命的事。我膽子小,嚇得了不得,又怕令郎久候尊駕不耐風寒,思來想去,便先叫人好生護送到衙門裡去了。」
  
  「想來那衙門守衛森嚴,最是安全不過,如此一來,我安心了,你也大可不必擔憂。」
  
  趙光耀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眼神也不再柔和。
  
  他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麼不給面子。
  
  他將微微弓著的脊背挺直,去龐牧對面坐下,冷笑道:「不知閣下何方神聖,想來初到此處,有許多事還不大明白,老夫不才,在本地卻還略有薄面,不如.....」
  
  類似的話龐牧聽過不知多少遍,有許多人可比這趙光耀說的動聽的多了,然而他偏偏不吃這一套。
  
  「不必多言,」龐牧忽然收斂笑容,「我打從出了娘胎,便是個不吃敬酒吃罰酒的。」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帶兵打仗時,連聖旨都偶有不尊,哪裡會將這廝放在眼中?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這種面對面明晃晃的挑釁,多年來養尊處優的趙光耀如何能忍?「這罰酒可不是什麼人都吃得下的!」
  
  龐牧嗤笑出聲,施施然站起身來,「我能吃的罰酒,卻不是你這等人釀得出的。」
  
  原本還有所懷疑,可這一個照面一個試探,趙光耀趙大善人光輝璀璨的外皮就掉了個精光,他也實在不必顧忌什麼了。
  
  「天短夜長,家裡人該等急了。」龐牧撂下這句話,再也不往趙光耀身上多看一眼,翻身上馬。
  
  「放肆!」趙光耀氣的鬍子都一抖一抖的,待要去追,卻見那幾匹馬甚是神俊,整個都要比他騎來的寶馬名駒大出去一整圈,四肢鐵蹄怕不下碗口大,眨眼就竄出去十幾丈遠,卻哪裡還追得上!
  
  趙光耀本能的追了兩步,卻被對方的馬踢了滿身雪泥,狼狽不堪,恨不得將銀牙咬碎。
  
  「豎子敢爾!」
  
  龐牧一行人一口氣跑出去幾里地,小八在後頭問道:「大人,要不要派個人盯著趙家?」
  
  「也好。」
  
  幾人一路疾馳回了衙門,馬匹尚未停穩便跳下來,又大步流星進了二堂,果然見晏驕正等在那裡。
  
  見他完好無損的回來,晏驕下意識鬆了口氣。
  
  龐牧脫了外頭大氅,隨手丟給侍從,見狀笑道:「如今我是本縣頭一個地頭蛇,你卻不是白擔心了?」
  
  晏驕失笑。
  
  龐牧示意眾人落座,自己也一撩袍子坐下,「可又招了些什麼?」
  
  「實在數不勝數,小到拿了東西不給錢,大到強占良田、欺男霸女,因太過習以為常,許多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廖無言皺著眉,將一大摞畫了押的證詞推過去,「劉捕頭還在後頭審著,只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不過已經確定了幾起人命,」他抽出其中一張,放到最上面,「老大趙文曾在五年前入室玷污了一名女子,事後女子不堪受辱吊死了,她的未婚夫上門討說法卻被打斷腿,兩家人告到衙門,最後竟不了了之。還有搶了良田,斷了人家生計,兩遍鬥毆起來,打傷後醫治不及時死了的……我已查過,當年卷宗中甚至連這個案子都沒有。」
  
  龐牧飛快的翻閱著口供和證詞,越看越怒,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這麼多案子,本地父母官是瞎了還是聾了?」
  
  即便趙家家財萬貫,起的爭端確實可以私了抹平,但有的根本就是觸犯律法,必須公事公辦!
  
  「那縣令身在其位,不謀其政,實在該死!」
  
  他原本以為前任縣令只是無用,不曾想越查紕漏越多。
  
  這哪裡是無用,而是睜著眼裝瞎,關起門來做土皇帝了!
  
  「我必要奏明聖人,直接砍了算完!」龐牧黑著臉道,「只怕那知府也不清白。」
  
  平安縣直屬都昌府管轄,與州等同,地位和分量不言而喻,這裡出了這麼多事,知府難道真的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那是自然,」廖無言點頭,又問,「聽晏姑娘說,大人見了那趙大善人?如何?」
  
  「不過沽名釣譽之輩!」龐牧不屑道,「對了,還要勞煩先生查查那趙光耀的來歷,之前聽說他只是尋常富戶,煞是本分厚道,可今日我觀他氣息平穩,下肢穩健有力,顯然是會功夫的。」
  
  「會功夫?」眾人不由得十分詫異。
  
  晏驕忙道:「郭仵作是本地人,之前我聽他說,那趙光耀一直都說自己早年在外跑小買賣,因機緣巧合賺了幾筆大的,這才漸漸發跡,誰也不知道他會功夫呀。」
  
  可這話既然是龐牧說的,必然不會有錯。
  
  龐牧略一沉吟,「請郭仵作過來。」
  
  不多時,郭仵作到了,龐牧便叫他將有關趙光耀的事都事無鉅細說出來。
  
  郭仵作剛才一直在屋裡複習解剖相關技巧,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還是原原本本的講了。
  
  「……他回鄉時,我還在讀書,記得當時甚是轟動……他這些年一直厚待鄉里,又築橋鋪路、贍養孤寡,百姓們沒有一個不說好的。哪怕兩個趙公子混賬不堪,百姓們也都未曾遷怒到趙光耀身上,還時常惋惜他後繼無人,以至於晚節不保。」
  
  齊遠就摸著下巴道:「我是素來不信什麼大善人的,這人吶,往往越是叫人說是個君子,就越有鬼。」
  
  比起真小人,他更憎惡偽君子。
  
  郭仵作瞧了他一眼,「可多年來,趙光耀除了教子無方,確實沒什麼可詬病的。」
  
  龐牧抬手止住又要說話的齊遠,問郭仵作,「趙光耀可會武? 」
  
  郭仵作一愣,下意識搖頭,「不會吧?這麼多年也沒聽說。」
  
  眾人對視一眼,越發覺得可疑。
  
  練武強身健體,本就為世上男兒所推崇,且前些年戰亂不斷,世人越發有了尚武的風氣,會功夫這種事完全沒必要隱瞞。
  
  龐牧隱約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什麼,當即道:「廖先生!」
  
  廖無言聞弦知意,立刻拱手道:「屬下明白,這就去。」
  
  說完,便去翻閱當年的戶籍檔案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不說那趙光耀與此次連環命案有何關聯,龐牧卻是打定了主意,未必要趁機剪除趙家父子這顆毒瘤。
  
  他在這邊忙活,趙光耀卻也沒有坐以待斃,早在十里亭時便叫心腹入城打探。
  
  「縣城內每日往來人員甚重,若是找人卻是大海撈針,」他面色陰沉的看著龐牧一行人離去的方向,「可他們那幾匹寶馬著實神俊,但凡看過的必然不會忘記,你等速速入城去找韓老三,將方才那幾匹馬的模樣細細描繪……」
  
  那韓老三是個積年的老賭徒,但凡值錢的東西都略通一二,又因結交甚廣,消息格外靈通,經常被趙光耀使喚著跑腿兒並倒賣消息。
  
  只要找到了馬,還愁找不到人嗎?
  
  趙光耀回家時,去衙門打探趙文趙武消息的小廝已經回來,見他臉色比離開時更壞一層,越發戰戰兢兢不敢上前。
  
  「說!」趙光耀冷聲喝道。
  
  那小廝狠狠抖了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的說:「回,回老爺,兩位少爺並一眾隨從都被下了大獄,小的使出渾身解數也未能見上一面。」
  
  見趙光耀額上青筋鼓起,他又嗙嗙磕了幾個頭,帶著哭腔道:「老爺,實在不是小的不盡心啊,這新任縣官兒來了之後光景便大不如前,原先咱們的眼線都被拔除,上下內外只守得鐵桶一般,水潑不進啊老爺!」
  
  趙光耀那素來無往而不利的名帖都被拒了不下十回,他自然是知道如今的縣衙是何等森嚴,倒也沒因為此事遷怒。
  
  「滾!」
  
  那小廝如蒙大赦,又磕了兩個頭,屁滾尿流的跑了。
  
  趙光耀在屋裡轉了幾圈,面沉如水,眸光一閃,又對門外喊道:「來人!筆墨伺候,待我書信一封,你即刻送往都昌府府衙!」
  
  不過區區七品芝麻小官兒便如此倡狂,隻手遮天嗎?
  
  既如此,我便叫你當不成縣令!
  
  ——
  
  眼見著衙門上下又迅速忙碌起來,偏晏驕還是無事可做,只好去買了兩頭豬,分別作了風乾和薰制兩種臘肉,結結實實掛滿一整個房梁。
  
  她特意留下一大塊紋路尤其美麗的五花肉,剁成肉泥,加上雞蛋和揉碎了的豆腐,捏成嬰孩拳頭大小的肉丸,先下鍋炸成金黃色,然後再加上大骨湯,慢慢熬煮。
  
  本來她是習慣加胡蘿蔔碎的,但大祿朝如今竟沒有胡蘿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換成豆腐。
  
  岳夫人聽見她乒乒乓乓剁肉時就過來了,親眼看著她動作麻利的攪和肉餡、捏丸子、先炸後煮,便饒有興致道:「這是獅子頭不是?」
  
  「是也不是,」晏驕調了下火,笑道,「我自己瞎胡亂調的味兒,自然是無法與真正的大廚相提並論,索性也不敢妄稱是獅子頭,只胡亂叫一句燉肉丸子罷了。」
  
  老太太笑的前仰後合,「你這名兒倒是質樸有趣,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了。」
  
  她又微微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聞著味兒倒好。什麼大廚不大廚的,都說眾口難調,難不成大廚做的東西,天下所有人都愛吃嗎?或是路邊攤販的簡單吃食,便無人問津?咱們自己吃著好,那就是好了。我看你啊,便是頂頂好的一個大廚!」
  
  晏驕捂臉笑,怪不好意思的,「您老只管哄我。」
  
  「可不是哄你怎的?」老太太一本正經的說,「就是哄你,把你誇得暈頭轉向的,最好日日都做才好呢!」
  
  兩人說笑一回,老太太又去隔壁儲藏室看了那「肉林」,不由得嘖嘖稱奇,「我年輕時倒隱約聽過幾耳朵,說西南那邊也有差不多這樣兒把肉吊起來的吃法,不曾想你也會做哩,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晏驕就笑,「那熏乾的快些,便是最慢的風乾臘肉,年底也就吃上了,到時還怕嘗不到味兒嗎?」
  
  說話間,那鍋金棕色的肉丸子就燉的差不多,愈加 濃烈的香氣爭先恐後從鍋蓋邊緣擠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白色痕跡,香的嚇人。
  
  晏驕約摸著時候差不多,就打開鍋蓋瞧了瞧,見鍋底湯汁已經十分粘稠,閃亮的紅棕色已有些掛壁,便滿意的熄了火,將它們盛到廣口大瓷盆裡,最後從上到下淋上醬汁。
  
  不管是熬粥還是燉菜,但凡需要加水的,最好都一次性加足,不然後期斷斷續續添水,滋味不勻,飯菜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她又取了些提前泡好的菜乾兒,用熱水焯過之後,顏色更嫩更綠,擺一圈兒在肉丸子邊上,整個兒都清爽了。
  
  「晏姑娘!」晏驕才要刷鍋,林平就從外頭急忙忙跑進來,一路上大呼小叫的,與平時少年老成的模樣當真判若兩人。
  
  偏阿苗正巧來送飯,兩人在院門口險些撞到一起,都嚇了一跳,哎呦呦叫起來。
  
  晏驕和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過去問道:「怎麼了這是?撞著了嗎?燙傷了嗎?」
  
  「沒事沒事。」阿苗忙道,手中托盤雖然灑了些菜湯出來,所幸天氣寒冷,湯汁一濺出來也就冷了。
  
  她看了看袖口上好大一塊汙漬,不免心疼,略帶氣惱的對林平道:「你這人也真是,這樣冒冒失失的,我娘才剛給我做的新衣裳,未必洗的掉呢!」
  
  林平急的臉紅脖子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是一味賠不是。
  
  晏驕拉著阿苗看了幾回,確認沒燙傷後,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他也不是有意的,我這裡多得是料子,等會兒我回來,我帶你挑去!」
  
  「我不過隨口一說,哪裡好讓姑娘破費!」阿苗連忙搖頭,又瞪了林平一眼,道,「氣話罷了,我這就去廚房那邊找火鹼洗一洗,也就能拔下來了。」
  
  林平只是賠不是,又說要賠她衣裳云云,到最後,阿苗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胡亂放下飯菜,轉身就跑了,跑出去幾步又停住,反復強調不要他或是晏驕送衣裳,自己洗洗就行。
  
  晏驕失笑,心下卻越發決定要翻一塊清雅俏皮的料子與她。
  
  鬧過這插曲之後,晏驕才有空問林平是什麼事。
  
  林平哦了聲,忙道:「大人才剛接到飛鴿傳說,貌似有大消息,命我趕緊請您過去呢!飯也在那頭一併吃了。」
  
  不等晏驕開口,岳夫人已經麻利的替她裝好大食盒,連帶著那一盆燉肉丸都塞給林平提著,又主動催促晏驕道:「快去吧,正事要緊。」
  
  晏驕略一遲疑,一咬牙,「那我下回再陪您吃飯。」
  
  說完,便也風風火火的走了。
  
  老太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看了許久,忽然就笑了。
  
  「這孩子,人家的丫頭都想著偷懶兒,偏她不忙活著還全身不得勁。」
  
  罷了,便是這樣才好,兩人相互扶持著……
  
  雪停了,但北方冬日裡風一貫大得很,嗚嗚咽咽妖精下山也似,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的疼。
  
  晏驕縮了縮脖子,心下一片火熱,恨不得立刻飛到龐牧哪兒,問問究竟是何線索,以至於素來內向靦腆的林平都這般失態。
  
  二堂那邊的大飯桌也已擺好,多日不見的圖罄今兒也來了,還主動起身把她讓進去。
  
  吃飯的次數多了,座次差不多也固定下:大家基本上默認晏驕佔據龐牧和廖無言之間的黃金席位,齊遠和圖罄再分列兩邊。
  
  「凍壞了吧?」龐牧將一隻精巧的銅質手爐塞過去,又拍了拍鋪了厚實皮褥子的椅子,「先暖暖。」
  
  晏驕道了謝,又搓了搓耳朵,「真冷啊。」
  
  不過短短一段路,她的鼻尖和下巴就都凍得紅彤彤,一雙眼睛也水汪汪的,瞧著可愛又可憐,恰似喵喵叫的小貓兒。
  
  龐牧狠狠瞧了幾眼,又掀開大圓桌的桌布,催促道:「把腿放進去。」
  
  晏驕低頭一看,見桌下赫然擺著兩個大暖爐,將桌布圍住的空間都熏得暖烘烘。暖爐外層立著一圈鐵柵欄似的東西,不怕誰不小心踢到。
  
  大約是暖爐裡加了香料,撲面而來的熱氣裡泛著清爽的柑橘味。
  
  屋裡起著地龍,桌下還有一整個「暖室」,哪怕是個冰棒兒呢,只怕沒一會兒也要冒汗了。
  
  晏驕從善如流的把整個下半身都用厚實的桌布蓋住了,然後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
  
  「這算什麼?還早呢!」見她露了笑模樣,龐牧這才有心情說笑,「十月尚未過完,等到了臘月,更冷幾倍。好歹這還是中原腹地,你若有空去關外瞧瞧,那才叫風雪交加。大風刮的人睜不開眼睛,雪堆得幾丈高,一旦出門,哪怕是白天,若是地上沒有標記,轉頭就找不到門,只好生生在外凍死……」
  
  晏驕聽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又問了許多問題。
  
  眾人早已習慣他們自顧自說話,也不去搭理,只是見林平空手而去,滿載而歸,都條件反射的開始分泌口水。
  
  這是又做什麼好吃的了?
  
  潔白細膩的大瓷盆裡,圓滾滾的肉丸與翠綠的蔬菜相互依偎,下頭是紅褐色的醬汁,看上去分外可人。
  
  這麼香的東西,就該放到肚皮裡好生疼愛!
  
  大家先一人插了一隻肉丸放入碗中,又非常熟練地澆上湯汁,然後狠狠挖下一大塊塞入口中,這才心滿意足的開始討論案子。
  
  龐牧散出去打探消息的鴿子回來了,之前的王慶和劉知文兩名死者的居所雖然相隔千里,但竟還真有共同點:
  
  兩人原本的戶籍並不是那裡,而是十五年前突然身懷巨富的出現,彷彿橫空出世一樣,然後便紮根至此。
  
  晏驕聽得連肉丸子都忘了吃,脫口而出,「真的是報復性的連環殺人?」
  
  龐牧也覺眼前迷霧已能隱約看見曙光,點頭,「十有八九。」
  
  同時滿足多重特殊條件的可能性太低了。
  
  「這還沒完呢,」廖無言看上去胃口很好,又飛快的插了第二隻肉丸子,引來眾人側目,「你們猜我昨日翻閱本縣戶籍檔案之後,是何結果?」
  
  眾人下意識對視幾眼,然後異口同聲道:「趙光耀!」
  
  「不錯,」廖無言一口氣吞了半個肉丸,又喝了兩口水清口,「他雖不是外地的,但還不到二十歲時就拋家舍業,隨商隊四處漂泊,一度杳無音信,趙家人都以為他死了。可不曾想十五年前,他忽然回來了!」
  
  三名富豪,都曾有過數年生死不明的情況,然後又都在十五年前突然出現,這樣的事情已經無法單純用巧合二字解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5 10:45 PM

第41章

  突然冒出的線索讓大家看到曙光,覺得抓住兇手不過頃刻之間,誰知十一月初五,外頭竟又傳來消息:
  
  第三起案件出現了!
  
  都昌府和雲匯府交界的一個小縣城內,土財主秦勇家中突然爆炸起火,一家六口和十多個下人被炸死、燒死,傷者也有許多。
  
  因爆炸助長火勢,緊鄰的一位鄉紳家裡也被波及:院牆垮塌砸死一人,另有角房門窗被引燃,兩名睡夢中的小廝堵在裡面出不來,生生被煙嗆死了。
  
  一般情況下,在這樣敏感的時期,又是照著殺人全家去的,同一人所為的可能性極高,但等真正討論到是否併案時卻出現了分歧。
  
  就連平安縣衙內部,也分了兩派。
  
  「是否有人想趁機渾水摸魚?」圖磬說,「或是其他尋仇的,只是找不到機會,如今發了大案,正好叫別人背黑鍋。」
  
  從作案手段到人數,第三起案件與前兩起明顯存在許多不同,如果僅憑死者也是有錢人這一點就簡單粗暴的併案,似乎缺乏說服力。
  
  劉捕頭他們也是這個意思,聞言便道:「屬下記得前些年曾發過一次案子。有個盜賊入室劫掠,連犯數案之後被捉,審訊時卻對其中三起死活不認。當地官員也覺有異,復又調查,果然捉到另一名歹徒,原來是他故意跟在後頭混淆視聽。若非那官兒心細,只怕要叫第二名人犯逍遙法外了。」
  
  晏驕反駁道:「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模仿犯罪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我個人還是更傾向於併案處理。」
  
  模仿犯罪這個專業術語是她第一次說,不過因為十分淺白易懂,大家一聽也就明白了,都覺得這個形容很是簡潔明瞭。
  
  「模仿犯罪可能是禍水東引,也可能是變態崇拜和追隨,但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見眾人都看過來,龐牧也投來鼓勵的視線,晏驕繼續道:「從犯罪者的角度來考慮,自然是模仿的越像越好,可秦勇一案呢?除了主人家有錢之外,竟無一相似之處。難道犯人會看不出嗎?若這麼簡單叫人斷定為不同兇手所為,豈非前功盡棄?」
  
  圖磬愣了下,不得不承認她的說法似乎更有道理。
  
  龐牧點點頭,「還有呢?」
  
  「前兩起案子發生之前,外界幾乎沒掀起什麼風浪,沒人設防,所以兇手肆無忌憚,」晏驕謹慎分析的同時,又大膽進行犯罪側寫,「他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可以在將被害人一家上下迷暈之後,不慌不忙的挨個割喉。」
  
  「但是現在不同了,兩起大案震驚全國,哪怕是偏遠的村鎮也略有耳聞,不管是官方守衛盤查,還是民間百姓的警惕心,都不可同日而語,他再想故技重施,像以前那樣慢慢來,恐怕不太可能。」
  
  「可是放火就簡單多了。這幾日乾冷又有大風,一旦起火很難及時撲滅。或許他只需要一些油或是炸藥,然後找機會溜進去放一把火,再飛快的消失就好了!」
  
  「這說明犯人對外界資訊非常關注,為了保證成功可以放棄慣用作案手法,細心謹慎卻又足夠瘋狂。他可能不太起眼,看上去很本分,甚至有些可憐,能在很短時間內取得別人的信任或是同情,並且不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更重要的一點是,從第一起案子到第二起案子,中間隔了足足四個月;而第二起案子到第三起案子之間,只隔了不到一個月,作案手段也更簡單粗暴,絲毫不在意會誤傷無辜。這並非是單純距離縮短可以解釋的,更多的還流露出一種緊迫感。很明顯,他知道包圍圈在不斷縮小,開始著急,並漸漸喪失冷靜。」
  
  「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非但沒有暫時隱匿,反而選擇頂風作案,可見其執拗與瘋狂,這種人後期做出再歇斯底里的事都不為過。」
  
  這是晏驕短時間內第二次提到瘋狂。
  
  她緩緩吐了口氣,說出最後的結論,「他從南向北一路犯案,第二、三起案件雖然都在雲匯府境內,但確實在一步步往平安縣逼近。我很懷疑,趙光耀就是他的第四個目標。」
  
  龐牧率先點頭,眼中露出讚賞和喜悅的光芒,「我已聯絡雲匯知府,向他詢問秦勇身份背景一事,想來很快就有消息。」
  
  事實證明,這個快還真是快。
  
  當天下午,雲匯知府派來的衙役就五百里加急到了,不僅帶了雲匯知府親筆書信一封,更有兩案的詳細卷宗。
  
  饒是情況緊急,晏驕也還是忍不住打趣道:「大人好生厲害,我常聽聞官大一級壓死人,那雲匯知府非但官階高,且又不是本地官員,可大人您每每詢問,他竟這般積極的有問必答,難得還考慮的如此周全。」
  
  卷宗這類東西,本就不是可以隨便示人的。
  
  若是尋常縣令向外府知府詢問,只怕非但沒有結果,反而要落一個僭越的罪名。
  
  眾人一陣竊笑,龐牧翻閱卷宗的動作僵了僵,決定裝沒聽到的。
  
  天知道雲匯知府剛上任還不滿兩年,素來兢兢業業,結果短短兩個月內就連發兩起大案,直如五雷轟頂,愁的頭都要禿了。
  
  眼看三月之期一天天逼近,項上人頭隨時可能不保,髮妻更是頻頻暗中垂淚,他就要仰天長嘆,痛恨老天不公。
  
  之前率先向平安縣發公文,未必不是存了求助的心。
  
  這位平安縣令可謂簡在帝心,聽聞聖人隔三差五就要向身邊的人提起,又雲虧待了,其餘重賞更是不計其數。若他老人家能開開尊口,為自己在聖人跟前美言幾句,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哪怕就是貶去西南酷暑之地種荔枝呢,也比直接砍了的強吧?
  
  所以饒是兩人之前素無往來,值此命在旦夕之際,雲匯知府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誰知結果竟比他預料的還好上百倍:
  
  那位年輕的國公爺雖沒明著說要幫忙,可竟直接跟他要起了卷宗,雲匯知府便如黑夜中窺見一點光亮,喜得魂兒都要飛了,但有所問,無有不應。
  
  因前頭那起案子的經驗,這次案子一發,也不必龐牧的書信親至,雲匯知府立刻熟門熟路的把對方可能用到的東西都分門別類的裝好,命人快馬加鞭連夜送來。
  
  龐牧本也沒想到會這麼快,拆開書信之後一目十行的看了,又遞給晏驕,並頗為振奮的對眾人道:「那秦勇,也是十五年前剛來的!」
  
  話音剛落,眾人面上便都露出欣喜之色。
  
  只這一條,就足夠併案了!
  
  晏驕看了信,驚訝的念道:「雲匯府一座採石場內火藥被盜,約莫有近三十斤……」
  
  三十斤?!哪怕這個時候的火藥純度不高,也是個很驚人的量了吧?
  
  「想必這就是此次爆炸原因了,」龐牧對眾人說,「有幾個有經驗的衙役看過了,說是自製土炮,裡頭放了許多尖銳的碎石、瓦片等物,一旦爆炸,威力奇高,好多人就是因為被炸傷而無法快速逃離,進而失血過多或是熏燒致死。」
  
  齊遠對軍火的瞭解遠超其他人,飛快地在心中推演一遍之後,面色凝重的說:「土炮可不是什麼人都會做的,一個鬧不好,先把自己炸死了。而且足足三十斤火藥,若一口氣全用上,死的絕不止這點兒人。」
  
  圖磬點頭,「他果然還要繼續作案。」
  
  他當即請命道:「屬下欲調動西山兵馬,嚴防死守,排查一切可疑人員。」
  
  龐牧當場寫了調令給他,又蓋了大印,「准。」
  
  如果只是針對特定目標的報復也就罷了,可眼見著兇手已經殺紅了眼,如今又得了殺器,保不齊會對其他無辜者動手,必須防患於未然。
  
  書信中還提到另一條線索:那秦勇家中有個密室,裡頭很有幾件名貴器物,瞧著紋樣,頗有西南一帶的風格。
  
  這本不算什麼,可巧就巧在,之前也曾在劉知文家中發現過類似的。
  
  那麼是不是能夠說明,這兩人私下確實存在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
  
  有了這個猜想之後,雲匯知府不敢遲疑,立刻就在信中將自己的推斷說了。
  
  龐牧將卷宗內仔細繪有那些器具模樣的畫兒拿給廖無言看,後者點點頭,「不錯,確實是那一帶的。」
  
  說著,他就指著其中一處肋生雙翅的猛獸紋樣道:「想必大家還記得之前的舉子被殺一案,最後兩名舉子是滇陽人士,而這便是當地的上古神獸之一。古籍中記載,這種神獸性情兇猛卻忠心護主,能於夢中撲殺惡鬼,多為武人所喜,也常被用來鎮宅。」
  
  齊遠嘴快,當即大咧咧總結道:「就是心裡有鬼怕冤魂索命唄!」
  
  廖無言失笑,想了下,倒也跟著點了點頭,「結合本案,真要這麼說,倒也不錯。」
  
  尋常人家便是鎮宅,也不會選這個吧?這事兒怎麼看都透著一股詭異。
  
  齊遠嘿嘿一笑,「若是能找個由頭搜搜趙光耀家就好了,說不得也藏著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兒。」
  
  廖無言笑道:「你想的倒美。即便搜出來又如何?也不過增大懷疑罷了,難不成還不許人家隨手買個玩意兒耍耍?」
  
  說起趙光耀,忽聽圖磬語氣複雜道:「說起來,咱們將那趙氏兄弟關入大牢,豈非恰恰救了他們性命?」
  
  眾人頓時一陣沉默。
  
  對啊。
  
  就目前的線索來看,趙光耀確實很可能就在受害者名單上掛了號,若照兇手迄今為止的手段,他那兩個作惡多端的兒子肯定也跑不脫。
  
  但現在不同了,那倆畜生在牢裡啊!
  
  或許牢房平時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可在這種危急關頭,反而是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齊遠狠狠罵了句,眼巴巴看向龐牧,「大人,要不咱們先把他們扔回去?」
  
  扔是不可能扔的,龐牧雖也厭惡趙氏兄弟為人,可也實在做不出明知有危險,偏還要硬把他們往兇手懷裡推的事。
  
  這跟故意殺人有什麼分別?
  
  話雖如此,龐牧還是難免有些噁心,不管不顧的去演武場打了一整套拳。
  
  晏驕也知他心中不快,想了下,便去精心準備了宵夜。
  
  食物天生就有治癒人心的神奇力量,尤其在這寒冷的冬夜,來點熱乎乎的東西真是最美不過。
  
  薰制的臘肉已經可以吃了,她慷慨的取了一大塊切成薄片,在砂煲內的米飯上擺了厚厚一層,又點了些泡發切碎的青菜乾兒。
  
  經過薰制的臘肉結實緊緻,紋理鮮明,刀切下去會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還能感受到那種特有的彈性。
  
  一個好廚子僅憑手感就能判斷食材的好壞,只是簡單的切肉動作,晏驕就很肯定自己這批臘肉做的非常成功。
  
  煮飯的空檔,她挑了根最肥嫩的排骨剁成麻將大小的塊,煮去血水後先炸至微微焦黃,這才正式調味開煮,稍後加入事先泡發的豆角干翻炒後細細的燉。
  
  灶膛內的柴火劈劈啪啪的燒,鍋內菜餚咕嘟咕嘟冒泡,香氣漸漸充滿了這間不大的廚房。
  
  豆角干吸飽湯汁後重新豐盈起來,蔬菜的清香和肉類的醇厚肥美一點點融合,等到最後,豆角軟爛入味,排骨也入口即化,只需要用牙齒輕輕一帶,自己就乖乖從骨頭上脫落了。
  
  大口的肉固然過癮,可偶爾吃到帶脆骨的部分,咯吱咯吱,別有一番滋味。
  
  一飯一菜裡都有肉,夜裡吃了不免膩味,她又取了幾條新鮮胡瓜,大刀拍碎後只用蒜泥和香醋拌勻,酸辣可口,清爽開胃。
  
  這會兒的胡瓜都是洞子貨,價格奇高,就這麼小小兩條,放在外面都能買一隻肥雞了。
  
  打完拳的龐牧心情平靜不少,洗過澡後又回到書房內翻看卷宗,聽說晏驕過來,還有些驚訝。
  
  「這麼晚了,天氣又冷,你.....」他還沒說完,就看見對方手上端的大托盤,聞到裡頭飄出來的濃烈香氣。
  
  對上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他便再也說不出旁的話,忙一手穩穩接過沉重的托盤,另一隻手直接把人拉進來,轉身時還抬腿將門踢上。
  
  「你莫不是個半仙能掐會算,不然怎知我餓了?」他笑道。
  
  姑娘辛辛苦苦做的,他便是再蠢,也知道這份心意要細細領受的。
  
  晏驕莞爾一笑,也覺得意,「你晚飯吃的不多,又去練武,冬日裡不餓才怪。」
  
  說完又眨眨眼,「我也餓了。」
  
  兩人相視而笑。
  
  龐牧讓她進裡面隔間坐了,又去倒熱茶。
  
  因是晚上,正經喫茶不免走了睏,他便取了麥仁茶,滾滾煮了一壺。
  
  這還是他上回見晏驕在元山寺吃的香,特意打發人出去買的。原本想著挑個時候送過去,誰知一忙活起來,竟給忘了,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晏驕在他面前打開了那個不斷從縫隙中拼命散發香氣的砂煲,「那個是我自製的煲仔飯,可惜有些倉促,材料不足,不過滋味兒應該不壞。」
  
  那煲仔飯上一層肥瘦相間的肉片,邊緣與沙煲接觸的地方還在微微顫抖,不時炸出一個油花,顯然剛從火上拿下來不久。
  
  經過烹調之後的肥肉呈現美麗的半透明,隱約可以看見底層的米飯。瘦肉是深沉的紅棕色,表面一層油光,引得人垂涎三尺。
  
  「這就是害你前陣子忙的人仰馬翻的臘肉?」龐牧一臉稀罕,又湊近了聞了口,「果然與尋常肉不同。」
  
  說完,他又聞了聞,不大確定的說: 「似乎有些果香氣。」
  
  「正是!」晏驕用勺子直接插到砂煲底部,連著脆脆的鍋巴一併挖到碗中,「風乾的那些還沒好哩,這是果木薰制的一批。」
  
  其實煲仔飯這種東西,最適合一個人抱著砂煲大口大口的吃,不過考慮到夜已深,又有別的菜,他們兩個分著吃剛好。
  
  吃飯麼,本就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下頭是焦黃的鍋巴,中間是雪白的米飯,再往上是晶瑩的臘肉片和碧瑩瑩的蔬菜,一層層好看極了。
  
  「好巧的心思,」龐牧讚歎一回,狠狠挖了一大口,又夾排骨吃,只覺滿口鹹香,鮮美無比,連連點頭,「這個也好。」
  
  晏驕哢嚓哢嚓嚼鍋巴,心想真香啊,改天應該單獨做點鍋巴,當零嘴。
  
  啊,說到香脆,蛋捲似乎也不錯呢,中間再抹一點甜甜的紅豆沙或者綠豆沙,哦,棗泥也好……
  
  她的眼睛無意中掃過外面書案上的卷宗,忽然想起一種近乎荒唐的可能,「假如趙光耀真的是目標之一,自己必然有感應,他會不會索性自己也犯點事兒,去找兩個兒子獄中團圓?」
  
  龐牧被她的突發奇想驚的嗆到了,忍不住笑起來,斬釘截鐵道:「不會。趙光耀極其自負,這種人只信自己不信旁人,不見棺材不落淚,別說他自己進來,只怕這會兒還在想法子往外撈人呢!」
  
  他說的沒錯,趙光耀確實在想法兒撈兒子。
  
  前頭那幾個被殺的只是沒本事,死就死了,可他趙光耀可不一樣,只要對方敢來,直叫他嚐嚐什麼叫有來無回!
  
  他命人入城打探之後,很快就有了消息,意外得知那新晉仇人竟然就是連日來避而不見的縣令,登時怒極反笑。
  
  「好好好,怪道這樣囂張,原來衙門就是他自己開的!不過區區一個縣官兒,竟也想拿捏我?」
  
  他立即又向都昌知府寫了第二封信,裡頭除了信紙之外還夾了厚厚一遝銀票,叫人連夜送去。
  
  卻說都昌知府孟徑庭接到趙光耀第一封信時,本不以為意,覺得區區一個外鄉人,自己堂堂知府難道還彈壓不住?只要原告沒話說,想來龐牧貴人事忙,也不會太過計較。
  
  可等趙光耀的第二封信到了之後,他就恨不得跳起來往自己臉上抽幾巴掌,然後將這燙手山芋丟得遠遠地。
  
  龐牧,他娘的趙光耀你這鱉孫竟然讓本官壓制龐牧?!
  
  孟徑庭火燒火燎的在書房裡轉了幾個圈兒,招來心腹,「你速速將這兩封信都原樣退回去,只說我出門巡視去了!」
  
  見他難得驚慌,師爺十分不解,上前道:「大人,他不過一介縣令,即便與州等同,可到底矮您兩截,何苦畏懼?」
  
  自家大人拿錢替趙光耀辦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偶爾也能得些好處,怎的偏偏這次就不成?
  
  孟徑庭正愁沒處發洩,抬頭罵道:「你懂個屁!」
  
  要真是一介知縣就好了。
  
  他明面上是知縣,可又哪裡是簡單的知縣!真當國公的名號是假的嗎?
  
  自己這知府放在地方上,倒是能看,可在人家那超品國公面前算個屁!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身上只有知縣一個光杆兒名頭,終究是與聖人幼年相識的情分,那可是從龍之功!與他作對,跟與聖人直接做對有何分別?誰人敢惹?
  
  孟徑庭越罵越氣,越想越害怕,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個不停,又神經質的喃喃道:「趙光耀啊趙光耀,你這廝害我好苦,真是害苦了我!」
  
  「……望大人命那小賊即刻放人……」
  
  聽聽,這說的叫人話嗎?
  
  「吾命休矣!」孟徑庭越想心越涼,索性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滿臉頹然。
  
  「趙光耀啊趙光耀,你這混賬,生了兒子卻不好好管,如今惹到不該惹的人頭上,竟還要拖我下水。」
  
  「不對,他必然不會無緣無故抓那趙家崽子,想來已經知道趙光耀多年來的惡行,如今便要尋個由頭發作了。」
  
  「對了!」他忽的站起來,驚恐不已道,「或許,或許他本就有意留下趙光耀與我通風報信,到時來個順藤摸瓜人贓並獲,便要對我開刀了!」
  
  這世上的事情就是怕聰明人多想,就好比現在,孟徑庭越想越覺得許多原本正常的事情也都不正常了,而龐牧的所有動作都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就好比前任平安縣令,說不定壓根兒就不是自動離任,而是私底下還犯了旁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如今事發被……抓了!不然天下之大,他龐大爺為何偏偏要來這平安縣?
  
  剿匪?真的是山匪嗎?
  
  再往深處想一想,又或許,他的意思,便是聖人的意思!
  
  孟徑庭的腦袋裡嗡的一聲,完了!
  
  朝廷這潭水真的太深了,他竟不能參透一二!
  
  那師爺原先不知道龐牧的底細,這會兒聽自家主子顛三倒四的一說,也是嚇破了膽,情急之下忙進言道:「大人,左右前任縣令已經走了,人不在跟前兒,無從對質,您就是否了又如何?那平安縣到底不是您的直接轄下,且這山高皇帝遠的,您只說自己被蒙蔽了,一無所知,不就完了嗎?」
  
  「胡言亂語!」心煩意亂的孟徑庭猛的一甩袖子,面容慘白,「你真當他是尋常武夫那般好糊弄嗎?但凡騙過他的,早不知投胎幾回了!」
  
  保不齊上任平安縣令這會兒墳頭草都一人高了!
  
  說完,他乾脆伏案大哭道:「完了完了,老夫辛苦經營半生,真是一朝失蹄,全都完了呀!」
  
  那就是個煞星殺神!手底下不知掛了多少萬的人命,如今仗都打完幾年了,西北幾國說起他的名字來還能止小兒夜哭!本官有幾個腦袋夠他砍,幾條老命夠他搓磨?
  
  悔不當初,真是悔不當初啊!
  
  自從知道自己手底下來了這麼一尊大佛之後,孟徑庭簡直是寢食難安,生怕對方什麼時候找到自己頭上。
  
  素來愛財如命的他甚至當機立斷,迅速斬斷了絕大多數銀錢往來,努力兢兢業業清正廉潔。
  
  天可憐見,十數年寒窗苦讀,他立志就是當個貪官呀!結果這還沒撈回本來,竟就被迫走上了清正廉潔的路子?真是有苦說不出。
  
  還有百姓為表感激,偷摸的送紅雞蛋,他真是心情複雜,百感交集:他差這幾個紅雞蛋嗎?他想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的!
  
  孟徑庭這輩子都沒這麼虔誠的乞求過:求求您老了,趕緊他娘的升官兒吧!
  
  本想著好歹還有趙光耀這個財神,偶爾偷偷摸摸幹一筆,也算不虧了。可萬萬沒想到,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趙光耀那老匹夫直接就幹了筆大的:直搗黃龍,頭一回出手就惹到了祖宗!
  
  孟徑庭心中翻江倒海的,思來想去,就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是甕中鱉,龐牧之所以不直接動手,也是想給自己主動坦白的機會……
  
  是了是了,自己好歹是聖人親自任命的正四品知府,如今他沒有尚方寶劍在手,哪裡能說殺就殺?
  
  想到這裡,孟徑庭忽然又覺得有了一線生機,不由得欣喜若狂,連忙命人磨墨鋪紙。
  
  死道友不死貧道,趁著事情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還是趕緊主動坦白的好。
  
  左右壞事都是趙光耀自己做的,他不過……從犯,對對對,最多被流放!好歹還能有命在。可若一意孤行,等到那殺神登門,一怒之下砍了自己腦袋……
  
  都說無巧不成書,好事兒壞事兒都趕到一塊兒去了。
  
  孟徑庭的認罪書還沒送過來,可龐牧面前卻已經站了一個登門說要主動認罪的。
  
  「韓老三,你說要認罪,認什麼罪?」龐牧略感詫異的看著堂下惴惴不安的韓老三,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對方的又一種套近乎的方法。
  
  大堂上很冷,這會兒又開著門,冷風呼呼的從外灌進來,可韓老三卻渾身冒汗。
  
  龐牧猛地抬高聲音,「你擊鼓鳴冤,此刻卻閉口不言,難不成要戲耍本官!」
  
  韓老三猛地一抖,咬咬牙,突然高高的撅著腚,以頭鑿地道: 「大人,小人,小人要舉報那趙光耀威逼小人窺探大人行蹤!」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5 10:57 PM

第42章

  韓老三是來投誠的。
  
  他老老實實交代了趙光耀命他按馬尋人的事,「外頭的人只說他是個善人,可小人卻知道這是個糟爛腸子,但凡他叫小人打聽什麼事兒了,就必定在憋壞水。」
  
  「大人您固然英明神武,可猛虎架不住群狼啊,他又與那知府孟徑庭勾結,保不齊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
  
  「小人,」韓老三吞了吞唾沫,帶著點諂媚的說,「小人也是來跟您示警啊。」
  
  龐牧玩味一笑,身體微微前傾,「你替趙光耀賣命多久了?」
  
  韓老三的身體抖了抖,額頭上啪嗒落下兩滴汗來,哆哆嗦嗦道:「六,六七年了吧。」
  
  「你們是如何勾結在一處的?」龐牧繼續問道。
  
  韓老三聽不大出他的心思,偷偷抬眼看了下,就見龐牧背後的齊遠眼睛裡似乎都帶了殺氣,韓老三頓時打了個哆嗦,忙重新埋下頭,「小人沒什麼本事,早年就開了賭場,後來縣令,啊,是您前頭調走的那個,把小人抓了進去,說要砍頭。昔日那幫稱兄道弟的人非但不幫忙周旋,反而搶了家私錢財跑路……小人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可又過了大約半月,竟然稀裡糊塗被放回去!就連賭坊貼的封條,也都撤了。」
  
  「小人後來才知道是趙光耀從中調和,又送了那縣官兒一大筆銀子。趙光耀當時便已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大人物,小人與他素不相識,卻蒙此大恩,當真是感激到了骨子裡。」
  
  「小人雖不是個東西,卻也曉得知恩圖報,便開始替他賣命。」
  
  龐牧輕笑一聲,聽不出喜怒,「既如此,趙光耀也算你昔日舊主,你可知眼下做的這背主忘恩的事,最叫人不喜 ?」
  
  背叛這種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這樣的忠心,自己可用不起。
  
  「小人知錯,」韓老三急得滿臉通紅,忍不住高聲喊道,「可,可小人是有苦衷的!」
  
  一開始,他也不過跑個腿兒、傳個話、打探下消息什麼的,後來趙光耀見他做事勤勉,嘴巴又嚴,便漸漸分派了更內幕,也更見不得人的事。
  
  韓老三雖然壞,卻還沒到喪盡天良的地步,時間久了看得多了,也覺膽戰心驚。
  
  趙光耀與本地知府、知縣沆瀣一氣,一手遮天,背地裡做了不知多少骯髒事,隨便哪件捅出去都會引發一陣軒然大波。
  
  他知道太多見不得人的內情,只怕提出脫身那日,便是氣斷身亡之時。
  
  就在這個時候,龐牧來了!
  
  他剛一來,便秉雷霆之怒,一舉清除平安縣內山匪,又連破幾起大案,還清理了縣內許多諸如賭場、妓院等汙穢場所,現在更是連趙光耀的帳都不買。
  
  韓老三別的不行,看人卻很刁鑽,立即就敏銳的覺察到這位縣令恐怕不像表面上看著那麼簡單,只怕在朝中有大靠山。
  
  正好趙光耀又說要找人,韓老三一聽就知道是龐牧,當下便留了個心眼兒,哄著來人將事情原委說了。
  
  他就知道,機會來了。
  
  「你著實打得好算盤,」龐牧冷笑,「不過是想藉本官之手扳倒趙光耀罷了。你過去幾年內為虎作倀乃是不爭的事實,有今日實屬咎由自取,竟也想全身而退?」
  
  被窺破心事的韓老三抖若篩糠,整個人都好似被雷劈了,哪裡還敢有不好的心思?
  
  他磕頭如搗蒜,幾乎帶了哭腔,「大人饒命啊,小人知罪了,可常言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小人如今想學好了,確實想學好了!」
  
  「那趙光耀確實是個十惡不赦的,若能除了,也算造福百姓不是?」
  
  龐牧嗤笑出聲,漫不經心道:「你也說他與知府孟徑庭勾結,而本官不過小小知縣,能奈他何?」
  
  韓老三乾笑,努力賠著笑臉道:「實不相瞞,小人自認看人頗有一套,那孟徑庭小人也是見過的,確實頗有氣勢,可卻實在無法與大人您相提並論。」
  
  之前他只是不確定龐牧是否還會步上一屆縣令的後塵,繼續與趙光耀和孟徑庭勾結,所以遲遲不敢動作。可如今看來,只怕要動真格,自然不必再等了。
  
  龐牧只是似笑非笑看著他,也不說話。
  
  韓老三被看得渾身發毛,口舌發乾,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齊遠忽然嘿嘿笑了兩聲,不懷好意道:「哪怕土匪入夥還要有個投名狀呢,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了幾句話就想叫大人信你?」
  
  龐牧勾了勾唇角。
  
  韓老三心頭一動,膝行向前,「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齊遠看了看龐牧,繼續道:「替我們留意一個人。」
  
  韓老三喜形於色,「大人儘管放心,找人那是我的老本行!只是不知找什麼人?」
  
  既然對方沒有直接把自己攆出去,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龐牧朝外招呼一聲,「去請晏姑娘過來。」
  
  不多時,晏驕過來,問明原委之後就把之前反復整合過得嫌疑人側寫細細描述一遍。
  
  韓老三一聽就呆了。
  
  多年來,他盯過的人無數,可這沒名沒姓甚至連個大體模樣都沒有的,怎麼找?
  
  龐牧又道:「什麼時候這投名狀有了苗頭,再說改邪歸正的事。」
  
  韓老三喃喃幾聲,一咬牙,「是!」
  
  他才要告退,卻又被叫住,還以為事情出現轉機,結果龐牧一開口,他腦袋就嗡的一聲,「怎,怎麼還要打?」
  
  龐牧摸著下巴道:「如今本官同趙光耀勢如水火,你無緣無故過來,又全須全尾的出去實在可疑,未免露了馬腳而功虧一簣,還需委屈你做個苦肉計。」
  
  說罷,便抽出一支紅籤子丟下堂去,「來啊,將他打上十板子!」
  
  韓老三有苦說不出,挨了一頓打卻還要謝恩,被抬走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晏驕不太確定的問:「此人也算惡名昭彰,可信嗎?」
  
  「一半一半吧,」龐牧想了下,「劉本曾與我說過,韓老三確實想要抽身上岸,可沾水容易,上岸卻難,如今來找我,倒也在情理之中。」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此人是個歪才,雖然結交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但恰恰就是這些人消息最靈通,又不會惹人懷疑。若果然能為我所用,日後不知能省多少事。」
  
  晏驕恍然大悟,「大人思慮周全,是我多慮了。」
  
  「多慮總比輕信好,今日我打了他板子,也是叫他長個記性。」龐牧笑笑,又微微吸了吸下鼻子,「你又鼓搗什麼吃的了?竟這樣香。」
  
  「蛋捲,」晏驕順勢抬起胳膊來聞了聞,果然衣袖上也有淡淡香氣,笑道,「被煲仔飯的鍋巴勾了昏兒,就想著弄些香香脆脆的東西來磨牙。」
  
  「煲仔飯?什麼鍋巴?」齊遠敏銳的捕捉了兩個新詞彙,「我怎麼沒吃過?」
  
  「沒吃過就對了。」龐牧毫不留情的堵回去,又起身道,「走,我也去瞧瞧那蛋捲到底是什麼模樣。」
  
  齊遠就小聲嘟囔:「只需你們自己偷著開小灶,哼,這次被我抓個正著,我偏要跟去全吃了!」
  
  三人回到小院兒時,就看見阿苗和杏花兩個小丫頭扒著廚房門,眼巴巴瞅著,見晏驕回來便如同等待鳥媽媽回來投餵的雛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眼珠子都亮了。
  
  「姑娘!」
  
  「姑娘你回來啦!」
  
  岳夫人聽見動靜從裡面走出來,見龐牧和齊遠也來了,便笑道:「你們倒是會來,晏丫頭才弄了稀罕零嘴兒,又香又脆。」
  
  晏驕重新繫上圍裙,將那些微微有些沉澱的麵糊再次攪拌均勻,然後一手小刷子,略沾一點油往鍋底刷一層,另一手拿勺子舀了麵糊澆上,然後用刮板略略刮平。
  
  可惜沒有專門的小不沾平底鍋,不然壓根兒不用這麼費勁。
  
  麵糊在眾人的注目下一點點凝固,趁它還沒徹底變乾,晏驕飛快的抹了些紅豆沙,然後用筷子夾著一個邊捲起來。
  
  等晏驕又做了一個綠豆沙的,一個棗泥的,第一個就已經徹底乾透了。
  
  她的動作輕巧靈敏,好像就只是一刷、一抹、一抖,然後一個個圓筒狀的蛋捲就乖乖落到盤子裡,越摞越高。
  
  蛋捲既有奶香又有蛋香,滋味醇厚悠長,中間的豆沙、棗泥餡兒甜絲絲的,混在一起吃就不會顯得特別乾,簡直美味加倍。
  
  晏驕一時貪心,餡兒弄的多了些,麵糊用光之後還剩不少。
  
  她還沒說話呢,齊遠就自告奮勇道:「白放壞了可惜,我替你吃了吧!」
  
  這一臉的大義凜然,瞧著可真像是為人排憂解難呢。
  
  眾人紛紛投以鄙視的目光。
  
  阿苗忙道:「姑娘,做豆沙包!」
  
  杏花也說:「姑娘,做棗花糕!」
  
  「豆沙卷!」
  
  「山藥糕!」
  
  「銅鑼燒!」
  
  晏驕失笑,想了下,「炸麻花兒吧。」
  
  她要炸的是那種發麵的大麻花,中間可以夾餡兒,蓬鬆柔軟,十分好吃,既能當點心,也能當個早飯。
  
  大雪這天,龐牧照例過來陪老娘吃早飯,主食是叫什麼肉夾饃的,一個外酥裡嫩的烤白饃從中間剖開,裡頭塞著滿滿的醬肉,一口下去簡直香的掉渣。
  
  龐牧吃的連連點頭,「這個倒好,費一回事能頂好幾頓,帶著出去也方便。」
  
  晏驕就斜眼兒看著他笑,「我倒是能時常備著,出去辦案帶它也不難。」
  
  頓了頓,又意味深長的補充一句,「只要大家還吃得下。」
  
  她這個語氣,這個表情,頓時叫龐牧腦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現出某些慘烈的畫面。
  
  他的喉頭上下聳動幾回,好算堅持住了。
  
  「人總要吃飯,」他有點兒心虛的說,「回數多了,習慣了也就好了。」
  
  死人他們固然是不怕的,可就怕噁心人!
  
  岳夫人笑咪咪的看著自家兒子挨欺負,朝外面灰濛蒙的天上看了兩眼,「正好這個日子,只怕又有一場大雪好下。」
  
  才說完,林平就熟門熟路的摸過來,面帶喜色的說:「大人,韓老三來了,說是有消息了!」
  
  龐牧和晏驕對視一眼,哪裡還坐得住?二話不說扯了張油紙,包住啃了一半的肉夾饃,又呼嚕嚕喝了兩口粥,這就風風火火往外走。
  
  這動作這架勢,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老太太看的直笑,「可算是應了才剛那話,可不就是便利?」
  
  說著,又叫人去將廚房裡剩下的白饃饃都照樣切開,也學著晏驕那樣往裡頭塞肉,滿滿噹噹裝了一個大籮筐,又用小棉被蓋好了。
  
  「再去大廚房叫些湯水,一併送去前頭二堂,就不遠不近的擱在火爐邊上,告訴那兒的人看著點兒,估計這群孩子還都沒正經吃飯呢,等會兒該餓了。忙的天昏地暗的,別再頂風冒雪的灌了滿肚子涼氣。」
  
  來的是韓老三和一個鼻青臉腫的瘦小男子,正跪在堂下捂著臉嘶溜,顯然被打得不輕。
  
  龐牧麻利的抹了抹嘴角的肉夾饃渣子,去案後坐了,「果然有消息了?」
  
  「是!」韓老三忙指著身邊的男子道,「這是小人手底下的夥計,慣會找人的,因鼻子奇靈,人送外號狗鼻子。」
  
  龐牧等人不自覺就想起圖磬……
  
  龐牧趕緊甩甩頭,不耐煩地打斷道:「本官沒工夫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只說結果。」
  
  韓老三縮縮脖子,推了狗鼻子一把。
  
  狗鼻子頭一次見龐牧,只覺這人殺氣甚重,唬的不得了,加上臉上又疼,說起話來就有些含糊不清。
  
  「小人,嘶,小人這幾日帶著兄弟們往來於各個城門口和各處酒樓客棧,倒真是找到了一個大人所說的,只是,」他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了眼,「只是略有些出入。」
  
  晏驕忍不住開口道,「你只管說就是。」
  
  她畢竟不是專業做犯罪側寫的,而且線索有限,略有出入也屬正常。
  
  「是個女人。」
  
  「什麼?」眾人一聽,俱都愣了,「女人?」
  
  「千真萬確!」狗鼻子本就畏畏縮縮的,見他們反應這樣激烈,就更怕了,忙漲紅著臉為自己辯解,「小人打小就,就幹這個,旁的不敢說,這是男是女,天下沒人瞞得住!」
  
  說到最後,竟是滿臉的驕傲。
  
  偏韓老三也在一旁跟著點頭,很是與有榮焉的模樣,「是是是大人,小人也敢替他擔保!」
  
  眾人:「……」真不知是該佩服還是鄙視了。
  
  龐牧捏了捏眉心,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
  
  狗鼻子抹了把臉,底氣倒是比剛才足了些,說話也更順溜了。
  
  「那人是三天前入城的,果然如幾位大人所言,矮矮壯壯,馬上還馱著一口大箱子。小人找機會湊近了聞過的,確實有股火藥味,雖然很淡,卻瞞不過小人的鼻子。」
  
  「小人生怕弄錯了打草驚蛇,一連跟了兩日,她卻未曾開口說過一個字。小人想了一回,便去順了她一個錢袋子,又故意露出破綻,果然,果然被她打了……」
  
  他捂著臉哼哼幾聲,「那脾氣爆的很,瘋子似的,又會功夫,下手忒狠,若不是巡街的衙役路過制止,小人差點兒給她打死了。不過好歹也算聽她罵了句,果然是西南一帶口音!小人這才敢確定了,不敢耽擱,忙去找了三哥。」
  
  龐牧啼笑皆非,心道果然是鼠道,倒也算機靈,是個可用之人。
  
  想那兇手也不是善類,狗鼻子跟了三天,她未必沒有覺察,若真的什麼都不做,反而可疑。
  
  可如今狗鼻子上去偷東西,前頭一切鬼祟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龐牧叫人取了十兩銀子和藥給他,「為衙門辦事,必然不會虧待你,只一點,嘴巴要嚴。」
  
  那狗鼻子活了大半輩子,受盡白眼,自認也沒個人樣,可如今竟然也開始為衙門辦事了!
  
  他喜得渾身發癢,也不覺得疼了,又顛三倒四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這才跟著韓老三去了。
  
  一出門,他就將那兩個五兩的銀錠子分了一個給韓老三,又點頭哈腰道:「多謝三哥提拔,沒想到我狗鼻子竟也有這一日。」
  
  韓老三只怕沒機會表現,又哪裡瞧得上區區五兩銀子?又推還給他,只是笑道:「你自己拿皮肉換的,三哥要這個卻成了甚麼王八?大人給的,你只管揣著就是,只要好生幹,好日子還長著哩!保不齊什麼時候呀,外頭的人也要叫你一聲狗爺!」
  
  狗鼻子被他三言兩語勾了魂兒,果然順著想了一回被人尊稱狗爺的情景,喜得口水都要流下來,越發賭咒發誓的要賣命了。
  
  韓老三看著他,只覺便如同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倒也難得有了幾分真心,當即點撥道:「那位大人是個務實的人,你我說的再天花亂墜也不管用,我冷眼瞧著,只要咱們將他老人家吩咐的事做好了,有些用,還怕沒有出頭之日?」
  
  狗鼻子如今唯他馬首是瞻,點頭如啄米,當即胡亂塗了藥膏,又改了裝束,帶了另一個人去客棧外頭蹲守去了。
  
  又過了兩日,大雪忽降,狂風大作,漫天雪花被吹得嘩嘩作響,直打的人臉疼。
  
  晏驕看了一陣,覺得這個天氣只怕也出不去門,倒是應該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擺一個咕嘟嘟冒泡的熱鍋子,痛痛快快放開膀子吃一頓。
  
  吃到渾身冒汗,再來一點酸酸甜甜的山楂飲,看著外面大雪紛飛,想想就舒坦。
  
  誰知正熬骨頭湯呢,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兵甲摩擦之聲,卻是前所未有的人馬調動。
  
  她心頭一動,忙取了新得的大氅披上,急匆匆出了院門。
  
  風很大,雪花瘋狂的往臉上拍,晏驕被刮的晃晃悠悠,眼睛都睜不開,沒留神一腦袋紮到一個人身上。
  
  「晏姑娘?」是齊遠,「這個天兒你出來作甚!」
  
  晏驕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嗆得咳嗽幾聲,忙拿袖子摀住嘴,大聲道:「是出事了嗎?」
  
  「我們要去抓人,」聽到動靜的龐牧過來,表情嚴肅道,「你跟我娘都在院子裡待著,別去外面。」
  
  晏驕頭一次見他這樣鄭重,莫名緊張起來,「很棘手,是不是?」
  
  龐牧猶豫了下,到底點頭,「狗鼻子說看見那人在做土炮。」
  
  不能再等了,一旦土炮做成,指不定又要傷多少人。
  
  晏驕猛地瞪大眼睛,「土炮?!」
  
  這他娘的可就超綱了啊,怎麼能動用熱武器!
  
  「你也不必擔心,」見她這樣,龐牧反而笑了,「我以前對著大砲的時候多著呢,土炮又算的了什麼?你只管等著我回來吃飯就是。」
  
  見他這樣從容鎮定,晏驕瘋狂跳動的心臟也漸漸平靜下來,當即點頭,「那好,你,你們可都要平平安安的回來啊。」
  
  龐牧笑笑,眼神溫柔,「好。」
  
  齊遠捂著腮幫子,默默別開頭。
  
  他娘的,倒牙了。
  
  晏驕一步三回頭的原路返回,走了幾步,到底不放心,又轉身看著他們,見龐牧果然還站在原地,定定看著自己,也笑了。
  
  「我等你們回來吃飯!到時候叫著圖大人和廖先生一併過來!」
  
  話雖如此,可晏驕實在對古代的熱武器防禦手段不大放心,回去熬湯底也心不在焉的,水熬乾了都沒注意到。
  
  反倒是老太太經歷過不知多少回,氣定神閒的,故意說些別的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好孩子,天闊跟你說過他以前的事沒有?」
  
  晏驕果然被勾住,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兒,「都是我自己猜的。」
  
  老太太就拉著她的手笑,「你是個聰明孩子,估計也猜的差不多了,他以前南征北戰的,打過不知多少仗。有好幾回,那前頭密密麻麻擺開的是幾十萬大軍!站在城牆上,只見黑壓壓一片,那都看不到頭兒!」
  
  「胡人兇殘,又不耕種,每每過不下去了,就來邊境騷擾,搶東西不算,還殺害百姓!」
  
  「他們可真是壞啊,都不是個人,把那些百姓的頭都砍下來,日頭影裡摞成牆……」
  
  類似的事情晏驕不是沒在史書上看過,可此刻岳夫人用質樸的語言親口講述,還是給她帶來無比的衝擊力。、
  
  她彷彿親眼看到兇殘的胡人,揮起雪亮慘白的彎刀,哈哈大笑著,割麥子似的,斬下一顆顆頭顱。
  
  手無寸鐵的漢人成排倒下,滾燙的血從斷裂的脖頸噴湧而出,濺到空中,紅的刺眼。
  
  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情緒在晏驕胸腔中翻滾,她的眼眶酸澀,鼻腔發脹。
  
  恰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震天響的爆炸聲,震得地面都抖了幾抖。
  
  晏驕的心神猛地拉回來,刷的起身往聲音來處張望,「是土炮?」
  
  不是說火藥不純嗎?怎麼這麼大的威力!
  
  她恨不得飛到現場一探究竟,又怕自己去了反而給人添亂,只是拉磨的驢子一樣,在屋裡一個勁兒的轉圈。
  
  老太太有心安慰,可見她實在聽不進去,只得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終於重新傳來人馬騷亂之聲,晏驕一陣風似的捲了出去。
  
  外面亂糟糟的,不少士兵身上臉上都黑乎乎的,還有的隱約見了血色,晏驕越看越害怕,越怕越找不到人。
  
  她抓住一個士兵,聲音發顫的問:「龐牧呢?」
  
  她連大人都忘了叫。
  
  那士兵見是她,咧嘴露出一口與皮膚形成鮮明對比的白牙,指了指前面,「跟圖巡檢說話哩。」
  
  晏驕驟然放下心來。
  
  她突然特別想見龐牧,發瘋似的想見。
  
  她提著裙子一路狂奔,厚實的斗篷在身後甩成一條直線,在空氣中劈啪作響。
  
  風雪很大,她看不清大家的臉,可一口氣衝到前院,隱約瞧見前面站著的幾個人時,她一眼就認出中間那個是龐牧。
  
  她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忽然見那人似有所感的轉過身來,腦袋一熱,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只想衝過去。
  
  她也真的這麼做了,只是忘了提裙子。
  
  太丟人了。
  
  臉朝下往地面砸過去的瞬間,晏驕這麼想著,可下一刻,就落入熟悉的懷抱。
  
  龐牧整個人幾乎是飛過來的,剛才面對土炮都沒這麼緊張,生怕懷裡的人摔疼了。
  
  兩人姿勢不算好看的抱在一起,誰也沒說話,風雪再大,卻也能清楚地聽見對方的呼吸。
  
  雖然都說龐大人英勇神武,有過多少輝煌的功績,可一直到現在,晏驕感受到實實在在的溫暖,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是落了下來。
  
  就聽龐牧在她頭頂笑道:「這麼大個人了,還總是冒冒失失的。」
  
  晏驕失笑,在他盔甲上蹭了蹭臉,「不是還有你接著我麼。」
  
  話音剛落,就聽龐牧的心跳好像瘋了似的。
  
  她噗嗤一樂,剛一抬頭,兩人就齊齊痛呼:
  
  她的腦袋磕到了龐牧的下巴。
  
  兩人一個捂腦袋,一個摸下巴,對視一眼,噗嗤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6 11:09 PM

第43章

  劫後餘生的眾人精神還都亢奮著,也不知是誰帶頭起哄,百十號士兵就都嗚嗚的喊起來。
  
  龐牧順手將晏驕拉起來,替她拍拍身上的雪,朝周圍笑罵道:「嚎甚麼嚎,只顧搗鳥亂!」
  
  見他心情頗佳,眾人起哄越發賣力。
  
  就聽人堆兒裡扯著嗓子道:「哎呦呦,這青天白日的,都拉上小手了!」
  
  眾人哄笑不已。
  
  龐牧下意識又捏了捏。
  
  嗯,又細又滑,嫩豆腐似的……
  
  他老臉皮厚的,自然沒什麼,可姑娘家面皮兒薄,被人如此打趣,保不齊要惱,誰知才要戀戀不捨的鬆開,掌心的小手反而握緊了。
  
  他一愣,下意識看向晏驕,對方歪頭看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滿臉都是落落大方。
  
  龐牧不由得一陣狂喜,天靈蓋都好像要被掀飛了,只是傻笑。
  
  後頭廖無言和圖磬聯袂而來,見狀不覺失笑,異口同聲道:「傻人有傻福。」
  
  才不是因為自家家眷還在路上而嫉妒呢!
  
  眾人笑鬧一回,這才各自散去,晏驕也正好問龐牧方才的抓捕情況。
  
  說起這個,龐牧倒也有些感慨,「所幸準備充分,雖炸塌了半邊客棧,也傷了幾個兄弟,到底沒有性命之憂。我已吩咐醫官盡力救治,也發了撫卹銀子,叫他們安心養傷。」
  
  晏驕驚訝道:「竟連客棧都炸塌了?」
  
  龐牧點頭,「可不是麼!第一波炸起來的時候,好些人都懵了,馬都嚇跑好幾匹。」
  
  若是普通火藥自然不會有這種威力,可那兇手不知何方神聖,也不知是對上次的爆炸結果不滿意還是怎的,竟又在這短短幾日裡對火藥進行了提純!更特意將土炮內包裹的碎瓷片、石子打磨的格外尖銳,殺傷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有幾個士兵太靠前,躲閃不及,直接就被炸下樓來,若不是穿著鎧甲,只怕這會兒人就沒了!
  
  晏驕聽得都驚呆了,「還能提純?她到底是什麼來頭!」
  
  「這個謎底只怕要過幾日才能揭曉了,」龐牧顯然也十分好奇,「她功夫不輸一般士兵,又有土炮,更以百姓性命要挾,兄弟們為速戰速決,下手難免重了些,還動了迷煙。她到最後頗有同歸於盡的意思,若不是迷煙生效,老齊上去一腳踢遠,咱們這會兒運回來的也只會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饒是這麼著,她也把自己炸的夠嗆,傷上加傷,失血過多,還中了迷藥,醫官說怎麼著也得兩天後才能醒了。」
  
  他說的簡單,也沒有過多修飾,可饒是這隻言片語中,晏驕也不難想像當時的緊張。
  
  她忍不住看向龐牧,上上下下的打量,生怕看漏了什麼,「那你有沒有事啊?」
  
  見她一張小臉兒都嚇得皺巴了,龐牧便笑著高舉雙臂,站在原地轉了個圈,「我自然沒事,且好著呢。」
  
  他老大一個人,身上還穿著滿是血污和灰塵的甲胄,偏要做出這種企鵝似的動作,實在好笑。
  
  「行啦,我看完了,」晏驕笑著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漱更衣,等會兒叫上齊大人他們,今兒吃骨湯鍋子呢!」
  
  本來呢,這樣冷的天,合該吃點辣辣的發汗,可圖磬和廖無言都是不太能吃辣的,只好先做香醇骨湯,回頭再找張鐵匠另打一口鴛鴦鍋。
  
  不過也不錯,這些日子大家通宵達旦的,都有些上火了,正好用溫和滋補的骨湯養一養。
  
  見晏驕終於帶了笑模樣,龐牧又想起來剛才兩人跌在一處的情景,心頭就有些癢癢的。
  
  他搔搔鼻子,忽然小聲道:「再給拉個手唄。」
  
  風太大,他的聲音又太小,晏驕竟沒聽清,只是本能的睜大眼睛問:「什麼?」
  
  龐牧忽然覺得心跳的特別快,臉上也熱乎乎的,竟有點不大敢直視她的眼睛,忙乾咳一聲,別彆扭扭的道:「就,拉個手……」
  
  之前只是他自己有這個心思也倒罷了,可如今,眼前的姑娘在眾人面前大大方方表達了自己的情誼,得到回應的他狂喜之餘,竟突然患得患失起來,反倒不如以前放得開了。
  
  聽清對方的話之後,晏驕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這年頭的人都這麼純情的嗎?你好歹也是威風堂堂一個大人物,現在竟然連拉個手都要打申請?
  
  她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臉逗他,「那我要不給呢?」
  
  「啊?」龐牧的嘴角都耷拉下去了,不過還是故作無所謂的道:「那,那就不拉……」
  
  話是這麼說,可這老大一副身軀都由內而外的散發了點委屈和失望。
  
  咋就忽然不給拉了麼!
  
  唉,想把手!
  
  晏驕終於沒忍住笑出聲,抿著嘴兒往前一伸手,「嗯。」
  
  「嗯?」龐大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大轉折驚住了。
  
  然後晏驕就親眼看著他的五官從下垂狀態刷拉拉提上去,眼睛裡都要冒出星星來了。
  
  他咧著嘴笑了幾聲,有點兒緊張的搓了搓手,彷彿碰什麼易碎寶貝似的小心翼翼的拉住,又飛快的瞟了下晏驕的臉色,然後才一點點握緊了。
  
  啊,真好啊!
  
  雖然是寒冬,可龐牧還是覺得好像有一朵朵嬌嫩噴香的小花兒,從兩人交握的手那兒迅速綻放,一路開到他心裡去啦!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笑,只覺得其實寒冬臘月也並不難熬。
  
  「大人成功捉了連環滅門慘案的兇手,可算大功一件呢!」晏驕笑道。
  
  「嗨,什麼功勞不功勞的,」龐牧搖頭,「能趕緊把案子結了,大傢伙兒都安心過個好年才是正經,不然這吃飯都沒滋味了。」
  
  功勞什麼的,他還不夠多嗎?早就封無可封,君不見聖人已經提前連他兒子、閨女的爵位都許了嗎,實在無甚滋味。
  
  哎,等會兒,那才一子一女,可回頭自己要是跟晏姑娘生多幾個,豈不是不夠分的?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龐大人嚴肅的想著,越琢磨越覺得這事兒正經挺要緊,兩隻眼睛就有點不受控制。
  
  嗯……晏姑娘這腰肢細細的,可屁股……
  
  「哎呦!」耳朵上突如其來的疼痛瞬間喚回國公爺的思緒。
  
  晏驕擰著他的耳朵,雙頰泛著紅暈,磨牙道:「看哪兒呢!」
  
  虧她才說了老實,結果一個錯眼,就發現這人竟偷偷打量起來,真是的,還得寸進尺了是不是?
  
  龐牧趕緊搖頭,「沒,沒看哪兒!」
  
  晏驕又狠狠擰了下,這才撒開,又甩開他抓著自己的另一隻手,「色狼!」
  
  說完,竟丟下龐牧跑了。
  
  龐大人緊趕著追了兩步,還沒跑出去多遠呢,齊遠這沒眼色的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抓著他問:「哎大人,我那刀是不是在您那兒?」
  
  刀個屁!
  
  現在誰還管你的刀!
  
  晚上衙門上下都加了餐,一片喜氣洋洋,龐牧他們也過來吃鍋子。
  
  骨湯熬了整整一下午,大油都撇乾淨了,只剩下純白濃湯,裡頭又加了紅棗、菌菇並三色防風驅寒滋養補體的藥材,香的嚇人。
  
  晏驕提前做了凍豆腐,炸了酥肉,泡發了木耳、銀耳和其他幾樣菌子,又切了幾斤羊肉、豬肉片,並一些個內臟,買了豆芽、胡瓜等幾樣洞子貨清口,滿滿噹噹堆了一桌子。
  
  往鍋裡下菜之前,眾人先各自舀了一碗湯底慢慢喝。
  
  幾口下去,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逐漸被驅逐,身上竟漸漸有些發汗的意思。
  
  廖無言便笑道:「且不說鍋子,如今天寒,每日喝喝這湯也不錯。」
  
  圖磬夾了酥肉吃,難得主動在飯桌上發表評論,「這肉這麼做著,滋味兒倒好。」
  
  晏驕笑道:「這不值什麼,回頭兩位的家眷來了,咱們再吃鍋子,再炸酥肉,人多聚在一處豈不更熱鬧?」
  
  說的兩人都笑了,齊齊點頭,「確實。」
  
  火苗不斷舔舐鍋底,湯慢慢沸騰起來,把裡頭的紅棗顛的上下起伏。
  
  是時候下菜了。
  
  肉片很薄,只是夾在筷子尖兒上往鍋裡飛快的涮幾下,待它微微變色捲曲就能入口。若是動作不夠利索,煮的老了,就不好吃了。
  
  倒是凍豆腐可以先丟下去,慢慢地煮,不然不入味呢。
  
  晏驕看了會兒才想起來缺什麼,粉皮啊!
  
  大祿朝已經有了紅薯,只是才剛興起來不久,百姓們大多做了主食,哪裡會有人想到精加工?
  
  晏驕一邊嚼著羊肉捲一邊飛快的想著:粉皮咋做來著?
  
  齊遠齜牙咧嘴的吞了一塊滿是汁水的凍豆腐,又喝一口酸甜冰涼的山楂飲,這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笑道:「可算抓著了,這一個月來都急的什麼似的,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嘴上都起了好幾個大泡,如今總算能喘口氣。」
  
  大家紛紛點頭,顯然深有同感。
  
  前些日子辛苦,廚房也有意改善伙食,趙嬸子的廚藝生生給逼的進步不少,可因為大家都心神不寧,根本嘗不出味兒來。
  
  如今重擔放下,總算是有心情生活了。
  
  晏驕往鍋裡下了幾個雞肉丸子,「旁的也就罷了,可竟是個女人,實在是意料之外。」
  
  那樣的身手,那樣的狠辣,大家都本能地以為是個男人了。
  
  「誰說不是!」齊遠拍著大腿道,「前頭那證人也不知怎麼看的,生生給咱們帶跑偏了,要不是那什麼狗鼻子有兩下子,回頭咱們只盯著男人們,誰知得抓到猴年馬月去!」
  
  「第一眼你認出來了?」圖磬戲謔道。
  
  齊遠一時語塞,砸吧下嘴兒,撓頭道:「這倒也是。」
  
  他們這提前得到消息的見了,頭幾眼都沒敢認呢,更別說是匆匆一瞥的證人了。
  
  廖無言沒去現場,倒也聽得入神,笑道:「既如此,大人還需重獎那狗鼻子。」
  
  龐牧也笑著點頭,「自然,你們都是知道我的,英雄不問出處,只管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如今他立了功,賞銀自然少不了。」
  
  廖無言頷首笑道:「回頭其他人見了,必然十分艷羨,又見大人您言出必行,說不得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的為衙門做事。如此一來,不僅咱們有了耳目,他們有了正經活計,自然沒空繼續為禍鄉裡,當真是一舉兩得。」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稱是。
  
  龐牧失笑,「我卻沒想的先生這樣遠,不過若果然能有個好結果,倒也不錯。」
  
  晏驕還沒見過兇手,插空問道:「兇手果然女生男相?」
  
  龐牧替她撈了一大勺肉,又把裝著薑棗茶的杯子續滿,「不錯。」
  
  南方人身材本就略矮小些,偏她又生的粗壯,眉眼粗糙,滿身肌肉疙瘩,莫說如今天冷穿得厚實,看不出什麼身材,只怕就是夏天,也沒多少人會第一眼就把她看做女人。
  
  晏驕順著他說的使勁想了一回,到底想不出,不覺搖頭失笑。
  
  「對了,那趙光耀如何了?」她忽然又想起來那位偽善人,「弄清事情始末之前可千萬別跑了。」
  
  「跑不了,」龐牧胸有成竹道,「韓老三和我的人都在盯著,咱們抓到人的事他還不知道。」
  
  頭兩起案子被公示各處,可第三起一來時間緊,二來百姓們已經足夠警惕,若貿然公開只會徒增恐慌,龐牧便做主按下不提。
  
  今兒他們出去抓人也是打的別的幌子,是以城中百姓只以為是哪裡來的狂徒,又見被抓的是個女人,還真沒幾個往連環殺人案上考慮。
  
  眾人邊吃邊聊,氣氛熱烈,待到七、八分飽時,又取了一紮手切麵吃了,因鍋中已有許多肉汁,滋味醇厚,用來煮麵再好不錯。
  
  三天後,兇手醒來,案件正式進入最後的審理。
  
  根據律法規定,案犯抓捕地官員有權即刻提審,也可以等到原案發地官員來了之後一併審理。
  
  因本案牽涉地點多且分散,廣印知府短時間內根本趕不過來,最後只有雲匯知府屈文清陪同審理。
  
  兇手傷的確實很重,一條腿被炸的血肉模糊,這會兒動作稍大了還在滲血,右臂直接炸掉了一截,小半個下巴也緊緊裹了紗布,瞧著很是嚇人。
  
  短短三天根本不足以養好傷,龐牧倒也沒勉強,直接就在病床邊審案。
  
  得知齊遠救了自己之後,她沉默許久,半晌才啞著嗓子道:「殺人償命,你們便是這會兒救我,我也活不久,何苦來哉?」
  
  確實是滇陽一帶口音。
  
  「你是犯人,該不該死,該怎麼死,本該由法律決定,」龐牧淡淡道,「若人人都如你這般,怒急攻心便惡狠狠殺幾個人,完了之後一刀抹了脖子算完,那還不亂套?又將朝廷法紀置於何地!」
  
  做下數樁大案,害幾十名無辜人慘死,惹得百姓們驚慌失措,哪裡能這麼便宜就叫她死了?
  
  「朝廷?法紀?」他只是實話實說,卻不想那兇手反而冷笑起來,眼神陰毒道,「若果然有朝廷,有法紀,我又何苦親自動手!」
  
  眾人飛快的對視一眼:有故事!
  
  屈文清是頭一次面見龐牧,對他萬分推崇,哪裡聽得了這話?當即不悅道:「此言差矣,難不成天下皆是昏官?即便當年負責此案的官員不得力,可這位龐大人卻及能幹。」
  
  那人憋了半日,忽然道:「我可以從容赴死,保證絕不自尋死路,好叫你們明正典刑,可有一條,那位趙大善人一定要死在我前頭!」
  
  「我要親眼看著他死!不然我死不瞑目!」
  
  屋裡眾人都安靜下來,聽這名自稱劉嬌秀的女子緩緩道來。
  
  不過話說回來,她剛一報了名號,大家的表情便不免有些微妙:
  
  就這個身板,這個兇性兒,到底哪兒嬌,哪兒秀了!
  
  劉嬌秀家裡兄弟姐妹九人,根本養活不起,爹娘一早就把她賣了。她兒時倒還頗有幾分清秀,原本人販子是想放在手裡調理幾年,再賣與大戶人家做丫頭。
  
  可人算不如天算,劉嬌秀越長越歪,六七歲時,已經比他手中許多小子們都健壯粗糙了!
  
  人販子也傻了眼,可又無可奈何,只好將她當做贈品一般,隨手賣給一戶人家。
  
  「我的主人,實在是很好的人,」說到這裡,劉嬌秀臉上這才有了點帶著追憶的溫暖,眼神也柔和起來,「那時他們才不過二十來歲年紀,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溫柔和氣,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旁人都笑話我,可他們卻覺得我很好,給我吃,給我穿,還教我功夫,簡直拿著我當自己的孩子!」
  
  龐牧忽然出聲問道:「他們姓甚名誰,作何營生?」
  
  劉嬌秀說:「男主人叫劉方,女主人卻沒得姓名,只是偶爾聽男主人喚她阿雯,下頭人也只叫夫人。他們平時帶著幾個手下做些走南闖北的買賣,也順道打家劫舍,日子過得很是快活。」
  
  眾人:「啥?」
  
  這就是你口中的好主人?
  
  然而劉嬌秀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始終堅定地認為,這對讓她吃飽穿暖又有了全新人生的夫妻,便是自己一輩子的恩人。
  
  「那一年,他們又帶著我北上,偶然遇見了出來討生活的幾個人,見他們可憐,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便將這幾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收了!」說到此處,劉嬌秀眼睛都紅了,渾身發抖,身上幾處傷迅速滲出血來。
  
  一旁的醫官見狀趕緊上前,重新灑了藥粉包裹。
  
  「當年他們那樣落魄,身無分文,過得連狗都不如,是我家主人!給他們飯吃,帶他們發財!他們本該感恩,為主人出生入死!」
  
  「我十三歲那年,主人家裡終於添了小公子,」劉嬌秀滿臉溫柔的說,「兩位主人也攢夠了銀錢,便決意回滇陽老家安心度日,教養孩兒。」
  
  圖磬不由得低聲冷笑,還安心度日,教養孩兒,再教一個偽裝成商隊的劫匪出來嗎?
  
  「那幾年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劉嬌秀感慨道,忽然眼睛裡又迸出光來,「老天有眼,不甘心叫我兩位主人明珠蒙塵,第二年,竟就在我家主人買的一座山裡發現了金礦!主人大喜,帶著我們學習勘探開採之術,很快便積累了巨額財富。」
  
  「後來,也不知哪兒來的野人,對我家主人說了什麼,他忽然召集部下,說他之前做了許多錯事,如今國家危難,周邊諸國虎視眈眈,正是需要銀錢的時候,他決意將金礦獻給朝廷,以作兵馬之需。還說他也想投軍,又叫下頭的兄弟們一起。」
  
  「我實在不懂這些,可只要是主人說的,我便聽從。」
  
  「但趙光耀這些畜生,託我家主人蔭庇,過了幾年人模狗樣的好日子,早就失了性情,哪裡捨得放棄?從軍苦,一去九死一生,他們哪裡敢!」
  
  「奈何主人威望甚高,饒是他們心中不情願,也知反對無望。」
  
  「主人一生英明,唯獨信錯了人!」劉嬌秀咬牙切齒道,「趙光耀那四個狗雜種眼見著金礦留不住,主人竟還真採買馬匹,準備帶著兄弟們投軍去,竟起了殺心!」
  
  「他們在兄弟們的飯菜裡下了藥,當晚便殺的殺,燒的燒!還,還將已經身懷六甲的女主人給,給輪番糟蹋了!」
  
  「我命大,他們戳了我七刀都沒死,趁亂爬了出去,落入河中,被一上山砍柴的老伯救了。接下來幾年,我一邊養傷,一邊眼睜睜看著趙光耀等人搖身一變,成了大財主!」
  
  「我實在看不下去,也知自己勢單力孤,一時半刻奈何不得,索性報官,誰知那時的官兒已經被他們收買了,非但不審理,反而倒打一耙,要置我於死地!」
  
  劉嬌秀冷笑連連,眼神陰毒的說:「我當時便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必要手刃這些賊子,給我主人,給上下六十七名兄弟報仇雪恨! 」
  
  因本案前後牽十數年,滇陽本地知縣都換了四五個,查起來破費工夫。
  
  龐牧一面寫了奏摺,一邊又給西南的舊識飛鴿傳書,託他們代查,另一頭,便直接命人將趙光耀拿了!
  
  一開始,趙光耀只是矢口否認,可一看到劉嬌秀的臉便瞳孔劇震,脫口而出,「你,你是人是鬼!」
  
  早在傳王慶和劉知文被殺時,他就猜到是有人來復仇了,可他猜了一圈,竟沒想到是在他們看來早就作骨化灰的劉嬌秀!
  
  「趙光耀,你這殺主背信的王八,合該老天有眼,留我一條命,代我家主人看你遭受報應!」劉嬌秀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既快意,又悲痛,一張臉都扭曲了。
  
  她的傷口又滲出血來,將半張臉都染紅了,合著外面陰霾的天和呼嘯的狂風,可怖至極。趙光耀突然一股寒意上頭,整個人都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
  
  「鬼,你是鬼!」
  
  「對,我就是鬼!」劉嬌秀猩紅著雙眼大吼道,「我就是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厲鬼,來取你狗命!」
  
  案子塵埃落定時,已至臘月二十三,聖人親發聖旨,判原滇陽縣令,今禮部侍郎斬立決,又將趙光耀抄家問斬,家中知情者一律斬首,其餘人等或殺或賣,皆有龐牧酌情處置。
  
  趙光耀父子三人砍頭那天,幾乎大半個都昌府的百姓都來了,那些多年來受他們欺壓折磨,卻無處控訴的百姓們紛紛痛哭出聲,對著龐牧磕頭呼喊,又撿起地上石頭,狠狠對著這幾個人面獸心的混賬砸去。
  
  與他們相比,還沒來得及殺害本地居民的劉嬌秀,反倒更清靜些。
  
  親眼看著趙氏父子的頭顱落地,頸子裡滾燙的血衝出半人高,冷硬如劉嬌秀也不禁對著青天撕心裂肺的哭喊起來:
  
  「主人,你們看見了嗎主人!」
  
  「我報仇了,我替你們報仇了啊!」
  
  劉嬌秀死了,死在這距離她最留戀的地方千里之外的陌生縣城,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心。
  
  事後,晏驕不止一次的跟龐牧說起她口中那位主人,若是沒有趙光耀四人,究竟會是何種光景?
  
  「古往今來,多有土匪出身的名將,」龐牧很冷靜地說道,「此人心狠手辣,卻也有勇有謀,若果然能履行帶手下部眾參軍的承諾,或許……」
  
  他沒說下去,因為即便說了,也都改變不了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6 11:19 PM

第44章

  轉眼就是臘月二十五,晏驕算了日子,跑去城外張鐵匠處取訂製的鴛鴦鍋。
  
  臨近年底,雪下的越發頻繁,這會兒太陽一出來就有些化了,城外不少地方都成了泥塘子,才出城門沒多久,小白馬四條腿兒的下半部分就都變成黑灰色。
  
  它還挺委屈,哼唧著咬晏驕的衣袖:腳腳都髒了!
  
  晏驕失笑,「還挺愛乾淨,行了行了,回去找個暖和地方給你洗一洗。」
  
  她笑著拍了拍它的腦袋,熟門熟路的從口袋裡掏出個蘋果,手上一使勁掰成兩半餵給牠吃。
  
  見晏驕來了,張鐵匠還往她身後瞧了眼,「今兒怎麼是姑娘一個人來?」
  
  「不過來取口鍋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晏驕笑著往自己手上哈了哈氣,「再說了,大家也都忙得很。」
  
  光是年底各處往來公文並轉過年來二月的縣試準備就把龐牧折騰的一個腦袋仨大,晏驕也不好意思為這點事就去煩他,更不可能動用公共資源。
  
  「姑娘怪能幹的,」張鐵匠接了票子核對了,去裡間取出一大一小兩口太極模樣的鐵鍋,「案子也斷得,馬兒也騎得。姑娘且瞧瞧,可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晏驕一看這鍋子就油然生出一種親近和激動,拿過來摸了好久,不住的點頭,「對的對的,真是辛苦您了。」
  
  人少的時候就用小的,人多的時候就用大的,再不怕為口味糾結,簡直完美。
  
  「這是極簡單的,」張鐵匠笑道,「回頭您再有什麼想做的,只管來找我,保准又快又好又便宜。」
  
  晏驕道了謝,將鍋子仔細裝到布袋裡,這便告辭。
  
  張鐵匠親自送她出來,臨行前還不忘叮囑,「雖是白天,到底出了城,姑娘忙完就趕緊回家去吧。」
  
  臨近年底了,不光衙門裡忙活,只怕外頭那些偷兒啊地痞的也都忙呢。
  
  旁的不說,外頭確實夠冷的,晏驕也怕錯過了廖夫人一行人的到來,拿好東西後就打馬疾馳。
  
  結果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前頭張鐵匠才剛說了叫她當心,在距離城門還有三五里地時,突然從道旁竄出來一個人,熟練地往地上一滾,就開始捂著胳膊哼哼。
  
  「哎呀,縱馬撞人啦,胳膊折啦!活不成啦!」
  
  晏驕看著自己跟他之間至少一丈遠的距離:「……」
  
  感情這是碰上古代版碰瓷兒了?
  
  小白馬被急剎車搞得有些不高興,衝著地上那人就狠狠噴氣,又抬著蹄子要往他身上踩。
  
  那人雖驚訝卻不慌亂,當即麻溜兒的又往前滾了滾,然後嚎的更大聲了。
  
  到底馬兒年輕,沉不住氣,若果然被激怒,真踩上去,那可真是壞事了。
  
  晏驕趕緊拉住了,又把剩下半個蘋果餵給牠吃,皺著眉頭對地上的人道:「究竟怎麼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大過年的,我不愛跟你計較,趕緊把路讓開。」
  
  那人動也不動,只是瞇著眼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幾遍,越發不想走了。
  
  「好俊的小娘子,你把大爺撞斷胳膊了,動不了了!」
  
  他方才老遠就看明白了,這女子穿著富貴,腕子上戴的是金,頭上插的是玉,胯下寶馬說不得也是名種良駒。難得竟單人一騎,可不是他的買賣來了?
  
  晏驕安撫著躁動的小白馬,聞言冷笑出聲,「你讓不讓?」
  
  「不讓!」那人嬉皮笑臉的橫在路上。
  
  「當真不讓?」
  
  「當真不讓!」那人說完,竟就扯開嗓子假惺惺的哭嚎起來,那破鑼一般的聲音混在北風中分外淒厲,引得零星幾個過往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距離城門也有一段距離,守城士兵根本看不見聽不著,儼然是絕佳作案地段。
  
  晏驕環視四周,見圍觀百姓中不乏青壯,可竟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熱鬧,還有的人不住指指點點的議論說笑,全然沒有出手的意思。
  
  那碰瓷的人越發得意,非要她身上首飾,或是現銀。
  
  見雙方僵持不下,人群中總算有人出聲,可一開口就把晏驕氣個倒仰。
  
  「姑娘,你就聽他的吧,」一個中年婦人勸道,「免得自己吃虧。」
  
  「是哩,」又有一人道,「他常年做這個,是個出了名的潑皮,衙門也不管的,你這細皮嫩肉的,莫要傷了才好。」
  
  晏驕都給他們氣笑了,反問道:「合著我失了金銀,反倒還要感激他高抬貴手不成?我在衙門待了小半年了,卻從未聽過有苦主告過,又哪兒來的不管?」
  
  話音剛落,零星的笑意便稀稀拉拉的響起來,壓根兒沒人在意她說的什麼「在衙門待了小半年」。
  
  有個大娘一副我很懂的樣子,「老爺們都忙得很,如今過年,越發要左手吃酒,右手吃肉,哪裡會理會這等小事?頭兩年也不是沒人告過,可最後怎麼著?還不是給人打出來?」
  
  晏驕最聽不得這種想當然的汙衊,待要辯解,卻見那些人都跟著笑起來,輕鬆愉悅中透出麻木和愚昧,她頓時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世人總喜歡相信自己相信的,旁人再如何說,又哪裡聽得進去?
  
  那潑皮見百姓們幫腔,更是得意,才要說話,卻見那馬背上的小娘子忽然衝自己招招手,笑咪咪的道:「你來。」
  
  她本就生的好看,這樣一笑,便如春花綻放,惹得他半邊身子都酥了,登時不自覺的往前湊了湊。
  
  「小娘子。」
  
  晏驕繼續勾手指頭,「再來。」
  
  那潑皮腆著臉往上湊,結果下一刻就聽到耳畔風聲大作,一個黑影猛地壓過來,緊接著便是砰地一聲。
  
  「啊!」
  
  腦袋上一陣鑽心劇痛傳來,他哀嚎著倒地,本能的用兩隻胳膊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
  
  晏驕甩了甩手中鴛鴦鍋,陰測測笑道:「瞧瞧,這不就治好了?」
  
  想訛我?做夢去吧!
  
  潑皮都是在街頭摸爬滾打出來的,哪怕不能打,卻也都能挨打,晏驕頭一下也沒下死手,見他不多時竟又頂著腫了半邊的腦袋揮拳過來,口中還氣急敗壞的罵著「小賤人」,索性也放開了,雙手分別抓著一大一小兩隻鐵鍋,卯足了勁兒,左右開弓上下翻飛,劈頭蓋臉的往他身上砸去!
  
  她常年驗屍、做飯,都是上半身功夫,兩條胳膊頗有力氣,一雙鴛鴦鍋舞的虎虎生風,唯見一團團黑影絢爛,聲勢驚人。此刻又居高臨下佔據地利,很有萬夫不當之勇,打的那潑皮上不得前。
  
  小白馬也是個有脾氣的,見主人都動了手,哪裡還忍得住?當即咧開嘴就往他胳膊上咬,又拿蹄子踢。
  
  那潑皮何曾見過這般潑辣貨?整個人都被打蒙了。
  
  想上前吧,又吃不住揍,整個腦袋都火辣辣的疼;可想走吧,胳膊又被馬嘴咬住,當真是進退兩難。
  
  別說他,路邊看熱鬧的百姓也都驚呆了,一時竟不知該同情誰。
  
  待到最後,那潑皮實在撐不住了,竟帶著哭腔告起饒來:
  
  「姑奶奶,女俠,饒命啊,小人有眼無珠,再也不敢了!饒命啊!」
  
  大冷天的,女子單打選手晏姑娘生生打出來一身汗,聞言又狠狠往他脊背上拍了兩鍋,這才用一隻鍋柄指著他罵道:「好一個不長眼的混賬!你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放著正經營生不去做,卻見天弄這些齷齪,四處恐嚇盤剝,又調戲良家婦女。長了這麼大,也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竟惹得他們如今都為你開脫,還知不知道禮儀廉恥四個字怎麼寫?」
  
  那潑皮顫巍巍哭唧唧道:「姑娘,小人....」
  
  小人沒念過書,確實不知道那四個字咋寫啊!
  
  結果晏驕見他還敢張口,當即柳眉倒豎,不等他說完便繼續罵道:「姑娘也是你叫的?別以為姑娘就好欺負,今兒老娘就教你一個乖,日後見著姑娘,且滾得遠遠兒的!若回頭再叫我遇上,見一次,打一次!便是你胳膊沒折,我也能給你打折了,圓了你這心願!」
  
  說著,她又將那對鴛鴦鍋在空中狠狠揮舞了下,帶出凌厲的破空之聲,嚇的那潑皮跪地求饒不止。
  
  打完了人,晏驕的心氣兒才算順了些,又冷哼道:「別以為苦肉計好用,告個饒老娘就饒了你,我且告訴你,識相的,就立刻隨我去衙門自首!好生改過,重新做人。若是不識相,」她陰森森的笑了幾聲,又舉起手中鐵鍋,「且問問姑娘這鍋饒得過饒不過!」
  
  「晏姑娘?」
  
  她正在體驗做為民除害的女俠威風,忽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不由得渾身一僵,嘎巴嘎巴的轉過身去。
  
  就見背後赫然是一大隊望不到頭的車馬,為首的可不正是熟悉的偶像廖無言和圖磬?
  
  打頭的馬車車窗裡探出來一個呆若木雞的腦袋,帽子歪了都顧不上扶,正是數月前剛來過的王公公。
  
  再看後頭那一群士兵、隨從,俱都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樣。
  
  晏驕:「……」
  
  我日!
  
  這時,一匹棗紅馬踢踢踏踏穿過人群,上頭一個身著紅衣的年輕姑娘,雙眼發亮面帶笑意,看向她的眼神竟是說不出的讚賞。
  
  「這位就是晏姐姐了吧?果然好生勇猛!」
  
  晏驕:「……」
  
  不,我不是!
  
  回去一路上,氣氛都很詭異,有人沉默不已,也有人憋著笑。
  
  廖無言打發一人先回衙門報信兒,又對著後頭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低語一陣,輕笑幾聲,復又打馬上前,對晏驕笑道:「晏姑娘果然是文武全才。」
  
  晏驕心如死灰的往馬車上看了一眼,幾近絕望,「夫人……也在上面?」
  
  廖無言忍笑點頭,又一本正經的安慰道:「她方才也狠讚了姑娘身姿。」
  
  晏驕在馬背上晃了晃,忽然覺得世界都灰暗了。
  
  完球了,偶像一家子都他媽的看見了!
  
  她現在去投河的話,不知來不來得及。
  
  寒風呼嘯,卻不如我內心狂亂;
  
  深冬酷寒,卻不知我身心冰冷……
  
  他們到衙門的時候,龐牧和齊遠等人已經在外頭迎著了,兩人一看見垂頭喪氣的晏驕就開始笑,表情十分豐富。
  
  晏姑娘表示……完全不想理他們!
  
  齊遠笑的渾身哆嗦,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哈哈哈哈哈剛有人來報,說咱們衙門裡出了個神勇無敵鴛鴦雙鍋女仵作,我同大人都惶恐的了不得!」
  
  他一邊說,眾人一邊笑,惱羞成怒的晏驕索性破罐子破摔,復又從布袋中抽出鍋子,翻身下馬,追著他好一頓打。
  
  眾人哄笑出聲,有喝彩的,有勸架的,鬧成一團。
  
  那位紅衣白姑娘也下了馬,跟圖磬並肩站立,笑呵呵看著眼前這一幕,「真熱鬧,我喜歡這兒。」
  
  圖磬一言難盡的看著她。
  
  且說那被隨行護衛們順手綁來的潑皮一看,這女人竟同衙門上下都是一家子,登時如墜冰窟。
  
  聞訊趕來的劉捕頭親自帶人上前拿了,嗤笑道:「你這眼力著實不錯,打劫打到咱們晏姑娘身上來了。」
  
  「晏,晏姑娘?」事到臨頭了,那潑皮似乎才回過神來,看向晏驕的眼神突然充滿了驚恐,「就是那個剝皮切骨的兇殘仵作?!」
  
  早就聽聞今年衙門裡多了一個仵作,雖是小小女子,但端的心狠手辣,什麼摘心挖肺摳腦子,切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多少真英雄好漢子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過是個下三濫潑皮,哪裡惹得起這等兇殘人物?
  
  娘咧,他,他能活著真是萬幸!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翻身跪倒在地,感激涕零道:「多謝姑娘不殺之恩!」
  
  晏驕:「……」我現在能申請殺了他嗎?
  
  理所當然不被允許之後,晏驕拒絕了大家的挽留,一臉絕望的去準備火鍋。
  
  聽說廖先生有一子一女,長子虛歲才十一,女兒就更小了,都是兩個還在換牙期的孩子呢,晏驕還提前給他們做了點小零食,這會兒就都拿出來。
  
  「先不要忙了,」龐牧順著找過來,笑道,「難得人齊全,走,我帶你認認去。」
  
  晏驕瘋狂表示拒絕,欲哭無淚道:「我的名聲毀了!」
  
  神他媽的神勇無敵鴛鴦雙鍋女仵作……天殺的齊遠!天殺的潑皮!
  
  龐牧正色道:「你殺退潑皮,威風還來不及,誰敢說什麼?」
  
  晏驕瞪了他一眼,黑歷史好嗎?
  
  哪怕當時她是隨手從哪兒抓了根木棍呢,也比用兩口鍋打人強啊!
  
  她又羞又氣,一張小臉兒憋得通紅,龐牧想笑又不敢笑,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愛,忙順勢上前拉了她的手,柔聲安慰道:「這有什麼?你能保護自己,我歡喜的很。」
  
  見晏驕還是不說話,他索性道:「巧了,我也有個橫掃四合霹靂單槍大將軍,可不正是一對兒麼!」
  
  晏驕給他逗的破涕為笑,抬手往他胸膛上不輕不重的砸了下,「什麼亂七八糟的,指定是你臨時亂編的。」
  
  龐牧又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笑道:「七分真三分假,我確實有些個名號,比這個更嚇人更可笑的有的是,回頭我慢慢說給你聽。」
  
  現在龐大人拉小手已經非常熟練了。
  
  他這樣用心說話,晏驕也漸漸放開,略一遲疑,換了件新衣裳,果然隨他過去認人。
  
  二堂前頭還有一個平時幾乎不啟用的會客廳,往日十分空曠,此刻卻被填的滿滿的,裡面人聲鼎沸,說笑的、打鬧的,真是熱鬧極了。
  
  晏驕才一進去,裡頭瞬間安靜,緊接著,便有好幾個人面帶笑意迎上前來。
  
  「一別數月,晏姑娘越發能幹了,」王公公上前拱了拱手,絕口不提剛才目睹她當街反擊的情景,笑呵呵道,「來之前我就聽說了,你可是又破了幾樁大案吶!尤其是此番連環殺人,聽說當今聖人都極力推崇吶!」
  
  因聽說龐牧與晏驕還在玩兒那猜來猜去的情趣,啊,不對,是遊戲,王公公也樂得作陪,依舊不挑明自己的來歷。
  
  奈何他不知道的是,晏驕早就猜的八九不離十。
  
  人家都這樣配合了,自己驟然說破豈不尷尬?
  
  想到這裡,晏驕就清了清嗓子,笑盈盈還禮,「才剛路上瞧見王先生還嚇一跳,以為我看錯了呢。您這一來一回的,便是走官道也差不多要三個月,如今一年跑兩趟,豈不是小半年都在路上?著實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王公公笑著擺手,一點兒瞧不出勉強,「難得出京看看景色,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像宮女到了年紀還能申請放出去,他們這些沒根兒的人註定了一輩子都要在宮裡,絕大部分人到死都沒出過京城!好些人就是給生生憋瘋的。
  
  或許外人瞧著他這麼一年兩趟的來回跑很艱難,可他心裡明鏡兒似的。
  
  散心是一回事,關鍵得看聖人打發他出來做什麼!這恰恰就是信任和倚重,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但凡有關這位國公爺的,別說來回仨月,就算三年,他也不怕地位有失。
  
  更別說每每聖人必有賞賜,這可是天下獨一份兒!
  
  王公公又擠眉弄眼道:「我家主子,就是龐大人的好兄弟,還有老夫人,聽說了大人和姑娘在這邊的事蹟後深受觸動,這次又命我帶了好些節禮來,其中單有一車都是給姑娘你的吶!」
  
  好兄弟?老夫人?
  
  捕捉到重要資訊的晏驕越發堅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京中有資格使喚太監,並是能與龐牧稱兄道弟的年紀,這樣的人有幾個?
  
  這幾個月她漸漸深入瞭解了大祿形勢,得知當今上位頗不容易,早年十個兄弟,皇位之爭慘烈異常,到如今連他自己在內也只剩下三個了。其中一個今年都快五十了,另外兩個底氣不足,素來低調,又怎麼可能大張旗鼓的命人從京中送東西過來?
  
  最要命的是,那三個皇子的母妃早就沒了,唯一剩下的能被他們尊為老夫人的……是太后!
  
  其實對此她早就有了模糊的概念,只是因為缺乏關鍵證據,鏈條構成並不完整,一直遲遲不敢下結論。
  
  而現在,成了!
  
  猜測是一回事,能肯定了又是另一回事,饒是心中早有準備,當這個答案徹底浮出水面時,她還是不禁有一瞬間恍惚。
  
  作為一名生在新華國,長在紅旗下的新時代兒女,晏驕自然對封建皇權沒有多少尊重,可饒是這麼著,也掩蓋不了人家手握生殺大權,動動手指就流血漂櫓的威嚴啊!
  
  得虧著常年驗屍練出來的心態,晏驕腦中刮著十七級颶風,面上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方自如,竟無一人看出破綻。
  
  左右她是不想跪下謝恩的,既然王公公和龐牧都裝糊塗,她也樂得偷懶。
  
  簡單粗暴的結束了跟王公公的重逢寒暄之後,晏驕這才看向現場另外兩位成年女性,然後……眼珠子就直了。
  
  美人啊!
  
  真是氣質美人!
  
  在現代社會的時候,她跟絕大部分年輕人一樣看過無數影視劇,也跟風隨大溜的沉淪過許多明星們的完美容顏,可跟眼前這位中年美婦相比,竟都秒成渣渣!
  
  影視劇中從來不乏什麼大家閨秀的設定,明星們也最喜歡吹噓營造自己的氣質,但假的就是假的,當晏驕看到廖無言夫婦站在一處時,腦海中只有四個大字:
  
  神仙眷侶!
  
  她容顏美麗,可比容貌更引人注目的卻是一身從容知性的氣質。
  
  在這一瞬間,晏驕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叫見之忘俗。
  
  恰在此時,那美婦朱唇輕啟,笑道:「晏姑娘這樣看著我,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晏驕刷的紅了臉,心中蕩漾不已:哇,笑起來好好看,聲音也好好聽啊!
  
  她趕緊搖頭,乖巧的不得了,然後一臉誠實的呢喃道:「夫人,您可真好看吶!」
  
  龐牧:「……」
  
  他都忘了這丫頭還有這個毛病了。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哄堂大笑。
  
  美婦也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嬌羞扭捏,見她雙眼澄澈,滿臉真誠,也跟著笑了,又大大方方的說:「過獎了,你也很美麗呀。」
  
  啊啊啊啊我死了!
  
  晏驕激動的渾身發抖:這麼內外皆美的女子是真實存在的嗎?
  
  廖無言的夫人娘家姓董,如今人稱董夫人,她見晏驕如此反應,不禁對相公摀嘴笑道:「之前信上你說有人熱切盼我到來,果然不虛。」
  
  這位姑娘倒是個妙人。
  
  廖無言搖頭失笑。
  
  這會兒晏驕已經在跟白姑娘相互見禮了,神情倒是略略平靜了些,只看著還是異常高興。
  
  白姑娘出身武將世家,自己也是從小練起來的,端的弓馬嫻熟,武藝出眾,渾身上下都透著颯颯英姿。
  
  兩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齊齊笑起來。
  
  白姑娘主動拉了晏驕的手說:「趕明兒我教你兩招,保准打人又疼又不致命。」
  
  剛才她一看就明白了,眼前這位晏姑娘勇敢果決,但確實一點武藝也不懂的。日後若是遇上尋常地痞流氓還好,一旦碰上硬茬,可是要吃虧的。
  
  晏驕笑著點頭,「好。」
  
  這位白姑娘也好好看吶,性子也好,圖大人可真是有福氣!
  
  稍後,廖無言的一雙兒女也跟大家見過,又受了表禮。
  
  輪到晏驕時,她就笑道:「我不比大家身家豐厚,所幸手藝還過得去,這兩日做了幾樣零嘴兒,好歹是個意思。」
  
  說完,她就遞過來一個幾乎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袱。
  
  廖小公子和廖小姐都嚇了一跳,齊齊伸手去接,然後同時被壓得一趔趄。
  
  眾人:「……」
  
  你究竟悄沒聲的準備了多少啊?這得有十幾斤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6 11:27 PM

第45章

  不多時,岳夫人也過來了,董夫人他們便都上前見禮,又是好一陣寒暄。
  
  「許久不見,夫人風采依舊,越發風流出眾了。」老太太對董夫人笑道,「難為你們千里迢迢過來,既來了,且多住些時日。」
  
  董夫人笑著點頭:「正要多叨擾您老人家呢。」
  
  老太太也喜歡人多熱鬧,聞言大喜,「年底了,親朋好友正該多聚聚,你們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算叨擾?都不是外人,莫要外道了。」
  
  又拉著白姑娘上看下看,忽然上前在她頭頂虛虛比劃一下,「我記得去年見你時,還沒這麼高呢。」
  
  白姑娘笑道:「可不是?都以為不長了,誰成想今年開春兒竟又略竄了個兒,那些衣裳都重新做過,我爹娘還說呢,早知便少做些,沒得糟蹋了。」
  
  眾人便都笑,老太太拍著她的手道:「這就是胡說了,你爹娘最疼的就是你,偏你這丫頭貧嘴,我竟替他們喊冤。」
  
  人上了年紀,便越加喜歡小孩子,尤其是聰慧漂亮又有教養的。
  
  老太太對廖家小公子和姑娘分外疼愛,一左一右拉著看個不停,又問了衣食住行,十分盡心。
  
  兄妹倆之前也是見過她的,此刻很快便重新熟悉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對答流暢。尤其是小姑娘,一口小奶腔脆生生的,舉止大方進退有度,好一派大家風範。
  
  然後老太太就拉著學名廖蓁,乳名棘兒的廖小公子意味深長的感慨道:「一轉眼長這麼大了,過兩年竟也要準備下場了。」
  
  說著轉過頭來,幽幽地盯著龐牧,再一次緩緩地重複道:「天闊啊,聽聽,這孩子再過兩年就要下場啦。」
  
  然而你卻連個媳婦都沒討上!就說急不急人吧?
  
  若再不抓緊些,咱家簡直要跟廖先生家裡差一代人了!
  
  龐牧被這突如其來的凝視搞得頭皮發麻,沉甸甸的母愛令他雙肩如負千鈞擔,也只好裝傻,乾巴巴笑道:「廖先生大才,嫂夫人也是京城聞名的才女,棘兒和榛兒必然青出於藍。」
  
  晏驕察覺到老太太的視線似乎往這邊分了一點,也有點臉紅,忙別開頭,轉去跟白姑娘閒談,只偶爾偷看董夫人幾眼。
  
  啊,真好看啊……
  
  殊不知她自以為做的隱秘,可落在外人眼中實在是明顯的很了。眾人見她只是盯著董夫人看,稍後吃飯時便都起哄,叫她坐在董夫人身邊。
  
  晏驕鬧了個大紅臉,哪裡好意思打擾人家夫妻團聚。兩邊推讓一番,到底是讓廖無言與夫人並作,兩個孩子坐在另一邊,晏驕靠著廖蓁坐著,這樣一歪頭,也還能瞧見董夫人。
  
  爹媽長得好,兩個小朋友也都是粉雕玉琢的可愛,大眼睛、長睫毛、高鼻子,以後想長殘都困難。又因家教嚴格,便是坐在飯桌旁也脊背挺直,尚且帶著稚氣的小臉兒肉嘟嘟的,抿著小嘴兒很認真。
  
  晏驕忍不住偷瞟一眼,然後飛快的收回視線,一顆心激動地砰砰直跳,暗自在桌下握拳:老天待我不薄!這輩子值了!
  
  她沒忍住,又偷看一眼;然後又是一眼,再一眼……
  
  左邊的龐牧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低笑耳語道:「且收斂些,孩子都給你看羞了。」
  
  她一愣,下意識看向廖蓁,果然見小少爺雖然還是一動不動的端坐著,但瑩潤如玉的耳朵尖已然微微泛紅。
  
  人多,正是吃火鍋的好時機,稍後鴛鴦鍋上來,好似太極一般一紅一白涇渭分明,煞是好看。
  
  董夫人頻頻點頭,又望著晏驕笑道:「早便聽聞姑娘手藝出眾,心思巧妙,這鍋子常見,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吃法。」
  
  同樣是一口鍋,卻把大家的口味都照顧到了,愛吃辣能吃辣的用紅鍋,反之則用白鍋,誰也不必遷就誰,皆大歡喜。
  
  晏驕給她一句話說的心花怒放,渾身骨頭都恨不得輕了三兩,忙道:「夫人謬讚,只這法子本是我老家那頭興起來的,我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關於她匪夷所思的身世,廖無言也曾在書信中略略提及,董夫人是個溫柔體貼的,生怕她觸景生情,見狀及時打住話頭,又說些別的岔開了。
  
  那鍋中白湯是晏驕花了大力氣做的,十分滋補,眾人先各人舀了一小碗,慢慢的喝,權做潤肺開胃。
  
  因人多,今兒的菜品也多,除了慣常用的之外,晏驕前幾天還特意煮了一鍋豆漿,揭了好些腐竹,如今也都提前泡開了。
  
  見兄妹倆都盯著桌上一盤灰突突的條狀物看,晏驕順勢指著向大家介紹道:「這卻是我前幾日才琢磨出來的,別看現在醜醜的,又硬邦邦,可等煮熟了,吸飽湯汁,又滑又嫩又彈,好吃得很吶。」
  
  廖蓁、廖蘅兄妹倆聞言抬頭,似乎對這種自己剛有疑問,對方便作答的巧合頗為驚訝。
  
  晏驕回了他們一個微笑。
  
  什麼滑嫩彈的,與現在這盤東西的模樣實在相去甚遠,可她素來於飲食一道頗有心得,眾人俱都半信半疑。
  
  白寧白姑娘盯著瞅了兩眼,好奇道:「晏姐姐,這是什麼做的?」
  
  晏驕狡黠的眨眨眼,「你們猜。」
  
  紅薯這種東西雖在大祿朝出現了,但本身地位並不高,而如今這一桌子人大部分都出身權貴之家,只怕沒幾個見過,更別提這樣改頭換面的了。
  
  見她這樣賣關子,眾人果然被勾起好奇心,紛紛七嘴八舌的猜測起來。
  
  一時間,什麼燕窩魚翅也都橫空出世,最貼近的也不過齊遠說的一種水草熬出來的膠:都是不值錢的。
  
  廖無言與董夫人夫婦博覽群書,見識廣博,最愛琢磨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是以就數他們夫婦二人最為專注和投入。
  
  分明眾人都偃旗息鼓了,夫妻兩個還在一臉嚴肅的交流看法,時不時給出一個越來越偏門的答案。
  
  晏驕深刻的體會了一把何謂孤陋寡聞:這對學霸夫婦如今給出的答案裡,她十成十都沒聽過!
  
  若是生在現代社會,這指定是科研攻關小組的夫妻檔。
  
  「哪裡就那麼稀罕了,」她哭笑不得道,「那什麼千年萬年奇草的,我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怎麼可能拿來涮鍋子!」
  
  董夫人微怔,失笑,「說的也是。」
  
  晏驕忽然覺得這樣認真的董夫人特別可愛,便道:「夫人不如先歇歇,等會兒吃了,嚐了味道,或許就有了線索呢?」
  
  董夫人與廖無言對視一眼,深以為然。
  
  可能人骨子裡天生就愛找刺激,除了兩個小朋友之外,在座諸人基本上都勇敢的嘗試了紅鍋。
  
  有吃的慣的,好比王公公,自然是一筷子接一筷子,辣的滿頭大汗嘶溜著嘴還喊痛快;
  
  也有吃不慣的,如董夫人,舌尖兒沾了一點就抱著冰鎮綠豆湯不撒手,只笑著看旁人吃。
  
  晏驕和龐牧不僅愛吃辣,還嫌輕微麻辣的湯底不夠勁兒,又額外加了兩個乾碟蘸著吃,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晏驕吃了一陣,隱約覺得好像有誰在偷窺自己,下意識順著看過去,廖蓁就刷的扭過臉去,繼續正襟危坐,真誠的用筷子扒拉自己碗中潔白的銀耳和腐竹。
  
  晏驕忽然明白了什麼,也不做聲。
  
  過了會兒,小少年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又故技重施,結果一抬頭就見那個漂亮的大姐姐正托著下巴,笑咪咪看著自己。
  
  他的臉刷的紅透了。
  
  晏驕想笑,卻又怕傷害到小少爺的自尊心,便清了清嗓子,見大家都在說笑,並沒有人注意這邊,這才微微彎了腰,壓低聲音問道:「是不是想吃辣的?」
  
  小孩兒的眼睛睜得溜圓,有種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馬上搖頭,一本正經的解釋說:「不是!」
  
  話雖如此,可一雙眼睛卻還是止不住往晏驕碗中瞟:
  
  紅彤彤油亮亮的,看上去好誘人呀。
  
  京中權貴們頗注重保養,什麼你們還小,脾胃弱,不可過分貪口腹之慾等等,廖蓁也是從小聽到大。所以現在哪怕無人制止,也還是本能的只吃白鍋。
  
  見他渾身上下都寫著想嚐嚐,晏驕輕笑一聲,偷偷取了一副乾淨的碗筷,若無其事的從紅鍋撈了一隻肉丸和一塊喝飽了湯汁的凍豆腐。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轉頭去找龐牧說話,而手指卻戳在碗壁上,一點兒一點兒的,緩緩將碗推了過去。
  
  其實為了照顧大多數人的口味,今天的紅湯也只算微辣,而且這位小少爺也不是小娃娃了,略嘗個味兒應該沒關係,不過多了她可不敢給。
  
  廖蓁張大了嘴巴,顯然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操作!
  
  他忽然有些心虛,下意識往爹爹媽媽的方向看去,發現他們正在專心致志的低頭說話,而胖乎乎的妹妹也抱著碗吃的香,這才略略放心。
  
  誰小時候還沒點兒叛逆的時候呢?
  
  從出生一直乖巧到現在的廖少爺用力抿了抿嘴,心中莫名激蕩起來,突然覺得自己一定要將這件了不得的大事做完!
  
  一直以來,家中長輩教導的臨危不亂在此刻發揮作用,他飛快的將碗拉到自己面前,平靜的吃完了裡面僅有的肉丸和凍豆腐。
  
  啊,真好吃啊!
  
  還想吃!
  
  接收到這眼巴巴的視線後,晏驕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凡事都講究個度,況且她也不大瞭解之前小少爺的飲食習慣和身體素質,實在不好給太多。
  
  好在廖蓁是個懂得分寸的孩子,雖然略有失望,倒也沒有胡鬧,反而因為意猶未盡而越加珍惜方才的經歷,不由得在心中慢慢回味起來:
  
  真香呀……
  
  君子理應懂得感恩,想到這裡,小少爺熟練地整理下因為緊張而微微褶皺的衣袍,對著晏驕做了個揖,輕聲道:「多謝姑娘。」
  
  晏驕:「……噗!」
  
  媽呀,裝大人的半大少年什麼的實在太可愛了,想捏!
  
  哈哈哈哈,他嘴巴裡還有一個洞!還在換牙啊!
  
  「對了,兩天前我們經過前頭一個鎮子時,我遇見一個奇怪的傻子。」白寧正在講述途中見聞,忽然說起一事。
  
  眾人都被這個話題吸引過來,紛紛問道:「怎麼個奇怪法兒?」
  
  白寧想了下才說:「那日我們在前面鎮上歇腳,我想順道瞧瞧有沒有什麼有趣的玩意兒,便帶了兩個人逛去,誰知前頭忽然衝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鬚髮蓬亂,神態癲狂,口中還結結巴巴的喊著什麼救啊殺啊之類的話,當時還把我嚇了一大跳呢!」
  
  晏驕一聽,耳朵就豎起來了,忙問:「是不是有什麼案情?」
  
  「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白寧撫掌道,「本想細問,誰知還沒開口呢,街上好些當地人便哄笑起來,又將那人圍在當中戲耍取樂,旁邊一個大娘告訴我,那人原是個傻子,隔三差五就在街上攔住一些穿戴不凡的人,說著同樣的瘋話。早年倒也有人想幫一回,可問了之後才知道這竟是個孤家寡人,父母兄弟多少年前早就因病死絕了的,又哪裡來的人去救?」
  
  圖磬想了下,道:「或許是早年親人相繼離世,他承受不住打擊,迷了心智也未可知。」
  
  這樣的事屢見不鮮,眾人一聽,也都覺得有道理。
  
  白寧略一思索,頗為唏噓道:「這倒也是,若換做是我,家中親人忽然盡數離我而去,只怕瘋的比他還厲害些。」
  
  說到這裡,她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又道:「倒是可惜他一副好身板,一把好力氣,不然我還想將他收帶在身邊聽用呢。你們不知道,當時許多人取笑他,他便漸漸地怒了,嗷嗷怪叫著,一個人將十多個男人都給打倒了!我那兩個侍衛同時上前,都險些沒按住呢!」
  
  聽了這話,眾人紛紛變色,圖磬也忍不住追問道:「當真?」
  
  白寧睜大眼睛看他,「我何時騙過你?」
  
  圖磬飛快的笑了下,又嘆道:「既如此,那可當真是可惜了。」
  
  白寧身邊的侍衛都是白老將軍親自挑傳的,各個天分高、功夫好,等閒人根本不是對手。可她口中的傻子竟能令其中兩人一時奈何不得,何其可怖!
  
  若果然能招到軍中,稍加訓練,少不得又是一員衝鋒陷陣的絕世虎將。
  
  白寧一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禁笑道:「快別想了,如今仗也打完了,招來也無用。」
  
  她這麼一說,圖磬倒也釋然了。
  
  那頭晏驕就小聲跟龐牧笑說:「真是一物降一物,平時圖大人慣愛板著臉兒,嚴肅的什麼似的,話都不肯多說一句。可如今在這未婚妻面前,瞧瞧,好似春風化雨,柔和的不得了呢。」
  
  「我在外頭也是極嚴肅的,」龐牧順勢表態道,「可你說的話,我自然是聖旨一樣的遵從!」
  
  他們有什麼好看的?看我,你看看我啊!
  
  晏驕兜不住笑,輕輕啐了一口,「呸,吃你的吧,混說什麼!」
  
  董夫人和白寧一行人畢竟長途跋涉,奔波勞碌,吃完飯後大家也沒強留他們說話,兩邊各自招呼了,便分散回去歇息。
  
  然後晏姑娘就飛快的跑去自己小庫房裡查看起來!
  
  一進門,她就被裡頭的珠光寶氣晃的瞇了眼睛,待看過禮單,更是連退三步,脊背靠著牆壁才停住,然後緩緩滑落,眼神渙散,口中喃喃道:「發財了!」
  
  她真的發財了!
  
  且不說那些光輝璀璨宛如霞光的綾羅綢緞,厚實順滑的皮毛,光是各色精緻考究的首飾就裝滿了兩個雕漆螺鈿八寶櫃子。
  
  哪怕她對珠寶玉器之類的奢侈品一竅不通,也能看出裡面種種必然不是凡品。
  
  大約是王公公轉達了自己識字的情況,還有許多字帖、官本刊刻書籍並文房四寶,想來宮裡頭出來的,也差不到哪兒去。
  
  等打開最後一個箱子,晏驕沉默了。
  
  一箱子銀錠子!!
  
  王公公啊王公公,您可真是位好公公,到底是怎麼跟聖人描述的?她現在的心情宛如被救濟的災民,真是說不出的……亢奮!
  
  我發財了啊!
  
  聖人也真是位好皇帝,多麼的善解人意啊,世上需要的正是您這樣拋棄套路,直奔主題的貼心上司!
  
  後來熟了之後,晏驕還真就此事詢問過王公公,對方一臉的理所當然滿不在乎:
  
  「不光您,國公爺、侯爺他們也都太苦了!那窮鄉僻壤的,又不好過分招搖,聖人思慮再三,索性就給了銀子……」
  
  當時聖人聽了王公公聲淚俱下的描述之後,雙目含淚,一顆龍心都被劇烈震蕩了:
  
  多麼好的忠臣良將啊,僅僅是為了平息朝堂風波,便自請下放,還過得那般清苦!
  
  聽聽,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在院子裡吃飯,院子裡啊!都沒點兒正經飯菜,連個講究的盤碗碟子都沒有!
  
  用盆,已經窘迫到用盆裝菜了啊!
  
  他的龐愛卿啊,你究竟為朕付出了多少?
  
  給銀子,必須給銀子!
  
  聽說那位晏姑娘還是龐愛卿的心上人,那就……給銀子再給首飾!姑娘家誰不愛俏?叫皇后去辦!
  
  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晏姑娘連跨無數階段,從赤貧直接暴富,飄飄然中還有些許的不適應。
  
  她在數私庫,衙門對面的三進宅院內卻也在忙活著。
  
  許久未見的夫妻二人自然湊在一起說話,而廖蓁和妹妹正在檢查今日收到的表禮,其中重點突擊對象就是那個巨大的藍底印花包袱。
  
  平心而論,這樣的包袱是他們短暫的人生經歷中所見過的最樸實無華的,可恰恰就是這樣,反而在一眾司空見慣的金銀玉器內脫穎而出,叫人迫不及待的想打開一探究竟。
  
  廖蓁大些,倒是還有些控制力,但今年才六歲的廖蘅就忍不住了,直接對奶嬤嬤道:「嬤嬤,我聞著香噴噴的哩,你快打開與我們瞧瞧。」
  
  奶嬤嬤猶豫了下,到底還是聽主子的命令上前開包袱,只是口中例行勸誡道:「大爺,姑娘,都這早晚了,咱們也該安置了,看看也就罷了,明兒再吃也是一樣的。」
  
  廖蓁點頭,對著妹妹教育道:「嬤嬤說的有道理,榛兒,你看過就回房睡吧,明兒再來哥哥這裡拿。」
  
  廖蘅撅起紅潤潤的嘴巴,不情不願的點頭,「是。」
  
  說話間,包袱已經開了,裡頭忽然呈雪崩之勢湧出來無數大小油紙包,嘩啦啦鋪滿了整張巨大的圓桌不算,甚至還有許多往下掉,奶嬤嬤並房內伺候的其他幾個小廝、丫頭慌忙上前抓取撿拾,折騰了足足一刻鐘才重新將這些油紙包按照大小厚薄擺好了。
  
  兄妹倆目瞪口呆。
  
  許久,才聽廖蘅拍著巴掌歡快的笑道:「下雪啦!」
  
  可不就跟冬天下雪似的?
  
  廖蓁失笑,也跟著回神,見那油紙包上似乎還有紙條,便叫人拿了燈燭過來照著,自己湊上前去看。
  
  原來是晏驕擔心零嘴兒種類太多,即便她說了,對方一時半刻也記不住,索性在每種零食外面都綁了一張紙條,上面詳細的寫明白名稱、原材料和大約的保質期。
  
  如此一來,既能防止中了忌諱或是過敏,又不怕東西放壞了。
  
  廖蓁低聲念了起來,什麼甜味鴨頭鴨脖鴨翅膀,什麼大小麻花銅鑼燒,什麼豆干肉脯酥蛋捲的,竟有大部分都沒聽過!
  
  真是奇了,京中匯聚天下奇珍,什麼點心沒有?可偏偏今兒就一口氣湧出來這麼些想像不出來的。
  
  尤其是那個寫著大麻花的油紙包,最大的就是它了,從紙縫兒裡隱約透出甜香來。
  
  這到底是什麼?
  
  他剛一抬頭,就看見妹妹正眼巴巴的瞧著自己,忙命下人收拾起來,又安慰小姑娘說:「如今咱們看也看了,明兒就吃好不好?」
  
  結果次日一早,董夫人忽然想起來,一雙兒女還從晏驕那裡得了一個巨大的零食包,昨兒剛被紅薯粉震撼過的她不免越加好奇,便叫人將孩子們和零食包一併帶過來給她瞧瞧。
  
  廖蘅就開心道:「母親,榛兒等會兒想吃些行嗎?」
  
  董夫人笑著點頭,「既然是人家給你們的,自然你們自己做主,不過可不許吃多了。」
  
  「哎!」小丫頭脆生生應了,托著肉嘟嘟的下巴,滿臉期待的看著那個藍包袱。
  
  有這麼些吶,她一天只吃一點點,能吃多久呢?小姑娘掰著指頭算起來,越算越開心。
  
  也不知為什麼,素來年少沉穩的廖少爺竟微微有些緊張。
  
  董夫人叫人開了包袱,把裡邊的東西一包一包看過去,果然嘖嘖稱奇。
  
  晏驕是個做事仔細麻利的人,連這麼個油紙包都包得整整齊齊,可偏偏那大麻花的有些皺巴,邊角還破了,好像……曾被人打開過。
  
  她心思一動,微微挑眉,含笑看向長子。
  
  不等她開口,廖蓁就紅著小臉站起身來,勇敢中透著點不好意思,小聲道:「兒子,兒子昨兒夜裡用功,餓了,就……」
  
  他,他也不想的啊!
  
  分明是想像往常一樣,再讀幾頁書再睡的,可大約是白天趕了太久的路,竟忽然餓起來。
  
  也不知怎麼的,他口中忽然回味起不久前吃過的火鍋的好滋味兒,砸吧下嘴兒,目光就不受控制的投向架子上那個藍包袱……
  
  董夫人突然笑起來,就連屋裡伺候的丫頭婆子們也紛紛忍俊不禁。
  
  他們家大爺素來老成,分明牙還沒換完呢,偏做的小大人一般模樣,眾人都是又敬又愛,何曾有過眼前這般扭捏神情?
  
  廖蘅已然呆了,半晌回過神來之後癟著小嘴兒對自家兄長嚷道:「哥哥說話不算數!榛兒不跟你說話啦!」
  
  分明說好了要等到今兒咱們一起吃的,誰知你竟自己先偷吃上了!
  
  廖蓁臉上熱辣辣的,忙拉著妹妹的小手給她賠不是。
  
  小丫頭心最軟,哼哼幾聲就算把這事揭過了,然後小小聲問:「好吃嗎?」
  
  廖蓁再次回味了下那綿軟蓬鬆奶香濃郁的口感,以及裡面細膩甜美的紅豆沙,誠實而嚴謹的點頭:「甚美。」

  *********
  
  作者有話要說:兒童換牙期一般是6-12歲,廖小少爺虛歲十一,而各地虛歲計算方法又不一樣,有的加一歲,有的甚至加將近兩歲,所以他現在實際周歲年齡也就是九歲或是十歲的樣子,而且古代人的生長發育遠不如現代人這麼……早熟,換牙很正常的哈,不必驚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7 11:49 PM

第46章

  昨兒白寧說有機會教自己練功夫,晏驕原也沒太往心裡去,畢竟這話就跟「有空我請你吃飯」「有空一起出去玩」一樣,還是場面應酬居多。
  
  沒想到人家第二天一大早就活力四射的過來敲門,「難得天氣晴好,走,我教你幾手!」
  
  還沒來得及洗臉的晏驕反應了會兒才詫異道:「你都不去找圖大人說話的嗎?」
  
  千里迢迢的來了竟然不談戀愛,這像話嗎?
  
  「他白日裡要當差呢,」白姑娘灑脫道,「晚間過來一併吃飯也就是了。」
  
  這姑娘覺悟正經挺高,晏驕就笑,「那你先屋裡坐,我去換個衣服。」
  
  晏驕飛快的洗完了臉,一邊在屏風後面換衣服一邊問:「正好跟我一起吃早飯。你右手邊小盒子裡是芝麻核桃板糖,先拿著打發時間吧。」
  
  白寧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本想同你一併去大廚房吃的。」
  
  說著,就依言開了盒子,但覺一股香氣撲面而來,便美滋滋撚了一條來吃,滿口香甜。
  
  「何必這樣麻煩?」晏驕麻利的挽了頭髮,「昨兒蒸了椒鹽花卷,鹹鹹香香的,只是不多了,正好我再弄個臊子麵。」
  
  每個人的臊子麵配方都是不一樣的,晏驕喜歡用豬五花和各色菌菇丁子的搭配,熬得油油亮亮,加了一點豆麵的麵條以骨湯煮開,格外香。
  
  今年她還抽空灌了點甜辣的香腸,前兩天都蒸熟了。這會兒取一根切成薄片,連同幾片半透明的臘肉一起擺在盤子裡,就是一道很好的肉菜。
  
  可惜今年忘了多買些好香菇,不然熬上一鍋香菇肉醬,裡頭撒點芝麻,直接拿來拌麵、夾饅頭都是極好的。若是保存得當,能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呢。
  
  不多時,老太太和龐牧、齊遠也陸續來了,眾人熱熱鬧鬧吃完飯,又說了會兒話,各自散去。
  
  白寧不僅吃了一大碗麵,甚至還非常熟練地要了一碗麵湯,又夾了一根麻辣鴨翅膀啃。
  
  吃飽喝足後,教學活動正式開始。
  
  白寧先帶著活動筋骨,又試了力氣,見晏驕力氣不遜於自己,不由的歡喜起來,「何以世上男子大多武藝強過女子?並非女子天分皆不如他們,最要命的便是這個力氣了,若沒有力氣做底子,便是招式再靈巧精妙,到底虛了些。你有這般的好底子,再想學什麼就事半功倍了!」
  
  之前看她當街舉鍋痛毆潑皮時,白寧就起了愛才的心:哪怕這位晏姑娘沒有習武天分呢,只要有這把力氣,隨便入門學點兒什麼也受用無窮了。
  
  晏驕大受鼓舞,笑道:「我也不求什麼高手不高手的,好歹學點拳腳傍身,也是個指望。省的什麼事兒都要處處指望旁人,好沒意思。」
  
  兩人一個願意教,一個樂意學,又都是女子,指點方便,於是進度喜人。
  
  正教著,林平打外頭進來,正紮馬步的晏驕一見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又出事了?」
  
  因連著好幾起案子都是林平過來通報,現在晏驕簡直要形成條件反射了,覺得這位年輕人才是貨真價實的死亡象徵。
  
  林平衝她豎了豎大拇指,肯定了她的猜測,「前頭有人來報,說槐陽鎮上一個老人才剛沒了,想請個仵作趕緊過去驗了,好趕在除夕夜之前把後事辦好。」
  
  這種情況只需要一名在籍仵作前去驗查即可,前幾日郭仵作著了風寒,昨兒晚上還發燒呢,所以晏驕就成了唯一人選。
  
  她點點頭,「行,麻煩你順便去通知賈峰,叫他收拾收拾準備給我出去。」
  
  每到年前後這段時間,各地老人的死亡率都會有個高峰,也是沒法子的事。
  
  白寧好奇地問道:「這事兒也歸你管?」
  
  「是呀,」晏驕解釋說,「衙門也管著人丁戶籍麼,每每生老病死都要記錄在冊,不然豈不亂了套?我們仵作的工作之一就是判定死亡原因,若是正常死亡自然最好,但也不乏渾水摸魚試圖偽造的,可不比正大光明的兇殺案來的輕巧。」
  
  白寧點了點頭,「怪不容易的。」
  
  頓了頓,又難掩好奇道:「我能跟去瞧瞧嗎?」
  
  在認識晏驕之前,她還沒見過仵作呢,更沒想到一名仵作竟會對案件偵破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就有些蠢蠢欲動。
  
  晏驕一愣,失笑道:「你還是頭一個想主動跟去現場的呢。」
  
  白寧知道她的意思,有點驕傲的說:「我打小也是兵營裡長大的,打仗的時候自不必說,便是平時對練,拳腳無眼,哪裡能沒個損傷?自然不怕。」
  
  晏驕抿嘴兒一樂,心道這個同你口中說的什麼損傷可不是一回事。
  
  龐牧他們可是屍山血海的戰場上下來的,見過的慘狀之多難以形容,可不照樣吐得苦膽汁子都出來了,如今一聽兇案現場還都一個個兒菜雞似的……
  
  弗萊格立的太高太快,那是要打臉的啊姑娘。
  
  不過開死亡證明雖然不如案件驗屍來的嚴格,無關人員出現也不大好吧?具體怎麼辦,最好還是請示下龐牧。
  
  進去通報的人很快就出來了,身後還跟著手拎鴿子籠的小八,裡頭一隻通體雪白的信鴿不斷扭著小腦袋,咕咕低叫。
  
  「剛才知府孟徑庭來了,大人一時走不開,偏這幾日衙門上下忙得很了,如今齊大人也沒空呢。」
  
  晏驕笑道:「槐陽鎮快馬來回半個時辰就得,我去去就回,也不必勞他們大駕。」
  
  眼見著如今龐牧也不像剛開始那樣遮掩了,不然單是孟徑庭親至這一條,就足夠給他扒一層馬甲了:
  
  於公,孟徑庭是知府,龐牧是知縣,即便公事往來,也只有知縣去拜知府的份兒;
  
  於私,孟徑庭好歹也是一方大員,若非忌憚,又怎麼會如此低調?他人都來了,可衙門上下竟都沒聽到風聲。
  
  卻聽小八道:「年底亂著吶,大人終究不放心,打發我跟著,還說白姑娘若想去,也不必攔著,只是須得聽晏姑娘指揮。」
  
  這話就是對白寧說的了。
  
  白寧見自己能跟去長見識就喜出望外了,當即點頭,「我曉得分寸。」
  
  小八又舉著鴿籠說:「馬兒再快,也不比鴿子雙翅。咱們把它帶上,若有個什麼,也好及時通信兒。」
  
  賈峰也不是磨嘰的,稍後四人一併去取了馬,直奔槐陽鎮而去。
  
  雖是寒冬,但天上一碧如洗,連雲彩都少見,竟也無風。鑲著金邊的大日頭懶洋洋曬著,幾人縱馬跑了會兒,大氅下頭便漸漸有了汗意。
  
  路邊樹叢裡有麻雀趁著熱乎勁兒跑出來覓食,一陣馬蹄響起,驚得它們成群掠起,撲撲楞楞的飛遠了。
  
  如今晏驕的馬術已經很好了,只要不玩花樣,飆速和急剎車都不是問題,這無疑大大提高了趕路速度。
  
  「前面就是槐陽鎮了,」小八朝前方揚了揚下巴,「進去直走後第三個岔路口往東拐第二家就是。」
  
  「這地方我們來時經過了呢,」遠遠看見那一排大槐樹之後,白寧忽然醒悟過來,忙道,「就是我跟你們說遇見的那個傻大個兒,正是前面那個鎮子上的。」
  
  賈峰跟郭仵作一樣是本地人,聞言便道:「那就是棋山鎮,聽說是因為曾有人在山中遇見仙人下棋……」
  
  小八失笑,「那怎的不叫仙山鎮,或是仙人陣?」
  
  幾人胡亂說著,不多時便來到死者楊老二家中。
  
  古時人口流動性差,多是同姓聚族而居,是以同村中人大多一個姓氏,多有親緣關係。這槐陽鎮中百姓大多姓楊,村外多種槐樹,而槐樹性陰,為陰陽調和,便以諧音做槐陽鎮。
  
  楊老二家住在鎮子邊緣,土牆有些崩壞,牆頭都長草了也無人打理,想來日子不大寬裕。
  
  他的三個兒子都在院子裡等著,見他們亮了公文和腰牌,忙誠惶誠恐的將人請進來,幾個女人還端了熱水出來。
  
  白寧本就不渴,又見竟直接用碗盛水,且三隻碗還不一樣花色,邊緣更有不明痕跡,而端著碗的女人們指甲縫裡都是黑泥,走動時熱水頻頻與手指接觸,頓時連胃口都失了七分,哪裡會喝?
  
  見她沒了在衙門誇海口時的從容,晏驕心中暗笑,對楊家人道:「不必忙活了,冬日天短,我們還要趕回去忙別的,不知老人家遺體現在何處?」
  
  楊家兄弟愣了下,似乎想起來什麼,「姑娘就是仵作?」
  
  晏驕習以為常的點頭,「對。」
  
  楊家人不敢多言,忙把人領過去,只是那幾位女眷卻頻頻掀開門簾子偷看。
  
  他們也是聽說過衙門裡有位女仵作的,大家都本能地以為幹這行兒的肯定都是粗壯如熊、面目醜陋的惡婦,誰知今兒見了真容才知是大錯特錯了。
  
  還有另一個美貌姑娘,竟也是衙門的人?什麼時候公門裡頭也有這麼多女人吃飯了?
  
  農家院子大而雜亂,兩邊廂房分別住著已經娶妻生子的長子、次子兩家,還有據說正在商議議親的三子,正房給死者楊老二居住。他的老伴兒五年前已經去世,如今正是獨居。
  
  此刻正房的門窗都大敞著,略走近了便能聞到一股惡臭,白寧本能的皺起眉頭,反應跟圖磬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摀住口鼻,甕聲甕氣的問道:「不是今兒早上才剛沒的麼,怎的這個味兒?」
  
  即便屍體腐爛,也不會這麼快啊。
  
  長子楊貴訕訕道:「俺爹是一口痰沒上來,憋死的,這個,這個少不得屎尿橫流……俺們已經用草木灰清理過了,只是這個味兒,估計還得散散。」
  
  白寧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一張桃花面青白交加。
  
  她是做了心理準備,可準備的是面對血肉模糊的場景,而不是這……這臭氣熏天的!
  
  晏驕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指著外面日頭影兒道:「你先在外面等等吧。」
  
  白寧素來倔強,一聽這個,反而咬了咬牙,「是我自己鬧著要來的,事到臨頭反而退縮,成什麼人了?聽說你有祛味兒的油膏,且借我抹抹。」
  
  見她執意如此,晏驕也不好強求,又對小八低聲吩咐道:「你留在外面警戒,以備不時之需。」
  
  若是無事還好,萬一有事,好歹他們四個人不能叫人一鍋端了。
  
  小八點點頭,不動聲色的退到外圍。
  
  楊老二今年六十三歲,在鄉間也算高壽,聽說早年就有咳痰之症,楊家幾個兄弟說起這事,也都顯得很坦然。
  
  「雖說不捨得,可總有這天不是?」楊貴生的憨厚,此刻抹著淚道,「前些日子他還說看見俺娘了,壽衣棺材俺們也都預備下了,如今看著,估摸著是俺娘在下面寂寞,這才把俺爹叫下去一塊兒過年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封建思想不可取啊!晏驕左耳進右耳出,打量完室內陳設後又例行公事的問:「你們幾時發現老人去了的?」
  
  「寅正三刻,」楊貴肯定道,「俺一直是這個時候來給他老人家餵飯的,結果……俺當時摸著還熱乎哩,恨得了不得,要是能早過來瞧瞧就好了!」
  
  次子楊興跟著點頭,「是呢,每日早起都是大哥幹的,今兒他一喊人,俺們就都過來了。」
  
  晏驕示意賈峰一字不漏的記下來,又看向三子楊隆,「你呢?」
  
  打從剛才一照面,她就覺得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熟悉的,跟被自己用鴛鴦鍋狠揍過的潑皮一樣的氣質!
  
  瞧瞧,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這會兒親爹都死了也看不出多少悲痛,依舊垮著肩膀斜靠在門框上。
  
  楊隆打了個哈欠,撓撓頭,含含糊糊的說:「大概是吧。」
  
  白寧頭一個皺眉,忍不住道:「那可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親爹啊,你竟一點兒不清楚?」
  
  「老三,滾回你屋裡去!」楊興突然變臉,紅著眼睛喝道。
  
  楊隆嗤笑一聲,斜了二哥一眼,竟真的就這麼一步三晃的回屋去了。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這個情況不對啊。
  
  楊貴嘆了口氣,「都說家醜不外揚,可俺這個弟弟,也實在說不出什麼好來。爹娘給他操了一輩子心,如今人都走了,還是沒個定性,整日家拿著銀子出去霍霍,嚷著做什麼生意,發什麼大財的。」
  
  晏驕暗中留意兄弟倆的表情,果然都是如出一轍的無奈加厭惡。
  
  她又問了楊老二昨日的飲食情況,並反復跟他們確認之後是否曾進食。
  
  楊興急的滿臉漲紅,指天誓日的道:「指定沒有!大哥不還沒來得及餵早飯麼!」
  
  不過問個話,至於這麼激動?
  
  晏驕又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好了,基本情況我瞭解了,現在請兩位出去。」
  
  兄弟倆對視一眼,「啥?不能留下?」
  
  晏驕滿臉冷傲,帶著幾分不耐的拍著自己的腰牌道:「衙門辦事,人多雜亂,素來如此。」
  
  本來底層百姓對官府中人就有種本能的敬畏,此刻見她似有發火的意思,兄弟倆哪裡還敢多待?忙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賈峰才小聲疑惑道:「衙門裡有這條規矩嗎?」
  
  「我現編的,」晏驕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我有種不太好的直覺。 」
  
  賈峰聞言苦笑,「圖大人都說了,但凡您一這麼講準沒好事兒。」
  
  晏驕:「……」
  
  她幾乎要原地跳起來,激動的替自己辯解:「你不能聽他的,這是誹謗!他壓根兒跟我就不是一個部門!」
  
  下回大家聚餐,她非單獨在圖磬的飯碗裡加一大把辣椒面不可!
  
  白寧十分好奇的問:「怎麼回事兒?雅音說什麼了?」圖磬字雅音。
  
  晏驕甚至都顧不上回答白寧的話,飛快的往門口看了眼,見小八在樹下衝自己比了個安全的手勢,放下心來。
  
  楊老二的面部淤血發紺、腫脹,屍身冷卻的遠比正常情況來的慢,掰開嘴之後也有玫瑰齒現象,並且頸部沒有明顯勒痕和損傷,確實很符合意外窒息死亡的特徵。
  
  可她還是覺得剛才楊家兄弟的態度有點怪,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晏驕搖搖頭,取了兩根棉籤,分別往死者咽喉深處和鼻腔裡探了探,然後發現棉籤上竟然沾了血水和肌肉組織!
  
  白寧低低的啊了聲,「是中毒嗎?」
  
  晏驕聞了聞味道,「不太像,沒有什麼異味。」
  
  若是毒物,大多會在人體內部產生化學反應,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特定的味道,可這個,竟然只有血腥味。
  
  白寧一看她這個動作就猛地抽了口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你,唉,這樣多髒啊!」
  
  晏驕失笑,故意逗她,「後悔跟來了吧?比這個更髒更噁心的時候多著呢!」
  
  她換了棉籤,又探了一回,終於有了新發現:
  
  兩粒新鮮的小米粒。
  
  賈峰和白寧正詫異間,就見她冷笑一聲,忽然轉過身,對小八比了個放飛的動作。
  
  小八點頭,去樹後面用隨身攜帶的紙筆飛快寫了幾個字,綁到信鴿腿上,撒手放出。
  
  等他做完這一切,晏驕才有空跟賈峰和白寧細說:「楊家兩個兒子口口聲聲說他們父親昨天晚飯之後就沒有再進食,可這小米卻這樣新鮮,難不成是自己飛過來的?」
  
  「還有這些,」她指著包有棉籤的油紙包,「若果然如他們所言,為何沒有痰的痕跡,反而有這許多新鮮血肉?」
  
  她是必然要申請解剖的,可照眼下形勢看,楊家人必然反對。
  
  他們只有一行四人,而光楊家人就子孫數十,萬一再蠱惑了其他鄉鄰,一旦衝突起來,或是他們受傷,或是證據被毀,就都不美了。
  
  倒不如先拖延一番,等龐牧派的人來了,再大大方方的提出解剖,也可以順便將疑犯押回去。
  
  稍後本地族長也聞訊趕來,晏驕絕口不提證明文書的事,反而滿臉不耐和倨傲,「天寒地凍,我們一行四人大清早過來,忙活了這許久……」
  
  她還沒說完,族長已經聞弦知意,忙賠笑道:「是極是極,幾位大人辛苦了,不如這樣,且先去老朽家中稍事休息,也吃口熱飯。」
  
  晏驕慢吞吞的嗯了聲,又故意仰著下巴看他,「你倒還是個知理的。」
  
  楊家兄弟急了,才要說話,族長先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罵道:「白長了年紀,也沒個眼力見,不知大人們辦差辛苦麼?」
  
  說完,就殷勤的將晏驕四人請走了。
  
  雖說是吃飯,可四人都心不在焉的,白寧甚至趁村長不注意,偷偷拔下頭上髮簪試了試毒……
  
  飛鴿傳書果然好使,晏驕他們的飯才剛吃完,就聽外頭慌慌張張的進來通報說:「不好了,族長,忽然來了一大隊官兵!把,把二叔家給圍住了!」
  
  族長大驚,下意識看向晏驕,喃喃道: 「這,這是怎麼說的?」
  
  晏驕慢條斯理的喝了口熱茶,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忽幽幽道:「正戲開場了。」
  
  竟是龐牧親自帶著齊遠殺氣騰騰的來了,嚇得楊老二一家人都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楊貴和楊興更是汗如漿下。
  
  晏驕去龐牧身邊說了詳情,後者點點頭,面容肅穆,現場宣佈道:「死因存疑,本案乃是是謀殺,現本官依法命令仵作二次驗屍!左右,進去抬屍!」
  
  「什麼?!」楊家人刷拉拉抬起一片頭顱,瞳孔劇烈震盪。
  
  族長直接就呆了,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遇上這種事。
  
  楊興面上肌肉艱難的抖了抖,乾巴巴道:「大人,這話可不好亂說,俺爹分明是……」
  
  「分明是被害死的!」龐牧冷冷道,「都給本官老實跪著,本官不問,你們不許胡亂開口。」
  
  話音剛落,周圍的衙役們便齊刷刷抽出佩刀,凶神惡煞的樣子順利將他的嘴「堵」上了。
  
  賈峰幫衙役們將楊老二的屍體裹好了搬到平板車上,又將楊家成年男女俱都一串兒綁了,準備一併帶回去。
  
  幾個小孩兒暫時去族長家中,若有家長無辜,屆時再領回。若是沒有……
  
  晏驕看了那幾個小孩兒幾眼,忽然心頭一動,走過去彎腰問道:「小姑娘,你們家裡今兒早上吃的什麼,喝的什麼?」
  
  說著,又解了腰間荷包遞給她,「別哭啦,我們有事要請你家裡人幫忙哩,你先吃著這板糖等一等,好不好?」
  
  那小姑娘本被嚇得哇哇直哭,可見她溫柔美麗,又有香噴噴的糖吃,便忍不住口水漣漣的拿了荷包,竟漸漸的收了淚,哽咽著回答道:「吃的菜窩窩,喝的小米粥。」
  
  晏驕嘆了口氣,朝龐牧點點頭,「對上了。」
  
  龐牧又看向楊貴與楊興,冷笑一聲,「回衙門!」
  
  來時四人,回時卻是浩浩蕩蕩數十人,便是氣氛也天翻地覆。
  
  眾人呼啦啦走出去約莫二里地,忽聽前頭衙役來報:「大人,路邊躺著個人!」
  
  龐牧對齊遠使了個眼神,後者翻身下馬,前去一探究竟。
  
  龐牧卻往晏驕那邊挪了挪,低聲笑道:「數月前,我便是這般將你撿了回去。」
  
  晏驕斜眼瞅他,故意揶揄道:「也不知大人這回又想撿個甚麼樣兒的溫柔鄉。」
  
  龐牧面上笑容一僵,當機立斷劃清界限:「老齊撿的,不關我事!」
  
  趕來報信兒的齊遠:「……」
  
  反正我就是怎麼著都好使是吧?
  
  晏驕就見齊遠睜著一雙死魚眼,哼哼唧唧道:「還有氣,屬下叫人弄過來了。」
  
  說話間,果然見兩名衙役搬著一個……身長八尺體壯如熊的大鬍子男人。
  
  龐牧:「……」
  
  晏驕:「……」
  
  這是何等另類的粉紅誘惑溫柔鄉啊!
  
  英雄塚,真的是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8 11:00 PM

第47章

  「咦,這不是那日我見過的傻子嗎?」白寧盯著那人鬍子拉碴的臉看了半天,忽然叫道。
  
  「可你不是說他是前面棋山鎮的人?」晏驕道。
  
  「是呀,」白寧也有些疑惑,「我當日確實是在棋山鎮上碰見的他,這大冷天的,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龐牧略略打量一回,見那人果然肩寬體闊好個身板,一身衣裳滿是破洞,裡頭隱隱露出精悍的身軀。天氣寒冷,他卻沒穿鞋子,一雙腳凍得青紫,許多地方都潰爛了。
  
  「可能是被人毆打後丟出來的,」龐牧指著他身上那些新鮮的傷痕道,「多是拳腳和木棍。」
  
  「這是想讓他死啊。」晏驕皺眉。
  
  這麼冷的天,給人打成這樣還丟到城外,但凡他們再發現的晚一點兒,這個人只怕就凍死了。
  
  「大人,這漢子身上滾燙,燒的厲害呢。」去抬人的一個衙役道,「該如何處置?」
  
  「帶回去。」
  
  一行人回了衙門,那來歷成謎的漢子也被抬到醫官那裡去,而楊家人則被暫時關押,只等具體驗屍結果出來。
  
  翹首以盼的郭仵作得了信兒,穿的跟個球兒似的滾去了仵作房。
  
  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燒著,手腳酸軟拿不得刀子,便心甘情願的站在後頭替晏驕打下手,順便交流學習。
  
  楊老二的體外沒有明顯傷痕,實在得不出更多線索,晏驕便同賈峰一道把屍體洗乾淨,然後解剖。
  
  雖然都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只看最終結果和親眼見證過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驗。就好像人人都敢吃肉,卻未必看得了動物的屠宰過程。
  
  當晏驕一刀子下去,流暢無比,楊老二的喉管整個左右分開,伴隨著詭異的臭氣,湧出來許多黃黃紅紅的粘稠液體時,白寧的頭皮就嗖的一下子炸了。
  
  她又看見晏驕的右手伸到楊老二嘴巴裡,然後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舌頭掏出,拿到眼前仔細翻看。
  
  晏驕的聲音從口罩後面發出來,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舌根處有撕裂傷和輕微灼傷,中段和前段卻是完好的。」她將舌頭丟到一旁的托盤內,繼續去看喉管,見截斷面內也有反應,點頭,「這裡是撕裂後燙傷,後者應該是小米粥造成的。」
  
  郭仵作墊著腳尖往這裡看,「莫非是死者食用了過燙的小米粥?不過那撕裂又是如何來的?」
  
  就算生吞乾米粒,也不至於劃破嗓子吧?
  
  「不是這麼簡單,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疼,這麼燙的東西,根本不會有人主動往下嚥。」晏驕搖搖頭,熟練地將死者胸腔打開,一刀劃下去,順勢切開食管、氣管和胃部,看見裡面的東西後點點頭,「你看,這恰恰印證了我的猜測。」
  
  正常吞嚥自然是順著食道下落到胃部,可楊老二的氣管中竟也有大量新鮮的小米粒,這樣的數量,絕不是單純被嗆到可以解釋的通的。而嚥下去的那部分也只是堆在胃的上部,甚至根本沒來得及消化。
  
  白寧只覺好像有什麼順著腳後跟嘶溜溜馬上來,讓她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她本不想示弱,見郭仵作都病成這樣樣子了都不怕,咬了咬牙,也皺巴著一張臉往前飛快的瞟了一眼。
  
  然後……
  
  仵作房三人組只覺有一道紅色的影子嗖的躥了出去,帶起一捲狂風,然後門外便隱約傳來壓抑的嘔吐聲。
  
  晏驕意味深長的挑了挑眉,與郭仵作和賈峰對視一眼,竟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詭異的成就感:
  
  呵,又吐了一個!
  
  賈峰靦腆一笑,「白姑娘是頭一回見這個,多吐幾回也就習慣了。」
  
  晏驕衝他揚了揚眉毛,瞧不出來,這廝竟是個狠人。
  
  她又切開了楊老二的鼻腔,發現已經被人擦拭過。
  
  若果然是意外死亡,替楊老二擦洗身下穢物也就罷了,誰還能這樣細心的去替他清理鼻腔呢?
  
  晏驕皺著眉頭,用小鑷子夾出來一條纖維,仔細翻看之後,終於在鼻腔根部同樣發現了小米粒和血沫。
  
  解剖到這個階段,莫說事先有推測的她,就連中途過來旁觀的郭仵作也已有了對事情真相的大體輪廓構架:
  
  楊老二必然是被人用什麼東西強灌了滾燙的小米粥,他本能的掙扎,卻始終無法掙脫,最終食道嚴重燙傷,而來不及吞嚥的小米粥嗆入他的氣管和鼻腔,最終窒息死亡。
  
  不過他還有幾個地方不明白,「晏姑娘,既然是非自願的,兇手必然要牢牢按住他,不管是捆綁還是手抓,只要死者掙扎,死後必然會有淤痕。可他身上竟沒有被束縛的痕跡,我實在想不明白。」
  
  晏驕嘆了口氣,「被子。」
  
  郭仵作和賈峰眼前一亮。
  
  是啊,天氣寒冷,大家睡覺時都會蓋著厚厚的棉被。而棉被柔軟又結實,只要有人在他的手腳都蓋在棉被下時騎坐在他身上,就成了一種完全不可能掙脫的束縛衣。
  
  如此一來,楊老二再如何掙扎,身上也不會有任何束縛痕跡。
  
  晏驕想了下,又去看了楊老二的腳,果然見雙足側面和腳後跟的位置已然泛紅發紫,好幾處還磨破了皮,露出鮮紅的肉。
  
  這說明他在臨死前經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而因為身體其他地方無法動彈,只有兩隻腳本能的摩擦……
  
  只是這麼想著,三人竟也覺得腳上隱隱作痛。
  
  那麼下一個問題來了:到底是如何灌進去的呢?
  
  直接灌不可能,一來兇手自己也很容易燙傷,二來死者的口腔內壁和舌頭前半段完好無損,並不符合這一設定。
  
  郭仵作沉思片刻,忽然靈光一閃,「漏斗!」
  
  晏驕一怔,猶如醍醐灌頂,一拍巴掌,「是啊,漏斗,我怎麼沒想到!」
  
  對現代人而言,漏斗這種東西實在有些陌生了,但在古代,應用還是很廣的。
  
  哪怕是普通百姓家中,偶爾也會需要用漏斗裝個小袋糧食,或是灌點醬油以及其他醬汁之類。因漏斗材料便宜易得,幾乎是家家戶戶必備的。
  
  漏斗廣口尖底,邊緣略薄,若以大力塞入咽喉,必然劃傷!
  
  不過即便是用棉被束縛,既要防止他反抗,又要以漏斗往裡灌小米粥,總覺得一個人完成的難度太大。
  
  賈峰是跟著去的,想了下就憤憤道:「那個三兒子,吊兒郎當的,一看就不像好貨!指不定又是這廝謀害老父呢。」
  
  郭仵作順口問了一回,意外的是,竟不大贊同他的觀點。
  
  晏驕也道:「我反而覺得他的兩位哥哥嫌疑更大些。罷了,審案定罪不是咱們的本職,且先將結果呈給大人看過再說吧。」
  
  她進到二堂時,就見龐牧正埋身於卷宗和公文的海洋之中,整個人看上去都苦逼非常,而廖無言則在下首一張略小一號的桌邊坐著,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宛如監工。
  
  晏驕分明看到,龐牧在發現自己進來時,眼中結結實實的迸發出一種委屈和求生的渴望。
  
  她自然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哪裡捨得看他這般受苦?
  
  於是果斷轉身去找廖無言說話。
  
  「先生辛苦了。」又要處理公文,又要做監工,真是不容易。
  
  廖無言笑的謙虛,示意她靠近火爐坐下說話,又誇張的嘆了口氣,意有所指道:「無他,被逼無奈爾。」
  
  龐牧:「……」
  
  他忍了許久,索性苦笑一聲丟開手,「先生莫要挖苦了,我這不是已經在看了嗎?上午若非孟徑庭來,只怕此刻都完工了。」
  
  廖無言哼了聲。
  
  晏驕失笑,把兩隻手伸到火爐上方烤著,漸漸感到暖意重新遊走全身,「他來做什麼?莫非要辭官還鄉?」
  
  「他倒是有這個意思,」龐牧冷笑道,「可天下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在此地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欺上瞞下痛快了好幾年,如今眼看事發,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龐牧當場就把孟徑庭給罵了個狗血淋頭,後者直接就跪下了,抖若篩糠,冷汗滾滾而下。
  
  最初龐牧確實想過一道摺子上去,請聖人將他貶去西北挖石頭,可轉念又一想,覺得此乃下策。
  
  水至清則無魚,焉知走了一個孟徑庭,不會又來一個張徑庭、趙徑庭?再者還要重新磨合,少不得自己要費些心神盯著。若是得用倒還罷了,若是不中用……
  
  不妥不妥。
  
  這孟徑庭雖然貪婪,卻並非膽大包天之輩,且也確實有才華,只是沒用對地方。
  
  倒不如就將他留下,如今有了這一回警示,自己又在這裡,想必他也翻不出什麼浪花。
  
  聽明白他的意思之後,孟徑庭真是如喪考妣,就差哭出來了。
  
  這豈不是說,自己一輩子都要活在這位國公爺眼皮子底下?!
  
  那,那銀子還能不能貪了?
  
  不能貪贓枉法,啊不,不能得實惠的為官生涯還有什麼趣兒?
  
  求您行行好吧,還不如直接砍頭給個痛快的。
  
  不過龐牧也知該打一棍子給個甜棗,震懾夠了之後,又漫不經心的說,只要他好生辦差,兢兢業業,自己也不是不能替他在聖人面前美言幾句。朝廷素來有戴罪立功的規矩,屆時過往罪孽一筆勾銷不說,升官進爵也未嘗不可,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你如今正值壯年,來日大有可為,何苦為了眼前一點蠅頭小利鬧得前途盡毀?為官一世,難不成你不想官拜一品,嚐嚐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兒? 」
  
  既然孟徑庭貪,那麼就誘之以利,不怕不上鉤。
  
  果不其然,剛還滿臉絕望灰敗的孟徑庭一聽這個,雙眼灼灼有光,耳朵都豎起來了。
  
  官拜一品?!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那會是何等滋味!
  
  只是這麼一想,孟徑庭就忍不住激動得渾身發抖。他飛快的在心中權衡一番,砰砰砰磕了幾個頭,果斷主動要求交出以前的贓款和往來人員名簿,並保證以後努力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清官。
  
  若果然能有這麼一位大人物做自己和聖人之間的橋樑,他還貪個屁的銀子!
  
  龐牧繪聲繪色的說完,廖無言和晏驕俱都放聲大笑。
  
  「大人這個法兒好,」晏驕毫不吝嗇的誇讚道,「如今他有了指望,得了奔頭,可不要使出渾身解數賣命了?」
  
  廖無言亦是莞爾,「古有周處除三害,今日大人妙計,叫那孟徑庭自己改過,卻也不是這般道理?果然是上上之策。」
  
  兩人輪番誇了一回,直叫龐牧那飽受公文折磨的敢喝的心靈瞬間滋潤起來,再看案桌時,竟也覺得不那麼厭煩了。
  
  他美滋滋喝了口茶,覺得自己能再看一百份公文時,忽然醒悟,失笑道:「我竟是被你們聯手算計了。」
  
  如今既給了好草料吃,他這匹馬可不得更使勁兒的跑了?
  
  「話不好這樣講,」晏驕笑瞇瞇道,「都雲在其位而謀其政,既然大人如今自願做了縣令,早該料到有今日,哪裡來的算計不算計。」
  
  廖無言微笑頷首。
  
  龐牧搖頭嘆氣,「罷了罷了,一個兩個都是嘴皮子利索的,我一個都說不過,跟別提兩個了……」
  
  晏驕和廖無言都笑了。
  
  說笑一回之後,晏驕將方才的解剖結果說了,龐牧和廖無言聽後都是一陣唏噓。
  
  「手段如此殘忍,竟還試圖蒙混過關,著實可惡!」龐牧拍案而起。
  
  「都是一家骨肉,既然照顧了這麼些年,怎的就忍不下去了?」
  
  「我更傾向於激情殺人,」晏驕進一步分析道,「楊老二家距離郊區不遠,四周人煙也不多,若果然是兄弟幾個謀殺,大可以再佈置的周密一些。」
  
  頓了頓,她又有些遲疑道:「其實我這裡有個想法,想說給兩位聽聽。」
  
  龐牧失笑,「我以往聽到你這前半句時,後頭往往跟著就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的晏驕也笑了,「但凡說這話的,要麼想賣關子,要麼想表明立場,左不過是吊人胃口,咱們大家都是有話直說的爽快人,哪裡要來那一套!」
  
  「晏姑娘說的是,」廖無言笑道,「既如此,我與大人洗耳恭聽。」
  
  「我覺得兇手很可能是楊貴與楊興,」晏驕說也是真說,張嘴就直接把結論丟了出來,「那最不被看好的楊隆,反而極有可能是無辜的。兄弟倆之所以沒有進一步掩蓋,或許也是怕被弟弟窺破真相也未可知……」
  
  與龐牧和廖無言交流過後,晏驕出了門,想了下,轉頭去了後面。
  
  這會兒天都快黑了,溫度降低,就連西北風也漸漸大起來,割的人臉生疼。晏驕縮了縮脖子,把衣襟又裹得緊了些,小半張臉都躲到鑲著毛皮的高領子裡去。
  
  她隨手抓了個路過的衙役,吐著白汽問道:「才剛帶回來的那個發燒的大鬍子現在哪裡?」
  
  衙役給她指了路,又道:「醫官開了藥方,這會兒許已經灌下去了。」
  
  那啥,晏姑娘不是專職驗屍麼,可那大鬍子……好像還活著吧?
  
  晏驕道了謝,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半路碰見齊遠,兩人又略說了兩句話。
  
  也不知怎麼七拐八拐就說到年夜飯,齊大人表示自己很想點菜:「大人見天價跟我炫耀那什麼臘肉煲仔飯的,如今好容易過年,晏姑娘,我能嘗口不?」
  
  不是說的,很多時候他家大人是真的欠揍!不就是個煲仔飯麼,你跟我炫耀能有什麼用?
  
  我,我也就確實很想吃就是了……
  
  他委屈巴巴的臉在剛點起來的燈下尤為明顯。
  
  晏驕噗嗤笑出聲,才要說話,忽然就聽見那屋子裡劈裡啪啦一陣亂響,中間還夾雜著瓷器摔碎的聲音。
  
  兩人都本能的朝那邊跑去,正好看見本應在昏迷中的大鬍子披頭散髮闖出門來,滿目茫然的環顧四周,拔腿就要跑。
  
  附近聽見動靜的衙役迅速上前,可誰知竟都被他砍瓜切菜般推倒在地,不及一合之敵。
  
  過來送藥的阿苗哭唧唧從房間裡出來,渾身藥汁淋漓,對著外頭大喊,「他不吃藥,還砸了碗!大夫不許他四處亂跑的,發著高燒,腳上凍瘡膏還沒乾吶!」
  
  晏驕這才注意到那大鬍子竟還沒穿鞋,兩隻腳上的凍傷也因方才推搡崩裂開來,地上留下好幾個膿血和藥膏組成的殘破腳印,看著觸目驚心。
  
  就這麼會兒功夫,已經又陸續又六七個衙役聞聲趕來,眾人都手持水火棍,將大鬍子圍在中間,隨著他的挪動不斷縮小包圍圈。
  
  晏驕蹙眉觀察片刻,忽然對齊遠篤定道:「這人不是傻子。」
  
  經過剛才短短一瞬的交鋒,任誰都能看出這些衙役不是他的對手,可他就連阿苗這個小丫頭都沒傷害,跟衙役們交手時,也不過是推搡,並沒造成實際傷害。
  
  那些被他推出去的衙役不過在地上打個滾兒,就都重新站回去,以至於圍著他的人越來越多。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瞧著越發著急,一張臉漲成紫紅色,頭臉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十分可怖。
  
  可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下狠手,只是帶著絕望的朝天怒吼,嘶啞的聲音裡彷彿沁了血,然後再次做著無用的抗爭,任憑衙役們潮水般來了又去。
  
  如此情況下還能保持克制的人,哪裡會是傻子!
  
  齊遠摸著下巴看了會兒,嘿嘿一笑,「有些意思。」
  
  他上前兩步,揚聲道:「都讓開,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話音未落,他便腳尖點地,忽的拔地而起,像一隻大鵬鳥一般直撲過去。
  
  大鬍子的眼睛驀地瞪大,想跑卻來不及,下一刻,齊遠便屈膝跪在他肩上,腰間發力,低聲爆喝道:「下去!」
  
  大鬍子只覺肩頭一股巨力傳來,身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發出砰一聲悶響。
  
  他開始拼命掙扎,可肩上那人活像在他身上生了根,任憑他如何反抗,始終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大鬍子嗷的一聲怪叫,咬著牙,伸出兩條鋼鞭似的粗胳膊,猛地往齊遠腰間搗去。
  
  就連晏驕這個門外漢都能看出他這一雙拳頭重若千鈞,若真砸結實了,只怕一個脾臟破裂的內傷是跑不掉的。
  
  齊遠嘖了一聲,雙膝發力,在他肩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再次騰空而起,下落時雙腳在他背上一踢,再次借力躍起。
  
  那大鬍子砸了個空,又被他順勢一推,狠狠趴在了地上。
  
  齊遠在半空中翻了個身,落下時穩穩騎在他腰間,一隻手順著他的肩膀一路捏下,使了個巧勁兒擒到身後扭住,「衙門之內,豈容你放肆!」
  
  才剛他們一群人都奈何不了的,如今卻被人家齊大人輕而易舉按住,一群衙役都看得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慢慢回過神來,然後拼了命的叫好。
  
  晏驕也跟著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掌心竟出了一層滑膩的冷汗。
  
  大鬍子被面朝下按在地上,本能的掙扎,可他腰部被定住,跟本使不上力氣,只是頹然,又狀若癲狂的亂叫亂抓,那情形莫名心酸。
  
  可等齊遠說了這話之後,他卻突然像被點了穴一樣僵住了,過了會兒,面上竟露出狂喜,頭一次開口說話了:
  
  「救,救冉冉!」
  
  冉冉?冉冉是誰?
  
  然而不等齊遠問出口,大鬍子就兩眼一翻,重新昏死過去。
  
  偏這會兒圖磬下工過來,見此情景,非常熟練地說道:「老齊把人打死了。」
  
  齊遠:「……」這話似乎在哪兒聽過!
  
  有機靈的人重新喊了醫官來。
  
  這姓馮的醫官本也是個御醫,醫術是不錯的,奈何沒有門路,幾次三番替人背鍋,好幾回險些入了鬼門關,後來實在厭棄了。因曾機緣巧合下與廖無言見過幾回,聽聞他們要離京就任,索性把心一橫,厚著臉皮托廖無言說和一會,一家老小也都跟著過來,從此與世無爭,只管濟世救人。
  
  馮大夫提著藥箱跑的滿頭汗,一看才剛救治過的人成了這副模樣,氣的不得了。
  
  「真是急著投胎的,燒成這樣竟還能動,也不知屬什麼的!」
  
  「我的藥啊!」他滿臉心疼的抱著個青花小壇子,鐵公雞似的一點一點往外抹,又恨得往昏死過去的大鬍子身上拍了兩把,啪啪作響,「我的藥啊!」
  
  看他這副模樣,晏驕忙吩咐人趕緊把外面地上的血污擦掉,不然真是擔心馮大夫會不會跑出去趴在地上刮……
  
  馮大夫重新幫忙上好了藥,一咬牙,索性又重新開了藥方,將裡頭安神的藥量生生翻了一倍,一邊叫人去抓藥,一邊嘟囔道:「方才的量已經足夠麻翻一個壯漢了,這一回的也能對付一頭牛!若他再有醒來的跡象,你們倒不如直接把人用鐵鍊子捆在炕上。」
  
  齊遠急的抓耳撓腮的,「啊,還叫他睡?我們等著問案子吶。」
  
  「還問個屁!」馮大夫是個脾氣火爆的,眼中只有病患,絲毫不顧及齊遠身份,「這人都快燒死了,若不好生休息,狠狠睡幾日,你們只管問個傻子吧!」
  
  齊遠被他罵了也不敢反駁,只是縮著脖子嘟囔道:「不是說他本來就是個傻子嗎?」
  
  話一出口,見馮大夫又瞪圓了眼睛,太陽穴鼓起,上下兩片嘴唇開始微微抖動,他就知道這分明是要罵人的預兆,忙行了個禮,一溜煙兒跑了。
  
  被罵的對象都溜了,馮大夫給他氣個倒仰,才要甩手走,誰知就見才剛逃竄的齊遠去而復返,扒著門框伸進來一隻胳膊,拽著晏驕的袖子重新逃竄,空氣中還迴盪著他賤兮兮的聲音:
  
  「快走快走,不然等會兒你也要挨罵了!」
  
  也不知是誰憋不住噴笑出聲,氣的馮大夫臉都白了,拍著桌子衝他們的背影大罵道:「簡直,簡直是豈有此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9 10:55 PM

第48章

  次日上午,龐牧就把楊老二的案子審出來了。
  
  晏驕和郭仵作的推測沒錯,人確實是看上去最不可能動手的老大楊貴、老二楊興殺的。
  
  有位能人曾經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很多時候這種硬性標準反而很容易成為隱患。
  
  楊老二有三個兒子,頭兩個都很本分能幹,但唯獨一個老三,十分好高騖遠,小錢不愛賺,大錢賺不來,每日都只是夢想著能一夜暴富,然後幾次三番將從父兄那裡摳搜來的銀錢給人騙去……
  
  早年兄弟幾個都是光棍兒的時候也就罷了,就只這麼幾個親人,湊在一處過日子唄,不補貼給親兄弟又去給誰呢?
  
  但後來兩個哥哥陸續成家,又先後生了幾個兒女,開銷翻了幾番,原本寬裕的生活迅速捉襟見肘,平時想買點兒什麼都要精打細算了。
  
  而這個時候,老三楊隆竟還在做著搖身一變成為土財主的美夢,隔三差五就跟父親要錢,聲稱要去做什麼大買賣。可楊老二此時早已舊病纏身,沒有收入,所以實際上還是楊貴和楊興出。
  
  要是楊隆跟大家一樣辛苦勞作,運氣不佳賺不夠也就罷了,骨肉至親,幫一把沒什麼。可他分明只是遊手好閒,拿著眾人做錢袋子,這叫別人如何忍得?
  
  久而久之,楊貴和楊興漸生不滿,私底下也跟父親說起,言明他們兩個像楊隆這麼大的時候,媳婦都娶了兩三年,老三有手有腳,沒道理一輩子都掛在兩個哥哥身上吸血吧?
  
  若在外人看,兄弟倆的訴求實在正常,可誰成想,楊老二卻勃然大怒,將兩人罵的狗血淋頭,口口聲聲他們是親兄弟,一輩子打斷骨頭連著筋,斷沒有丟開兄弟不管的道理。
  
  楊貴和楊興也不是什麼綿軟性子,被罵過之後越發氣不過,直言要分家,可楊老二還是不同意,還拿祖宗規矩壓人,說只要他活著一天,這個家就絕不能散云云。
  
  次子楊興性格最爆烈,當場掀了桌子,氣的楊老二足足罵了幾日,連族長都驚動了。
  
  時人講究孝道,只要為人父母,天生自帶三分歪理。且族長也不大喜族人早早分家,又不想摻和旁人家務事,便胡亂勸和幾句,只叫他們兄弟齊心,勿要讓外人看了笑話等等。
  
  此事過後,兄弟三人便正式撕破臉,老三楊隆也越發肆無忌憚,兄弟三個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終日沒個安生。
  
  這日,楊隆照常在外胡混一夜未歸,楊家人像往常一樣在楊老二的罵聲中陸續醒來,楊貴沉著臉去熬粥,二弟楊興進來找他說話,內容自然就是眼下的困局。
  
  他爹年紀雖大,又不利於行,可底子很不錯,之前大夫還說若沒有意外,少說還有七、八年活頭。若在平時,這自然是好事,但對眼下的兄弟倆來說,卻不亞於時時刻刻壓在頭頂的沉重大山。
  
  老頭子一日不死,他們便一日不能分家;而一日不分家,兩家就無法擺脫楊隆這個作死的累贅!
  
  「大哥,你說說這叫人過的日子嗎?」剛好聽到楊老二罵他們兄弟刻薄、不孝,楊興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咱倆整日累的跟老鱉似的,婆娘兒女如今連件像樣的好衣裳都沒有,偏到最後連個好名聲都賺不出!」
  
  楊貴陰沉著臉,盯著不斷翻滾的小米粥沒說話,可心中同樣翻江倒海的。
  
  他的兒子漸漸大了,本打算開春之後送去私塾唸書,日後也好有個盼頭。
  
  讀書本就是花錢如流水的事,光靠他自己本就艱難,旁人家裡誰不是親戚們一塊兒湊?可如今兄弟父親非但不能補貼,反而還要從他荷包裡掏銀子……
  
  這如何能忍?!
  
  偏那頭楊老二歇了一歇,又底氣十足的罵起來,「你們這些狗娘草的,不忠不孝的崽子,如今不管兄弟,來日,來日老子也要給你們丟到荒山裡去餵了狼!」
  
  這話便如寒冬臘月的冰錐,狠狠紮到楊貴心窩裡,啪的一聲紮斷了他一直緊繃著的弦。
  
  他的腦袋裡嗡的一聲響,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整個人被洶湧的憤怒和憋屈所支配,迫切的想找一個發洩口。
  
  楊興已經跳著腳與老爹對罵開來,楊貴一抬頭,看見角落米缸上放著的漏斗,突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狠狠倒了一大碗滾燙的小米粥,抓起漏斗就朝正屋去了。
  
  楊興習慣性跟著,才一進門,就見一貫老實憨厚的大哥跟變了個人似的,跪坐在老爹身上,一手狠狠鉗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另一隻手提起漏斗刺入他的咽喉!
  
  楊興嚇了一跳,可回過神來後,卻又由衷的感受到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他二話不說便走上前去,替哥哥扶正漏斗,抱住老爹的腦袋不叫他亂動,惡狠狠道:「老子們辛辛苦苦把屎把尿養活你這麼些年,生育之恩也還完了吧?俺們兩家人吃糠咽菜,好的都讓給你吃,叫你這廝養的紅光滿面肥頭大耳,到頭來卻裡外不是人!」
  
  「吃,不是不孝順嗎?你快吃!」
  
  多年來壓抑已久的怨念和憤怒一朝爆發,瞬間摧毀了兩個本分人的心智,等他們回過神來時,楊老二已經沒了聲息。
  
  楊貴和楊興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只想著出氣,想給這混賬老頭子一個教訓,卻從未想過殺人。
  
  楊貴登時慌了手腳,本能的想去投官自首,可楊興卻不同意。
  
  「咱倆憋屈了半輩子,難不成還要給他償命?」楊興咬牙切齒的說,「左右人也死了,咱們胡亂糊弄過去不就完了麼?回頭給他厚葬也就是了!」
  
  老頭子死了,他們能分家了,好日子近在咫尺,如何捨得死?
  
  因快過年了,往年族長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挨家走訪,他們也怕到時候露出馬腳,索性棋行險招,主動上報……
  
  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後,楊貴整個人都癱軟了,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去年俺有個遠房叔伯也是這麼沒的,當時俺們都去看過了,就是這麼個樣子,一點兒瞧不出來……」
  
  面對這樣的真相,饒是廖無言才思敏捷,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真要說起來,楊貴與楊興本是受害者,可偏偏因為楊老二的迂腐、頑固,以及三子楊隆的不思進取和自甘墮落,一點點將他們逼上絕路,並在最後完成了從被害者向施害者的轉變。
  
  但話又說回來,既然親爹容不下,左右也沒個好名聲,若楊貴與楊興再果決一些,倒不如破釜沉舟,就算帶著家人去外頭過活,好歹是條活路,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
  
  辦了楊老二的案子之後,因那來歷不明的大鬍子還在昏迷中,無法問話,衙門上下一時竟清閒起來,以龐牧為首的幾個人就開始光明正大的聚餐。
  
  齊遠到底是死皮賴臉的拿到了臘肉煲仔飯,開心得不得了,還特意抱著砂煲去龐牧書房晃蕩,結果空手而回,哭喪著一張臉跟晏驕控訴:「大人忒不要臉,搶我的飯!」
  
  他簡直聲淚俱下,添油加醋的說剛才龐牧是如何如何威逼利誘,最後乾脆直接上手搶了。
  
  「廖先生也是同謀,他分明瞧見了的,卻只是壞笑!」
  
  「誰稀罕搶!」說話間,當事人竟拎著砂煲過來了,滿臉無辜的說,「我與先生正看公文看的頭昏腦漲,還琢磨你啥時候這般體恤,專門來送飯……你也不說明白,瞧瞧這事兒鬧的。」
  
  說著,就熟練地把砂煲泡到水中洗刷起來,一邊幹活,一邊大大方方打了個飽嗝。
  
  「真香!」搶來的飯就是格外香!
  
  齊遠目瞪口呆。
  
  他哪裡是沒說,就差說破天了!
  
  晏驕笑彎了腰。
  
  龐牧飛快的刷完了砂煲,大咧咧走過來,大馬金刀的在晏驕對面坐下,自顧自倒茶,「唉,一口氣吃了這許多,倒是有些撐。」
  
  齊遠: 「……」我想作亂犯上!
  
  晏驕笑的更厲害,從桌子下面踢了龐牧一腳。且收斂些吧,人家這麼些年跟著你也不容易,多大的人了,竟還搶人東西吃。
  
  龐牧衝她咧了咧嘴,理直氣壯的岔開話題,「來來來,坐下說話,那大鬍子如何了?」
  
  齊遠哼哼兩聲,到底是坐下了,「人還在昏迷,只是偶爾說兩句胡話,反復念著冉冉的名字。」
  
  也不知是什麼人,竟讓他死生一線都放不下。
  
  「冉冉?」龐牧手指點著桌面,想了會兒道,「莫非是他的心上人?」
  
  「也未必吧?」晏驕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本,用炭條飛快的寫了幾個同音字,「就算排除了他發音不準,咱們也沒聽錯了的可能,還有多種組合。苒苒?然然?染染?這個稱呼很中性,是男是女都不好確定的。我看他這個年紀,便是兒女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這個稱呼一聽就是暱稱或小名兒,就算他們現在大張旗鼓的去棋山鎮搜索,只怕也不會有結果。
  
  龐牧歪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誇讚道:「如今你的字寫得越發好了。」
  
  晏驕臉紅紅,還有點兒小興奮,「是吧?我最近下了苦功夫呢,自己也覺得進步不少。」
  
  龐牧一個勁兒的點頭,滿臉真誠,「可不是?回頭再找先生指點一回,就更有風骨氣勢了。」
  
  齊遠:「……」告辭!
  
  他狠狠清了清嗓子,故意大聲道:「晏姑娘,明兒我想吃臘肉煲仔飯。」
  
  話音未落,就見自家大人滿臉詫異的扭過頭來,「你今兒不是點了嗎?她又要練字又要練武,忙得很哩。」
  
  齊遠:「……呵呵。」
  
  臘月二十八這日,晏驕正式開始準備年貨。
  
  她前幾日就買了一整隻大豬頭和肋排、豬蹄、下水等若干,預備好好燉一鍋,誰知事到臨頭才發現小廚房的好幾味調料都用完了,因前幾日忙亂,竟一直忘了添補,只好先去買。
  
  這日照例跟白寧學完了功夫,晏驕說起自己要去菜市場買東西,順口問她去不去。
  
  白寧略一遲疑,果然點頭答應,只是神色並不如初見那幾日自然。
  
  察覺到她情緒變化的晏驕問道:「怎麼了,可是想家了?」
  
  白寧搖搖頭,忽然幽幽嘆了口氣,「你可真厲害呀!」
  
  這會兒晏驕心裡還在努力消化她剛才教的兩個擒拿手招式,下意識以為她說的是這個,便笑道:「哪裡厲害了?這還什麼都不會呢。」
  
  誰知白寧搖搖頭,頗有所感的說:「你我也差不了幾歲,我如今還只靠家人庇護,可你卻已自己在外闖蕩,有自己的正經營生,誰也不敢看輕你……」
  
  頓了頓,又小聲道:「便是不做仵作了,也能開個酒樓飯莊,哪裡不厲害?」
  
  其實不管是仵作還是商人,在大祿朝的社會地位都不算高,可白寧說這話時,卻是真心實意的讚嘆。
  
  她在發自內心的敬佩晏驕可以自食其力。
  
  晏驕一愣,明顯詫異於對方竟然會說出這番話。
  
  白寧卻難得多愁善感起來。
  
  她是白家的女兒,從小衣食無憂,往來的也多是家世相當的豪門貴女,何曾想過世上還會有其他女子,年紀輕輕的就要拋頭露面自己打拼?
  
  那日她隨晏驕出現場,又稀裡糊塗看了驗屍,心下大為震撼,回去之後一連兩天都心事重重。
  
  「唉。」她又重重的嘆了口氣。
  
  這是……突然自卑?
  
  姑娘你清醒一點!
  
  你這樣的出身到底有什麼資格自卑!
  
  好好的一個姑娘忽然唉聲嘆氣起來,晏驕實在看不下去,想了想,便道:「你名下可有田莊地產?」
  
  白寧一怔,倒也老實點頭,「自然是有的。」
  
  「平時誰打理?你可過問嗎?」晏驕又問。
  
  雖然不知她問這些到底要做什麼,可白寧還是繼續點頭,「雖是幾個掌櫃的看著,可每季都會送進來賬本子,偶爾我也會去莊子上、鋪子裡瞧瞧,不然時候久了,他們難免以為我這個閨閣女孩兒軟弱好欺,中飽私囊起來。」
  
  高門大戶的姑娘從小就被長輩教導管家、理財,這些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收益還好?」晏驕笑問。
  
  白寧模模糊糊意識到她要說什麼,面上不由顯出一點驕傲,「雖不敢說數一數二,但每月每處少說能剩個幾百銀子,若是年景好,就更多些。」
  
  「這不就是了?」晏驕拍手笑道,「你瞧瞧你,每年光是手下產業,少說也有幾千銀子的利,這還不算出息?反觀我,一月足足三兩銀子吶!」
  
  足足三兩!打兩口鍋還搭進去她半匹細棉布!
  
  「這怎麼能一樣!」白寧給她逗樂了,搖頭道,「那些都是家中長輩給的,我不過佔個便宜,哪怕沒有我,隨便給了什麼人,還不照樣掙錢?」
  
  「怎麼不一樣?守著金山銀山敗光了的有的是呢,你小小年紀一年就能掙那麼些銀子,武藝又出色,這不是本事?」眼見著這姑娘要鑽牛角尖,晏驕忙道, 「誰也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難不成你生在那樣的家裡,卻偏要衣衫襤褸嗎?」
  
  「便是我有這點作為,不也是因兒時得家中老人庇佑?不然早就餓死了,哪裡又有閒情逸致去學呢!若真要較真兒,我卻又不如那些真正從一無所有爬起來的了,比來比去,哪裡是個頭兒?」
  
  她說的真誠,入情入理,白寧也就慢慢回還過來,有些羞澀的笑了,「晏姐姐,你可真會說話。」
  
  「不是我會說話,」晏驕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腮上軟肉,「事實如此,我不過點出來罷了 」
  
  白寧抿嘴兒看著她笑,小模樣乖的不得了,哪兒還有初見面時風風火火的張揚?
  
  兩人繼續往前走,晏驕又趁熱打鐵道:「我不過顧我自己罷了,可你手下有那麼些莊子,就需要有人幹活,他們有活兒乾,就能養家糊口。你經營的越好,他們的日子也就也好過,這麼想想,是不是本事?」
  
  白寧給她誇得滿臉通紅,雙手摀臉搖頭不住,「好姐姐,快別說了,我實在當不起!」
  
  晏驕哈哈大笑。
  
  快過年了,街上人流如織,不管窮的富的,面上都掛了笑,滿是對新年的期盼。
  
  路邊成規模的店鋪自然不必說,恨不得日日放鞭吸引顧客,幾乎一進臘月就張燈結彩,夥計們俱都收拾的光鮮體面,不少有心的店家還專門弄了些吉祥話兒叫他們輪番說著。便是那些本小利微的流動攤販,也都換了紅布,掛了紅燈籠,竭力叫自己穿得喜慶些。
  
  只是這麼看著,就很容易被感染了節日氣氛。
  
  白寧算是豪門貴女中不拘小節的了,如今更是自己千里迢迢的跑來找未婚夫,在這會兒也夠少見,可饒是這麼著,也沒見過這種小地方的街市,只覺好奇的不得了,看什麼都想摸摸。
  
  晏驕越發覺得她可愛,十分耐心的帶她逛著,又時不時介紹一番。
  
  兩人正在興頭上,忽聽前頭一陣騷亂,有人大聲叫道:「哎呀,了不得,胳膊斷了,你不能走!」
  
  晏驕:「……」
  
  何等熟悉的台詞!
  
  白寧一愣神的功夫,就見她已經以一種難以形容的亢奮往聲音來源處跑去,忙拔腿跟上。
  
  中間的事情不消多說,只是稍後劉捕頭過來,一看這場面就樂了,「晏姑娘,感情如今您專管碰瓷兒啦?今兒沒帶鍋嗎?」
  
  鍋?!被抓那人突然抖了下,猛地抬頭看過來,眼神複雜。
  
  晏驕滿臉悲憤道:「那天只是巧合,巧合!」
  
  天可憐見,誰知外頭現在給傳成什麼樣兒了!她才沒有隨身帶鍋的愛好。
  
  見劉捕頭只是笑,晏驕忽陰測測一笑,「鍋是沒有,湯勺倒有一把,劉捕頭跟我回去舀一碗不?」
  
  劉捕頭笑臉一僵,連帶著他身後兩個眼熟的捕快都開始瘋狂搖頭,「不了不了,姑娘實在太客氣了……」
  
  晏驕哼哼兩聲,決定大發慈悲放過他們,指著那被白寧三拳兩腳打趴在地的人道:「這人應該是慣性脫臼,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就給他蒙了。對了,他才剛還試圖把人拐到一家甚麼新開的醫館裡去治傷,估計是一夥兒的。」
  
  劉捕頭點頭記下,又對身後一眾巡街衙役道:「聽見了嗎?還不速去抓人!」
  
  晏驕問道: 「是我趕巧了呢,還是最近做這些下三濫營生的確實多了?」
  
  短短幾天之內接連碰上,這概率確實太高了些。
  
  「姑娘不知道?」誰知劉捕頭反而詫異了。
  
  晏驕傻眼,「我知道什麼?」
  
  劉捕頭上前與她耳語道:「還不是那韓老三?以往這縣城內大部分潑皮無賴皆是他的手下,如今不是被大人收編了麼?他想替衙門效命,就自覺把手下人先後篩了幾回,能改過自新、耐得住的留下,實在整治不好的便都散了。如今城中潑皮已然分為兩派,一派是韓老三手下的,另一派就是這些不受約束,又沒本事的。他們不肯老實找活兒幹,這碰瓷兒乃是空手套白狼,自然就都盯上了……」
  
  晏驕瞠目結舌,「這潑皮還分了三六九等?!」
  
  「那可不!」劉捕頭笑道,「這世上什麼不分個高低?這兩日我們還抓到過團夥行騙的呢,正巧前兒姑娘你抓的那廝還在掃大街哩,年前後活兒又多,如今正好補一個過去。」
  
  說完,就抓小雞似的拽著那人走了。
  
  快走快走,不然萬一等會兒晏姑娘真祭出湯勺來就完了!
  
  那人走出幾步,卻又忍不住扭回頭來看,劉捕頭抬手往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虎著臉喝道:「怎麼,還想記住模樣報復不成?」
  
  「小人不....」
  
  那人才要辯解,卻被沒什麼耐性的劉捕頭一口打斷,又使勁往前推了一把,「少廢話,趕緊走,還有兩條街沒掃呢!敢打我們衙門人的歪主意,活膩了嗎?」
  
  那人:「……」
  
  冤枉,我沒打她主意,誰敢啊!
  
  稍後,劉捕頭果然將他帶到牲畜市場後頭的大街上,指著前頭一個戴著腳鐐的人道:「去領一把掃帚,問問老人怎麼做的。」
  
  有牲口的地方都乾淨不到哪兒去,那股味兒就別說了,什麼動物毛、飼料渣滓乃至糞便,還有那也不知是尿漬還是飲用水凍起來的冰面更隨處可見,每日都需要人細細打掃。
  
  平時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殘等做不來體力重活兒的幹這些,也算當地官府照顧,給他們找口飯吃。而龐牧來了之後,乾脆就把犯了事兒卻又不至於判刑的犯人也派過來,贏得百姓上下一片讚譽。
  
  那人被空氣中濃烈的牲口臭氣熏得幾欲作嘔,剛想開口就見不遠處監工的衙役熟練拔刀,盯著他的脖子,非常蠢蠢欲動,只好又憋憋屈屈的閉了嘴,依言去前頭領了掃帚,試探著跟那位「前輩」搭話。
  
  他過去時,對方也聞聲抬頭,兩人都從彼此鼻青臉腫的造型和渾然天成的猥瑣氣質中看到了某種強烈的同類歸屬感。
  
  原來,你也是……
  
  「兄弟你也是被那鍋?」
  
  「……那使鍋的沒動手,」新人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心有餘悸道,「是個年紀差不多的妞兒,使得好一雙鐵拳! 」
  
  舊人聞言雙目大睜,驚恐萬分道:「竟還有同夥!」
  
  然後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平安縣一帶介面上悄然起了一則傳說:
  
  江湖上新起了一個神秘的女子幫派,四處流竄,神龍見首不見尾,專打碰瓷的,貌似還與衙門有勾結,背景很是過硬……近期尤以一個使鴛鴦雙鍋和一個使雙掌鐵拳的妙齡女子組合尤為突出,下手狠辣戰績輝煌,建議眾兄弟近期遵紀守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0 10:24 PM

第49章

  大年三十,除夕守歲。
  
  夜幕深沉,縱使天上星辰暗淡,本無一絲月色,竟也被萬家燈火映的光輝璀璨。一場大雪於傍晚悄然而至,鵝毛般的雪片靜靜落下,有許多不甘寂寞的在半空中連成一片,呼啦啦,席子一樣氣勢洶洶的落下來。可因為沒有風,即便做出這凶相,竟也有幾分可愛了。
  
  堂屋正中央起了一個大火爐,上面坐著一個大湯盆,裡頭丟著些切成片的紅棗、山楂、蘋果、梨子、桃子等的水果,有些是新鮮的,煮過之後更添嬌豔;有的是乾的,煮過後便都舒展開來。
  
  眾人圍爐夜話,聽著外頭此起彼伏的爆竹和偶爾傳來的孩童嬉笑,說些閒談。
  
  方才晏驕和白寧出去堆雪人,到底兩個人太慢了些,便又拉著龐牧、圖磬和齊遠一起,結果也不知誰先起的頭兒,最後竟演變成打雪仗。
  
  戰局自然不消說:晏驕和龐牧一組,白寧與圖磬一隊,齊遠……
  
  反正終究齊遠是被眾人拖住四肢,丟進雪窩裡活埋了。
  
  齊大人遭此劫難,以至於狂性大發,也不知去哪兒摸了一把鐵鍁來,瘋狂作弊,將一鏟一鏟的雪奮力往這兩對「狗男女」身上潑去,聲勢驚人。中間白寧略跑得慢了些,直接被他一鏟雪拍倒了,晏驕放聲大笑,結果下一刻自己也被埋了……
  
  一時間,歡笑聲、尖叫聲、起哄聲響徹天際,好些值守的衙役都跑出來看,拍著大腿的笑。
  
  這下好了,滿身狼藉的五個人到底是給岳夫人笑罵著去泡了熱湯,又換了烘烤過的新衣裳,這會兒一溜兒排開,齊刷刷抱著陶碗喝薑湯。
  
  王公公頭一回在寒冬臘月連續趕路,略受了些風寒,到了衙門之後心情驟然放鬆,連日來的疲憊便齊齊上湧,當夜便病倒了,一連喝了數日苦藥湯子,好歹今兒才算能爬起來。
  
  他現在就跟前幾天的郭仵作一樣,身穿皮裘,裹得狗熊也似,兩邊臉蛋通紅,抱著一大碗甜湯呼哧呼哧冒汗。
  
  見眾人鬧得歡,他也不禁呵呵笑道:「到底是您幾位,慣會苦中作樂的。」
  
  瞧瞧,大過年的連個歌舞宴飲都沒有,堂堂一國國公,兩個侯爺,竟已淪落到打雪仗取樂……也虧得幾位大人看得開,只是不知回頭聖人知道了,又該心疼成什麼樣兒。
  
  龐牧笑呵呵看過去,滿臉真誠,「不苦,多麼自在!」
  
  王公公越發心如刀絞,跟著點頭,「是,不苦。」
  
  龐牧:「……」這怎麼說都不信可要了命了!
  
  廖無言看的直搖頭,「都多大的人了,竟也這樣胡鬧,我才剛看見誰直接往脖子裡灌雪,回頭發起熱來有你們受的。」
  
  說完,又對一雙兒女教訓道:「萬萬不可學他們,知道嗎?」
  
  廖蓁和廖蘅起身應諾,「知道了。」
  
  龐牧身強體健,根本不畏懼這點寒意,只是喝水一樣咕嘟嘟將薑湯飲盡,笑道: 「大侄子大侄女兒都是乖巧懂事的,先生不必如此。」
  
  廖無言神色複雜的瞅了他一眼,「有大人做此表率,難說。」
  
  言外之意就是,大人您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龐牧乾笑兩聲,迅速轉過臉去跟晏驕說話,「你今兒的耳墜子真好看!」
  
  枯坐無趣,不多時,眾人便三三兩兩玩開了。
  
  董夫人略略推開一扇窗子,帶著一雙兒女賞了一回夜下雪景,又說些典故並許多與雪有關的詩詞,十分生動。不光兩個小朋友,就連晏驕也聽得入了神。
  
  聽完之後,晏驕就一個感受:原來我是文盲!
  
  「值此良辰美景,」董夫人指著外頭白雪壓翠鬆的園景,溫和笑道,「你們各自做首詩來。」
  
  說完,還順勢看了眼第三位聽眾,目光中滿是柔和的鼓勵。
  
  晏驕頓時虎軀一震,沒想到這事兒竟還能落到自己頭上,當即乾巴巴笑道:「……這個,哈哈哈哈,夫人,我背一首成嗎?」
  
  要了親命了,她連什麼平仄仄平平仄仄都搞不清楚,作個鬼的詩哦!
  
  董夫人莞爾一笑,倒也沒有勉強。
  
  不多時,廖蓁小少年已經信心十足的吟了一首詩出來,具體引用了何種典故,晏驕一時半會兒分不清,可單從廖無言與董夫人面帶笑意頻頻點頭來看,想必乃上上佳作。
  
  就連才六歲的廖蘅,竟也磕磕絆絆說了一首,相較之下,卻顯得直白多了。
  
  廖無言順手將她抱在膝頭,笑道:「不錯,榛兒亦大有長進。」
  
  晏驕自嘆弗如,又陰差陽錯被激起一點好勝心來。
  
  若她什麼都不表現,豈非叫大家看輕了大華國的知識分子?
  
  古典文化她是不成了,高端點兒的東西又沒有硬體,不過基礎版小實驗還是可以考慮的。
  
  所以等白寧也跟圖磬上場表演了一段槍法之後,晏驕終於高高揚起手臂,滿臉雀躍的說:「我,我也要表演節目!」
  
  眾人聞言失笑,俱都點頭,「好,不知晏姑娘要表演什麼?」
  
  晏驕嘿嘿一笑,「我先去準備下道具!」
  
  說完,就一溜煙兒跑了。
  
  龐牧一看,也跟著起身,「我去幫忙。」
  
  倆人轉眼跑了一對,眾人面面相覷,然後齊齊笑起來。
  
  王公公也替他們高興,心道果然這回的衣裳首飾沒賞錯了,保不齊下回他來,就能連小世子的東西也一併帶著呢!
  
  董夫人就對岳夫人笑說:「這兩個人情分這樣深,連這麼一小會兒都捨不得分開,您老盼的好日子眼見著就要來啦。」
  
  老太太心滿意足的點頭,又唏噓道:「那孽障雖蠢些,好歹還有些個眼力見兒……」
  
  有眼力見的蠢大人屁顛兒跟著晏驕回了院子,後者噗嗤一笑,「你不在裡面玩兒,巴巴兒跟來做什麼?」
  
  龐牧坦然笑道:「你不在,我看什麼也無趣。」
  
  晏驕心頭一甜,「那你幫我找些略硬略厚的紙來,對了,再要個小架子。」
  
  龐牧歡歡喜喜的哎了聲,麻溜兒去了,不多時,果然抱著一大堆東西回來,一一拿給她看,「這信箋如何?又厚又硬挺。架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太大的,這個小些的成麼?」
  
  晏驕仔細看了一回,笑著點頭,「怎麼不成,你辦的可真好。」
  
  龐大人三言兩語就被誇得心花怒放,若是身後有尾巴,只怕要嗖嗖甩起來啦。
  
  不多時,兩人抱著一堆東西去而復返,眾人見不過些尋常紙、杯子等物,都很是不解。
  
  晏驕憋著笑,清清嗓子,一臉高深莫測的問:「你們知道紙鍋能燒水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果然搖頭。
  
  晏驕心滿意足,又背著手踱著步,指著桌上細口小花瓶道:「我還能將這花瓶中灌滿水,倒過來,只需一張紙片,便能使它滴水不漏!」
  
  見眾人依舊一臉不信,晏姑娘只覺得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當即操作起來。
  
  原本眾人還有些將信將疑,只是覺得她難得這般踴躍,頗有幾分可愛,便都愛縱著。還暗中約好了,即便等會兒失敗了,大家也一定要捧場,千萬不能傷了人家的心。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實在多餘!
  
  就見那簡單折起四角的四方紙鍋底部和邊緣雖然有些焦黃,但確實沒有燃燒起來,那鍋中的水,也的的確確在沸騰。
  
  而等晏驕滿臉得意的舉起手中花瓶,瓶口果然沒有一滴水漏出時,掌聲四起。
  
  龐牧帶頭海狗拍手,興奮得滿臉通紅,活像自己打了勝仗一樣高興。
  
  廖無言等人亦是滿臉驚嘆,感慨萬千道:「果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多謝姑娘神技,今兒我們也算漲了見識,實在厲害。」
  
  尤其是王公公,他自認跟在聖人身邊,見識了天下奇珍,可誰知今兒竟真被唬住了。
  
  晏驕最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別人一誇就臊起來,連連擺手,「做著玩兒的,做著玩兒的,哈哈哈。」
  
  她簡直得意壞啦,小下巴努力的仰著,兩隻大眼睛都笑的瞇起來。
  
  龐牧看的心癢癢的,又偷偷拉了拉小手,還得寸進尺的捏了下耳朵,滿足的不得了。
  
  白寧離她最近,好奇的不得了,將那紙片和花瓶翻來覆去的看,結果一開,裡頭的水就嘩啦啦流了滿地,越發驚訝,「真的有水!」
  
  圖磬也煞是詫異,甚至還將手指伸到花瓶中沾了一點水嚐了嘗,點頭,「確實是水。」
  
  這對好奇寶寶折騰了半天,最後齊刷刷抬頭,「怎麼弄的?」
  
  然後眾人就聽了一夜的什麼壓強壓力、熱傳導,如墜雲霧,似懂非懂,三十兒和初一交匯煮餃子時,還覺得頭昏腦漲。
  
  次日一早,晏驕剛一出門就聽阿苗和杏花湊在一處小聲嘀咕,「廖先生是不是魔怔了?大清早的站在雪地裡連筆帶劃神神道道的……」
  
  廖先生?
  
  晏驕出去一看,果然就見廖無言立在院子裡,兩條胳膊上下揮舞,滿臉嚴肅念念有詞,看著……真是挺不正常。
  
  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廖無言卻先瞧見了她,當即招了招手,「我想了一夜,頗有所得。」
  
  他將手掌豎起,左右橫掃,「這樣動起來艱難,便是你說的風阻過大。」又將手掌橫起,「這樣流暢許多,便是因為所謂的受力面小,風阻小。故而騎馬時便會伏低身子,不過大家素來只是知道應該這麼做,卻從未想過究竟為何。」
  
  晏驕驚訝得張大了嘴,再看看他滿眼的紅血絲和大大的黑眼圈,「您昨兒一夜都沒睡?」
  
  廖無言雖有疲色,卻無疲態,反而精神格外亢奮,當即抄著手嘆息道:「神妙之處甚多,毫無睡意。」
  
  晏驕佩服的朝他拱了拱手。
  
  廖無言失笑,反而向她作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非姑娘所言,我是斷斷想不到這每日呼吸之所在竟如此神奇。」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忍不住伸手做了個抓放的動作,眼中異彩連連。
  
  晏驕心道,這妥妥兒的科研苗子啊!
  
  「先生這是做什麼?」龐牧從裡頭出來,一看廖無言這全身心投入的樣子也是驚訝:昨兒晚上還好好的來著……
  
  晏驕還沒說話,那頭阿苗就喘著氣跑過來喊道:「醒了醒了,那大鬍子醒啦!」
  
  三個人一路小跑,進門後發現大鬍子果然已經醒了,正兩眼茫然的坐在炕上,看他們進來後還本能的抱頭後縮。
  
  龐牧毫不留情的揭底,並見縫插針的「摸黑」:「這是給老齊打怕了。」
  
  鑑於龐牧一臉匪氣,廖無言又不是個會耐心跟人溝通的,現場唯一女性主動承擔起了這份沉甸甸的責任。
  
  晏驕微微上前一步,刻意放緩了聲音,「我是晏驕,是衙門的一名仵作,你可以叫我晏姑娘,方便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嗎?」
  
  在第一時間主動坦白自己的身份無疑是一種交付信任的表現,非常適合用來打開突擊口。
  
  大鬍子從胳膊縫裡看了她一眼,漸漸放鬆了些,沙啞著嗓子道:「我,我叫大河,嗯,大河,他們叫我大河。」
  
  說完這些之後,他又滿臉急切地問道:「你們是大老爺,救救冉冉。」
  
  龐牧在後面皺眉,這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大確定了,口中所述冤情靠譜嗎?
  
  「大河,你不要著急,」晏驕安撫道,「這裡是衙門,我們救你回來,就是聽說你有冤屈,所以慢慢說,好嗎?」
  
  大河狠狠喘了幾口氣,聽出她口中的安撫之意,點點頭,果然慢慢冷靜下來。
  
  他爹娘死的早,吃著百家飯,穿的百家衣,後來一次發了高熱,醒來之後腦子不如以前那麼靈活,想事兒也慢了,村中人便漸漸以戲弄他取樂。
  
  等略大一些,大河便離了村,去鎮上做活。他力氣大,又不怕髒不怕累,幹起活兒來比大家都多都快,倒也能混出吃住來。只是時間久了,有些人便看他不順眼,覺得一個傻子怎能騎在大家頭上?又欺負他反應慢,故意夥同上面的人剋扣他的工錢。偏他一時回不過神來,等回頭意識到了,人家也不認了。
  
  為此大河同人打了好幾架,工頭不想因他一人得罪那許多工人,只是糊弄。
  
  後來又一次,大河拿著少說少了三成的工錢質問,那工頭也有些不耐煩,揚言要攆他走。
  
  大河氣不過,嘴又跟不上,正要抬手打人時,一個途經此地的書生幫他解了圍,又三言兩語駁斥眾人,甚至耐心向他問明緣由,還幫忙討回了近幾個月少給的銀錢。
  
  生而為人十九載,還是頭一回有人這般待他,大河當時便認定了這書生,亦步亦趨的跟著,得空便替他做活。甚至到了夜裡,大河也就在他家牆外睡,生怕有人要欺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那書生本只是舉手之勞,卻不想這憨直性子的人掏心挖肺的回報,也是唏噓良久,後來見苦勸不回,便允了他住在自家小院兒內。
  
  回憶到這裡,大河粗黑憔悴的臉上滿是感激之情,又結結巴巴的說:「他說,說叫魏冉,我,我笨,學了許久,只會叫冉冉……他是個讀書人,卻那般待我,我便是替他死了也甘願!」
  
  他本就說話不利索,如今又還發著燒,越發不得力,說到最後,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龐牧伸手招來門外衙役,低聲吩咐道:「去將棋山鎮的戶籍名簿取來。」
  
  若要判斷大河所言虛實,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便是確認下這個叫魏冉的書生是否真的存在。
  
  那衙役領命而去。
  
  晏驕嘆了口氣,「那個叫魏冉的書生,心地真是不錯。」
  
  大河聽了這話,簡直比自己得救還高興,拼了命的點頭,又道:「他,冉冉在鎮上唸書,聽說夫子,夫子都誇他好,回頭,回頭就考狀元!」
  
  聽到考狀元,晏驕和龐牧都下意識看向現場探花。
  
  廖探花挑了挑眉,沒說話。
  
  只是聽一個大男人親暱的喊另一個男人「冉冉」,總覺得裡頭有點兒什麼。
  
  後面大河又斷斷續續零七碎八的說了許多,大部分都是他與魏冉的生活瑣事,實在沒什麼特別有用的,晏驕都耐著性子聽了。
  
  那邊龐牧已經開始翻戶籍名簿,找了半天,沒找到魏冉,想了下,又換了「魏然」「衛然」「衛染」,盡數落空,最後還是廖無言心頭一動,「你找找藍字。」
  
  龐牧一怔,依言行事,這次果然找到一個叫「衛藍」的在籍書生,忙舉起來給晏驕看。
  
  晏驕:「……」
  
  感情這大鬍子發燒之後,愣是從北方人口音燒成了lan、nan不分?!
  
  她又順著發散了下思維,也不知是聽習慣了還是怎麼的,現在竟也覺得「冉冉」比「藍藍」更爺們兒了。
  
  龐牧又叫了劉捕頭來,低聲吩咐他速速帶人去棋山鎮打聽一下這個叫「衛藍」的,先確認下他的行蹤,以及與大河是否真有關聯。
  
  他有種直覺,若他們不儘早另闢蹊徑,光聽大河講述的話,只怕耗都要耗死了。
  
  果不其然,整整半天,三個人甚麼都沒做,就是守著大河聽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講故事,然後嘔心瀝血的提取可用資訊。
  
  尤其晏驕還要擔當心理諮詢和引導的職責,更是苦不堪言,只覺得腦袋裡頭嗡嗡作響,都快炸了。
  
  大河生怕自己說的不夠詳細,絞盡腦汁把所有能想起來的都說了,偏偏他的記憶混亂,表達方式也很有問題,時常答非所問,饒是有晏驕刻意引導,也經常三五句就跑偏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龐牧見晏驕整個人都有些撐不住了,還發著燒的大河也是只打擺子,忙示意人在他的藥碗裡加了點安神的東西,好讓兩邊都休息一下。
  
  中午是雞湯麵,因剛大年初一,各色年貨都齊備著,趙嬸子的活兒也輕快,不過隨便挑幾樣略切一切,就是很像樣的幾個大盤。
  
  晏驕也是餓狠了,一筷子就下去半碗麵,又呼嚕嚕喝了好些湯,這才覺得胃裡火燒火燎的感覺減輕了。
  
  她一邊盡量矜持的啃豬蹄,一邊努力整合得到的資訊,「照大河說,那個衛藍前年開始就被一個富家子弟盯上了,課上課下的騷擾,著實苦不堪言。大河腦子雖然不大靈活,可天生神力,倒是幫忙驅趕過幾回……」
  
  那個富家子弟本人倒是沒什麼,可是架不住他有錢呀?身邊總是跟著許多隨從,人多勢眾的,一般人根本抵擋不住。
  
  她反正就覺得這個案子吧,打從一開始就洋溢著gaygay的味道……哇,我燉的豬蹄果然好香!又軟又爛入口即化,再吃一口!
  
  「兩位大人,」想到這裡,晏驕難以克制心中的八卦之情,「本朝對龍陽之事如何看待?」
  
  「噗!」龐牧和廖無言齊齊噴麵。
  
  得虧著晏驕反應快,隱約察覺到他們臉色變化時就端著碗迅速起身,不然只怕就要化身垃圾桶了。
  
  「你是懷疑這大河與衛藍?」廖無言飛快的掏出手巾整理一番,迅速恢復了往日文質彬彬的瀟灑模樣。
  
  「不光他,」確定他們確實噴無可噴之後,晏驕小心翼翼的坐回去,「你們不覺得他口中的那個富家子弟也很可疑?」
  
  若說騷擾,一般花花公子都會去騷擾女子吧?偏偏那公子哥兒卻認准了同在書院讀書的衛藍。
  
  「咳,其實這種事吧,說多不多,可說少,也實在不少,」龐牧撓撓頭,語出驚人道,「遠的不說,軍營裡就有。」
  
  「上陣打仗嘛,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兒,保不齊今兒還一塊吃肉喝酒的兄弟,明兒就屍首異處,連拼都拼不起來。」龐牧用平靜的語氣訴說著最不平靜的過往,「那種時候,大家都想成親,可又怕成親,怕耽擱好姑娘。兄弟們朝夕相處,生死與共,時候久了,那份情誼自然深厚無比,就順勢結為契兄弟。」
  
  廖無言點點頭,「我曾看過一本雜書遊記,說這在南邊某些地方十分盛行,當地人早已習以為常。」
  
  類似的新聞晏驕也聽說過,只是沒想到這會兒也有。
  
  其實想想,像龐牧說的那種情況實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感情本就無關男女,尤其是上了戰場的,大家生死相依,那種強烈的感情連生死都跨得過,更何況性別?
  
  只要你情我願,兩個人湊在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不偷不搶的,有什麼不好呢?
  
  晏驕又順勢問了許多,正嘬醬豬尾巴呢,忽聽廖無言輕笑一聲,不緊不慢的道:「你們可知老夫人緣何這般著急大人的婚事?她老人家怕就怕大人在軍營裡待的久了,看得多了……」
  
  他沒繼續說下去,可那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中,卻已飽含了無限深意。
  
  怕就怕他待的時間久了,連這點也帶頭起表率作用!
  
  晏驕:「……」哇!
  
  龐牧:「……你聽我解釋!」先生我待你不薄啊!
  
  晏驕突然噗嗤一笑,親自夾了另一根豬尾巴給龐牧,又親親熱熱的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廖先生逗你吶!」
  
  龐牧幾乎要喜極而泣,不過下一刻,看著自己手背上一個鮮明的醬豬尾巴汁兒手印,就笑不出來了。
  
  晏驕他們又在接下來的三天內繼續聽大河講述了自己與衛藍的過往,得知那位神秘的富家公子幾乎滲透到了衛藍所能觸及到的每個領域,甚至逼的衛藍閉門不出,中斷了去書院唸書。
  
  大河雖然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能明顯感覺到衛藍對那人的不喜,因此每次都像一條兇惡的看門狗,拼了命的驅逐。
  
  在他的努力下,衛藍著實輕鬆了一陣子,甚至還微微補回來一點肉。
  
  大河說,衛藍覺得在這裡快待不下去了,決定再多抄幾本書,攢攢錢,就跟大河去外地謀生。
  
  「藍藍高興,大河也高興!」大河笑著,卻突然又沮喪和悲憤起來,「可是那日,藍藍出了門,又去書局換書,我,我在門口等著,等啊等,等到天黑,藍藍都沒出來!」
  
  「是那個人,」大河憤怒的捶打著土炕,額上青筋暴起,「是那個人把藍藍抓走了!」
  
  「你看見了嗎? 」晏驕抓緊時間問道。
  
  大河一愣,然後更加大聲的喊起來,「是那個人,就是那個人!」
  
  眼見他有些失控,龐牧立刻上前護著晏驕退了出來,等他自己慢慢平靜。
  
  稍後跟龐牧說起此事,兩人都皺了眉頭。
  
  這事兒懸啊!
  
  大河口口聲聲是那富家公子哥兒抓走了衛藍,但就目前來看,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甚至因為他本人身體的特殊性,這幾天所說的證詞也不敢保證全部可信。
  
  晏驕習慣性做著最壞打算:「假如衛藍真的出事了,僅憑目前線索來看,兇手可能是任何人。就算是大河口中的嫌疑人,衛藍也存在被囚禁和已死亡兩種結果。」
  
  或者再糟糕一點……晏驕不由得想起曾經接手過的一個案子,與心理疾病有關的案子……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往大門口所在的方向眺望起來,「劉捕頭一去三天,怎麼還沒回來,是不是沒有結果?」
  
  「不會的,」龐牧搖搖頭,順手拿起大氅給她披上,「劉捕頭老練謹慎,若果然沒有結果,這會兒早就回來了。他遲遲未歸,恰恰就證明確實查到了什麼東西。」
  
  晏驕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不由得心頭一鬆,「那就好。」
  
  雖說如今事情真相尚未可知,可她總覺得大河太苦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0 11:01 PM

第50章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劉捕頭幾人才踏著月色返回。
  
  當時晏驕剛睡下,聽說後忙胡亂披了衣裳衝出來,「哪兒,劉捕頭在哪兒?」
  
  話音未落,一大片頭髮順著她的臉滑落下來,寒風吹過,狂亂的舞動,頗有幾分驚悚效果。
  
  晏驕大囧。
  
  這個時候沒有皮筋,毫無彈性的頭繩真的很不好用……
  
  龐牧忍不住笑出聲,順手將頭繩從她頭髮裡摘出來,麻利的幫忙紮了個馬尾。
  
  晏驕驚喜的摸了摸乾淨俐落的髮辮,眼睛裡亮閃閃的,「你怎麼會做這個?」
  
  龐牧脫口而出,「馬草捆多了自然就會了。」
  
  話一出口,他就暗道完了,下一刻就見晏驕果然黑了臉,甩頭就走。
  
  龐牧下意識想跟上去,結果一靠近就挨了一馬尾辮……
  
  披著大斗篷的晏驕一陣風似的進了二堂,龐牧緊隨其後,劉捕頭等人忙起身行禮,「大人,晏姑娘。」
  
  好傢伙,幾日不見,瞧著晏姑娘越發有氣勢了。
  
  「不必多禮,你們辛苦了,」龐牧抬手叫他們坐下,「且把打探到的說一說。」
  
  劉捕頭才要開口,卻見他左眼附近微微有些紅腫,順口問道:「大人眼睛怎麼了?」
  
  龐牧看向下首的晏驕,眼中帶笑道:「無妨,不過被匹小野馬抽了一尾巴。」
  
  晏驕瞪圓了眼睛,又在斗篷下衝他揮了揮小拳頭。下回就不光是尾巴抽了,馬蹄子還要踢你呢!
  
  野馬?縣城之內哪兒來的野馬?也沒聽說圖大人那兒來了新馬啊?
  
  劉捕頭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想了,轉頭說起正事。
  
  「大人說的衛藍確有其人,他幼年失怙,七、八歲上來投奔了姑姑,可後來姑姑死了,幾個堂兄弟嫌他累贅,便將他攆出去。如今他就在城郊一座小破院子裡過活,左近並沒有什麼人煙,消息很不好打探。」
  
  「屬下去了書院,院長對衛藍倒也頗有印象,他書讀得好、人長得好、性子也好,從來不得罪人,所以人緣素來不錯,好些家境好的同窗也愛帶著他玩。先生們不大管學生私下的事,所以一時半會兒的,也不好確定大河口中的富家子弟是哪個。對了,衛藍已許久不去書院,說是一個月前告了長假。」
  
  「長假?」龐牧疑惑道,「縣試在即,他突告長假,書院的老師們就不覺得奇怪?」
  
  劉捕頭點頭道:「屬下也是這麼問的,不過院長說讀書人本就喜好遊學,雖說鄰近考試,可衛藍做事素有章程,他也曾囑咐過不要誤了考試,也就準了。」
  
  龐牧又問 :「是他本人告假?當時可有異常?還有誰陪他一起嗎?」
  
  劉捕頭搖頭,「確是他自己去告假,也無人相陪,倒是沒聽說有什麼異常。對了,院長愛惜他人才,怕他遇到難處不肯開口,或是外出遊學、文會無錢可使,還想贈他銀兩,不過衛藍沒要。」
  
  龐牧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衛藍常年抄書的書舖屬下也去問過,因事發已久,倒是記不大清最後一次見是什麼時候、什麼情形。不過想來恰恰因為一切如常,那些夥計才沒有印象吧。因他抄書從來都是又快又好,十分好賣,掌櫃的還頗為遺憾。屬下留心觀察了,不像是說謊。」
  
  「屬下又藉口尋親找幾個學生說話,倒是略有些頭緒,聽說一個叫張開的學生與衛藍往來甚密,私下好像也有人看見過兩人爭執。只是那張開學業不精,又因家中開著糧店,頗有財力,為人難免有些跋扈,老師們都很不喜歡。他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月能有十天去就不錯了,如今也已許久沒見人影,大家早已習以為常。」
  
  「屬下本想去探探那張開,誰知他已許久沒回家,家裡採買的下人也說有日子沒見蹤跡。若要問他家人,又恐打草驚蛇,一時沒有頭緒,只好先回來復命,請示大人的意思。」
  
  「那段時間張開去過書舖嗎?」龐牧問道。
  
  「他那種人,怕是買了書都不翻一頁,又怎麼會去書舖?」劉捕頭笑道,「屬下一說他的名字,掌櫃的就滿臉嫌棄,還說得虧的他沒來,不然只怕自己也要親自舉著掃把攆出去,省的髒了地方。」
  
  龐牧和晏驕對視一眼:既然張開沒去書舖,就不太可能從那裡帶走衛藍。
  
  莫非,這個張開並非大河口中的壞人?
  
  龐牧嗯了聲,想了下又問:「那張開素日做些什麼?怎的掌櫃如此嫌棄。」
  
  「嗨,別說做讀書人買賣的了,就是屬下聽了也嫌棄的很。家裡有幾個臭錢,自己又不上進,還能做什麼?」說起這個人,劉捕頭也是滿臉不屑,「不外乎鬥雞走狗,聽說也是幾家妓院的常客。往年沒禁賭時,哪天不輸個幾十、幾百兩?一年少說大半萬兩銀子呢,攢幾年,都夠在京城買個窩了吧?也就是家底子厚,老爹又能幹,折騰到現在還沒垮……」
  
  晏驕靜靜地聽著兩人說話,手下不停,在小本本上畫起線索網狀圖。
  
  衛藍告假的時間跟大河口中消失的時間相差無幾,應該對的上,就是不知衛藍的消失是他本人的意願,還是真的如大河所言,乃是被強迫的。
  
  衛藍失蹤了,張開也失蹤了,是巧合嗎?
  
  她托著下巴,手中炭條在紙面上一下下敲打,若有所思。
  
  「晏姑娘?」龐牧見她似乎出了神,主動問道,「你可是有什麼想法?」
  
  兩人私底下打鬧歸打鬧,但都不是拎不清的,這會兒談起正事也是半點不含糊。
  
  「隱約有點兒,但一時還說不清,」晏驕搖搖頭,又問了劉捕頭幾個聽上去與本案關聯並不大的問題,「那衛藍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曾參加過科舉?成績如何?」
  
  托現代科技的福,資訊交流空前便捷,晏驕的年紀雖然是在座最小的,但絕對是經歷和見識過案例最多的,思考方式也更靈活更廣闊。
  
  劉捕頭甚是敬重她,自然配合,「今年二十有五,之前已經參加過兩屆科舉,只還是白身。」
  
  晏驕好奇道:「不是說他才學很好嗎?老師們也喜歡,既然如此,怎的連個秀才也沒中?」
  
  雖說科舉難熬,但對有如此才名的人來說的,中個秀才應該不是問題吧?
  
  劉捕頭老實搖頭,「屬下是粗人,實在不清楚個中原委,倒也沒細問。只是聽說讀書這種事極其艱難,便是許多人考到六七十歲都是白身,似廖先生那樣年紀輕輕便得中榜眼的,實在是百年少有的奇才……要不,屬下再派人打探一下?」
  
  「先不忙,」晏驕擺擺手,又看向龐牧,「考秀才要經過縣試、府試和院試,都是在都昌府內進行的,大人,歷年考卷還都在嗎?」
  
  龐牧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沉吟片刻,「這個還真不好說,趕明兒我開了庫房瞧瞧。」
  
  到這平安縣才半年就查出來前任知縣篩子似的漏洞,他真會小心保存連功名都沒撈著的考生們的考卷嗎?
  
  而且就算盡職盡責,依照律法,也只要求保存一屆,再往上並無硬性條款呢。
  
  「也好,」晏驕點了點頭,在心中暗嘆一聲,顯然不報什麼希望了,「只是張開這條線索,我覺得不該輕易放棄。」
  
  「確實如此,天亮之後還得問問大河認不認識張開。」龐牧點頭道,「只是他的話不能全聽全信,衛藍又失了蹤跡……不管張開是否與本案有關,還是要先查查的。」
  
  既然他是一眾同窗口中與衛藍往來甚密之人,總會知道點兒別人不知道的吧?假如真能找到他,或許能有所收穫。
  
  劉捕頭忙起身請命道:「大人,不若屬下再派人回去找,便直接問到他家裡去,左右這廝身上也清白不了,咱們便告他一個聚賭,吃他一嚇,不怕他們不漏口風。」
  
  晏驕:「……」還真是夠簡單粗暴的。
  
  龐牧失笑,示意他先坐下,「不美,你也說了,如今沒有證據,若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萬一真是張開做的,衛藍又真在他手裡,咱們這樣大張旗鼓的,豈不是逼他下殺手?」
  
  劉捕頭忙道:「那屬下帶人暗中打探。」
  
  龐牧盯著他和幾個捕快的臉看了會兒,忽然就笑了。
  
  「你們幾個正氣太重,」他笑著搖頭,「又是常年辦案的,身上氣勢給有心人一看也就漏了。」
  
  劉捕頭等人面面相覷,都是撓頭,「那屬下就是幹這個的……」
  
  不滿臉正氣,百姓們也不信啊。再說了,難不成還要滿臉邪氣?
  
  龐牧笑了笑,「既然此事不好正面下手,咱們便叫旁人去辦。」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韓老三!
  
  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張開便不是什麼正經貨色,往來也多三教九流之輩。而這些人差不多都是些皮糙肉厚的,隔三差五就去衙門報導,早就練就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本事,若真有內情,只怕反而問不出。
  
  反倒是那些潑皮,往來便利,誰也不會警惕他們,消息反而更靈通。
  
  次日一早,龐牧果然叫了韓老三來,如此這般囑咐一回。
  
  而那韓老三早就立志要上岸洗白,巴不得能日日聽候差遣,好證明自己不可取代的價值,當即拍胸脯保證道:「大人放心,只要人還在平安縣地界上,不出五天,小的一準兒能挖出點兒什麼來!」
  
  龐牧點頭,忽又問道:「若是出了平安縣呢?」
  
  事發都一個多月了,這人要是想跑的話,別說平安縣,只怕都昌府都跑出去了。
  
  韓老三一噎,面上微微有些窘迫,「這個,大人,不是小人不盡力,這潑皮也有潑皮的地界不是?若是貿然過界,那就是壞了江湖規矩……」
  
  龐牧聽的好笑,「話糙理不糙,倒也有幾分道理。」
  
  見他很是通情達理,韓老三也跟著鬆了口氣,又道:「不過倒也不是沒法子,小人們都是吃這碗飯的,平時少不得也跟外頭打交道,若果然有事,少不得小人求上一求也就是了。」
  
  他們這些人算是灰色地帶,尋常百姓不敢招惹,真正的黑惡勢力又瞧不起,自然少不得抱團求生,彼此間互通有無。
  
  聽他這麼說,龐牧倒真對他有了幾分欣賞,難得和顏悅色道:「也罷,你且盡力去辦。」頓了頓,又問:「家中妻兒還好?」
  
  韓老三哪裡見過他這般體恤和氣?當即喜得渾身發癢,忙磕頭道:「賤命幾條,有勞大人掛念,都好,都好!」
  
  一個男人,但凡真心疼愛妻女,願意為她們做出改變,就不算壞到骨子裡。
  
  龐牧點點頭,語重心長道:「人在做天在看,她們娘兒幾個的出路都在你身上,你可記住了?浪子回頭金不換,來日你做出一番事業來,鄉親們自然對你另眼相看,便是本官,也少不得要褒獎你。」
  
  這話算是戳到韓老三的心窩子了,他當即濕了眼眶,又狠狠磕了幾個頭,「多謝大人提點,小人記得了。」
  
  龐牧擺擺手,「去吧。」
  
  韓老三垂著頭退了出去,一出門又碰上晏驕,忙垂首退到一邊,恭敬問好。
  
  晏驕順勢瞧了他幾眼,見果然與早先見面時不同了,整個人的精神氣兒都清爽了似的。
  
  她隨意說了兩句話,走到門口又轉頭去看,見韓老三的背影果然比當初挺拔不少。
  
  「碰見韓老三了?」龐牧熟練地替她倒了熱茶,又鋪了狼皮褥子。
  
  「嗯,看著正派不少,果然是大人調教有方。我近來跟著白姑娘練功夫,覺得身子健壯不少,好像沒有之前那麼怕冷了。」晏驕笑著說,又伸手摸了摸屁股下頭的狼皮,「這樣厚實,白給我坐著浪費了,該給老夫人做個皮襖才好。」
  
  「還有的是,你操心那麼些幹什麼?且多顧顧自己吧。」龐牧笑道,「早年我們在外行軍打仗,有時候連走幾十天都沒有人煙,全是這些虎視眈眈的畜生,如今仗打完了,旁的不敢說,倒是這些皮子半點不稀罕。中原幾百上千兩銀子買不著的好貨,關外幾十兩隨便挑!你若喜歡,我和我娘那裡足有幾十箱子,你自己敞開了挑去!」
  
  不怕說句大不敬的話,或許有時候進到宮裡去的皮子,還未必有邊關百姓手中押寶的強呢。
  
  「當真?」晏驕聽得心花怒放。
  
  「這還能有假?」龐牧失笑。
  
  「那,」晏驕眼珠轉了轉,歪著頭瞧著他笑,「老太太是長輩,我哪裡好跟她要東西,趕明兒我去挑你的,就趕著好的挑,再看你心疼不心疼。」
  
  分明是要送出東西去,可龐牧偏偏就心花怒放。
  
  這姑娘要強的很,以前他想送點兒什麼東西都送不出去,如今願意受了,可不就是不拿著他當外人了嗎?
  
  至於老太太……龐牧心道,她巴不得把東西全給了你才好呢!
  
  「也不必趕明兒,」龐牧明白乘勝追擊的道理,生怕她反悔了,東西送不出去,忙道,「等會兒咱們說完了案子,你就隨我去庫房唄,聽說這裡的天要一直冷到三月哩,這還早呢!」
  
  晏驕抿嘴兒一笑,到底沒推辭,只是想著,什麼時候回贈點兒什麼才好。
  
  感情嘛,就該是有來有往的,若長期都只是一個人付出,到最後總會疲倦的。
  
  兩人說完閒話,又提到大河,晏驕唏噓道:「我才從他那裡回來,也不知是沒聽過名字還是忘了怎麼的,他對張開這個名字的反應並不大。我問他張開是不是壞人,他自己也糊塗了。」
  
  唉,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即便忘了名字,可見了人臉總能有點印象吧?
  
  可惜啊可惜,科技落後,多少事情都要繞彎路,偏偏還沒法子。
  
  龐牧也是頭疼,「我已吩咐了韓老三去找,可棋山鎮到底不是他的老巢,若想有消息,少說也得等個幾日了。」
  
  他不怕忙些,只怕苦等,等的人心焦。
  
  兩人對視一眼,齊刷刷嘆了口氣。
  
  「青天白日的,又嘆的什麼氣?」伴著這聲兒,廖無言親自抱著一大堆滿是灰塵的卷子過來,一進門就狠狠打了幾個噴嚏,「聽說晏姑娘急著要,也沒來得及整理,就猜人在你這兒,索性一併帶來了。」
  
  晏驕立即轉憂為喜,忙上前接了,「有勞先生,早知道我就去拿了。」
  
  這哪兒是幹體力活兒的手和軀體啊!過於暴殄天物了。
  
  龐牧無奈搖頭,笑著過去幫忙,又對廖無言道:「先生瞧瞧,但凡你和嫂夫人來了,她眼裡再沒旁人的。」
  
  廖無言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呵呵笑道:「眼裡有沒有的倒沒什麼,心裡有也就是了。」
  
  龐牧一砸吧嘴兒,回過味兒來,嘿,倒也是這個理兒。
  
  廖無言被灰塵嗆了半天,眼耳口鼻內俱都癢癢的,又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都出來了,一邊擦臉一邊問晏驕道:「好端端的,你要這些舊卷子做什麼?也虧得前任縣令懶怠,連處理都懶得處理,便胡亂堆在庫房,終年不見天日的,好些都被蟲子蛀了。」
  
  晏驕拎起來,去門口那裡閉著眼睛抖了抖灰,也跟著咳嗽了幾聲,又瞇著眼看了考生姓名,果然是衛藍。
  
  「先生瞧瞧這卷子,答得如何?」晏驕把抖摟乾淨的捲子遞給廖無言。
  
  廖無言一愣,雖不知她想做什麼,不過還是下意識接過來,一目十行的看了幾回,點點頭,又搖搖頭,「文采不錯,難得言之有物,依我看,少說也有舉人之才,若再潛心磨礪幾年,去了踟躇和溫吞,來日皇榜登科,高中進士也未可知。」
  
  晏驕心下一喜,心道廖先生這榜眼真不是白給的。之前對衛藍此人的討論他並沒有參與,可僅僅憑藉一副卷子,就把這人的性格脾氣摸得差不多,真是神了。
  
  根據劉捕頭他們的查訪來看,衛藍性格溫和,幾乎不與人紅臉,連張開那等浪蕩子也不過略有爭執罷了,可不就是踟躇又溫吞?
  
  「可惜過於緊張,」他指著上頭幾處墨點道:「考生頭一個便要求卷面整潔,字跡乾淨大方,這落筆之人手卻是發抖,又落了墨,若考官憐憫,縣試過了倒也罷了,可想再往上走,怕是難。」
  
  科舉考試便如千軍萬馬爭那一點兒光亮,越往上走越難,到了最後,大家各有所長,整體實力相差無幾,每個環節的要求都近乎吹毛求疵。
  
  這衛藍雖有才華,卻也並不算萬里挑一,本就艱難,偏他還這樣緊張,回頭若真僥倖進了殿試,只怕先就要被治一個當眾失儀的罪!
  
  廖無言一邊說著,又去看衛藍三年前的考卷,一打開就皺了眉頭,索性也不看內容,直接丟到桌上,頗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道:「像什麼話! 」
  
  晏驕和龐牧聞言都伸長了脖子去看,結果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明顯扭曲抖動的字跡,和比六年前更加顯眼的大團墨跡。
  
  顯而易見,經過三年的磨礪,衛藍非但沒能冷靜下來,緊張的症狀反而更嚴重了!
  
  龐牧看了看晏驕,心中謎團好像忽然照進來一道光,什麼都亮堂了,不由嘆道:「虧你想的到!」
  
  晏驕抿嘴兒,「還只是猜測。」
  
  「你們兩個卻在我面前打的什麼啞謎?」廖無言失笑,「還不速速講來?」
  
  晏驕也不賣關子,當即言簡意賅的將自己的猜測說了。
  
  「想那棋山鎮的書院也不算差,每隔一年半載的都能教出來幾個秀才,便是舉人也有兩個呢,可見院長和老師們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既然衛藍在他們口中評價如此之高,他又已經考過足足兩屆,可依舊落榜,總覺得有點兒說不過去。」
  
  「大河或許可能出於盲目崇拜,可以毫無負擔的將他吹到天上去,但書院的老師們完全沒必要啊。偏偏衛藍又是這個時候消失,我就想著,或許真是他自己走的也說不定,而原因,就在這裡。」
  
  她指了指桌上的考卷,「他應該屬於那種臨場發揮不來的學子,自我調節能力也不行,偏又是個情緒、情感不外露的,連找人傾訴排解都不能夠,如此一來,只會日益嚴重,哪怕平時有十成水準,考試時卻不一定能發揮出一半。而這種情況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減緩,甚至因為失敗次數太多,他又知道自己下一次肯定也只是舊事重演……面對師長的期望,以及自己的壓力,衛藍承受不住,心理崩潰,所以臨陣逃跑了。」
  
  偏他是個過於溫和的性子,遇到這種事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還提前去請了假,又去書舖交割完畢,但唯獨忘了一個大河。
  
  不對,晏驕眉頭一皺,大河日夜跟隨,對他又如此推崇,衛藍就算忘了所有人,也不可能忘了這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
  
  廖無言恍然大悟,拍手稱妙,「你說的很有道理。鄰近考試,考生確實容易心煩意亂,負擔加倍,縣試暫且不提,鄉試、會試頭一夜跑出去投河的都有呢!」
  
  就他個人而言,他是覺得考前其實也該算科舉的一部分,畢竟大家都是想做官的,日後入了朝堂,勾心鬥角、九死一生的事兒多著呢,那個壓力大不大?若連考試這關都過不了,朝廷還能指望他們什麼?難不成還專門派出人來跟著日夜調解、安撫?
  
  所以每每外頭有人惋惜那些考前失態、考中失利的,廖無言是真心不惋惜。
  
  左右也不堪大用,提前刷下來了唄!
  
  龐牧也連連點頭,只覺豁然開朗,想了下又有點兒鬱悶的問:「那這麼說來,這整件事就是衛藍把自己嚇跑了,被丟下的忠僕以為他遇害,所以接連喊冤一個月?」
  
  怎麼看都覺得匪夷所思。
  
  「那倒也未必,」晏驕站起來轉了幾個圈子,腦海中猶如爆炸一樣經歷了一場風暴,語速飛快道,「第一,我這也只是提出一種可能性,哪怕可能性比較大,在沒有切實的證據之前,也只是推測;第二,就像你們說的,衛藍為人溫和謹慎,連書舖掌櫃這種半熟不熟的人都想著善後,沒道理眼睜睜看著大河在自己離開後陷入癲狂吧?他們相處這麼久,大河是個什麼情況,他難道不知道?」
  
  「而且大河口口聲聲有人要害衛藍,若說的是張開,哪怕他記性再不好,對仇人的名字總會有反應。可之前我問時,他表現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聽了她說的話,龐牧和廖無言也跟著陷入沉思。
  
  是啊,若衛藍果然是眾人交口稱讚的謙謙君子,沒道理丟下一個大河啊……
  
  是他有另一幅不為人知的面目?還是另有苦衷?
  
  愁啊愁,真是愁禿了頭。
  
  接下來的兩天,晏驕繼續見縫插針的從大河嘴裡摳線索,奈何收穫不多。
  
  大河真不愧是天生好體質,才這麼幾天已經恢復的差不多,每天一看見晏驕,頭一句話就是,「藍藍找到了嗎?」
  
  或許是因為心性單純,大河的眼睛看上去格外乾淨,被他這麼眼巴巴看著,任誰都會覺得壓力倍增。
  
  於是晏驕就會硬著頭皮搖頭,「藍藍沒找到。」
  
  大河似乎知道她盡力了,倒也沒有再鬧騰,只是悶悶的點頭,又主動去找活兒幹。
  
  晏驕攔了幾回,到底攔不住,只好允許他做些劈柴、打水之類的雜活兒,偶爾還幫著廚房殺雞宰鴨。
  
  大河倒是能幹,下手之後衙門各處的柴火堆兒、水缸就沒空過,最後甚至連堆積多年的庫房也幫忙打掃了,連帶著廖無言都讚不絕口。這何止是一個人頂仨!
  
  從睜眼忙到睡覺,分明沒有一點兒閒空,他卻還是一臉滿足。
  
  「我,我給你們幹活兒,你們替我找藍藍。藍藍說過,不能白佔人便宜。」
  
  晏驕就嘆氣,又是心疼,心道衛藍你到底在哪兒啊?再這麼下去,嬌嬌也要頂不住了!
  
  直到第三天,又是一場大雪,晏驕接到了龐牧送的白狐皮裘,還沒來得及試穿,林平就氣喘籲籲的闖了進來。
  
  「晏姑娘!」
  
  晏驕心裡咯噔一聲:來了,死神在呼喚!
  
  林平果然沒讓她「失望」:
  
  親自帶人去棋山鎮打探張開消息的韓老三帶著消息回來了。
  
  「大人,晏姑娘,張開找到了!」
  
  晏驕大喜,與龐牧異口同聲的問道:「人在哪兒?」
  
  韓老三一咬牙,以頭搶地,「小人沒用,找到的是張開的屍體!」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1 10:16 PM

第51章

  「屍體?!」
  
  好不容易有了點線索,大家還沒來得及高興呢,這線索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簡直要把他們的心給涼透了。
  
  韓老三的腦袋都快按到石磚裡去了,沮喪道:「小的們昨兒才打聽到張開近幾日都在方圓縣北山的一座莊子裡玩樂,那莊子叫世外山莊,乃是專門用來招待有錢人的,層層把守甚是嚴密。莫說客人,便是裡頭幹活兒的都要有腰牌和口令,小的們實在是進不去,正琢磨是不是先回來稟告,誰知裡頭就亂起來,好些人連滾帶爬衝出來,大喊著死人了。」
  
  「小的趁亂跑進去看了,後來才知道就是張開……聽說已經通知了張老爺,估計過會兒就到了。」
  
  即便騎著快馬,方圓縣距離平安縣少說也有小半日路程,韓老三他們能在短短三天內順藤摸瓜找到那兒去,著實不易。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問道:「你進去的時候,張開確定死了嗎?」
  
  「千真萬確!」韓老三賭咒發誓的說,「小的裝作是客人們的隨從,湊過去聽裡頭的小廝嘀咕,說那一夥客人連日來鬧得都很兇,不分晝夜,一個個瘋瘋癲癲的,好些妓女都吃不住半路跑了……本來今兒也沒什麼,只是不久前張開忽然像是瘋了似的大笑大叫,滿院子亂竄,夥計們又好笑又害怕,也不敢拉,誰知下一刻就見他嚷嚷著熱,將外頭大衣裳脫了,竟一頭跳下河去了!」
  
  那莊子建在半山腰,中間有一條細河潺潺流過,裡頭亂石成堆,殘松映雪,倒也有幾分野趣。可唯獨有一點,水淺!
  
  那麼點水,別說一個大活人,連條狗都浮不起來!
  
  張開這大頭衝下的一躍,當場就見了腦漿子,紅的白的汙了半條河,脖子歪到一邊,臉朝下趴在水裡再也沒了動靜。
  
  「那夥人?」晏驕追問道,「哪夥人?誰跟張開一起?能確定張開是剛死的嗎?」
  
  韓老三老實搖頭,「那莊子上下口風甚嚴,實在打探不出。而且張開死時,院子裡都亂了套,客人、夥計四處亂竄,好些都為撇關係趁亂跑了的,這,這實在分辨不出。聽小廝說是自己跳下去的,大概是剛死的吧?」
  
  他到底只是門外漢,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目標人物的下落,並打探到現在的線索,已經算超常發揮,晏驕乾脆也就沒再問。
  
  只是她腦海中已經不受控制的冒出來大大小小幾十個問題和疑點,偏偏無從解釋,恨不得現在就抓過張開的屍體來驗一驗。
  
  頭一個,死的那個確實是張開嗎?
  
  第二,張開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嗎?跳之前知道危險嗎?
  
  第三,他跳下去之前精神和身體狀況正常嗎?
  
  最要緊的,他究竟在跟誰玩樂……
  
  如此種種,就好像前幾日漫天潑灑的鵝毛大雪,一層又一層的覆蓋了她的腦海。
  
  龐牧當即站起身來,命人點起人馬,「去方圓縣!」
  
  方圓縣位於棋山鎮以北,幾乎就處在都昌府的北界了,因曾有過幾個詩人作詩稱頌,所以多有外地遊客慕名前去遊玩。
  
  而那些遊客中最多的,便是踏著前輩們足跡蹭才氣的文人!
  
  而衛藍,恰恰就是個屢試不中的文人!
  
  齊遠領命去了,龐牧對晏驕道:「我與老圖先行一步帶人去穩住局面,你跟老齊、小八帶著廖先生他們後行即可。對了,那大河情況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見過兇手的就是大河了,須得有他指認才好。
  
  「我應付的來,你們先走!」晏驕也不跟他廢話,轉頭找大河去了。
  
  大河一聽要他幫忙,二話不說就跟著走,又嚷嚷道:「我,我幫你們,你們幫我找藍藍!」
  
  晏驕很嚴肅的叮囑道:「咱們可先要說好了,外頭壞人多著呢,若想救藍藍,你千萬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胡鬧,凡事聽我的話。我不叫你動,你就不能動,也不能喊,不然我立刻叫人打昏了你送回來!」
  
  大河當即抖了抖,縮了脖子,小聲問:「是,是那天那人?我聽話,聽話。」
  
  他是真被齊遠一場鎮住了。
  
  晏驕嘆了口氣,抬頭就見白寧和圖磬俱是紅衣銀槍一般的打扮,風風火火聯袂而來,當真好一對佳偶天成。
  
  「我陪你去!」白寧開口就道,「整日待著,身上都要鏽住了。」
  
  還有句話她沒當著一眾衙役的面兒說出來:來的路上聽圖磬略漏了幾句,貌似這起案子牽涉甚廣,距離又遠,自然更需要人手。她跟晏驕都是姑娘,湊在一起也好相互照應。
  
  再說了,萬一回頭那傻乎乎的大河發起狂來,單憑晏驕那生疏的三腳貓功夫可壓制不住。
  
  她連上回晏驕解剖的場面都經歷過了,區區出現場,不足為懼!
  
  晏驕略一思索便應了,甚至還主動說:「略帶幾個你的侍衛也可。」
  
  她總覺得,這次的案子怕是不簡單。
  
  白寧欣喜的應了,果然點了兩個人。
  
  圖磬看她安排的井井有條,也很是放心,兩人略碰了碰槍尖兒算打過招呼,便分頭而去。
  
  如今眾人都會騎馬,便分先後兩撥直奔方圓縣而去。
  
  龐牧一行人到時,已經過了未時,冬日天短,這會兒儼然已日頭西沉,莊子裡不少光線昏暗的地方已經在準備上燈了。
  
  莊子派去通知張家的人手腳不算利索,而張開的父親張彥和母親王氏親眼見到兒子慘狀後,又直接撅了過去。現場頓時亂成一鍋粥,又是報官,又是請大夫……
  
  龐牧等人去時,王氏還昏著,好不容易醒來的張彥腦門兒上甚至還紮著一根顫巍巍的銀針,赤紅著一雙眼,正抓著莊子管事的連打帶罵,鬧得不可開交。
  
  方圓縣令饒文舉才從一頂青布小轎上下來,又聽下頭人報,說好像來了一鏢人馬,當即皺眉。
  
  「本官在此,並無額外調令,卻又哪裡來的人馬?」
  
  那人轉頭問了兩句,吞了吞唾沫,結結巴巴道:「聽,聽說是平安縣來的。」
  
  當初晉封國公的旨意是沿著官道發送到各地衙門的,如今大祿朝官場上的,有幾人不知那位想不開非要扮豬吃虎的龐縣令大名?
  
  饒文舉頓時失了冷靜,一隻腳絆在轎桿上險些摔倒,抓著心腹的胳膊重新站穩後又匆忙整理烏紗、官袍,步履匆匆的往龐牧等人所在的方向趕去。
  
  「下官方圓縣令饒文舉,見過.....」兩邊離著足足十多步遠,饒文舉已經氣喘籲籲的拜起來。
  
  饒是之前沒見過龐牧,他也能猜出必然是中間那位眾星拱月的青壯男子。
  
  別的不說,單看這身板和氣勢吧,也實在不像文官啊……
  
  龐牧見這頭髮花白的老縣令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兒,生怕案子沒開始審理的就又多一起傷亡,忙上去扶了,「政事之上你我平級,不必多禮。」
  
  來的路上他都聽人說了,饒文舉在本地做了足足七年知縣,愛民如子,政績很是不錯,著實是個好官。
  
  饒文舉又道謝,站在原地狠狠喘了幾口氣,環顧四周,見入目皆是奢華,更有幾扇大開的門內透出牆上火辣的春宮圖,不禁搖頭,「可憐下官在此多年,竟不知還有這等藏汙納垢之所,真是慚愧。」
  
  「這裡地勢偏僻,名義上又是私人田莊,之前一直相安無事,饒大人沒聽到風聲也實屬正常。 」龐牧並不打算藉機發難,反而順口寬慰道,「只是還需饒大人查查田產簿子,看看這主人是何方神聖。」
  
  「應當的,應當的,」饒文舉連連點頭,「下官來時已經叫人去查了,想必不多時便有結果了。」
  
  頓了頓,他又小聲問道:「大人是恰巧在附近辦事嗎?怎的來的這樣快?」
  
  也就是龐牧身份複雜,不然他一個平安縣的官兒趕在眾人前頭出現在方圓縣的案發現場,怎麼看都不對吧?
  
  眼見著聯合辦案是跑不脫的,龐牧索性將事情原委刪繁就簡說了下,「那死者張開是我平安縣轄下棋山鎮人口,另有一名叫衛藍的學子失蹤已有月餘,他的僕人才來報了案,而頗多人證實這兩人生前往來甚密,誰知本官才剛查到張開下落,人就死了。」
  
  饒文舉一聽竟然還有讀書人失蹤,不覺重視起來,「縣試在即,莫非有人故意作亂?亦或是那衛藍著了道,給人打壓?」
  
  龐牧一愣,他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
  
  不過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衛藍主動自願離去的可能性更大,被動打壓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
  
  見龐牧沒說話,饒文舉又道:「不瞞大人,下官之所以作此猜測,倒不是無風起浪,而是自打半月前,縣內好似忽然就多了許多有狂躁之症的人。好些原本性情溫和的百姓突然中邪一樣發起狂躁,多有似張開這樣大冷天喊熱,當街脫衣裳的。更有甚者還打人……下官知道的就有九人,其中足足六人是讀書人!唉,不管平時讀的什麼聖賢文章,此刻也都斯文掃地了。平時見了姑娘臉都紅的,偏偏光著膀子追著人家姑娘跑了三條街,最後反而自己扭打起來……」
  
  聽到最後,龐牧都樂了,「竟有這事兒?」
  
  這些讀書人真會玩兒!
  
  「千真萬確,」饒文舉唏噓道,「下官私下想著,這症狀豈不正如今日貴縣張開?倒有些像古時五石散的樣子。」
  
  五石散?!
  
  龐牧一愣,若有所思。
  
  那頭張彥已經被衙役們拉扯開,又給大夫按著紮了幾針,勉強冷靜了些,老淚縱橫的過來拜見父母官。
  
  「求兩位大人做主,小兒,小兒死得慘啊!」
  
  「草民活了五十多歲了,兩個閨女遠嫁他鄉,膝下只這麼一個孽子,平日愛若珍寶,如今卻叫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真是,真是痛煞了。」
  
  說著,復又捶打著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龐牧先說了些場面話,又問:「令郎平時都與什麼人來往?他是同誰一道來這世外山莊的?」
  
  張彥茫然搖頭,以袖拭淚道:「草民素日生意繁忙,他娘身子骨兒也不大好,是以他平時做些什麼,交往了什麼人,草民竟真沒個頭緒。」
  
  龐牧皺眉,饒文舉亦是不悅道:「子不教父之過,爾等生為父母卻對他不聞不問,任由他出入此等場合,以致於眼下一問三不知……」
  
  說得不好聽點兒,出入這世外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凡張開潔身自好,也不必有此橫禍。
  
  張彥給他訓的羞愧不已,後悔不迭,一個勁兒的抹眼淚。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晏驕提著箱子一馬當先,白寧提槍護衛左右,十分警覺,一行人走路帶風,呼啦啦朝著這邊過來。
  
  至於大河,因現在情況不明,不便出面,暫時叫齊遠看在外院。
  
  饒文舉面露欣賞,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了吧?果然是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鬚眉。」
  
  龐牧嗯了聲,眼中不自覺帶了暖意,又對張彥道:「令郎去的蹊蹺,此刻也無甚有效證據,本官的意思是驗屍。」
  
  「驗屍?」張彥的眼淚都忘了擦,明顯遲疑起來,「這個……」
  
  兒子摔成那個樣子已經令他難以接受,這要是再開膛破腹,豈不是連個全屍都沒有?
  
  「不能,不能啊大人!」張彥還在遲疑間,才剛醒來的王氏聽見這話卻瞬間崩潰,跌跌撞撞的撲過來哭喊道,「老爺,咱們不能叫他走的不安穩啊!不能驗屍啊!」
  
  饒文舉早就聽說這位晏仵作身懷絕技,且此刻線索過少,若不及時破案,只怕人心惶惶,對二月縣試也會有影響,自然是更偏向龐牧的,當即勸道:「兩位不必擔心,這位晏姑娘的本事是聖人親口嘉許過的,且驗完後還會幫令郎整理一二,保管比現在更體面。」
  
  法醫都是管剖管縫的,所以他這麼說也沒錯。
  
  只是吧……龐牧就覺得這老頭兒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分明政績不錯,可還是一口氣做了十七、八年縣令,大有就這麼死在任上的趨勢,並不是沒道理的:
  
  哪怕他這個武夫都覺得,這位饒老大人也忒不會說話了點兒……
  
  果然,王氏壓根兒聽不進饒文舉的話,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慘死在前,如今又要被外人開了腔子,實在難以接受,依舊哭鬧。
  
  倒是張彥令他們大感意外。
  
  這人真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很有點兒魄力和膽識,先喝止了王氏,又一咬牙,「好,還請大人還犬子一個公道!」
  
  王氏沒想到連他都同意了,整個人都呆住,回過神後還欲哭鬧,都被張彥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鎮壓了。
  
  圖磬本身家教甚嚴,自然更看不慣這個,直搖頭,「若他早年有這份魄力,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有這麼大的能耐,多少孩子管不好?
  
  人啊,總是真出了事兒才知道後悔。
  
  那邊劉捕頭已經將山莊上下一干人等都分別關押審訊,又保護了現場,晏驕和郭仵作等人已經在細細的勘察現場。
  
  根據管事的交代,這是世外山莊最大、最奢華、景色也最好的一處院落,裡頭假山流水亭台樓閣一應俱全,開了後門還能看見一條天然小河,景色十分別緻。
  
  正是張開摔死的那條河。
  
  同樣能看見這條河的還有另外三個院子,只是相互之間沒有專門的道路,山勢崎嶇難行。
  
  通往河邊的後院道路上還有不少未化的薄雪,上頭亂七八糟的印著許多腳印,實在分不清哪行是張開的。
  
  晏驕在腦海中畫了條拋物線,粗略估算了一回,得出結論:若是想落在張開屍體所在的那個位置,要麼自己使勁兒跳,要麼直接給人丟下去。
  
  她想的入神,白寧卻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地上濕滑,又都是石頭,你可千萬別掉下去了。」
  
  晏驕笑著道謝,尋了條路下去。
  
  因明眼人都看出張開救不活了,這會兒倒也沒有誰碰他,還是原封不動的橫在那裡,靜靜地等著仵作。
  
  張開的腦袋直接凹進去一大塊,從裡面蔓延出一些紅紅黃黃的東西,被河水沖開一大片,瞧著格外觸目驚心。此刻天色暗沉,溫度下降,混著腦漿、血水的河面都凍住了。
  
  他的脖子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不自然的歪曲著。
  
  晏驕又大略按了按其他位置的骨頭,示意賈峰記錄下來,「脊椎斷裂,顱骨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未見明顯骨折和擦碰傷。」
  
  具體程度還得稍後開頭皮。
  
  她小心撩起外袍,仔細觀察了張開的屍斑和屍僵出現情況等,又叫郭仵作看過了,現場考試,「你覺得他死了多久?」
  
  郭仵作雖有些緊張,可因為這幾個月來著實有心學習,倒也不慌亂,飛快的在心中計算一番之後,試探著說:「不超過四個時辰?」
  
  晏驕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
  
  郭仵作倍感振奮,臉上都要放出光來,又跟她一起查看了衣服鞋襪等。
  
  張開身上只剩下單薄的中衣,鞋帽襪子一色全無,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裡,格外詭異。
  
  郭仵作搖頭嘆息,「我和師父遇到過一個類似的案子,那人冬日吃醉了酒,渾身發熱,迷迷糊糊以為自己到了家,索性便躺下睡了,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晏驕也遇到過類似的,只是覺得以一種跳河姿勢上床睡覺什麼的,難度是不是大了點兒?
  
  話說回來,誰家的床在下頭?還蹦的這麼遠?
  
  晏驕搖搖頭,才要起身,忽然又趴下去,抓起張開的手仔細看起來。
  
  他是面朝下的姿態,這隻手卻是掌心朝天,五隻手指對著天空自然半開,躲過了河水沖刷,那指甲縫裡,似乎有些灰白色的粉末。
  
  這是什麼?
  
  她湊上去細細聞了一回,隱約有些熟悉的味道,可外面入夜後實在太冷了,凍的她腦子都快轉不動,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只好先將這些粉末小心剔到小瓷瓶裡。
  
  這些只是表像,具體的細節,還得仔細驗屍才能知道。
  
  家屬張彥同意驗屍後,一切就都簡單了:
  
  饒文舉主動提供了方圓縣衙的仵作房給他們解剖,還說內裡人員隨時聽候調遣,倒叫他們倆有種鳩占鵲巢的錯覺。
  
  兩人對視一眼,開始指揮大家協助抬屍體。
  
  ——
  
  原本龐牧還指望從管事的這裡打聽到與張開同來的人員名單,結果對方卻非常瀟灑的表示,這莊子乃是為了給人解脫,有身在紅塵卻如在世外之感,只求緣分,不問名姓。
  
  雖然有所謂的預定名簿冊子,可上頭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趙公子」,跟沒有有何分別?
  
  龐牧冷笑,「本官看你們是只求銀子吧!」
  
  自己轄下出了問題,饒文舉更是大怒,「本官多年前便發下明文,一應酒樓飯莊客棧旅店,乃至遊戲宴飲場合,來者通名!爾等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那管事的似乎頗有依仗,瞧著並不慌張,反而似笑非笑的道:「咱們世外山莊多少年都是這麼做買賣的,從沒出過事。大家不過求個樂子,何必當真呢?這張開自己想不開跳了河死了,又與小的們無關了。」
  
  這年頭,沒有三兩三,誰敢拉場子立大旗?若是隨便點兒什麼芝麻小官兒來了他們就要配合,買賣還做不做了?
  
  龐牧嗤笑出聲,扭頭問圖磬,「這話有些耳熟,好像也曾有幾個人用這種欠打的口氣跟老子說過什麼廢話,老圖,他們最後都怎麼了?」
  
  圖磬看了那管事一眼,面無表情的道:「死了。」
  
  管事一副見慣風浪的架勢,一點兒不將這威脅放在眼裡,才要冷笑,卻見一個姑娘從後頭過來,突然丟出來一句,「真死了,當時我在場,血濺起來這麼老高。」
  
  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一下,特別認真地形容道:「這裡,一個老大的洞,站在這兒都能看見園景。對了,你知道人為什麼能聽見風聲嗎?」
  
  管事本能地覺得接下來的可能不是什麼好話,但還是下意識問道:「為什麼?」
  
  晏驕陰測測一咧嘴,「脖子漏風啊,那滾燙的血咕嘟嘟的冒著,一喘氣,呼哧,呼哧,呼哧……」
  
  她講的繪聲繪色,還帶著動作模仿,管事的瞳孔都不自覺放大了,竟好像真的覺得有股涼意在頸間縈繞。
  
  他猛的往後退了一步,惱羞成怒道:「你們是哪裡來的什麼官兒!張口閉口老子,又胡說八道的嚇人,當心我告你們!」
  
  別說龐牧,就連饒文舉都樂了,「本官便是本地父母,來告吧。」
  
  管事臉都氣白了,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個所以然。
  
  晏驕把剛才和郭仵作找到的幾樣東西拿給龐牧和廖無言看,「我們看過了,裡頭是席地而坐的,共有十個坐墊,十雙碗筷,也就是說除去死者張開,現場還有九個人。大概是他們走的過於匆忙,我們在席間發現了數枚遺落的荷包、絡子、手帕等物,還有一把精巧的象牙小梳子,聯繫空氣中濃烈的脂粉香氣,應當屬於陪酒的妓子。」
  
  如果沒有單獨演奏的妓子,按照至少平均一對一的原則,很可能今天張開是跟四名同伴在一起,或者更少。
  
  廖無言將這些物件一一翻看過,撚起其中最為華貴的荷包道:「這荷包的料子甚是華貴,倒有些像去年京中流行的款式。對了,白姑娘!」
  
  他朝外頭喊了句,白寧應聲而入,「先生叫我?」
  
  廖無言先掃了管事一眼,又將荷包遞給她,「你看看這樣式和料子,眼熟不眼熟?」
  
  白寧略一打量便肯定道:「這是去年上半年京裡時興的料子,非權貴之家不能得,外頭更是少有。我本來還想給雅音做個披風,可又覺得太招搖了些,就叫人穿插著裁了被面。」
  
  圖磬果然皺眉,心道你就算真給我做了披風,我也絕對不穿。
  
  管事聞言看了她一眼,竟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說起配飾之類的,到底還是姑娘家更精通,晏驕他們索性就叫白寧又看了剩下的東西。
  
  「旁的倒罷了,」白寧也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空前努力的分辨著眼前物事,「倒是這麒麟團花佩乃是上等羊脂白玉所刻,」她指著那玉佩道,「這塊放在外頭少說七、八百銀子,應當與荷包的主人是一個,此人非富即貴。」
  
  頓了頓,白寧又眉頭微皺道:「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是什麼正經出身。」
  
  「為什麼?」眾人異口同聲道。
  
  劉捕頭更是咋舌不已,光是一個荷包和玉墜就上千兩了,竟還不是正經出身?
  
  嘖嘖,這些高門大戶家裡究竟過得什麼日子?真是想不出來。
  
  白寧有點兒嫌棄的說:「那荷包的料子雖然貴重,但顏色花紋實在俗氣了些,正經好人家,尤其是男人,若不是存了炫耀的心,少有這麼大咧咧穿戴出去的。還有這玉佩,玉質雖好,可瞧著失於保養,你們看看這底下,竟有了點磕碰的痕跡,這樣的竟還大大方方帶出來,要麼是自己和下頭的人都不上心,要麼就是實在沒有旁的充門面的。」
  
  不管是那種可能,都驗證了她的推測:不是什麼正經出身。
  
  晏驕就哇了一聲,由衷感慨道:「你好厲害啊!」
  
  又對龐牧道:「既如此,大人不如派人去查查,近來方圓縣可來了什麼作風張揚高調的京城人士,估計就是他做東。即便張開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也必然有莫大的干係。」
  
  「還有這象牙玉梳,估計也是有來歷的,就去將這一帶的樂坊、妓館都打探一遍,問誰什麼時候去哪兒陪客過。既然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想來我們略問一句,她們便會將知道的和盤托出,保不齊會有意外收穫呢。」
  
  她說話的時候,還特意分神觀察管事的反應,果然就見對方額頭上微微見了汗。
  
  肯定不是熱的。
  
  龐牧挑著眉頭看他,意味深長道:「到了這一步,你還是不肯說嗎?」
  
  管事擦了擦汗,喉頭動了幾下,到底沒做聲。
  
  饒文舉接道:「不要以為自己有靠山便百無禁忌,須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此事果然與你家主人有瓜葛,本地距離京城千里之遙,首當其衝的便是你,棄卒保車的故事沒聽過嗎?」
  
  管事的眼皮不住地跳,他才要張口,誰知龐牧反而一擺手,「如今有了這許多線索,老爺我現在倒不想聽了,先將人壓下去!」
  
  管事傻了眼,差點兒破口大罵。
  
  什麼破官兒!
  
  還不想聽了?聽聽,這說的叫人話嗎?
  
  這滿臉匪氣的到底什麼玩意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1 10:49 PM

第52章

  將張開的屍體清洗乾淨之後,晏驕沒急著解剖,先找來大河叫他辨認。
  
  「他不是好人!」大河皺眉,張口就道。
  
  晏驕面上一喜,「你見過?是他抓了衛藍嗎?」
  
  「我不喜歡他,藍藍也不喜歡,」大河嚷道,「不是好人。」
  
  晏驕耐著性子問道:「那是他抓了衛藍?」
  
  誰知大河卻搖搖頭,努力揪著眉頭想了許久,才在張開的臉上虛虛比劃一下,「年輕。」
  
  「張開比那人年輕?」晏驕反問。
  
  大河有些急了,「不是,壞人年輕!」
  
  是個比張開更年輕,至少看上去更年輕的人!
  
  晏驕想了下,又叫人將那幾樣物證拿來給他辨認,然而大河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只是搖頭,說沒印象。
  
  晏驕嘆了口氣,先把他打發回去休息,又將疑犯可能比張開年輕這唯一一點新線索轉告給龐牧。
  
  「晏姑娘,」郭仵作戴好了手套,活動下手指,「那咱們開始?」
  
  「開始吧。」
  
  除了顱骨和脊椎之外,張開體表沒有任何其他致命傷,就連開了胸腹腔之後,也還是維持了這個結論。
  
  晏驕皺著眉頭劃開他的胃,頓時有一股混合著酒臭的複雜臭氣撲面而來,瞬間穿透了單薄的口罩。
  
  「沒怎麼吃正經東西,」她將胃容物舀出,努力分辨著,「少有的幾樣菜葉也跟桌上的菜品一致,但是還沒來得急消化,應該是還在宴席中就跳下去了。」
  
  她現在已經基本排除張開被人丟下去的可能了:
  
  若是推,必然會有相對平行一點的傷痕,但這顯然並不符合他幾近垂直而死的狀態;
  
  若是拋,想要拉住一個將近一百四十斤的健壯男子,兇手不用力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麼他身上勢必會留下痕跡。但現在,半點痕跡都無。
  
  只是這個胃溶液的顏色?
  
  她聞了下,轉頭對郭仵作道:「你覺不覺得這個味道跟之前我在他指甲縫裡發現的粉末味道有些相似?」
  
  「是嗎?」郭仵作聞言湊上前來,「我聞聞。」
  
  他剛一趴下,白寧就敲門進來,「那個……你們在幹什麼!」
  
  白寧臉上滿是堪稱驚悚的神情。
  
  「啊?」晏驕看了看她,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回去,「哦,這是從張開胃裡舀出來的。」
  
  白寧本能的後退幾步,喉頭一陣陣發癢,聲音艱澀道:「你們……」
  
  你們想對從死者胃裡拿出來的東西幹什麼啊!
  
  大概是習慣了,晏驕顯然並沒能感受到她的「興奮點」,也不覺得自己眼下的舉動有何不妥,滿臉茫然加自然的說:「就聞聞啊。」
  
  聞……
  
  白寧立刻發出一聲響亮的乾嘔,迅速抱拳,「前頭叫我來問問你們要不要現在吃飯告辭!」
  
  她以生平僅有的超快語速不加停頓的說完,然後便如一抹月下幽魂落荒而逃。
  
  啊,她果然還是只適合出現場!
  
  這輩子她最敬佩的便是沙場征戰的將士們,然後現在第二敬佩的,只怕就是天下的仵作們了!
  
  剩下的晏驕和郭仵作、賈峰面面相覷,都有些莫名其妙。
  
  兩名仵作研究了半天都沒琢磨出來那些灰白色粉末到底是什麼,就很崩潰。
  
  晏驕忍不住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哀嚎起來,「啊啊啊啊啊!」
  
  每當這種時候,她真的就好懷念現代的那些成分分析設備!
  
  監控、化驗、指紋、DnA檢測……那麼多捷徑,那麼多她曾經親自走過無數遍的捷徑,現在全都被堵得死死的,真的太憋屈了。
  
  郭仵作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前安慰道:「術業有專攻,不如咱們請教一回大夫。」
  
  「對啊!」晏驕雙眼一亮,嗖的從地上彈起來, 「對對對,我怎麼忘了!」
  
  是啊,他們不行,還有大夫啊!人家常年配藥,這些玩意兒肯定都熟悉的。
  
  兩人等不得,連夜去找了龐牧,又請他砸開饒文舉的房門,踏著星光和月色請來城中名醫辨認。
  
  然後那大夫看著一碗惡臭難當的液體懷疑人生。
  
  大半夜的,你們請我來上刑的吧?
  
  他行醫三十餘載,自問也見過不少難以言述的噁心場面,但跟眼前這個比起來,著實是小巫見大巫了。
  
  好歹人家老大夫也將近六十歲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大賢,無人不敬重,此刻卻被熏得滿臉青白搖搖欲墜,龐牧也有些過意不去。
  
  他上前做了個大揖,鄭重道:「人命關天,萬望先生施以援手,小子感激不盡。」
  
  饒文舉一看,也跟著上前說好話。那老大夫的臉色雖然還是跟中毒了似的,但見兩位父母官都這般誠懇,到底和緩許多,也回了一禮。
  
  晏驕貼心的給他上了一碟子酸梅,如同回到現代社會跟別的科室搶號,求爺爺告奶奶請自家先化驗時那樣賠笑道:「勞煩您老給看看,這裡頭是不是帶毒?」
  
  老大夫矜持卻又速度飛快的拈了一顆梅子,倒也不再推辭,仔細辨認起來。
  
  半晌,老大夫搖搖頭,撚著山羊鬍子想了半日,道:「不像,似是有些雄黃、白礬……」
  
  他又說了幾樣,晏驕等人已經齊齊喊道:「五石散?!」
  
  這熟悉的配方!
  
  老大夫一怔,點點頭,又略有遲疑道:「有些像,不過裡頭似乎又多了點旁的東西。」
  
  他既嫌棄又好奇的瞟了那碗液體一眼,糾結道:「若是能有乾淨的就好了。」
  
  晏驕立刻跟變魔術似的掏出來一個小紙包,「這兒!」
  
  老大夫:「……」
  
  他幾乎是帶著點氣急敗壞的喊道:「有也不早拿出來!」
  
  老夫,老夫命都沒了半條!
  
  晏驕乾巴巴笑,近乎諂媚的道,「差點忘了,哎也不是,我們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老大夫表示完全不想聽,只是沒好氣的接過來,細細辨認。
  
  他照例先問了味道,又用了銀針測毒,擰眉思索片刻,竟小心的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到舌尖細細分辨。
  
  周圍一群人都被他的敬業精神嚇得不輕,龐牧甚至低聲問饒文舉,「不如再去請個大夫來……」
  
  醫者不自醫,省的這位老先生中毒了沒人救。
  
  不過事實證明,老大夫那是藝高人膽大,他很快帶著幾分興奮的得出結論,「這應當是由五石散演化而來,又加了些旁的東西。」
  
  「老夫早年曾在西南一帶見過一種特殊的藥草,止咳止瀉,頗有陣痛助眠之功效。可後來卻發現,這藥草一旦吃多了便戒不掉,時間久了令人判若兩人,故而如今已經不大用了。」
  
  「罌粟?!」晏驕脫口而出。
  
  「什麼素?」眾人本能的看過來。
  
  晏驕忙打開小本子,在上面飛快的畫起來,「我的家鄉也有一種類似的植物,早先確實是藥用,可後來卻被人做成害的人家破人亡的毒品,如今早就被嚴令禁止,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種。」
  
  醫學相關專業的人多少都被點亮了一點繪畫技能,饒是晏驕不是專業畫手,可因為抓住了罌粟的最顯著特徵,老大夫還是一眼就認出來。
  
  「是,就是這個!」
  
  確認之後,晏驕忙把自己所知道的罌粟的相關危害都說了一遍,並強烈要求龐牧上書,在大祿朝境內盡快剷除此物。
  
  旁人還在對她描述的可怕情景半信半疑時,龐牧已經感慨道:「這花如此美麗,竟又這般可怕,著實留不得。」
  
  晏驕道:「若有人不信,我們可以做動物實驗,看它們上癮之後會是何等瘋狂,屆時必然再無反對之聲。」
  
  頓了頓又怒道:「也不知到底是誰這樣歹毒,光一個五石散就夠了,竟還加了罌粟粉!」
  
  次日一早,晏驕正要去前頭吃飯,龐牧就拿著一封信急匆匆找來了。
  
  「昨兒孟徑庭的親筆信,因他不知咱們在方圓縣,直接送去平安縣衙,遲了一夜才轉到這裡。」
  
  晏驕知道他不是一驚一乍的性子,既然這樣失態,必然有大事發生。
  
  果然,信上內容著實叫她吃了一驚:
  
  從上個月開始,孟徑庭就陸續接到報案,只是最初以為不過尋常瑣事,並未放在心上。
  
  可慢慢的,他就發現不對了。
  
  那些人不管是互毆,抑或是莫名其妙一個人發狂,做出許多不合常理的舉動,但都逃不過一個「瘋」字。
  
  也就是說,這些人「發病」時都與平時判若兩人,狀若瘋癲。
  
  他還指望龐牧替自己向朝廷進言呢,自然不敢怠慢,又命人細細的查,然後還真查出點兒東西來。
  
  「大冬天喊熱,」晏驕慢慢念道,「散發赤足、當街脫衣?更有許多喊著要什麼神仙粉?」
  
  她抬頭看向龐牧,「這不正是張開的症狀嗎?至於什麼神仙粉的,是不是就是昨兒我們找到的那些?」
  
  龐牧點點頭,「八九不離十,想必那些人已經上癮了。」
  
  他伸著胳膊指了指信紙下頭,「孟徑庭也算有心,還聯絡附近州府,得知北面的都鹽府也有類似案例,而且時間更早。這倒是跟咱們推測的京城來人對的上。」
  
  「光是已知的,零零碎碎加起來也有三四十號了,更別提還不知道的。對了,孟徑庭粗粗算過了,說今年準備參加縣試的讀書人就佔了七成以上。」
  
  「我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場紈絝子弟下三濫之間小範圍流傳的醉生夢死,可現在看來竟不是了。」晏驕心頭一動,「這是針對讀書人的報復行為嗎?」
  
  「很有可能啊。」意外出現的線索讓龐牧長長地吐了口氣,隱約覺得看到希望。
  
  京城來的年輕人,憎惡讀書人,或者根本就是憎惡讀書、憎惡科舉,範圍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2 10:30 PM

第53章

  老實說,晏驕覺得平安縣衙的趙嬸子就很能挑戰極限了,但萬萬沒想到,方圓縣衙的廚子生動的演繹了何謂山外有山。
  
  一行人在這裡吃了兩天六頓飯,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酸蘿蔔和雜麵餑餑,其餘全都是輪流上場的白菜豆腐。
  
  大概老縣令饒文舉也覺得像如今國公爺並幾位侯爺這樣奢華的陣容,隨便駕臨哪個地方都絕對會被前呼後擁,山珍海味的伺候,可在自己這兒卻見天青菜豆腐的… …饒是人家不說什麼,他也委實有些過意不去。
  
  於是第二天,老大人特地動了私房,叫廚子去割了兩斤肥豬肉,然後狠狠包了一大鍋白菜豬肉包子。
  
  以前在自家地盤上辦案時,雖然也時常熬夜,但一來晏驕自己就經常開小灶給大家解饞,二來衙門有錢,龐牧也捨得花,大廚房餐餐有肉,伙食簡直比一般飯館兒好,誰也沒覺得苦。
  
  可現在,想起早飯只用一碗稀米粥配酸蘿蔔對付的饒文舉,他們夜裡餓了都不好意思叫宵夜。
  
  短短兩天,白寧這吃慣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面皮都有些乾巴了。
  
  她甚至忍不住於深夜寫了一封家書,真切的描述了平生第一次嚐到的酸蘿蔔是什麼味兒……只是沒想到,接下來幾天一直在嘗……
  
  龐牧就感慨,「早年也聽說過有官兒清廉如水,今兒才算見識了。」
  
  這兩天時常跟饒文舉在書房談事,他尤其感慨多。
  
  龐牧自認為自己就算不講究的了,可到底聖寵優渥,庫房裡著實堆著享用不盡的好東西,自然不屑於刮地皮。但饒文舉就不同了,他是真窮真守得住!
  
  用來會客的書房內無一裝飾,坐了不知多少年的椅子掉漆,桌上甚至還擺著缺了口的硯台……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可饒文舉最好的衣裳就是一身官服,其餘便服全都洗的起了毛邊,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大出來了。
  
  晏驕就嘆氣,「咱們這麼些人又吃又住的,也不是一筆小開銷。」
  
  龐牧當年行軍打仗時沒少吃了錢糧不夠的苦,對這些問題遠比一般文官兒來的敏感,聞言就道:「我本想將咱們這些日子的耗費都折算現銀,可才起了個頭兒,饒大人就直接拒了,百般無奈之下,也只好叫人去將那米麵油鹽的各買了一百斤。」
  
  他們一行人自然吃不了這麼多,可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買了再退的道理,也算變相貼補了。
  
  他想了下,道:「此事一了,我勢必要為他請功。」
  
  饒文舉的能力不錯,為官又清廉,這麼多年都只能在各處做縣令,著實屈才了。
  
  而且官大點兒,俸祿也能多些不是?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廖無言敲門進來,「劉捕頭回來了,好像是說動了當日陪客的兩個樂妓,即刻就到。」
  
  才剛說完,他就皺了皺眉,下意識用手摀住胃。
  
  龐牧關切道:「先生可是身體抱恙?」
  
  「無妨,」廖無言無奈擺手,唏噓道,「連著吃了六七頓酸蘿蔔,現在說句話都在冒酸水。」
  
  說罷,三人都是搖頭苦笑。
  
  他們才吃這麼幾頓就有點兒受不了了,可憐老饒大人這麼些年怎麼熬過來的?
  
  世外山莊的管事骨頭倒硬,到現在也沒交代什麼實質性內容,可下頭的夥計就不行了。連續兩天飯也不給吃、水也喝不飽,覺更是沒的睡,早就有人撐不住崩潰,迫不及待的將知道的交代了個乾乾淨淨。
  
  這些人都是幾個主事的從當地僱的,並不知道管事和許多貴客的來歷背景,但對張開還是挺有印象。
  
  「這幾日做東的都是同一個人,聽說是京城大官兒的家眷,人人都稱呼一聲趙二公子。」
  
  「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可瞧著面色著實不大好,眼裡常有血絲,整個人瘦的嚇人……脾氣又反復無常,不知什麼時候就發火打人了,大家都怕得很。可他出手大方,小的們也都要養家糊口,所以也就咬著牙搶著伺候。」
  
  「小的有個表舅正是棋山鎮人,那死了的張公子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故而識得。」
  
  「當日他們一行四人,除了趙二公子和張公子之外,還有兩個,其中一個是本地人,姓劉,另一位倒像是外地口音。當時叫的是青嵐閣的姑娘,有兩個還是頭牌,叫什麼銀屏和娉婷的……」
  
  「對了,當日幾位公子也都帶著隨從,就在隔間吃喝,準備隨時伺候的,只是事發時亂作一團,他們也都趁亂跑了。那些人靠的近,又是跟前伺候的,想必知道不少內情 。」
  
  劉捕頭得了這些信兒之後,一面命人四處搜索那幾個隨從和公子哥兒,同時又親自去了青嵐閣,希望能說服銀屏和娉婷出面。
  
  可兩個姑娘似乎十分驚懼,一連兩天面都不露,直到龐牧叫劉捕頭傳話,許諾保證她們的安全,事後派人送她們遠走高飛,這才答應晚上偷偷過來。
  
  饒文舉和圖磬他們已經到了,等龐牧三人來了之後,就見當中兩個披著黑色長斗篷的美麗女子盈盈下拜,口稱大人。
  
  現場有片刻沉默。
  
  因為她們拜下去的方向,分明是衝著廖無言的。
  
  大概比起人高馬大又狂放不羈的龐牧,廖無言的形象才更符合最廣大民眾心目中文官清瘦、內斂的形象。
  
  晏驕:「……噗。」
  
  齊遠忍笑出聲,指著龐牧道:「那位是咱們師爺,這位才是縣太爺,別拜錯了。」
  
  兩名女子一愣,顯然也沒想到久經江湖的自己竟也有看錯人的時候,面上迅速飛起兩團紅暈,重新拜過。
  
  那名叫銀屏的到底機靈些,被允許起身後忙賠笑道:「恕奴見識短淺,從未見過似大人這般威風凜凜的,一時被嚇糊塗了。」
  
  齊遠就在後頭跟圖磬、白寧交頭接耳道:「得虧著咱們大人心胸寬廣,不然廖先生這豈不是功高震主?留不得啊!」
  
  話音未落,就見廖無言刷的扭頭瞪了一眼,三人趕緊分開,沒事兒人似的目不斜視站直了。
  
  龐牧倒不在意這些,只是叫人看座,開門見山的叫她們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兩名女子對視一眼,另一個叫娉婷的飛快的看了看四周,緊張的抓住了衣角,聲音乾澀的問道:「大人果然會將我們送出去嗎?」
  
  龐牧點點頭, 「只要你們幫我捉住人,我即刻送你們出城,莫說兇手,便是在場諸人,除了我之外,也不會有第二人知曉你們去了哪裡。」
  
  說完,又補充一句, 「若不放心,我可以現在就將銀子給你們。」
  
  娉婷這才鬆了口氣,又苦笑搖頭,「不必了,奴信。若不親眼看著那人伏法,餘生奴也不得安穩,便是拿了銀子,只怕也是沒命花的。」
  
  銀屏抓住她的手,面上流露出相同的悲苦。
  
  她們生的實在美麗,相較之前艷麗無方的嫣紅,更多幾分清新雅緻,只是這麼坐著,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晏驕見她們抓在一起的手都在止不住的抖,如同寒風中兩根枯草一般無助孤苦,便去外頭取了一壺熱水,丟了幾朵隨身帶的乾菊花進去,倒了兩杯熱茶送上,輕聲道:「到了這裡就不怕啦,夜深天冷,喝杯熱茶吧。」
  
  她的聲音好似有種神奇的安撫的力量,兩人順從的接過茶杯,慢慢啜了一口,竟真的漸漸安定下來。
  
  「多謝,」銀屏低聲道,又不由的好奇道,「姑娘是?」
  
  一般衙門裡的女孩兒都是雜役,可冷眼瞧著,不管是眼前這個還是牆邊拿槍的那個紅衣姑娘,似乎都頗有地位,她就又不確定了。
  
  晏驕抿嘴兒一笑,「我是仵作。」
  
  「仵作?」連娉婷都跟著重複,末了又難掩驚駭和羨慕的道,「這可,這可真厲害。」
  
  都是憑本事吃飯,可人家這碗飯吃的是多麼安心,多麼清清白白呀。
  
  「你們能來作證,也很厲害。」晏驕笑道,見她們已經不大緊張了,便適時退了回去。
  
  稍後龐牧再問話,銀屏和娉婷已經能夠比較流暢的回答了。
  
  第一次陪趙二公子是半月前,當時被叫去的只有銀屏,她見對方出手大方,而且當日表現的也與正常人無異,第二天再被叫去時,便刻意捎帶了好姐妹娉婷,趙二公子見姐妹倆一同演奏更添風味,果然大悅,以後也就一併點了。
  
  可等兩個姑娘第三回陪客時,就出事了。
  
  不知為什麼,當日那位趙二公子心情很不好,與他同來的公子便拿出一包什麼神仙粉的與他,趙二公子吃過之後,也叫在座眾人都吃,連帶著銀屏和娉婷也吃了幾口。
  
  不多時,眾人便都發起癲來,其中尤以趙二公子為甚,一邊撕扯衣服一邊亂叫亂跑,又隨手抓了東西打人,很是可怕。
  
  因銀屏和娉婷自小是風月場所長大的,很知道些齷齪事,被逼著吃了之後就馬上偷偷吐了出來,此刻倒還清醒著,見此情景,兩個姑娘都嚇得瑟瑟發抖,抱在一起躲在牆角無聲哭泣。
  
  銀屏抹淚哽咽道:「我們想跑,可是外頭還有趙公子的隨從,又怕他們知道我們沒吃藥粉,萬一走漏風聲……」
  
  「那趙二公子是個葷素不忌的,前些日子也有旁的妓子、清倌陪客,他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又,又當場狂性大發,當著眾人的面兒便要辦事兒……我們姐妹倆恨不得當自己是條狗,也沒少挨了打。」
  
  「原本我們覺得他是京城來的官宦子弟,還想吟詩唱詞來討好,誰知他一聽就發了狂,大罵不止,又說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讀書人……」
  
  娉婷也是垂淚,好似雨打荷花滿面悲傷,「那些人都說他是京中大官的家眷,好些人都花銀子求他買個官兒當當,但凡給了銀子的,沒有一個辦不成的!我們兩個不過一介妓子,命如紙賤,他若想要滅口,豈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只怕到時候我們死了,連個水花都打不起來。」
  
  買官?!
  
  龐牧沒想到竟還能挖出這樣的大案,面色登時凝重起來,「你們可知,朝廷嚴禁賣官賣爵,若是胡說,是要治罪的!」
  
  娉婷噗通一聲跪下,賭咒發誓道: 「千真萬確,他們都是這麼說的,就連那位劉公子也是旁人介紹來的,那日我們親眼見他給了五千兩,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想胡亂買個小官兒當當,來日也好光宗耀祖云云。」
  
  「那張開也是為了這個?」龐牧追問道。
  
  「這個我們實在不知,有時候他們說大事時也不許我們聽。」娉婷下意識看向銀屏,後者老實搖頭,「奴頭一回去的時候,張公子已經到了,或許早就給了銀子也未可知。只是,」她頓了頓,身上又發起抖來,「只是有一回那趙二公子吃醉了酒,滿口不乾不淨的說了許多話,道什麼讀書人最是假正經,滿口之乎者也,瞧著正人君子似的,可只要打斷了骨頭,背地裡不知道多浪……」
  
  她也知道在場頗有幾位讀書人,最後越說越小聲。
  
  饒文舉下意識看向廖無言,見他也沒什麼反應,這才擺擺手,「無妨,你繼續說。」
  
  銀屏感激一笑,這完全是她多年來被訓練出的條件反射,等笑完後又意識到不妥,急的眼睛裡都帶了淚,不知所措的樣子說不出的可憐。
  
  「奴,奴不是……」
  
  她也知這次的事恐怕是她們脫身的唯一機會,唯恐眾人看輕了,急於辯解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兩排銀牙都要將紅唇咬出血來。
  
  「不必驚慌,只管大膽說便是。」龐牧自然不會胡亂安慰人,可偏偏就是這種公事公辦的冷硬模樣,反而更能叫人安心。
  
  「當時張公子的臉色就不大好了,賠笑說什麼衛兄實在不是那樣的人,求他高抬貴手,自己再幫他另尋好的……」
  
  銀屏還沒說完,眾人的耳朵卻都齊齊豎了起來,「衛兄?你可知他的全名?」
  
  是衛藍嗎?
  
  銀屏搖搖頭,又看向娉婷,對方也是搖頭,歉然道:「張公子只提過這一回,趙二公子更是滿口汙言穢語,從來不肯說名字,所以我們也不知道。」
  
  話雖如此,可跟張開有關,並且還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衛姓讀書人,一切都過於巧合,不是衛藍的可能性極低!
  
  龐牧追問道:「你們可知那姓衛的書生結果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把心提到嗓子眼兒,生怕她們再搖頭。
  
  好在結果沒讓人失望,兩個姑娘都點了頭。
  
  「後來又一回,趙二公子大發雷霆,上來就拿碗把張公子打的頭破血流,罵他吃裡扒外……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姓衛的書生原本只是張公子帶出來散心的,可誰成想陰差陽錯給趙二公子看上,強拉了去,張公子後悔不迭,後來就買通了看守的人,偷偷將那書生放跑了。」
  
  「也是因為這個,哪怕張公子最後跪地求饒,可趙公子還是不肯放過,前幾日的宴會上逼著他吃了許多神仙粉,自己卻在將他當狗一樣取樂,再然後,張公子便發了狂,自己從後門跳了下去。」
  
  「當時大家都是清醒的,看見死人後連趙二公子都吃了一嚇,被人簇擁著逃跑了……」
  
  趙二公子再混再張狂,也知道許多事情不能對外人講,所以但凡涉及到關鍵地方,從不許無關人員在場。若要查出他的身份,抓捕實際參與人員勢在必行。
  
  兩個姑娘不僅為大家提供了許多關鍵的新線索,更竭盡所能幫畫師做了那趙二公子三人的畫像,直接協助本地官員確定了案發現場當事人之一:劉公子的身份,指明了下一步行動的目標和方向,可謂將整個案子的進程狠狠往前推了一步!
  
  更要緊的是,衛藍很可能沒死!這無疑令大家都很振奮。
  
  不過既然衛藍沒死,那他究竟去哪兒了?
  
  龐牧繼續加派人手尋找可能生存的衛藍,又請饒文舉即刻提審那位劉公子,眼見著趙二公子的身份,即將浮出水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2 10:54 PM

第54章

  有了兩位樂妓的幫忙,張開死時的目擊者之一劉希當天就被抓到了。
  
  衙役破門而入時,劉希正跟丫頭們調笑,看見白晃晃的刀刃,整個人當時就出溜到桌子下面,被人拎小雞一樣弄了回來。
  
  因他是本地人,張開又死在方圓縣,龐牧便主動坐了次座,請饒文舉主審。
  
  眾人本來做好了鬥智鬥勇的準備,沒成想這劉希卻是個慫包,饒文舉驚堂木一拍,他的酒就醒了大半,抱著腦袋哭喪起來。
  
  「不關我的事啊!」
  
  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劉老爹早年也曾發奮讀書,可惜天分有限止步於秀才,後來便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奈何劉希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一看見書本就頭痛欲裂,一說起吃喝玩樂當真是無師自通。
  
  劉老爹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到底天性難移,劉希便這麼渾渾噩噩到了現在。
  
  數月前,他在一次宴飲中無意聽說有人買了個小官兒,雖然只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兒,可到底算是入了官門,得意的什麼似的。
  
  劉希當時就動了心。
  
  他想著,自家老爹督促自己唸書,歸根結底,不就是想讓家裡出個當官的嗎?可要是自己真能找到門路,多多的給銀子,也弄一套官服來穿穿,還讀個屁書!
  
  於是他就百般聯絡,最終還真是叫他找到了這位趙二公子。
  
  饒文舉看了龐牧一眼,後者衝他點點頭,便又問劉希,「你可知那趙二姓甚名誰?何以有這般大的能耐?」
  
  劉希抹了把臉,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小人問過,可他不耐煩說,旁人也都不敢問,只是聽說家中排行第二,便都尊稱一句趙二公子。不過關係倒是明白的,說他姐姐是吏部侍郎的寵妾,愛的什麼似的,但有所求無有不應,前兩年就舉薦了幾個,有的好像在京城等官兒等好幾年都沒個信兒,可求一求趙二公子,不出倆月就有著落了!」
  
  「我們這些本就不是官身,也不好上來就弄大的,可八品九品這種不入流的,聖人和朝中大臣自然不放在眼中,我們也稀罕,自然一拍即合……」
  
  吏部侍郎?
  
  饒文舉大半輩子都在下頭縣城裡打轉轉,對這種高官實在沒有印象,便低聲問龐牧,「不知大人可有眉目?」
  
  龐牧身份雖高,可對這些素來不上心,前後在京城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還真不大清楚,於是又看向萬能的廖先生。
  
  廖無言難得有不知道的事。
  
  此案一旦坐實了,必然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而現任吏部侍郎卻有兩人,誰也不敢妄下斷論。
  
  眼下唯一的線索,似乎就是那個姓趙的妾。
  
  可話又說回來,誰閒著沒事兒打聽別的官兒家裡頭的妾姓什麼?
  
  廖無言想了想,心頭一動,「咱們雖不知道,可有個人必然是清楚的。」
  
  龐牧一怔,心裡就有譜了:王公公!
  
  王公公是在宮裡當差不假,可架不住人家受寵啊,時常出來傳旨、辦差什麼的,任憑哪位官員見了都要親親熱熱的寒暄一番。他又是個精明人,甭管宮內宮外、朝堂市井,但凡有點兒意思的事兒,他一準兒搶在眾人頭裡打探的明明白白,不然如何在聖人和太后跟前得臉?
  
  吏部侍郎的官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京城也確實能算一號人物,這樣的人,王公公必然有印象。
  
  想到這裡,龐牧立刻打發人回平安縣衙請王公公過來,而那頭饒文舉也已問出趙二公子的下榻之所。
  
  「那趙二公子手頭寬泛的很,吃穿十分講究,只說出了京城哪兒都是窮鄉僻壤……」劉希生怕自己下了大獄,這會兒逮著能說不能說的全禿嚕了,「小人真的只是買個官兒,雖然交了三千兩銀子,可,可還沒得手不是嗎?大人明鑑,這,這應該不算犯了律法吧?」
  
  「你倒是會為自己開脫,」龐牧冷笑道,見晏驕衝自己使眼色,又問道,「你們聚會時吃的那什麼神仙粉的,也是從他手裡拿的?」
  
  「不是,」劉希老實搖頭,「是另一個人,好像也是京城來的,跟趙二公子原本就認識的樣子。」
  
  頓了頓,他又心有餘悸的說:「那神仙粉聽著好聽,可實際上就是閻羅粉!吃上兩回必然上癮,癮頭發作的時候涕淚橫流,什麼親爹親娘都顧不上了。那個時候但凡誰有一點兒神仙粉,叫上癮的人去做什麼都成!這還是輕的,重則……一個不小心,就跟張開似的連命都沒了。」
  
  「你沒吃?」龐牧打量他幾眼,問道。
  
  「吃了一回,」劉希後怕道,「那日醒來發現睡在雪窩裡,險些凍死,以後就不敢吃了。」
  
  「可本官聽說趙二公子慣愛逼人吃,」龐牧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很有壓迫感,「張開就是給他逼死的,怎麼偏你沒事兒?」
  
  「小人冤枉啊!」劉希雖然混賬,可腦子卻活泛,一聽這話,冷汗刷的就下來了,磕頭如搗蒜道,「其實那趙二公子只是愛折騰那些書生,像我們這些都不愛讀書的,他反倒寬厚。那張開也是自己想不開,明知趙二公子看上了一個書生,他偏給放走了,這才召了災禍……」
  
  龐牧和饒文舉對視一眼,這話就跟兩個樂妓的供詞對上了。
  
  「那書生姓什麼?」
  
  「好像是姓衛,」劉希道,「說來,當日小人也在,」他忽然嘿嘿笑了幾聲,有些猥瑣道,「小模樣兒確實挺可人疼…… 」
  
  他這幅樣子,簡直令人作嘔。
  
  「混賬!」饒文舉憤而拍案,「你既在現場,為何不制止!」
  
  劉希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忙又熟練地磕頭,撅著屁股叫屈,「那趙二公子如此殘暴,張開尚且給他逼死了,小人還有求於他,若貿然開口,焉有命在?」
  
  廖無言到底是心疼無辜捲入其中的衛藍,忍不住出言喝道: 「即便你當時畏懼,尚且有情可原,但為何不在事後報官?你此番作為與幫兇何異?」
  
  劉希能做出花幾千兩銀子給自己買官的事兒,也天生有幾分無賴,當即理直氣壯道:「大人說得輕巧,當日就我們幾個人在,若小人果然報了官,趙二公子豈會找不出來?那書生與小人非親非故,小人何苦為他擔這份風險?」
  
  說罷,又偷眼看了他們幾眼,小聲嘀咕道:「再說了,那些書生往日裡自命清高,見了我壓根兒連正眼都不瞧一眼,罵人都不帶吐髒字兒的……如今,哼!」
  
  所以,看著他們被引著墮落,我高興!
  
  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裡頭的意思在場諸人都聽明白了,心中同時泛起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們只知人心險惡,卻不曾想過,人心竟真可以壞到這個地步。
  
  不怕把事實真相想的更壞一點:或許趙二公子如此肆無忌憚的對讀書人出手,或許當衛藍苦苦掙扎的時候,這些圍觀者正是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
  
  素來淡然的廖無言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憋了半天,只覺得用什麼話來罵都無法形容的,最後也只哆哆嗦嗦的扔出去一句話:
  
  「衣冠禽獸。」
  
  禽獸尚知遮羞,可這些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洋洋自得,著實令人冷到骨子裡。
  
  雖然現在尚未定罪,但劉希直接就被怒不可遏的饒文舉判了三十板子,打的下半身鮮血淋漓才被扔進大牢裡等著。
  
  當天夜裡,誰也沒睡著。
  
  次日一大早,王公公來了。
  
  一向笑呵呵不緊不慢的他此刻卻顯得有些著急,「兩位大人,我帶了個人過來,他手裡頭有些東西只怕與本案有干系,言明必要親手交給龐大人。」
  
  「什麼人?」龐牧順口問道。
  
  「他說他姓衛。」
  
  一炷香後,晏驕帶著大河匆匆趕到,車簾一掀,露出裡頭一張滿是病容的憔悴的臉,然後下一刻,大河喉嚨裡就迸出一聲激動的叫喊:「藍藍!」
  
  晏驕看向龐牧,「應該是沒錯了。」
  
  衛藍本在昏睡,可聽了這聲還是慢慢睜開眼睛,看明白撲過來的人之後艱難一笑,「大河。」
  
  大河實在不是一個傻子,他分明想的發了瘋,此刻卻也知道分寸,只是紮著兩隻手看衛藍不敢亂動,一邊看一邊嘩啦啦掉淚,「藍藍你去哪兒了?是不是不要大河了?我找了你好久,你的腿怎麼了?」
  
  他哭的當兒,王公公就飛快的把事情原委說了:
  
  衛藍大約三天前出現在平安縣衙外,當時就被龐牧留下的人發現了。只是他並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侍衛們也沒在意。
  
  誰知接下來的兩天,他還是一瘸一拐的在外頭徘徊,眼睛一刻不停的盯著衙門口看,偏又如驚弓之鳥,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躲避起來。
  
  這麼次數一多,任誰都覺得有古怪了。
  
  於是就有個衙役上前詢問,衛藍遲疑著說想報案,得知龐牧不在縣衙後當時就急了,反而不再躲閃,直言有大案,必須要見到龐牧。
  
  當時衙門裡沒有能當家的,正好方圓縣衙這頭又有人來請王公公,他出門碰見這一幕後直覺有隱情,乾脆就又叫了大夫,一併把衛藍給捎過來了。
  
  王公公也不曾想自己順手帶來的人竟如此要緊,不覺唏噓道:「剛才來的路上,大夫給看了,說這人也實在命硬。」
  
  肉體的傷暫且不提,衛藍的右腿生生給人打斷了,他是自己胡亂找了一根樹枝綁住,就這麼一瘸一拐死撐著在外流浪。
  
  擔驚受怕還是小事,他本就有傷在身,又不得吃睡,還要四處躲藏,能撐到現在全憑一口氣。
  
  眾人聽後,沉默良久。
  
  龐牧叫來馮大夫,少有的嚴肅,「別的不用管,我准你動用一切可動用的,務必治好這個人!」
  
  他已經許久沒這樣真心地佩服一個人了。
  
  馮大夫點頭領命,又為難道:「下官開了藥的,說來這主僕倆都是一般古怪,那藥裡是有助眠的東西的,按理說如今他早該睡了的……」
  
  說話間,那頭衛藍已經三言兩語安撫好大河,又叫他將自己扶下來,踉蹌著走到龐牧跟前,噗通一聲跪下,從懷中掏出一遝書信、簿子,顫巍巍舉過頭頂,聲音沙啞道:「學生衛藍,現狀告吏部侍郎收受賄賂、賣官賣爵,並趙良、林高散佈禁藥、禍害人命……」
  
  他實在瘦的嚇人,被凍的青紫的臉頰深深凹陷進去,嘴唇乾裂出血,一張臉上似乎只剩下一雙亮的可怕的眼睛。那眼睛裡彷彿燃著火,又亮又燙。
  
  他身上穿著一件不知哪裡來的破爛衣裳,不斷散發著臭味,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冬日裡一株大雪壓頂的青松,堅韌挺拔。
  
  龐牧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接過,「好,本官必然給你一個交代。」
  
  衛藍艱難搖頭,正色道:「是給天下人,給天下的讀書人一個交代。」
  
  他們寒窗數十年都未必會有結果,可卻有些人一步登天,何其不公!
  
  趙良專挑讀書人下手,從小處看是報復,可往大處看,便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誰都看出來衛藍快要撐不住了,饒是有大河在一邊攙扶,也在不住地打擺子。可他還是艱澀的問了句,「敢問大人,您可知有個叫張開的……」
  
  現場忽然安靜下來,沉重的氣氛迅速蔓延。
  
  良久,龐牧語氣複雜道:「他死了。」
  
  衛藍的瞳孔劇烈收縮,突然吐出一口血,徑直昏死過去。
  
  眾人都是一陣忙亂,馮大夫忙上前把脈,竟鬆了口氣,「諸位不必驚慌,他連日來外傷內懼,身子早已不堪重負,偏偏又不得休息。如今昏睡過去,恰恰可以將養一回。」
  
  聽他這麼說,眾人這才略略放了心。
  
  送衛藍回房休息後,龐牧這才拆了他拿來的書信,結果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憤怒,最後抬手拍碎了一張桌子,怒罵道:「好個國賊!」
  
  原來衛藍拿來的,竟然是趙良和他姐夫收受賄賂的名簿和書信往來!
  
  難怪衛藍跑了,趙良如此憤怒,不惜逼死張開!
  
  龐牧不禁再次感慨,當時衛藍自身尚且難保,他竟還有如此膽識和魄力,著實可敬可嘆……
  
  去捉人的劉捕頭也回來了:趙良和林高倒是還在一處,這會兒正好給一窩端了。
  
  前者的樣貌果然像之前幾位證人說的那樣,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很瘦,兩隻眼睛下面烏青一片,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陰邪和怨毒。
  
  一開始他還死不承認,斜著兩隻眼睛罵道:「狗奴才,知道我姐夫是什麼人嗎?回頭叫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話音未落,他已被龐牧一腳踢翻在地,眼前金星直冒,半天喘不過氣來。
  
  「來啊,將這廝先拖下去重打四十!」龐牧陰著一張臉,分明沒什麼表情,可誰都能看出他這一刻是真的動了殺心。
  
  「若是不說,再加十棍!」龐牧死死盯著趙良,一字一頓,「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到時候求著老子殺了你!」
  
  趙良本能的想要回罵,可一對上他的眼睛便忍不住渾身發抖,兩排牙齒碰在一起不住地打顫,渾身癱軟的被人拖下去打了。
  
  不多時,衙役跑進來回話,「大人,趙良招了。」
  
  龐牧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盯著桌上帶血的書信,冷冷道:「打完了嗎?」
  
  衙役一怔,搖頭,「才打了十板子。」
  
  「打完再來回話。」龐牧平靜道。
  
  「這?」衙役下意識看向自家上官。
  
  饒文舉張了張嘴,平生頭一回在律法和人情之間失了準頭,然後清晰地聽到自己說:「照做。」
  
  四十板子打完,先後昏死過去兩次的趙良再次被衙役用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噴醒,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喉嚨間嘶嘶有聲。
  
  龐牧用看畜生一樣的眼神掃了他一眼,又對衙役道:「犯人咆哮公堂,藐視律法,罪加一等,上夾棍。」
  
  咆哮公堂?
  
  饒文舉看向龐牧,似乎有些掙扎。
  
  他兢兢業業了幾十年,從來都是依謹小慎微,方才一言不合重打四十大板已經突破了他的行事準則,現在再動刑?
  
  龐牧直直的看過來,平靜的眼神下殺意翻滾,「饒大人沒聽見沒關係,本官聽到了。」
  
  比起方才踢人的暴虐,此刻的龐牧可以說非常冷靜了,但恰恰就是這份突然而至的冷靜,才叫饒文舉打從骨子裡感到畏懼。
  
  他並不是真的不生氣了,而是將所有的狠厲都暫時壓制,只待一朝爆發。
  
  饒文舉猛地打了個哆嗦,似乎終於在這一刻回想起來,眼前這位是素有殺神之稱的定國公龐牧,而非什麼平易近人的大咧縣令。
  
  他甚至毫不懷疑,若非龐牧已經有所收斂,此刻的趙良早已屍首異處。
  
  「是。」
  
  夾棍壓下去的瞬間,死魚一樣的趙良整個人都從地上彈起來,然後重重落下,彷彿是從胸腔內發出幾聲非人的哀嚎。
  
  方圓縣衙一干人等都下意識抖了幾抖。
  
  龐牧眼皮都沒抬一下,轉而看向瑟瑟發抖的林高,眼中不帶一絲溫度,「你呢,說不說?」
  
  有趙良這隻雞在前,林高如何不知道該怎麼選?是以龐牧話音未落,他就已經連滾帶爬的上前,砰砰砰磕著頭,「說說說,小人甚麼都說!」
  
  次日,龐牧再次提審趙良,這次十分順利。
  
  龐牧頗為遺憾的嘆了口氣,趙良便抖若篩糠。
  
  昨兒夜裡王公公已經把他和那位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身家背景揭了個底朝天,如今,正好用上。
  
  趙良原本還有個哥哥,出身富貴家庭,只是後來父親染上神仙粉,生意一敗塗地,家裡就沒落了。
  
  大概五年前,趙良的姐姐不知怎麼搭上搭上吏部侍郎方之安,而他也被順勢安排到京中一所很好的書院裡讀書。
  
  可惜趙良廝混慣了,根本不受管束,去了書院後,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時常與人打架鬥毆,若非他姐夫的面子,早不知被攆回去多少回了。
  
  方之安也曾親自出手管教過幾回,誰知非但沒成效,反而被趙良看出這姐夫也不是個什麼好貨……
  
  一直到去年下半年,趙良終於惹了大禍:他當眾調戲一位大儒的孫子,引來眾怒,直接就被積怨已久的老師、書生們圍毆後開除了。
  
  這人就是賤,往日裡家裡人送他讀書時,他不想留;可如今姐姐姐夫為了讓他暫避風頭趕緊離京時,他又死活不想走了。
  
  趙良就想著,就算要走,也該是他風風光光的自願離去,可眼下這般,什麼裡子面子全沒了,與喪家之犬有何分別?
  
  那位大儒門生遍天下,方之安也須暫避鋒芒,趙良的姐姐只好忍痛將弟弟送出京城。
  
  姐弟兩人的哥哥幾年前死了,長姐如母,便越發溺愛這個唯一的弟弟,分明應該是叫他收斂的,可臨行前又塞了大把的銀票,叫他不要委屈著……
  
  但對趙良而言,離了京城的繁華富貴地,再多銀子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在外流浪罷了。
  
  這有的人吶,就是天生壞到了骨子裡。
  
  離京之後的趙良果然有了諸多不如意,他非但不反思過往,反而認為眼前這一切都是書院那群該死的書生們造成的!
  
  是他們,都是他們!
  
  就是他們讓自己從風光無限的趙二公子淪落到眼前有家難回的地步!
  
  因身邊沒了人管束,趙良簡直比在京城時又壞了十倍不止,每日吃喝嫖賭,又越發暴戾。
  
  這日,他竟偶然遇見曾給過他神仙粉的林高,兩人痛痛快快的吸了一夜神仙粉,趙良腦海中便冒出了一個極其惡毒的主意:
  
  不是馬上就要考試了嗎?那些書生努力了大半輩子,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他偏偏不叫他們如意!
  
  他倒要看看,這些平時擺出一副清高模樣的書生們一旦吸了神仙粉會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都是一個胳膊兩條腿,誰比誰高貴呢?哼!
  
  趙良的父親就是壞在神仙粉上,如今他自己染上不說,竟又要拿這個去禍害旁人,當真是「青出於藍」了。
  
  趙良離京千里,書信往來不便,有時候姐姐姐夫的接濟難免不及時,他哪裡受得了自己一日沒銀子?便又重操舊業,做起替姐夫招攬買賣的事行當來……
  
  一開始方之安還叫他安分守己,可後來見下頭那些人求的不過是芝麻小官,壓根不必費心思,只需要他寫兩封信給地方上的官員即可,上頭的人一點都不會聽到風聲,幾乎沒有任何風險。
  
  而且最要緊的是,那些沒見識的蠢貨人傻錢多,給的銀子甚至比京裡的人都大方,漸漸的,方之安也就默許了。
  
  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直到那日,趙良鬼使神差一眼看中了張開帶來散心的衛藍……
  
  他本以為衛藍跟之前那些因為一點神仙粉就對自己搖尾乞憐的窮酸書生沒什麼分別,想著腿都打斷了一條,難不成還能跑了?
  
  誰知衛藍還真就跑了!
  
  不僅跑了,還偷走了許多要緊的書信!
  
  趙良勃然大怒,命人四處搜捕,可竟一無所獲……
  
  是啊,誰能想到曾經那般文弱,那般斯文好潔的書生,竟真有一副錚錚鐵骨,拖著一條斷腿,扮作乞丐,一路有驚無險的出了城!
  
  衛藍深知吏部侍郎對地方小官的威懾力,可現實情況又實在不允許自己進京告御狀,近乎絕望間,他輾轉打聽到了龐牧上任後的作為,終於生出了一點希望。
  
  若是這位大有來歷的龐大人都不能了結此案,他唯有來日化作冤魂厲鬼,再來找這些人渣敗類們報仇!
  
  瞭解到案件真相之後,眾人只覺無比匪夷所思:
  
  你自己做下的孽,非但不知悔改,竟還有臉來報復旁人?!
  
  趙良卻回答的理直氣壯:「他們叫我顏面盡失,我不過禮尚往來罷了,有何不可?」
  
  眾人只覺得此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噁心過禮尚往來這個詞。
  
  見大家都不說話,趙良又問道:「我只是叫他們丟臉而已,張開也是自己跳河死的,與我無關……我姐的生日馬上就到了,你們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饒是晏驕歷經兩個時空,見識過無數奇葩敗類,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絕對是各中翹楚。
  
  龐牧重重拍下本案最後一次驚堂木,「來啊,將殺人犯趙良、林高枷了,擇日押解進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3 10:34 PM

第55章

  龐牧很快便整理好摺子,將一應事情都詳細寫了,又半點不徇私的給饒文舉和孟徑庭請了功。至於聖人會如何獎賞,就不是他該關心的事了。
  
  銀屏和娉婷二人又來了平安縣衙一回,親耳聽了龐牧的準話,確定趙良與林高一干主犯必死無疑,兩人當場便抱頭大哭,對龐牧叩謝不已。
  
  這回過來,兩個姑娘只略施粉黛,衣裳首飾也都簡樸低調,有種盡洗鉛華的美。
  
  晏驕感慨二人身世,主動出去送了一回。
  
  臨行前,銀屏幾度欲言又止,上了馬車後,到底是從車窗探出頭來,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從懷中掏出一份帶著淡淡香氣的信塞到她手中。
  
  「晏姑娘,勞煩您,勞煩您將此書信轉交與貴衙主簿先生。」
  
  主簿先生……晏驕腦子裡彷彿劈了一個雷。
  
  啥玩意兒?
  
  銀屏略扭捏了下,裡頭的娉婷便摀嘴笑起來,她臉上緋紅,回身打了小姐妹一下,又雙目盈盈的對晏驕道:「奴仰慕先生,奈何這殘花敗柳之身難以匹配,便是執筆研磨都辱沒了,索性也不去討那嫌。可,可若一聲不吭,這心中又著實放不下,聊作小詞一首……」
  
  時下也頗推崇才子佳人那一套,許多名士身邊紅粉佳人成群屢見不鮮,反而極容易成就一段佳話,銀屏有此念頭不算稀奇。可她明明有意,卻還是毅然選擇離去,倒是難得。
  
  馬車緩緩離去,留下晏驕身心凌亂的立在原地,手中捏著的那封信猶如燙手山芋,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啊啊啊啊,怎麼辦!
  
  雖說時下風氣如此,可,可她若是交了,會不會破壞偶像家庭幸福?
  
  可若是不交,又覺得對不起銀屏癡心一片……
  
  心中天平左右傾斜的晏驕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給撓禿了,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最後連小白馬都聽得不耐煩,直接揚起尾巴抽了她一下。
  
  晏驕哎呦一聲回過神來,乾脆伸手揉著它的腦袋繼續糾結,「怎麼辦,怎麼辦啊小白!我應該現在就追上去,把信還給她!」
  
  奈何她與銀屏兩人只在城內分別,踟躇間已經到了衙門口,剛一抬頭,好死不死就看見帶著一雙兒女從對門過來的董夫人。
  
  晏驕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將書信藏在屁股底下,乾笑著跟對方打招呼。
  
  董夫人:「……」
  
  她表情複雜的往晏驕身下瞄了眼,款款上前,低聲關切道:「可是姑娘小日子來了?若是不便,你且稍等,我去替你取些衣裳遮蓋。」
  
  晏驕一愣,旋即淚流滿面。
  
  夫人,求求您別對我這麼好!我有愧!
  
  正說話間,小八見她遲遲未歸,出門迎接,瞧見她後張嘴就道:「晏姑娘回來啦,哎,你是不是坐著什麼東西了?」
  
  晏驕:「……閉嘴! 」
  
  就你眼尖!
  
  董夫人何等玲瓏剔透之人?見晏驕面色尷尬,又不敢與自己對視,當即宛然,「你們慢聊,我先....」
  
  「夫人且慢!」晏驕又狠狠瞪了小八一眼,硬著頭皮翻身下馬,還不忘將信抓在掌心,磨磨蹭蹭來到董夫人跟前,小聲道,「夫人,實在是我考慮不周,這個,唉。」
  
  如今董夫人已看出端倪,若她繼續隱瞞,反而叫大家生了芥蒂。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太多管閒事了些,實在混賬!
  
  晏驕心中悔恨不已,恨不得能當場扇自己十個八個耳刮子,誰知董夫人瞥見那信箋外皮纖細嬝娜的字跡後,瞬間了然,竟當場笑出了聲。
  
  晏驕:「嗯?」
  
  董夫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場,面如桃花,實在美的緊。
  
  她抬手輕扶髮髻,語帶笑意道:「既是給夫君的,姑娘只管交於他便是,又何苦如此躲閃?」
  
  晏驕簡直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小心翼翼的問道:「可是,可這....」
  
  「你以為我會生氣,又覺得對我不起,是不是?」董夫人笑著看她,反問道。
  
  晏驕乖乖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後悔不迭,「我,唉,實在是我的不是。」
  
  誰知董夫人又笑了,不僅她笑,猜個八九不離十的小八也跟著哇哇大笑起來,反而襯得晏驕傻乎乎的。
  
  「非我自誇,只是夫君那般人品,諸多女子愛慕不過情理之中。」董夫人笑道,眼波流轉間便是自信,「男子如此,女子亦然。」
  
  晏驕一怔,旋即回過神來,眼睛慢慢睜得溜圓,試探著問道:「夫人您也?」
  
  經常收到情書?!
  
  董夫人竟半點不避諱,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心嚮往之,此乃人之常情,有什麼奇怪?」
  
  晏驕發自內心的哇了一聲,心道你們古人真會玩!
  
  大概是跟齊遠混的比較多,小八也深得他真傳,當即大咧咧道:「難不成姑娘家鄉不是這樣?原先大人在外頭打仗時,隔三差五就有大姑娘小媳婦兒的摘了花丟進來哩!偶爾上街,還有大膽的摘了荷包、手帕子劈頭蓋臉的砸……」
  
  不得不說,這個「劈頭蓋臉的砸」形容的真是十分生動,他這麼一說,晏驕腦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龐牧被紅粉胭脂們淹沒的場景……
  
  老實說,一直以來,晏驕都覺得自己這個現代人思維肯定比其他人都開放前衛,可今兒經歷了這一齣之後,竟有種落伍的悲涼。
  
  天可憐見,她才剛被古人們集體鄙視了……
  
  她精神恍惚的去了二堂,行屍走肉一般把信交給廖無言,機械的去一旁坐下,直勾勾盯著奮筆疾書的龐牧看。
  
  劈頭蓋臉啊……
  
  龐牧給她看的渾身發毛,「出去一趟這是怎麼了?」
  
  晏驕托著下巴,幽幽嘆了口氣,「聽說,大人在外似乎頗受歡迎。」
  
  廖無言沒忍住笑出聲,隨手將看過的信箋丟到火盆中燒了。
  
  龐牧十分尷尬的撓了撓頭,「你別聽他們胡說,老百姓簞食壺漿犒勞大軍倒是常有,我那什麼,誰說的?!」
  
  說到最後,他都有點兒急了。
  
  見他這個樣子,晏驕反而噗嗤笑出聲來,笑咪咪的又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幾回,認真點頭,「大人這樣好,也是應該的。」
  
  龐牧難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卻還是美滋滋的問:「你真覺得好?」
  
  「那是,」晏驕笑的眉眼彎彎,又狠狠衝他比了個大拇指,「大人足有這麼好。」
  
  龐牧就嘿嘿傻笑,摸了摸鼻子,也回了個大拇指,「你也這麼好。」
  
  咱倆都這麼好,可不就是一對兒?
  
  一旁的廖無言看的直搖頭,心道自己果然還是上了年紀吧,如今動不動就覺得牙疼了……
  
  兩人說笑幾句,倒也沒有繼續在這辦公的地方放肆。
  
  晏驕見他們案頭擺放的公文空前海量,便問道:「這次的案子如此棘手,牽涉面又如此之廣,大家有的忙了。」
  
  龐牧點頭,順手揉了揉太陽穴,「這案子雖然結了,可那些吃了神仙粉的人不能放任不管。我已聯絡各地官員,務必將這些人都找到後集中管理,直到他們戒掉。另外,還有這神仙粉,務必要順著林高這條線挖下去,必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更有那吏部侍郎方之安,本是先皇在位時的舊臣,輾轉吏部任職也有三年多了,除了趙良之外,保不齊還有其他狗腿子,這幾年內他收受了多少賄賂?保舉、提拔了多少人?是否還有其他朝廷官員同流合污?都要一一查明,不容有失。」
  
  光是這三件事吧,零零碎碎的公文就是個天文數字,更別提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後續,沒有幾個月絕對忙不完。
  
  晏驕聽後十分感慨,「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縣試了,聽說不少考生都吃了神仙粉,想必要錯過了,真是可惜。」
  
  十數年寒窗苦讀,如今卻連考場都不得進,真是輸得憋屈。
  
  「趙良該殺,可他們也該長個教訓了,」廖無言是過來人,對這些後輩們真是又愛又恨又心疼,語氣難免嚴厲了些,「科舉一事何其嚴謹?多小心都不為過,他們倒好,胡亂出入那等場所,人家隨便給點什麼東西,三言兩語糊弄著就吃了,我都替他們臉紅!」
  
  頓了頓,他又恨聲道:「神仙粉,神仙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東西,躲都來不及,偏這些人上趕著搶來吃,真想兩腿兒一蹬做神仙去?」
  
  龐牧忍不住幫忙分辨道:「唉,讀書人嘛,性子難免純良些,大約他們也沒想到人心會壞到如此境地。」
  
  「是啊,他們想不到,」廖無言餘怒未消道,「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晏驕也道:「吃一塹長一智,經此一役,想必他們日後也會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再不會叫先生失望了。」
  
  廖無言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聞言啼笑皆非道:「什麼叫我失望?我又不是他們的親爹親娘,管的這樣寬!」
  
  晏驕和龐牧嘴上就是是是的應和,私底下又忍不住偷偷交換眼神:您老若不是失望,卻又為何在這裡急的跳腳?真是個嘴硬心軟的。
  
  「你們兩個又在我眼前搗什麼鬼!」廖無言一看這倆人眉來眼去的,直接就給氣笑了,「有話就說!」
  
  「沒有!」晏驕和龐牧熟練地抬頭,異口同聲道,否認的別提多堅決了。
  
  廖無言氣結,才要開口,外頭就有人通報,說馮大夫給氣著了。
  
  龐牧對馮大夫十分敬重,聞言忙叫人請進來。
  
  馮大夫確實給氣著了,而且惹他生氣的正是前幾天還半死不活的衛藍。
  
  「老夫眼見著是老了,說的話也沒人聽,」馮大夫氣鼓鼓的拍著桌子道,「那小子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不說好生休養個一年半載的,今兒才醒了,竟偷偷叫那傻大個兒去找了書來讀!」
  
  龐牧三人面面相覷,才要細細詢問,卻見馮大夫再次拍案而起,這次直接開罵了,「讀讀讀,讀個屁!」
  
  三人:「……」
  
  這就不大好接話了。
  
  馮大夫將桌上茶水一飲而盡,等了半天,發現竟無一人說話,不由越發氣惱,「你們怎麼看?」
  
  晏驕刷的看向龐牧:大人,能者多勞!
  
  廖無言刷的看向龐牧:大人,居高位者合該迎難而上!
  
  龐牧:「……」
  
  備受期待的龐大人憋了半天,這才訕笑道:「那什麼,馮大夫,這人各有志……」
  
  話音未落,馮大夫拂袖而起,怒道:「我就知道跟你們這些蠢蛋說不通!」
  
  說罷,拂袖而去。
  
  仨蠢蛋:「……」
  
  說不通,您倒是打從一開始就別說啊!
  
  不過聽馮大夫說起衛藍偷偷看書的事兒,大家都覺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心過問吧,卻又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但馮大夫的擔心不無道理,衛藍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要是不注意休息恐怕落下病根。
  
  晏驕想了下,說:「正好我今兒打算做點滋補的,大家忙了這麼久也都累了,晚上我親自送過去,看能不能藉著送飯瞧瞧他的意思。」
  
  龐牧點點頭,「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我有什麼辛苦的?」晏驕失笑,「這回統共才驗了一具屍,我跟郭仵作倆人都有些不夠分的。」
  
  龐牧和廖無言:「……」
  
  還不夠分的……
  
  晏驕是實話實說,壓根兒沒想過這話落到旁人耳朵裡會何等驚悚,只是歡歡喜喜的去了小廚房。
  
  方圓縣衙裡別的好東西沒有,大概是長年累月的醃製酸蘿蔔,那小菜兒倒是一絕。
  
  臨走前,晏驕特意高價跟那頭買了一大罐子,如今正好用上。
  
  單純燉雞鴨不免有些腥膩,尤其衙門裡眾人都是北方人,越發不耐。可若是加上酸蘿蔔,湯汁瞬間清爽了。只是這湯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正好中午燉上,晚上吃。
  
  裡頭再加一點紅棗、枸杞之類益氣補血養身的材料,將湯上浮油撇的乾乾淨淨,最後熬到湯汁泛白,哪怕只用這個湯泡飯呢,都能美美的吃上兩大碗了。
  
  前段時間她還用豆腐乾炸了油豆腐泡,將那加了蔥薑蒜蓉的肉餡兒塞進去,用高湯煮到收汁,葷素結合,肥而不膩。
  
  剁肉餡兒的時候,阿苗又聽見動靜過來幫忙,見她要做飯便主動道:「廚房裡有蓮藕呢,聽說是好不容易留到現在的,倒也還算新鮮,粉糯清甜。趙嬸子買多了,一時用不完,若是放到明兒,只怕有些老了呢,姑娘不要一些嗎?」
  
  「那敢情好,」晏驕笑道,「你自己去牆角錢罐子裡抓錢去,幫我將趙嬸子用不完的都拿來吧。」
  
  阿苗知道她賬面上走的乾乾淨淨,也不推辭,笑嘻嘻去數了一大把銅錢出來,「趙嬸子生怕浪費了,發狠燉了一大鍋,統共也沒剩下兩斤,這幾十個錢盡夠了。」
  
  不多時,小丫頭果然抱著一大截蓮藕過來,又主動幫忙洗乾淨。
  
  「姑娘,是切片還是剁塊?」
  
  晏驕看了看房樑上掛著的一塊肥嫩好排骨,笑道:「剁大塊。」
  
  粉糯的蓮藕塊跟排骨一併紅燒,細膩綿軟,冬日最好吃不過。
  
  若是沒有蓮藕,用點芋頭也是很好的。
  
  在方圓縣衙一連吃了足足六天酸蘿蔔,晏驕等人都熬得不行,只覺得自己都快成一根蘿蔔了。如今好容易解脫出來,可不得好生補補?
  
  酸蘿蔔老鴨湯,油豆腐釀肉,蓮藕燒排骨,三樣菜都是有葷有素,晏驕又是個實在人,分量十足,眾人都吃的舔嘴抹舌,大呼過癮。
  
  晏驕將每樣菜都盛了一些,端去給衛藍,大河過來開門,一聞見味道就嘶溜口水,只是不敢動筷子。
  
  「藍藍說,不能白拿白吃人家的東西。」
  
  晏驕笑道:「我正有事兒要求你哩,我那頭用水用柴火極多,偏大傢伙兒都忙,我自己又做不來,你若是有空,趕明兒幫我挑水劈柴可好?」
  
  大河聽得滿面紅光,將胸膛拍的啪啪響,「我會做!我做的可好,他們都比不過我! 」
  
  說著,又轉過頭去,對衛藍大聲道:「藍藍,我幹活養你!這菜好香,你多多的吃,就好得快!」
  
  衛藍聞言嘆了口氣,拄著拐杖慢慢挪到門前,到底沒拒絕這份好意,「多謝姑娘了,只是如今我二人身無長物,不知何以為報。」
  
  大河最聽不得他嘆氣,聞言急道:「我,我會幹活!」
  
  衛藍既感動又好笑,「是,大河最能幹。」
  
  大河就滿足的笑了,又樂顛顛將飯菜端進去。
  
  「衛公子是讀書人,大道理不必我講,」晏驕笑道,「只要人活著,何愁來日沒有報答之日?」
  
  衛藍微怔,沉吟片刻,作了一揖,「姑娘所言甚是,受教了。」
  
  晏驕側身避了半禮,因聞到空氣中隱約有新鮮的墨香,便知道馮大夫所言不虛。
  
  「衛公子還想參加今科縣試?」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
  
  衛藍沒想到對方一個照面就識破自己的打算,遲疑片刻,索性也不瞞著。
  
  「此番種種,我只如死過一回,」他慢慢挪到窗邊,怔怔望著窗外青松道,「現在回想起來,以往那些怕當真可笑。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考試嗎?」
  
  「如今我心裡便好似憋著一團火,將過去這麼多年的不甘統統燃燒殆盡,若不去試一試,當真死不瞑目。」
  
  「左右距離開考還有將近二十日,我心病已去,總能養個七七八八,既如此,何須再空耗一年時光?」
  
  晏驕回去之後就把衛藍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眾人聽後俱都感慨萬千。
  
  「常言道,不破不立,」龐牧唏噓不已,「若他果然能重新立起來,好歹不算白遭罪。」
  
  倒是廖無言沉默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找人傳話過去,「你且寫一篇文章來我瞧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3 10:55 PM

第56章

  龐牧倒是有些意外,「先生是起了愛才的心?」
  
  他們認識將近十年,還從沒見對方主動開口要指點誰呢。
  
  廖無言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科舉不過手段,若果然能藉讀書明智,才是上乘大道。」
  
  晏驕聽明白了:這位是恃才傲物,比起一味鑽營取巧向上攀爬,顯然更注重內心強大。
  
  慘痛的遭遇不僅改變了衛藍為人處世的態度,顯然也改變了這位先生對他的看法。
  
  稍後晏驕果然又去找衛藍,說廖先生想叫他寫一篇文章瞧瞧,約莫是有意指點。
  
  衛藍整個人都呆了半晌,竟突然撐著一條斷腿站了起來,滿臉漲紅,結結巴巴的問道:「是,是那位廖先生?」
  
  晏驕點點頭,「是呀,就是廖先生。」
  
  衛藍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更大了,聲音微微發顫的問:「是那位寫《論今賦》的廖先生?!」
  
  雖然早就知道衙門裡的那位主簿姓廖,可他一直都只是懷疑,沒敢真問。
  
  晏驕努力回想了下,之前確實聽龐牧他們說起過廖無言的大作,便又點頭,「不錯。」
  
  「啊呀!」衛藍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兩隻眼睛裡都恨不得放出光來,又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搓著手道,「這,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我何德何能!」
  
  那可是廖先生呀!
  
  坊間早有傳言,說當年先帝的脾氣已經很有些古怪,非但對幾個年輕力壯的皇子滿心戒備,時不時發起疑心病來,就連看朝中年輕的大臣和外頭生氣勃勃讀書人也不大順眼。
  
  憑什麼朕垂垂老矣、疾病纏身,你們卻如此生機勃發?指不定對朕這個久病的老人也只是表面敬重,背地裡全都虎視眈眈……
  
  當年的狀元年紀比廖無言大了兩輪不止,才華卻未必多麼出色,但先帝偏偏力排眾議將其從第三名點為狀元。
  
  可饒是這麼著,許多年過去了,世人心中記住的仍然只是那位驚才絕豔的榜眼,什麼狀元、探花的,早就給人忘得差不多了。
  
  晏驕雖不能感同身受,可想來廖無言年紀輕輕便名滿全國,一身才華更是令人難以企及,只怕便是這些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了。
  
  她崇拜廖無言,對他的眼光自然盲目信任,見衛藍這樣上道,也很高興,便道:「聽說先生還從未開過尊口呢,你可要好好寫。」
  
  「是極是極,姑娘說的極是!」衛藍點頭如啄米,興奮地都快飄起來了。
  
  他甚至顧不上那條斷腿,硬是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子,最終喜形於色道:「能得先生指點一回,便是就此死了,也不枉此生!」
  
  晏驕心道,大家還老說我對廖先生過於熱情,真該叫他們來看看,這位才是真狂熱……
  
  現在衛藍的狀態堪稱亢奮,下筆時簡直如有神助,不過半個時辰就得了,又親自送到廖無言屋外,也不敢多做停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就回去了,連背影中都隱約透著滿足。
  
  晏驕和龐牧也都挺關注,還暗搓搓跑來問結果。
  
  廖無言輕笑一聲,「破而後立,判若兩人。凡事講究一鼓作氣,他如今非吳下阿蒙,已然超脫出來,若平白耽擱一年,反倒挫了銳氣。」
  
  晏驕和龐牧都湊過頭去看,但見滿篇之乎者也,又是引經據典的,沒一會兒就齊齊嚷著頭疼。
  
  廖無言被這倆人理直氣壯的模樣氣笑了,笑罵道:「趕緊走吧,別在這裡擋光。」
  
  於是兩人就手把手,歡歡喜喜的跑了,廖無言在後面看著他們蹦蹦躂躂的背影直搖頭。
  
  對衛藍,晏驕之前是既惋惜又同情,如今能得這樣的結果,也替他高興,就想著該做些什麼慶祝一下才好。
  
  龐牧一想到書房裡還有一人高的公文就覺頭疼,哼哼唧唧道:「累得很,都沒什麼胃口。」
  
  他寧肯出去抓犯人、帶兵打仗,也不願意憋在屋裡處理公文!
  
  如今廖先生妻兒就在身邊,推脫起來越發熟練,都不好騙了……
  
  晏驕失笑,將他一雙大手的十根指頭都捏了一遍,然後抬手拍拍他的後腦勺,「可憐見的,這回的案子非同尋常,你再辛苦辛苦,我做開胃的給你。」
  
  龐牧十分受用,稍後回過神來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她這摸後腦勺的動作,跟安撫小白馬等會兒就有蘋果吃時……好似沒啥區別。
  
  龐牧四下看看,見左右無人,忽然心生「歹意」。
  
  他清清嗓子,將半邊臉湊上去,「嗯……」
  
  晏驕一怔,回過神後故意裝傻,「嗯?」
  
  龐牧又老臉皮厚的往那邊湊了湊,眼中滿是期待,「你親我下就不累了。」
  
  晏驕笑出聲,「淨歪理,這都什麼歪理!」
  
  龐牧砸吧下嘴兒,一摸下巴,忽然嘆了口氣,「大不了我吃點虧,那我親你下。」
  
  晏驕噗嗤笑出聲,抬手捶了他一把,「呸,得了便宜還賣乖,德行吧!」
  
  龐牧給她打了兩下,又雙手抓住手按在胸口,輕輕親了親指尖,聲音低沉的無奈道:「你說我冤不冤?便宜沒撈著,乖也不讓賣,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話音未落,晏驕已經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下,「蓋個章!」
  
  倆人雖說過了明路,可親嘴兒這種事兒畢竟有點那啥,他也不過努力爭取罷了,誰知這一爭取,還真就成了!
  
  他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狂喜席捲,滿面紅光的將另半邊臉湊上來,義正辭嚴道:「這邊也來下,偏沉啊……」
  
  龐大人最後到底還是帶著偏沉的半邊臉走了,一邊走還暗恨自己不夠果決:嗯,下次還有機會,下回就先親這邊……
  
  晏驕心裡又是好笑又是甜蜜,走路都好像輕快的要飛起來,剛出院門就碰上倒背著手瞎溜達的王公公。
  
  「呦,瞧這歡喜勁兒,」王公公擠眉弄眼道,「剛才見誰了?」
  
  「剛才大人還說呢,這回多虧了您了。」晏驕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
  
  這一群人對京中官員的後宅當真兩眼一抹黑,便是董夫人往來的也全是正妻、嫡女,又怎麼會知道誰家的小妾的弟弟什麼情況?若不是王公公在這兒,想弄清楚這塊也得多花好幾天呢。
  
  王公公樂呵呵跟她擺手,並不居功,「也不過是把閒時聽到的幾耳朵胡亂說了罷了。」
  
  「即便是閒話,也是您聽來的不是?」這人活的通透又隨性,適應能力又強,晏驕還挺願意跟他閒扯。
  
  「你呀,說話忒中聽了,」王公公就笑,笑完了又四處打量著唏噓,「瞧瞧,時間過得多快啊,再過兩天我又要回去了。來時好歹還有白姑娘、董夫人一家子,說說笑笑倒也不寂寞……」
  
  廖蓁準備後年下場,正好趁這回在外面多見識見識民生百態,身邊再有父親指點著,遠比繼續憋在京城太學埋頭讀書的強。所以董夫人三人暫時並不準備回京。
  
  至於白寧,這就是個野丫頭,一出來就不愛歸家。
  
  京城天子腳下,規矩忒多,這不許那不許的,隨便什麼宴會上連說句話都得先在肚子裡過三道彎兒,她圖什麼呀?還是外頭痛快,又熱鬧又隨性的。
  
  左右她早就跟圖磬過了明路,如今便打著陪董夫人尋親的名頭,橫豎也就先賴下了。
  
  所以這回王公公還得自己回去。
  
  雖說能在聖人跟前討個賞,可一想到接下來幾個月又將重複那種謹小慎微、謹言慎行的生活,他便又對如今自在的日子難捨難分起來。
  
  這一走,什麼蛋捲、滷味、羊肉麵、滷雞爪、鴨脖鴨翅、麻辣火鍋、酸蘿蔔老鴨湯……
  
  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狠狠咽了下口水,然後滿臉真誠的看向晏驕,反復呢喃,「捨不得啊,真捨不得。」
  
  晏驕憋不住的笑,誰知道您老人家是捨不得這裡的人,還是這裡的飯?
  
  「對了,」王公公一拍腦袋,也不知想起什麼來,忽然神秘兮兮的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荷包,塞到晏驕手裡,「這是家裡老夫人賞的,外頭找不著的好東西,我琢磨著吧,我又沒個母親、姊妹的,留著白瞎了,倒不如拿來給了你玩。頭幾天我病的稀裡糊塗,前陣子衙門裡又忙的一塌糊塗,一來二去的都糊塗到一塊兒去了,我差點兒又給帶回去。」
  
  老夫人?那不就是太后?
  
  晏驕本能的推辭,「太貴重了,您自己好生留著就是了。」
  
  「我都白吃了你多少頓飯了,竟跟我這樣見外?」王公公佯怒道,「左不過是白得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晏驕也就收了,直接當面打開一看,歡喜極了,「這可真好看,多謝您吶。」
  
  是一串白玉十八子手串,上面每一顆珠子都雕刻成蓮花的形狀,背後還刻著經文,大約是梵文,反正晏驕看不懂,但這並不妨礙她喜歡吶。
  
  她當場就戴上了,美滋滋撥弄兩下,王公公笑咪咪點頭,「瞧瞧,多合適呀,」說著又微微壓低了聲音,「女子屬陰,你又常年幹這個活兒,豈不是陰上加陰?所以呀,我一瞧見這個就想起你啦,好歹求個心安不是?」
  
  晏驕就有點感動,「我今兒晌午做酸菜魚,魚肉弄的嫩嫩的,酸酸辣辣的,正適合這陰天吃,狠狠發一身汗,痛快著吶。對了,我記得前兒您說那豬肉脯好吃,過兩天走也帶點兒?」
  
  王公公一個勁兒的點頭,又厚著臉皮提要求,「那日我看你給廖家的小姐做的那什麼肉鬆的,倒是怪眼饞。」
  
  晏驕努力回想了下,笑道:「肉鬆,那個也好,路上吃飯總不如家裡自在,回頭您若胃口不佳,就將米濃濃的熬出米脂來,在上頭撒些肉鬆,又鹹又香,也是頓好飯……」
  
  大約是平時在宮裡拘束狠了,王公公一到了這邊就特別愛吃。前幾天廖蘅小朋友一顆牙晃得厲害,吃飯很費勁,晏驕就給她炒了一鍋肉鬆,讓董夫人吃飯時給她撒在粥裡,小朋友喜歡得很。只是不知王公公怎麼就惦記上了。
  
  ——
  
  趙良一案不僅禍及沿途州府,消息八百里加急傳回京城之後,朝廷上下也跟著狠狠震動。
  
  聖人雷厲風行,絲毫不顧及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苦苦哀求,直接命人將他和一干黨羽羈押了,又專門撥了心腹徹查。連帶著方之安的老師,兩朝元老的毛大人也被狠狠訓斥,責令在家閉門思過,歸期不定。
  
  晚間同太后一起用飯,聖人說起此事還是感慨萬千。
  
  「朕本看在父皇面上,重用這些舊臣,可他們呢?只怕心中還將朕看做那不受寵的無用皇子,根本就不將朕放在眼中!今兒都敢明目張膽的賣官賣爵了,這不是諷刺朕的江山不穩、崩塌在即嗎?」
  
  「縱觀滿朝文武,也唯有天闊十年如一日的真心待朕!果然是天下頭一個忠臣,朕必然要重重的賞他。」
  
  他與龐牧相識於年少,情分深厚,私下也還以字相稱。
  
  太后反問:「定國公已然封無可封,你又當如何?」
  
  別說龐牧本人,就連他的父母兄弟都早已被追封、加封,甚至連不知什麼時候出世的兒女都有了爵位……
  
  聖人果然也遲疑了。
  
  國公之上還有什麼?
  
  他膝下兩個皇子倒是漸漸大了,能封的只怕唯有太子三師,可這又不得不面臨一個立儲的問題……
  
  親身經歷過慘烈的奪位之爭後,聖人其實並不很想立太子,覺得還不如先觀望,等以後直接挑個最合適的禪讓。
  
  可要是賞賜財物,又太俗了。
  
  關鍵是天闊他也不缺呀!
  
  太后道:「定國公本非貪戀權勢富貴之輩,若貿然行事,反倒看輕了他。」
  
  「母后說的是。」聖人點頭,又搓著手道,「可若沒有半分表示,朕心中委實難安。」
  
  他為了天下人,主動退到小小平安縣就夠委屈了,如今立下這等大功,怎能沒有賞賜?
  
  太后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慈愛道:「這天下之大,珍寶萬千,唯有一樣最是難得。」
  
  聖人眼前一亮,「請母后教我。」
  
  「信任,」太后笑道,「他肯退讓至此,便是信陛下非那等薄情寡恩之主;而陛下要給與他的,自然也是同等的信任。」
  
  她從一個不受寵的嬪妃坐到如今的太后寶座,自然知道誰居功至偉,也知道誰是真正為了這天下打算。
  
  如今天下太平,以前那些藏頭露尾的雜碎便漸漸露了頭,整日得了機會便指桑罵槐的說些酸話,又滿臉憂國憂民大義凜然的叫他們母子提防尾大不掉。
  
  簡直笑話,若那定國公真有不臣之心,一年前他還手握數十萬精兵,莫說逼宮造反,便是逼著他們母子寫下讓位詔書又有何難?何苦非等到皇兒王位坐穩?
  
  有這麼個驍勇善戰,又知分寸、懂進退的臣子,是他們母子的幸運,也是這大祿朝的幸運。
  
  君臣互信,精誠團結,她很放心,百姓們也很安心。
  
  這很好。
  
  聖人聽罷,如獲至寶,當即起身行了大禮,「多謝母后提點,兒臣如醍醐灌頂,心中已有了主意。」
  
  數日後,龐牧便收到一份聖人的親筆信。
  
  他像往常那樣洗乾淨手,先朝北邊拜了三拜,這才拆開信看,結果越看越手抖,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最後連嘴巴裡的點心都快噴出來了。
  
  便見聖人龍飛鳳舞的寫道:「……高座孤寒,憂思交懼,甚念……所幸前路雖難行,有君相伴,愛卿便如朕心中之寶劍,心之所向,無往而不利,朕心甚慰。又,每每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憶當年,你我攜手同遊,抵足而眠,不勝歡樂……然如今相隔千里之遙,不知何時能再見君,自別去,思之如狂……另,國公府建成,附圖紙,日日盼君歸,望眼欲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4 10:52 PM

第57章

  轉眼到了正月十八。
  
  王公公的身子早就徹底好了,趙良一案的具體細節也打聽完,足夠回去後詳細的複述給聖人和太后聽,他實在沒理由繼續待下去,便決定正月二十那日啟程回京。
  
  眾人不免好一陣惜別,晏驕也特意給他準備了一大口箱子,裡頭全是各色吃食。
  
  眼見著回宮後就又要緊張起來,一路上能吃多少是多少吧。
  
  二十一大早,晏驕便隨眾人一併前去送行,結果一看到王公公的車駕,整個人都懵了。
  
  「嗨,這是廖先生幫忙改的,說還是姑娘你啟發的呢!怎麼,你沒瞧見過?」王公公見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新得的馬車不說話,笑著解釋說,「前兒我特意找人試過了,還別說,跑的確實比原先快了許多。說是什麼風阻的,我也不大懂。」
  
  說著,他伸手拍了拍明顯傾斜的車前壁,歡喜的表情如同得了新玩意兒的孩子,又微微有些遺憾,「就是有點兒佔地方。」
  
  晏驕:「……咳,緩衝吧,也更安全。」
  
  她都快把這茬兒給忘了,感情廖先生您老人家一直都在背地裡鼓搗呢!
  
  這不就是現代社會汽車前擋風玻璃的那種坡面嗎?您還真是怪會活學活用的!
  
  晏驕腦袋裡頭跟刮了一陣12級颶風似的,整個人都凌亂了。
  
  她下意識扭頭在人群中尋找廖先生的身影,誰知對方也正抄著雙手,十分矜持的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覺察到她的視線後還回了個微笑,又抽出手比劃幾下,明顯還想跟她繼續探討。
  
  晏驕:「……」
  
  說老實話,要不是知道彼此的來歷,她都快產生錯覺了:到底穿越的是誰啊?
  
  相較之下,她慚愧,那是真慚愧!
  
  龐牧看著王公公這輛怪模怪樣的馬車也倍感新奇,蹭過來跟晏驕咬耳朵,「這就是上回你說的那個什麼風阻?你們家鄉的馬車都長這樣?」
  
  晏驕的表情一言難盡, 「我們那邊其實不大用馬車……嗨,一句兩句說不大清,不過確實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模樣。」
  
  龐牧哦了聲,摸著下巴打量許久,竟也起了點興趣,「保不齊王先生這一回去啊,還能帶起京城新一陣馬車風潮!回頭得了空,咱們又弄幾輛試試。」
  
  馬車最令人詬病的地方無非就是跑得慢,若果然能把速度提上來,那可真是最好不過。
  
  晏驕順著他說的想了一回,也跟著笑起來。
  
  王公公一走,衙門裡也沒清閒幾天,馬上一開始準備另一場大活兒:縣試。
  
  跟許多現代經歷過高考的人一樣,晏驕對古代科舉一直都很感興趣,眼前的大祿朝雖然不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但科舉基本形式卻差不多,很有見識一番的價值。
  
  去年她來得晚,沒趕上,今年無論如何不能錯過了。
  
  更何況今年衛藍打定了主意要去考一場,衙門裡就算有了考生,搞得往年對這個不大關心的眾人也都跟著調動起情緒來,每天碰見衛藍就會順口勉勵幾句別緊張,弄得他從一開始的感動不已到瞭如今的哭笑不得。
  
  作為本縣知縣,龐牧必須主持本次縣試,這無疑是他上任來遇到的最大難題。
  
  雖是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可直到這會兒,龐牧還是倍感頭疼。
  
  除了出題,還他娘的要監考!跟一群酸書生鎖在一個院子裡一整天,反複數次,真是要了命了!
  
  龐大人以肉眼看見的速度瘦削並乾癟下去,據親娘岳夫人反映,這幾乎比得上當初他在外打仗一個月的消耗程度,可見科舉真是害人不淺……
  
  晏驕對此十分無語,不知道的還以為要上場的是你龐大人哩!
  
  反而是不破不立的衛藍,因為什麼都看開了,反而能專心讀書,又每日配合按時喝藥、鍛煉,連最初極力反對的馮大夫都驚訝於他的恢復速度,直說照這麼下去,沒準兒考完就該減重了。
  
  得知龐牧也為自己請功之後,孟徑庭幹起活兒來越發賣力,因知道他是武將轉過來的,又是頭一年,生怕有不熟悉的地方,還特意寫了兩本厚厚的冊子,具體到每一個流程,就差飛奔過來手把手教了。
  
  有了這個外援,不管是龐牧還是廖無言等一干人等都倍感輕鬆。
  
  晏驕就笑,「他正經挺會來事兒,你倒沒看錯人。」
  
  「我早便說過,他腦子活泛,能力不差,只是沒用對地方。瞧瞧如今怎麼樣了?略給點兒甜頭,蹦躂的比誰都歡。」龐牧主動接了她手中砂煲,揭開蓋子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鴿子湯?」
  
  貪官確實有致命的吸引力,可一旦清官、好官當上了癮,嚐到了甜頭,再想重返歧途也不是那麼容易。
  
  「嗯吶,都說一鴿頂九雞,」晏驕笑咪咪去他對面坐下,托著下巴看他吃,「具體夠不夠九隻雞我不知道,不過確實好吃呢。我加了紅棗、枸杞、黨參什麼的,補肝壯腎、益氣補血,瞧你最近都乾瘦啦。」
  
  壯腎……
  
  聽見這個詞兒之後,最近幾個月一直春心氾濫的龐大人難免有點心猿意馬,順勢垂頭往自己腹下瞄了眼。
  
  嗯……
  
  晏驕臉一紅,順手抓起桌邊抹布劈頭蓋臉砸過去,「色狼,吃個東西還想七想八,呸!」
  
  龐牧反應速度驚人,一側臉避過抹布攻擊,一本正經的看她,「我冤不冤?不過就是順著你說的瞧瞧唄,東西長在我身上,許你說,還不許我看吶?」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晏驕氣急敗壞的擰他耳朵,「你再說?我,我切了你的東西!」
  
  她的力氣用在龐牧身上就跟撓癢癢差不多,反而龐大人還正經挺享受這軟乎乎的小手捏著自己耳朵的滋味兒,便裝模作樣哎呦幾聲,突然又噗嗤笑了,「切我什麼?還說我想七想八,我說的是腎,可你說的是什麼?」
  
  晏驕一愣,回過神後臉上轟的一聲,甩手要走。
  
  龐牧見好就收,趕緊拽住了賠不是,又乖乖喝鴿子湯。
  
  晏驕氣呼呼瞪他一眼,兇巴巴的問:「好喝嗎?」
  
  龐牧嚥下去一口,才要說話,突然瞪大眼、伸長脖子,拼命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
  
  晏驕嚇了一跳,趕緊湊過去看,「骨頭卡著了?」
  
  她燉的很爛了,應該脫骨了,別是連骨頭一塊吞下去噎住了吧?
  
  正想著呢,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再回神,她就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坐到龐牧大腿上,才剛疑似被骨頭卡住的人正笑咪咪從背後虛虛攬著她,心滿意足的吐了口氣, 「好喝極了!」
  
  稍後,廖無言過來找龐牧核對縣試考場安排情況,剛進院子,就聽書房裡頭傳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門被從裡面哐一聲拉開,本縣唯一一名女仵作滿臉通紅從裡頭跑出來,一邊跑還一邊罵,「臭流氓!」
  
  廖無言:「……」
  
  他記得自家元帥沒有耍流氓的惡習來著。
  
  廖無言嘆了口氣,認命的扒著門框往裡一瞧,就見自家大人半張汁水淋漓的臉上頂著個色彩鮮豔的巴掌印,腦袋上還掛著一根疑似鴿子翅膀的東西,皺巴著一張臉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襠部,小幅度的扭動、抽搐著。
  
  暫時疼的說不出話來的龐牧無語淚流:腎……補過頭不賴他啊!
  
  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就跟長了翅膀飛走似的,轉眼不見了。
  
  半月後,縣試閱卷徹底結束,曾連續數次因考場緊張而落榜的衛藍,高中縣案首。
  
  平安縣衙眾人替他放了鞭。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4 11:12 PM

第58章

  縣試只是科舉第一步,按著規矩,得通過接下來的府試、院試才能順利獲得秀才資格。
  
  但衛藍高中縣案首,只要沒有意外情況,現在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秀才。
  
  於是眾人恭喜的時候,便都喜氣洋洋的喊著:「衛秀才,衛秀才。」
  
  更有劉捕頭等人帶頭起哄,跟他討賞,叫他給自家寫幾個字什麼的,臊的衛藍滿面漲紅。
  
  等起哄的人群終於散去,衛藍撩起衣袍,鄭重的給龐牧和廖無言磕頭。
  
  「若無大人與先生,便無晚生今日!請受晚生一拜!」
  
  兩人也都很替他高興,便受了一禮才叫他起來。
  
  龐牧以前是帶兵的,還是頭一回體會到治下出讀書人才的喜悅,笑著勉勵一回,也覺成就滿滿。
  
  誰知廖無言一開口,便叫衛藍呆立當場。
  
  原來他雲淡風輕說的是:「你可願拜我為師?」
  
  衛藍讀書多年,自然是有老師的,可那些老師與廖無言此刻說的拜師卻截然不同。
  
  這就好比量產和精心培育:
  
  私塾、書院裡最常見的師生關係並不固定,也不唯一,甚至可能教過之後就忘了對方,日後一方窮賤富貴與另一方並沒什麼關聯。
  
  可若此刻拜師,那就是一輩子割捨不掉的師生關係,人神共證。天地君親師,一方飛黃騰達,另一方自然水漲船高;而同樣的,哪怕日後一方叛國謀逆,另一方也必然不得善終。
  
  也正因為此,似廖無言這樣名滿天下的才子,挑選弟子是必然慎之又慎,寧缺毋濫,終生不收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此刻,他竟真願意收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秀才為徒?
  
  還是龐牧先催促道:「衛秀才,正好屋裡有熱茶,還不趕緊端來拜師?」
  
  衛藍終於回神,喜得渾身發抖,忙努力穩定心神,倒了茶來,恭恭敬敬跪在廖無言跟前,才要敬茶,卻忽然有些踟躇。
  
  「晚生,晚生只怕……」
  
  廖無言主動欠身接了茶,慢慢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如今,你已熬出來了。」
  
  他自然知道衛藍顧忌什麼,但趙良一案,衛藍何錯之有?
  
  衛藍渾身一震,突然淚如雨下,眉心緊貼地面,哽咽道:「老師所言,學生謹記在心。」
  
  這麼多年屢敗屢戰他沒哭過;
  
  被人百般折辱他沒掉一滴淚;
  
  被生生打斷腿,扮作乞丐亡命天涯,不知生路何處時,他更沒紅過眼眶,可唯獨此時,他就像是一個流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依靠,然後那委屈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廖無言含笑看他,從腰間解了一塊玉佩,又勉勵道:「勿忘本心。」
  
  衛藍忙以袖拭淚,紅著眼睛雙手接了,「是。」
  
  他以為自己當天晚上一定會激動到睡不著,可意外的是,他卻破天荒的很早就有了睡意,連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好像瞬間有了著落。
  
  「大河,」半夢半醒間,衛藍強撐眼皮對大河道,「我喜歡這裡,我想留在這裡。」
  
  大河憨笑幾聲,撓撓頭,替他蓋好被子,甕聲甕氣道:「廖先生是師父,你是徒弟,自然要留下的。」
  
  是呀,我要留下的。
  
  這麼想著,衛藍終於沉沉睡去。
  
  他曾惶恐不安,也曾噩夢連連,然而此刻,一切灰暗都離他遠去。
  
  得知廖無言終於收了徒弟,眾人都很高興,晏驕還特意託林平找他叔父弄了一條大魚來燉了吃。又做了好些白蓬蓬胖乎乎的魚形豆沙包,用綠豆點了眼睛,擺在炸豆干搭建成的門樓前頭,取鯉魚躍龍門之意。
  
  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那胖魚豆沙包憨態可掬香甜可口,讓廖家兩個小朋友愛不釋手,兄妹倆你一個魚腦袋,我一個魚屁股的分著吃了。
  
  哎,這個可真軟乎呀,換牙都不妨礙吃!
  
  拜師顯然比縣案首的榮耀更能讓衛藍歡喜,不過短短一夜,他就好似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雖還是一瘸一拐的,但羞澀內斂的臉上儼然已經有了幾分風流才子的氣度。
  
  他特意換了唯一一身略整齊的衣裳,又親自給董夫人奉茶,見過師娘和小師兄、小師姐,便是正式過了明路。
  
  董夫人聽廖無言說過他的經歷,夫妻倆對此的態度都相當一致:
  
  學問如何反在其次,畢竟書讀得不好可以教,但心要是壞了,那就真沒救……
  
  到底她比廖無言更細心些,知道衛藍無依無靠,只怕生活拮據不易,還連夜叫人準備了幾套換洗的衣裳鞋襪並筆墨紙硯等物,衛藍都感激的接了。
  
  如今他已是正經弟子,長者賜,不敢辭。
  
  說來廖無言收徒也跟本人一樣隨性不羈,不管年紀大小,只看入門先後。那一雙兒女雖小,可好歹三四歲上就是親爹啟蒙,自然是頭一個入門的,饒是衛藍已經二十多歲,依舊只能算作師弟。
  
  眾人說起後頭府試的事兒,龐牧就對衛藍道:「你跟我們一道走,也好有個照應。」
  
  這主僕倆一個瘸一個憨,萬一有個閃失,他家先生新鮮出爐熱騰騰的弟子豈不是就打了水漂?
  
  衛藍不免惶恐,「府城據本地不過兩日路程,如今天氣轉暖,晚生自己去也就是了,實在不必勞動大家。」
  
  齊遠哈哈大笑,「傻小子,你也忒會想了。是孟徑庭,啊咳咳,是孟知府寫信請咱們大人去共同督考哩,不過順路捎你一捎罷了。」
  
  衛藍這才放了心,「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他只比龐牧小兩歲,比齊遠和圖磬還要大個一歲半歲的,但卻是打從骨子裡敬畏。
  
  晏驕也是剛知道這事兒,就小聲問龐牧,「你的活兒都幹完了嗎?就要東跑西顛的。」
  
  「不好這麼看輕我!」龐牧正色道,又指著自己眼底下兩塊新得的烏青,既炫耀又委屈,「瞧瞧,這都熬了好幾天的。說來我還沒怎麼正經看過書呆子們考試哩,如今試了一回倒覺頗有趣味……」
  
  話音未落,那頭圖磬就已經乾咳起來,又一個勁兒的朝著廖無言那邊使眼色:
  
  大人好歹收斂些,這桌上可還有一個早就成精了的書呆子吶……您有本事大聲說給他老人家聽聽試試?念叨不死你!
  
  龐牧條件反射的覺得耳朵根子發燙,又回憶起當年初見時被日夜嘮叨支配的恐懼,本能的瞟了廖無言一眼,見他正專心致志的給董夫人夾菜,這才放下心來。
  
  晏驕就覺得他這個反應特別有趣,一個勁兒的摀嘴笑,「感情你是想溜出去散心唄?」
  
  誰成想,龐牧真就厚顏無恥的點了頭,又進一步壓低聲音跟她咬耳朵:「下頭該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上頭怎麼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也不好干預,且由著朝廷做主吧!對了,你也去!」
  
  晏驕深以為然,便又對都昌府城之旅期待起來。
  
  話說,這算不算假公濟私、公費旅行……
  
  對此,龐大人回答的很乾脆,「這叫防患於未然!」
  
  萬一路上死個人甚麼的,也不至於抓瞎是不是?
  
  晏驕一揖到地,「高,實在是高!」
  
  龐大人被誇得直搓手,又嘿嘿笑著湊上去一直未得滋潤的半邊臉,「那你親高人一個……」
  
  因廖蓁也準備下場,這回便跟著父親和「小師弟」走一遭,近距離感受考試氣氛。
  
  稍後圖磬看見龐牧擬定的隨行人員名單上明晃晃的「晏驕」「林平」兩個名字之後,突然就不是特別想跟著去了。
  
  一個晏姑娘就夠受的了,如今還有個專報往仵作房報命案的小捕快……不出點兒什麼事兒都對不起他們的威名吧?
  
  對此,晏驕提出強烈抗議,「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能汙衊我的名聲!」
  
  圖磬:「……」
  
  行吧,他就是不大理解這姑娘的側重點到底在哪兒。
  
  如今已是陽春三月,輕柔的風吹開冰封已久的河面,沉寂了整個冬日的河水重新流動,滋潤著路邊皴裂斑斑的老樹,叫它們萌出新芽。
  
  那枯了一季的草地上也已冒出柔嫩新綠,遠遠望去,中間夾雜的紅的、黃的小野花隨風搖曳,只是這麼看著,便覺滿目都是勃勃生機。
  
  終於從繁重的政務中解脫出來的廖無言不禁詩興大發,一連幾首詩詞變化萬千,引得眾人紛紛叫好,其中尤以晏驕的海狗式鼓掌最為突出。
  
  衛藍這個新弟子著實忙得很,既要抽空鼓掌,又忙於在顛簸的馬車上將師父大作一一記錄下來,只恨爹娘少生了一雙手……
  
  兩個追星黨惺惺相惜,偶爾對視一眼,都能從對方那裡感受到類似的狂熱:
  
  先生為何如此優秀!
  
  龐牧就跟齊遠他們笑,「這倆人如今可算遇見同道中人了。」
  
  只是稍後廖無言興致上頭,又叫眾人以春景為題聯句,宴仵作……就默默的退到一丈之外鼓掌去了。
  
  行吧,你們文化人的遊戲……
  
  齊遠顛兒顛兒的在後頭笑的蔫兒壞,「晏姑娘咋不繼續聽了?」
  
  晏驕頭也不回的給了他一個中指。
  
  齊遠還要嗶嗶,忽然就感到黑雲罩頂,一抬頭,就見頂頭上司和他的大黑馬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此刻正齊刷刷露出兩口大白牙笑得陰險。
  
  龐牧將兩隻手捏的哢嚓作響,聲若洪鐘,「來來來,有日子沒練練馬上對戰了。」
  
  話音未落,他胯下黑馬也很人性化的打了個響鼻,用力刨著地面,衝齊遠的馬露出同樣「和善」的眼神。
  
  齊遠和他的馬:「……」
  
  那頭憋了許久的小白馬一朝迎來解放,完全無法克制內心歡喜,整個兒恨不得蹦著走,這兒紮一腦袋,哪兒瞄一眼的,又叼幾根鮮嫩的青草吃,還一馬臉稀罕的去觸碰那些色彩鮮豔的花兒,最後搞得自己噴嚏連連。
  
  一開始晏驕還有控馬的打算,可後來看它雖然胡鬧,倒也能跟上大部隊,也不偏離路線,索性由它去了。
  
  只是往往跟人沒說兩句話就詫異的發現自己又「飄」出去,不光她自己無奈,眾人也都哄笑不斷。
  
  「你啊你啊,這都什麼騷氣走位!」晏驕哭笑不得的,揪著它的大耳朵,偏又捨不得使勁兒,搞得小白馬越發以為主人跟自己鬧著玩兒……
  
  白寧看著這一人一馬笑了一場,又見圖磬自打出門就憂心忡忡,便出言關切道:「可是有什麼心事?」
  
  圖磬神色複雜的瞧了未婚妻一眼,忽幽幽道:「此行,恐節外生枝……」
  
  白寧給他說的滿頭霧水,還以為去都昌府另有隱情,本能的握緊了那桿從不離身的長槍,警惕的望向四周。
  
  誰知,卻見圖磬超前頭抬了抬下巴,「你只管盯著她就成了。」
  
  白寧順勢望去,「……」
  
  同在一地當差,這麼攻擊對方不大好吧?
  
  她才要開口打圓場,就見再一次被小白馬馱著飛奔出去的晏驕突然勒住馬韁,立在前方一處高地往遠處眺望片刻,忽然轉頭朝這邊揚聲道:「那邊有兩夥人衝突起來了,似乎還動了傢伙!」
  
  圖磬刷的轉過臉去看白寧,面無表情,「你剛才想說什麼?」
  
  白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5 10:48 PM

第59章

  也是同僚當久了,現在晏驕一看圖磬的眼神就知道他平淡如雞的表情下必然在進行瘋狂的吐槽,於是立刻為自己發聲:「圖大人你不能這樣,就是趕巧了叫我看見,換成別人匯報不也一樣嗎?」
  
  圖磬沒做聲,可滿臉都寫著:那為啥不是別人看見?
  
  晏驕先請示了龐牧,看他打發人去問了,才痛心疾首的對圖磬進行科學三觀再教育。
  
  「圖大人,你作為一縣巡檢,胡思亂想要不得,不然上行下效,帶出來一群堅持歪曲事實的下屬來可怎麼處!」
  
  又轉臉看向白寧,勸她一定要堅持出淤泥而不染,「小白,你可千萬別聽他瞎胡說!我不過是做這個久了,有一雙善於發現案情隱患的眼睛!」
  
  白寧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覺得人生好艱難!
  
  她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被人追著問喜歡爹爹還是喜歡娘親的小女孩兒了,你們去折磨別人不行嗎?
  
  說話間,山坡下那兩群疑似聚眾鬥毆的百姓已經被喚了來,齊齊在龐牧面前跪成涇渭分明的兩堆:
  
  左邊一堆以一個身穿醬紅色金錢紋錦袍的中年胖子為首,後頭簇擁著一群身強體健,統一身穿青色掐牙薄棉袍的手下,各個抓著碗口粗細的棍棒,如狼似虎;
  
  反觀右面一群,打頭之人左手羅盤右手拂塵,下巴上三髯美鬚隨風飄蕩,要是不看額頭腫起來的一個大包,倒很有點超逸出塵的體態。
  
  而他周圍則護衛著一群手持鋤頭、扁擔的農夫,雖略瘦削些,但眼神也頗兇惡。
  
  晏驕與龐牧等人飛快的交換了眼神,都覺得第一印象差不多:怎麼看都覺得像是殘暴無情的地主率領爪牙們欺壓良善百姓,後者忍無可忍,奮起反抗。
  
  沒辦法,經歷了趙光耀、張老爺等一系列為富不仁的經典案例之後,他們現在對鄉間富戶的印像已經相當惡劣。
  
  不過這道士是怎麼混進來的?
  
  結果下一刻,就見那富態的中年人撲通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大人,大人給草民做主啊,這些個刁民要來刨草民的祖墳!」
  
  平安縣衙眾人:「……」
  
  這就有點兒過分了啊。
  
  「他說的是真的嗎?」龐牧皺眉問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罪不累祖宗,若這夥人果然要動人家的祖墳,也別怪人家動真火了。
  
  那道士一甩拂塵,搶在眾百姓面前做了個揖,神秘兮兮的說:「大人,借一步說話。」
  
  「不借,」龐牧乾脆俐落的一口打斷,「你有話就在這兒說,別弄這套神神叨叨的。」
  
  那道士倒也有幾分忍功,「大人快人快語,貧道也不羅嗦,此事說來話長....」
  
  龐牧最煩這種有事沒事就賣關子的,毫不猶豫第二次打斷,「要麼長話短說,要麼乾脆別說,難不成還要本官加一句洗耳恭聽?」
  
  若說本來他還有幾分偏向這些百姓,可現在經這不知哪兒來的道士一攪和,心中的天秤已經漸漸偏向了那個胖胖的土財主。
  
  瞧瞧,至少人家老實本分,知道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任憑誰被當眾打斷三次兩次也有些忍不下去了,那個道士幾乎是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說:「貧道受人所託,在此地查看風水,發現....」
  
  然而龐大人已經爽快地打斷他第三次,問了個聽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是哪兒的道觀來的道士?」
  
  才一個照面的功夫,那道士都快被他噎死了,剛想繞過這個話題,誰知無意中抬頭瞧了他一眼,兩條腿卻不自覺抖了一下,下巴微抬,理直氣壯的說:「通道這種事素來心誠則靈,貧道雲遊四海,隨緣而行。」
  
  龐牧雙眼微瞇,不置可否的哦了聲,話鋒一轉:「你的符牒呢?」
  
  晏驕正茫然不解間,白寧已經小聲與她附耳道:「符牒就是官府發給僧道的證明文書,不管是在寺廟、道觀正經修行還是自己在外修行,都得有的。」
  
  晏驕明白了。
  
  就見那道士一愣,隱約覺得不妙,腳下才一動,突然就聽龐牧冷笑一聲,「原來是個招搖撞騙的野道士,來呀,上去把他給我枷了!」
  
  那道士登時慌了神,拼命掙扎,口中驚慌失措的大喊道:「福生無量天哎呀你們幹什麼!」
  
  「福你奶奶個腿兒!」齊遠乾脆俐落的上前一腳給他踹翻了,嗤笑道,「連符牒都沒有,算什麼道士?」
  
  晏驕微愣:這是什麼神展開?
  
  白寧小百科又及時的給晏驕答疑解惑,「僧道不算世俗人,非但不必納稅,世人對他們還多有禮遇,是以常有那些個好吃懶做的濫竽充數。」
  
  晏驕恍然大悟,又飛快的打量了那假道士幾眼,心道這廝估計也是下了點本錢,單看外表還挺有說服力,說話也拿腔捏調,真是裝的一手好逼!
  
  那頭胖財主一看,再次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大人英明!」
  
  剛還勢均力敵對峙的兩方,轉眼一方生力軍就栽了,敵我力量出現如此巨大的波動,百姓「武裝」那邊就不幹了。
  
  就聽人群中忽然有一道聲音帶著不滿傳出,「知府大老爺我們認得,你分明不是咱們府城的官兒,憑什麼胡亂拿人!」
  
  此言一出,登時引得眾人紛紛附和,都說他這是在旁人的地皮上亂行職權。
  
  「咱們請來的人看風水,怎麼眨眼功夫就給拿下了?憑什麼啊!」
  
  「他們也動手了,憑什麼只動咱們的人?」
  
  「我看著就是官商勾結,他們就是穿一條褲子的!」
  
  「對,就是!」
  
  「你不是本地的官兒,管得了我們嗎?」
  
  正鬧騰呢,忽聽遠處一陣馬嘶人叫,打頭兩匹快馬飛奔而來,口中大喊道:「知府大人到,肅靜!」
  
  龐牧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對誰說,「瞧瞧,這地皮的祖宗來了。」
  
  卻說孟徑庭生怕錯過了,連著兩天都派人到城門外迎接,誰知才剛忽然有人來報,說城南郊的李老爺李青和薛家莊的人鬧了起來,孟徑庭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的趕了過來。
  
  前不久還立志做絕世巨貪的他倒不是真愛民如子到了這個份兒上,而是……那城南郊可是平安縣往這邊來的必經之地啊,若是給國公爺他老人家碰上了,一個不小心遷怒自己豈不完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才剛探子飛馬來報,「大人神機妙算,平安縣衙一行果然碰上了!」
  
  一聽這話,孟徑庭幾乎要當場昏死在馬上,恨不得給這廝一馬鞭。
  
  去他娘的神機妙算!再這麼算下去,你就得給老爺我準備薄皮棺材了。
  
  孟知府一路念叨著「吾命休矣」狂奔不止,老遠望見龐牧那鶴立雞群的背影,三魂頓時去了兩魂半,渾身的冷汗洗澡水似的淌下來。
  
  正好又聽見一個愣頭青吆喝著什麼「管不著」的話,他只恨不得肋生雙翅,撲倒在龐牧腳下表忠心,索性隔著老遠就在馬背上大喊起來,「管得著,管得著!」
  
  晏驕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
  
  孟徑庭也不等馬停穩就滾鞍落地,氣喘籲籲的朝龐牧行禮,「國....」
  
  龐牧眉心微皺,伸出馬鞭挑在他胳膊上,率先打斷道:「知府大人客氣了。」
  
  只是細細一條馬鞭,可孟徑庭卻覺得自己好像碰上了鐵棍,整個人竟再也無法下沉半分,不由大為驚詫。
  
  電光火石間,他也回過神來,知道龐牧不願在外暴露身份,忙順勢起身,從善如流道:「龐大人客氣,下,本官來遲,倒是叫諸位見笑了。」
  
  對峙雙方的李老爺和薛家莊眾人見此情景,都是見鬼一樣,不知道這位龐大人到底什麼來歷,竟叫本地知府老爺都這般的客氣。
  
  龐牧懶得多說,言簡意賅道:「既然孟大人來了,我自然不好再越俎代庖,還請孟大人自行決斷。」
  
  說完,他真就帶人退到一邊,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了。
  
  見此情景,孟徑庭非但沒覺得輕鬆和僥倖,反而頭皮發麻,只覺兩個肩頭都快被巨大的壓力壓碎了。
  
  這哪兒是自行決斷,這是從旁監督呢!
  
  還不如打從一開始自己就退位讓賢,請這位神仙快刀斬亂麻!
  
  想歸想,孟徑庭還是硬著頭皮再次詢問原委,結果這回就連他就覺出不對來了。
  
  「你們看風水便看風水,好端端的,卻去碰人家祖墳作甚!」他十分不悅的看向薛家莊眾人。
  
  他覺得李青的反應完全正常:誰家祖墳要被刨了還能保持冷靜克制?
  
  才剛喊話最兇的青年此刻還是臉紅脖子粗的,聞言才要辯駁,一隻手卻將他按住了。
  
  「族長?」
  
  被他稱作族長的老人置若罔聞,先衝孟徑庭和龐牧做了個揖,又朝李青賠笑道:「兩位大人,李老爺,看來此事是個誤會,老漢愚昧,只是憂心族人前途生計,一時不查,被奸人蒙蔽。此事聽了兩位大人金玉良言,只覺猶如醍醐灌頂,慚愧非常,先代大家賠不是了!」
  
  莫說平安縣衙眾人和孟徑庭,就連那位胖乎乎的李老爺都被他這一齣給搞糊塗了,當即不悅道:「薛老頭兒,你少倚老賣老,真當你有了年紀就能想起一齣是一齣?才剛你還汙衊我家祖墳壞了風水,這會兒卻又裝什麼無辜!」
  
  「你平素精明的狐狸似的,區區一個假道士,竟真的分辨不出來?若無你支持,他哪兒來的膽子!」
  
  說完,李青又渾身肥肉亂顫的朝龐牧和孟徑庭喊冤,「兩位大人,草民真是冤枉,想我李家祖祖輩輩都生在都昌府,長在都昌府,世代本分經商,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不敢說有功,好歹也無過吧?便是那祖墳所在,也是百十年前老祖宗請人看的風水寶地,幾代人都這麼下來的,也不知怎麼就礙了這薛家莊的眼,竟紅口白牙的來汙衊,說我李家祖墳壞了他們莊子的風水!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你李家一代不如一代,我看這祖墳風水也不咋地! 」
  
  這話直接就把李青惹毛了,就見他瞬間以不符合體型的矯健原地一蹦三尺高,氣的胖臉紅一陣白一陣,唾沫橫飛的衝著薛家莊人堆兒裡吼道:「誰?誰說的?哪個混賬敢詛咒我李家?有本事滾出來!」
  
  薛家莊的族長也是臉色驟變,暗罵族人沒腦子,忙出言安撫,只是收效甚微。
  
  眼見越鬧越不像話,孟徑庭偷眼觀察了龐牧的神色,當即三下五除二的整治了。
  
  「此事本官已然清楚了,你薛家莊無故挑釁在先,刻意激怒在後,又縱容假道士招搖撞騙,沒有一點兒佔理,現本官命你們給李青當面賠禮道歉,此事永不許重提!」
  
  若不深究,這事兒這麼判實在挑不出錯兒,所以稍後孟徑庭問起龐牧的意思,他也點了頭。
  
  兩個衙門的人匯合離去之後,李青復又衝薛家莊眾人放了一番狠話,這才呼啦啦離去。
  
  等這三方人馬都走遠了,剛一直被禁言的年輕人才按捺不住的道:「族長,真就這麼算了?那今年的祭祀?」
  
  「你還有臉提!」剛還謙卑而溫順的族長瞬間換了個人似的,抬手重重給了他一巴掌,惡狠狠罵道,「若非你們幾個手腳不利索,半夜動手竟還能驚動了李家守墓人,大事早成了,何苦鬧到這般田地!」
  
  幾個小夥子被罵的抬不起頭,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等族長罵完之後,另一個四十來歲年紀的漢子走上前來,低聲問道:「族長,聽說這知府委實不是什麼清官兒,依我說,咱們便使點兒銀子…… 」
  
  「廢話!我想不到嗎?」族長沒好氣的罵了句,望著孟徑庭等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原先那知府老爺確實是個見錢眼開的,可數月前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聽說竟立志要做清官了!前兒他才不過託人透了意思,誰知對方直接給打了回來,叫他想也不要想。
  
  這不是見了鬼嗎?老虎要吃素,貪官要拒賄,妓女要從良……
  
  世上還會有比這更加荒唐可笑的事情嗎?
  
  「話說回來,」沉默良久,族長擰眉問道,「那官兒什麼來歷?怎麼瞧著知府老爺對他也頗多敬畏?」
  
  有這麼個不知底細的人在此,什麼事兒都不好辦了。
  
  「前番連年大戰,人才凋敝,」那漢子琢磨片刻,試探著說:「當今聖人繼位不過三年,自然更急著培養自己的心腹。聽說每每院試都要派人下來監督哩,我瞧著那一行人各個氣勢十足,許是京裡來的也未可知。」
  
  京裡來的?
  
  族長暗中回憶幾回,倒也覺得很有可能。
  
  不過……他擰著眉頭望瞭望京城方向,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
  
  若從京城來,難道不該走北郊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5 11:11 PM

第60章

  前往府衙的路上,龐牧始終沒有多話,倒是晏驕忍不住多看了這位立志做貪官卻被逼「從良」的知府大人幾眼。
  
  他不過四十歲上下年紀,容顏清雋,面上總帶三分笑,瞧著倒是一個極和氣的讀書人。
  
  然而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這個外表跟廖無言一掛的官兒,生平志向竟是絕世巨貪……
  
  不曾想孟徑庭竟十分敏銳,很快便回過頭來,笑容可掬的問道: 「姑娘可有什麼事?」
  
  常年從事刑偵相關的人一般都能練就一身處變不驚的本事,晏驕神態自若的撿了個話頭:「剛才我看薛家莊一干人等氣勢洶洶,不知那是個什麼地方? 」
  
  「沿河而居的尋常村落罷了,」孟徑庭笑道,「因是多年前薛家幾個人建的莊子,薛姓人聚族而居,便這麼叫起來。」
  
  他這種人最擅長察言觀色,不過與平安縣衙眾人寥寥幾次接觸,便已推斷出晏驕地位非同尋常,早有交好之意。此刻見對方主動開口,巴不得多說幾句,便又絞盡腦汁想了一回,道:「就是那莊子有些排外,裡頭的人不大出來,外面的人也不大進去。」
  
  「哦? 」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來了興致,「不知是個什麼緣故?」
  
  「諸位有所不知,薛家莊盛產一種氣味獨特的香料,有凝神靜氣之功效,因價格適中,十分好賣,早年也有不少人試圖混進去偷秘方……到底是人家賴以生存的本錢,警惕些倒也是人之常情。」孟徑庭說道。
  
  晏驕點點頭,「確實如此。」
  
  白寧倒是頗感興趣,「不知是什麼香料?若是好玩,我家去時也帶些做土產。」
  
  圖磬笑的無奈中又帶幾分縱容,「你只是愛玩,多少東西買回去瞧也不多瞧一眼,這會兒卻又弄什麼香料。」
  
  酒香不怕巷子深,若那香料果然出色的很,又豈會一直籍籍無名?只怕白寧買了也是白買。
  
  「聽姑娘口音,應該是京城人士,」孟徑庭亦是笑,「天子腳下匯聚天下奇珍異寶,什麼沒有?這小小香料又哪裡入得了姑娘的眼?不過尋常中等人家拿著玩罷了。」
  
  聽他這麼一說,白寧倒也差不多打消了念頭。
  
  眾人又走了一段,孟徑庭指著前方一條蜿蜒大河道:「此河便是都昌河,近來正值春汛,倒是一番好景象,兩位姑娘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去瞧瞧。 」
  
  他是請龐牧過來監督並商議考試事宜的,誰知人家竟帶了兩個大姑娘過來,究竟是什麼目的和動機,他也不敢問……反正哄著沒壞處!
  
  晏驕和白寧聞言,果然打馬上前,手搭涼棚極力眺望,但見流水湯湯,岸邊綠柳成蔭,恰是一番好春景。
  
  她對龐牧笑道:「咱們平安縣多山,可卻沒有這樣成規模的河。」
  
  龐牧本對這個不大感興趣,只是聽她口稱「咱們」,就覺得渾身舒暢,也跟著上前與她並肩,笑著點頭,「確實。」
  
  他順著往下游望去,就見幾處彎道甚是凶險,引得許多浪花翻捲,頗有幾分壯觀,便出聲問道:「春汛兇猛,那裡不會漫過來嗎?」
  
  孟徑庭不敢怠慢,忙上前查看一回,確認後才回道:「那幾處只是汛期幾日瞧著水勢大些,過了就好了,且那一帶並無人煙住戶,故而不妨事。倒是幾處支流偶有氾濫,下官也時常留心哩,各處堤防也都年年檢查、加固。」
  
  見龐牧面色和緩,孟徑庭又笑道:「這幾日春汛,不少村落都忙著祭祀,以求夏日水量充沛,不旱不澇,倒也有趣。」
  
  因有孟徑庭不遺餘力的拉話題,眾人這一路走的倒也愉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府衙,孟徑庭又親自引著去客房。
  
  府衙到底比縣衙氣派多了,又大的多了,龐牧一行人直接得了一個老大的兩進院子,大家都住在一處,既熱鬧又方便。
  
  孟徑庭還對晏驕和白寧道:「稍後拙荊也會過來,兩位姑娘若是有什麼不喜歡的不適應的,可千萬不要客氣,只當在自家是一樣的。」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話都沒說完,外頭小丫頭就通報導:「夫人來了。」
  
  「來來來,兩位姑娘,這....」孟徑庭聽罷便笑著轉過身去,介紹的話還沒出口,整個人就僵了。
  
  但見一個中年美婦搖搖擺擺的走來,正是孟徑庭的髮妻余夫人。她身邊除了兩個小丫頭之外,另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瞧著穿戴打扮不俗,也不知是個什麼身份。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心中忽然生出那麼一點兒警惕。
  
  孟徑庭的臉色飛快的變了幾遍,快步走到妻子身邊,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把她帶來了?」
  
  那神秘女子瞧了他一眼,隱約有些怕的樣子,嬌嬌怯怯的喊了聲姐夫。
  
  余夫人將她往身後護了護,也不搭理他,只是兩隻眼睛飛快的在平安縣衙一眾男人身上掃來掃去,眼中異彩連連。
  
  沒想到那小小縣衙,竟有這許多人中龍鳳……
  
  余夫人的視線太過露骨,而龐牧等人又都是直覺驚人的,見狀不由眉頭微皺,只是不方便發作罷了。
  
  好在余夫人雖是個沒眼色的,孟徑庭卻一直小心的很,見狀忙從後頭戳了自家夫人一下。
  
  余夫人驟然回神,忙上前問好,又看向晏驕和白寧,略顯遲疑道:「不知哪位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
  
  不是說平安縣衙只有一位姑娘嗎?那多出來一個是誰?
  
  這可……不大妙啊。
  
  晏驕對她的第一印象就很不怎麼樣,直接舉了舉手中勘察箱,露齒一笑,「我就是。」
  
  這個時代的人真的很難不被銀光閃閃的合金箱子吸引,饒是余夫人也不能免俗,下意識問了句,「這是?」
  
  晏驕笑的更甜了,「驗屍嗒!」
  
  余夫人和那年輕女子的臉肉眼看見的白了幾分,本能的往後退了兩步。
  
  余夫人不覺有些氣惱,語氣和臉色都不好了,「這裡是堂堂都昌府衙,難不成還會有人闖到這裡來殺人?姑娘也忒小心了些!」
  
  青天白日的,弄了這些玩意兒來作甚!真是晦氣!
  
  晏驕寶貝似的抱著撫摸幾下,歉然道:「不好意思,職業習慣,人在箱在。」
  
  龐牧等人已經快要憋不住笑出聲了。
  
  余夫人又要說話,孟徑庭卻搶在她前頭乾咳幾聲,「好了,這裡沒事了,你先下去吧,龐大人他們趕路也累了。」
  
  快閉嘴吧你!
  
  余夫人卻不怕他,竟直接將那姑娘拉到自己身前,滿臉笑意的對眾人介紹說:「幾位大人,這是我娘家表妹,乳名嬌秀的。」
  
  眾人:「……」
  
  圖磬最是個守禮的,這會兒已經聽不下去了,「夫人慎言。」
  
  哪兒有頭回見面就把個姑娘的乳名往外說的?
  
  嬌秀頓時臊紅了臉,拽著余夫人的衣角哼哼道:「表姐……」
  
  余夫人渾不在意的一擺手,笑道:「這是圖巡檢吧?沒想到你們武人竟也這般多禮。」
  
  圖磬滿面愕然。這不是什麼多禮不多禮的問題啊夫人!
  
  齊遠憋不住道:「夫人,這男男女女的,又都不熟。」
  
  話音未落,就聽余夫人笑道:「說幾句話不就熟了嗎?再說,」她看向晏驕和白寧,「這裡不也是有兩位姑娘?一樣的。」
  
  「我們不一樣!」晏驕和白寧異口同聲道,然後分別看向各自家屬。
  
  龐牧和圖磬義無反顧的跨步上前,猶如兩堵牆橫在前頭,余夫人直接就傻了眼。
  
  孟徑庭實在聽不下去了,尷尬萬分的跟龐牧等人賠禮,顧不上於夫人的掙扎,直接給人拖走了。
  
  那嬌秀落在後頭,只覺顏面大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跺了跺腳,到底是跟著姐姐姐夫去了。只是出院門前,還是忍不住扭頭回望,眼中波光瀲灩脈脈含情。
  
  平安縣衙眾人……都熟練地看向廖無言。
  
  廖無言被這許多雙眼睛嚇了一跳,啼笑皆非,「你們看我做什麼?」
  
  晏驕瞅了龐牧一眼,再看看他,小聲道:「貌似時下女子都偏好先生這樣風流儒雅的。 」
  
  廖無言連連告饒,「你可饒了我吧!」
  
  攆嬌秀回房之後,孟徑庭對余夫人拍了桌子,「你,你叫我說什麼好!人家是來辦正事的,你把你表妹叫來算什麼!」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嬌秀也這個年紀了還沒個人家,我當姐姐的替她張羅有錯嗎?」余夫人嗆道,旋即又有些喪氣, 「之前你不還說那龐縣令沒個家眷,怎的這回又有了?不過應當還沒成親吧?」
  
  「人家有沒有的又與你何干?」孟徑庭十分崩潰,「你今兒也瞧見了,可算死心了吧?趕緊把人給我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和緩了關係,保住頭上烏紗,萬萬不能毀在這種小事上!
  
  然而余夫人卻沒聽進去,沉思良久,「做小也成啊!」
  
  孟徑庭忍不住拔高嗓門,「你也得看人家要不要!」
  
  余夫人不高興了,「你什麼意思?我妹子就這麼見不得人?」一撇嘴,「知府夫人的妹子配個縣令,他恁大年紀,嬌秀花兒一樣容貌,綽綽有餘了!」
  
  孟徑庭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突然就後悔之前顧忌顏面,沒把龐牧的底細跟這個蠢婆娘說明白,以至今日險些釀成大禍。
  
  誰知等他三言兩語說完後,余夫人非但沒怕,反而雙目灼灼道:「國公?那豈不更好了?」
  
  若真是國公,別說做小了,就是去他身邊做個添茶倒水的丫頭也好啊!
  
  孟徑庭都沒想到自家夫人有朝一日竟鬼迷心竅到這個地步,苦口婆心道:「你妹子再好,能跟公主比?當年先皇在時,曾想將親生的七公主許給定國公,還是當今知道國公爺打算,親自幫忙拒了的!」
  
  那頭拒了公主的龐大人卻擎著一朵剛摘的小紅花,跟在小仵作屁股後頭討好,「皇天在上,我可什麼都沒幹吶!你不能不理我。」
  
  晏驕一遍又一遍的擦著光可鑑人的勘察箱,斜眼瞅他,彷彿隨時都能從裡頭掏出勺子來給他一下,「嘖嘖,大人是奇貨可居吶,人在家中坐,佳人送上門!你是沒瞧見,那余夫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摳下來貼在你身上了,哼!」
  
  龐牧索性連人帶箱子一起抱到懷裡,額頭抵著她的,低笑道:「你吃醋?」
  
  晏驕熟練地擰耳朵,哼唧道:「酸死你!」
  
  其實原本她覺得兩個人這麼寧靜祥和慢慢發酵挺好的,可誰知今兒余夫人一出現,她陡然間緊張起來。
  
  就好像……有什麼已經打了自己標籤的寶貝被人覬覦了。
  
  這感覺可真不好。
  
  龐牧胸腔中發出愉悅的笑聲,蹭了蹭她的鼻尖,「我不管外頭什麼嬌秀、嬌不秀的,就喜歡咱們驕驕。」
  
  晏驕只覺他呼吸間的熱氣全都噴灑到脖頸間,滾燙一片,分明心裡美滋滋的,嘴上還是不饒人,指尖一下下戳著他的胸膛,「龐大人快別這麼叫,保不齊明兒又秀秀、秀秀的叫別人了。」
  
  龐牧簡直愛死了她這幅小模樣,當即抓住在自己胸前作怪的小手親個不住,又故意湊上去,「這小沒良心的,我倒要嚐嚐你嘴上是不是抹了毒藥,說話這樣毒……」
  
  卻說幾家歡喜幾家愁,薛家莊這裡卻也不平靜。
  
  族長薛永正帶著幾位族老商議祭祀的事,忽那日跟在他身邊的年青人突然闖了進來,氣喘籲籲道:「跑,老三家的婆娘帶著崽子跑了!」
  
  「跑了?」薛永騰地站起來,與眾族老俱都不解道,「祭祀在即,好端端的,她跑什麼?」
  
  年青人愣了下,一拍大腿,這才意識到自己關鍵資訊忘了說,「那老三家生的不是兒子,是個賠錢貨!這幾年都是裝的!」
  
  「什麼?!」
  
  一眾族老齊刷刷站了起來,一雙雙昏花的老眼中突然迸發出嚇人的光亮,「女娃?!」
  
  「竟然是女娃!」
  
  薛永先是大喜,繼而大怒,當即下令道:「還傻站著做什麼,趕緊給我追!」
  
  天上雲彩翻捲,照的他臉上晦暗不定,莫名多了幾分可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6 10:42 PM

第61章

  次日一早,孟徑庭提審昨兒龐牧抓的假道士,晏驕也熟門熟路混了個位置。
  
  經過一夜牢獄折磨,假道士哪兒還有昨日的仙風道骨?整個人披頭散髮在堂下縮成一團,還沒跪下就大喊「招了」。
  
  「……那人從街上找到小人,開口就說自己莊上風水被壞了,小人哪兒會這個啊!可他們給銀錢多,到底,到底捨不得……」
  
  「小人跟著他們去了,見那什麼族長和幾個說話有分量的人兩隻眼睛直往墳場和河道那邊瞟,小人心裡就有了數,猜到內裡必然有貓膩,索性順著說。」
  
  「可,可小人是外地來的,實在不知道那片墳場就是本地財主的,更萬萬沒想到他們大白天就帶人守著……不然打死也不敢啊!」
  
  他一邊哭一邊訴,直嚷昨兒挨打鼓起來的包疼得厲害,晏驕等人聽後都在心中暗罵傻子。
  
  真是見錢眼開,不知深淺,給人拿著當槍使了還不知道!
  
  那薛家莊的老頭兒分明是自己想動手卻不好開口,所以才故意找了個外頭來的二傻子出頭,若是神不知鬼不覺成了自然好;可即便不成,像這回被抓現行,也只需要說被人蒙蔽;若事後被捉,反正木已成舟,更是一推四五六……
  
  只是沒想到李青這樣謹慎小心,青天白日就帶了一群人守在墳場,結果就鬧到明面上去了。
  
  假道士正畫押呢,外頭門子來報,說昨兒的李青李老爺親自帶人捧了一堆東西來感謝官老爺秉公判案。
  
  孟徑庭照例眼神詢問龐牧,後者失笑,「他倒機靈,罷了,且叫他上來,正好我還有事要問他。」
  
  昨兒他和晏驕鬧騰的時候還討論呢,總覺得薛家莊那夥人藏著點兒什麼,今兒假道士一說,越發堅定了他們的猜測,倒是該找人好生問問。
  
  不多時,一身米色暗鶴紋錦袍的李青又團著身子進來,顛兒顛兒的行了禮,滿臉堆笑道:「小人李青,見過兩位大人。」
  
  等叫起了,他又掏出帕子抹了抹累出來的汗,微微氣喘的指著身後幾個捧東西的小廝道:「昨日多虧大人明察秋毫,小人感激不已,可巧有朋友帶了幾把扇子來,雖不值錢,卻難得文雅。小人思來想去,到底覺得砸在手裡糟踐了,倒不如就借花獻佛,一來略表小人感激之情,二來也不叫雅物蒙塵。 」
  
  原本孟徑庭一聽他是來送禮的還嚇了一跳,生怕大咧咧弄些金銀珠寶來,在龐牧眼皮子底下端端正正的害他,可這會兒一聽是不值錢的扇子,當即鬆了口氣,笑著看向龐牧,「龐大人,您瞧?」
  
  您瞧,您瞧瞧,我多麼清廉!
  
  龐牧笑笑,擺擺手示意他自便,又順口問道:「你之前與那薛家莊有過節?」
  
  「沒有的事兒!」李青一聽這個也來了氣,當即憤憤道,「小人的莊子與薛家莊雖說都是沿河而居,但中間隔著一條河,直接穿過去也有五六里呢,不過偶爾見那邊的人過來打魚,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誰知怎麼就招了他們的恨!」
  
  忽聽坐在這位官兒旁邊的年輕姑娘出聲問道:「你們反應倒快,不然興許就叫他們得逞了呢!」
  
  「嗨,倒不是小的快,」李青本能地回道,回過神來又試探著問,「姑娘可是那位使鴛鴦雙鍋的晏仵作?」
  
  晏驕:「……」
  
  廖無言嗆得噴了茶,齊遠帶頭發出一聲響亮的爆笑,龐牧也忍俊不禁的看過去,戲謔道:「聽聽,如今你的名聲越發大了。」
  
  見他們這個反應,李青雙眼異彩連連,拍著大腿道:「果然是您啊!昨兒我偶然聽諸位說起平安縣,就在這兒猜了呢!」
  
  又一臉榮幸的跟大家說:「小人平時也沒旁的喜好,就是愛找些個街頭的說書先生講故事解悶兒。前番恰好聽了一回書,是鴛鴦雙鍋和雙掌鐵拳的兩位女俠行俠仗義的事蹟,聽說就是南邊平安縣的,興奮不已,還專門著人去貴縣打探詳情來著!」
  
  眾人:「……噗哈哈哈哈!」
  
  剛跟圖磬從外面進來的白寧紅著一張臉默默縮了回去:我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晏驕痛苦的捏了捏眉心,非常嚴肅的說:「李老爺不要隨意聽信外頭傳言,那都是假的,我就是個平凡的仵作!」
  
  「明白明白!」李青樂呵呵點頭,末了又探頭探腦的看,小聲問道,「不知小人能不能有幸見一見那鍋?」
  
  晏驕:「 ……」
  
  她深吸一口氣,直接板起臉,做出一副無比威嚴的面孔來,敲著桌面道:「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再提一個鍋字,我就敲死你!
  
  「是,」李青倒是很配合,好脾氣的問什麼答什麼,「其實是三天前有守墓人來報,說上半夜聽見動靜,瞧見兩個人影跑了。查看後發現果然有人踩過的痕跡,小人氣急了,索性一大早就帶人守在那裡,一連守了幾天,本來都快熬不住了,誰知今兒剛用過早飯就抓到了薛家莊一行人。」
  
  「難不成你家那裡有藏寶圖什麼的?」齊遠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還是外人覬覦豐厚的陪葬?」
  
  其實大家一開始都是這麼猜的,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陪葬品而盜墓之事屢見不鮮。
  
  「沒有!」李青連連擺手,苦哈哈道,「若是真有藏寶圖,小人用得著費心經營嗎?早自己挖了享福去了!哪裡至於被那起孫子罵一代不如一代……至於陪葬,家裡祖上的規矩,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都死了,埋在地下有啥用?倒不如留給子孫後代親朋好友花用,便是捐了還能混個好名聲,積德行善不是?」
  
  廖無言失笑,「莫說尋常人家,便是帝王將相捨不得人間榮華富貴者多矣,你家裡人倒是活的通透。」
  
  李青見他容顏俊美氣質不凡,又跟幾位大人並坐,就猜必然也是個人物,聽他這樣誇讚自家,不由得歡喜萬分,連連作揖。
  
  龐牧亦是輕笑出聲,又不自覺聯想起先帝垂危之際正值戰火連天之時,一度國庫空虛,可年輕時也曾英明果決的帝王卻在老年糊塗起來,堅持要將大修陵墓、加厚陪葬……
  
  他作為三軍統帥,眼睜睜看著數十萬將士飢寒交迫而無能為力,數次冒死進諫卻險些被革職查辦,若非當今力保……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罷了罷了,都過去了,他實不該再有這樣大不敬的念頭。
  
  正出神間,卻見旁邊伸過來一隻白皙柔嫩的小手,輕輕放在自己手背上拍了兩下,龐牧順著看過去,就見本該關注李青的晏驕正雙目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瞧,眼睛裡頭滿是擔憂。
  
  龐牧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兩下,只覺心頭柔軟一塌糊塗,原本空蕩蕩的地方瞬間填滿。
  
  如今,都好了。
  
  打發走了李青,孟徑庭乾脆俐落的處理了假道士,又對龐牧道:「京裡來的督考已到城外驛站,約莫明早便能見面了。」
  
  當今聖人極其重視人才選拔,又嫌早一批相互勾連,幹些不清不楚的營生,每每三年兩次的院試便會派專人到各府督考,今年也不例外。
  
  龐牧嗯了聲,這才問今年來的是誰。
  
  孟徑庭道:「是仇沂州,不知大人聽過沒。」
  
  「我常年在外打殺,哪裡知道他們讀書人的事?」龐牧笑道,「天下的讀書人裡頭,也就認得一個廖先生罷了。」
  
  「大人識得廖先生便足以抵上千軍萬馬了!」孟徑庭又笑著奉承幾句,這才下去準備迎接事宜。
  
  孟徑庭一走,龐牧就沒了正行,拉著晏驕說要出去玩。
  
  晏驕默默同情了孟徑庭一把,「人家忙裡忙外,你卻閒的發慌,倒叫人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閒得慌才好呢,」龐牧笑道,「到底是人家地盤,我若真忙起來,他反而要嚇得睡不著覺了。你沒瞧見我前頭略管了李青和薛家莊的事,他就一天戰戰兢兢,若再插手迎接事宜,只怕要上吊給我看了。」
  
  昨兒夜裡,孟徑庭還隱晦的說起薛家莊的事,話裡話外無非擔憂:
  
  眼見京裡要來人,萬一真在這個節骨眼揪出一樁大案……哪怕那仇沂州只是來監考,可到底耳朵眼睛一樣不少,不會打聽,難道還不會聽、不會看?回頭聖人一問,他再一說,自己這個知府寶座越發滾燙了。
  
  從院門到街口,兩人又陸續碰見了同樣目的的齊遠、圖磬和白寧,後來竟又瞧見滿臉通紅被攆出來的衛藍。
  
  見眾人只是盯著自己看,衛藍撓撓頭,微微有些窘迫的說:「先生不許我再唸書了,鎖了書房門,攆我出來看人放河燈。」
  
  龐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先生自己就是考出來的,所言必然有道理。你連日來也忒用功了些,鬆快下倒好。」
  
  衛藍不好意思的道:「先生也是這麼說的。」
  
  「那先生怎麼不出來玩?」晏驕往他身後瞧了眼。
  
  「府衙內藏書甚多,」衛藍老實道,「先生看的入了迷。」
  
  眾人:「……」
  
  呵,這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讀書人!
  
  一行六人便說說笑笑往河邊去。
  
  都昌河算是都昌府的母親河,支流甚多,大半府城也是沿河而建,逢年過節便有無數百姓過來放河燈許願。
  
  他們來的時候暮色初至,西邊天空還能看見艷麗的晚霞,可已經有心急的人等不得,在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推出去許多亮著幽幽燈火的粉色荷花燈。
  
  河燈紮製精巧,花葉俱全,脈絡鮮明,材料又都是灑了香露的,若不仔細看,還真要以為這時節就開了滿塘荷花哩!
  
  京城位於中原腹地,附近河流極少,白寧哪兒見過這等場面,歡喜得不得了,直嚷著也要放。
  
  圖磬才要轉身找人打聽哪裡買去,已經有幾個眼尖的小販擠上前來,渾身上下掛滿荷花燈,笑容可掬的問道:「客官,花燈祈福,來一盞?」
  
  白寧拉著晏驕挑花了眼,分明一行五人,卻足足挑了十多盞,圖磬主動付了錢。
  
  晏驕掰著指頭數,「先生一家子沒來,少不得也要替他們放哩!還有老夫人的,郭仵作,趙嬸子,阿苗……」
  
  一朝來到大祿朝,她也說不好究竟是幸運或是不幸,可迄今為止遇到的這許多人,著實在這異國他鄉給了她無法計數的溫暖……
  
  聽她幾乎將認識的人都數了個遍,眾人看向她的眼神不覺溫柔許多。
  
  龐牧就擎著上頭巴掌大小的紙笑,「小小紙片,這許多名字哪裡寫的過來!怎麼不記得先給自己許個願?」
  
  「我寫小一點就好了。」晏驕笑道,果然趴在橋墩上,用隨身攜帶的炭筆認認真真寫起來。
  
  龐牧立在一旁虛虛護著,幫忙遮擋過往行人,只是含笑看她,見她一筆一劃寫出自己的名字,眼睛裡柔的簡直要滴出水來。
  
  炭筆不同於毛筆,更好操作,線條也更細一些,晏驕累出一身大汗,將一張小紙片寫得密密麻麻,又反複檢查幾遍,總算沒漏了誰。
  
  她在心中默念:願大家都平安順遂……
  
  放河燈時,衛藍就在她左手邊,她無意中瞥了一眼,見對方第二盞花燈上赫然寫著兩個字:張開。
  
  晏驕不覺詫異,「你?」
  
  衛藍在那盞花燈上輕輕推了下,目送它晃悠悠飄遠,漸漸匯入到一股花燈組成的洪流中,「大家是不是覺得我該恨他?」
  
  晏驕沒說話,心情著實複雜。
  
  卻見衛藍突然笑了下,眼神複雜中卻又透著幾分透徹,「我不怨他。他本出於好意,想帶我散心,不曾想……他本可以裝作不知道,學著旁人那樣買官,日後飛黃騰達,可他著實是個傻子,偏偏又偷偷的回來放我走……」
  
  當時衛藍並不想走,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張開絕沒有好下場。可那時張開已經驚動了外頭守備,若他不走,兩人誰都跑不脫。
  
  「我時常夢見張開,他說不後悔,」衛藍怔怔望著漸漸被火光映成一片橙紅的河面,看著它們上下起伏,輕聲道,「我欠他一條命。」
  
  「他是替我死的,來日我有了出息,必然替他給二老養老送終……」
  
  周圍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動靜,龐牧等人也都默默的聽著。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混在嘈雜的人聲和潺潺流水聲中,微微有些模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悠悠飄來,卻又像是很近,清清楚楚落到所有人心裡。
  
  良久,齊遠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那你就更得好好活了。」
  
  衛藍一怔,也跟著笑了,眼底一片清亮,「是啊。」
  
  他得活,好好的活,連著幾個人的份兒一起活。
  
  眾人便都齊齊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愉悅和希望。
  
  齊遠才要再說點兒什麼,突然覺得身後擠過來兩個人,他本能的反手一個擒拿,將來人按在地上,伴著一聲嬌呼定睛一看,「嬌呃,姑娘?!」
  
  嬌秀畢竟是這姑娘的乳名,他也實在不好在大庭廣眾下喊出口。
  
  嬌秀又痛又羞,哼哼唧唧幾乎要哭出來,一同來的丫頭更是被這突變嚇得出不了聲,還是經過的幾個百姓喊叫起來,眾人才紛紛回神,齊遠也跟被燙了手似的趕緊撒開。
  
  他四下看著,拼命甩手,最後靈機一動……滋溜一聲鑽到龐牧背後藏了起來。
  
  「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回頭這娘們兒若是鬧起來,你可得幫忙作證!」
  
  嬌秀揉著胳膊站起來,本就委屈,見他如此行事,眼眶就紅了,「我不是有意的,是,是有人嚇了我一跳!」
  
  她難不成是個老虎?碰一下就恨不得洗手!
  
  齊遠從龐牧後面露出腦袋來,「你還嚇了我一跳哩!」
  
  這麼些人,魚龍混雜的,他還以為有人要行刺他家國公爺呢!
  
  嬌秀還要說話,晏驕就趕緊跳出來問道:「誰嚇你一跳?那對母子?」
  
  問問題的時候,她已經看到嬌秀後頭嘩啦避開一群人,露出來一個大圈,裡頭跌坐著一對形容狼狽的母子。娘兒倆似乎也受了驚嚇,正死死抱在一起,散落的頭髮中露出來兩雙警惕又驚恐的眼睛。
  
  嬌秀點點頭,小聲道:「我剛才跟……他們可能是不小心跌倒了,順勢推了我一把,我腳下一滑,就……」
  
  表姐打聽到平安縣衙一行人出來逛,死活也攆了嬌秀出門,她本就緊張羞臊,渾身繃的什麼似的,結果斜地裡突然撲出來兩個人,沒當場叫出聲已經很難得了。
  
  白寧主動上前詢問那位年輕的母親,「你有沒有哪裡受傷?能站得起來嗎?」
  
  因怕有詐,她也沒直接上手,而是離著約莫一步遠就開了口,萬一有個什麼意外也能反應的過來。
  
  對方似乎真的被嚇壞了,白寧連問幾遍才漸漸定了神,一雙眼睛終於艱難的集中視線,結巴道:「沒,沒傷,起得來。」
  
  她一邊拽著孩子往上爬,一邊還猶如驚弓之鳥四處觀望,這一反常舉動登時引起龐牧等人的注意。
  
  白寧又問了兩句,確定他們沒問題之後才準備離去,誰知對方突然噗通跪倒在地,聲音發抖又飛快的道:「姑娘,我們,我們娘兒倆逃災出來的,幾日沒吃沒睡,您發發慈悲,能不能叫我去做個粗使婆子?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我吃的不多,什麼都能幹!」
  
  白寧傻了眼,下一刻就被圖磬拉到身後。
  
  見眾人都一臉警惕,那母親眼裡就要掉下淚來,雙唇抖動道:「姑娘,幾位大爺,我們娘兒倆真的是走投無路,幾位就行行好!」
  
  說著,又要磕頭。
  
  「這位嬸子,」晏驕忽然出聲道,「你二人雖形容狼狽,可面色紅潤,氣息有力,衣裳雖凌亂卻不破舊,鞋子磨損也不嚴重。聽口音又是都昌府一帶人士,而近來這附近州府並未有天災上報,若是人禍,只管說來。不然你若說是逃家倒有幾分可能,這逃災,實在難以取信於人。」
  
  這娘倆瞧著怪可憐的,若是實話實說,他們未必不能幫一把,可這一張嘴就是謊話,實在可疑。
  
  她這番話軟硬兼施,本意是叫對方放棄抵抗,直接坦誠相見,誰知對方卻好似見了鬼,直接抱住那個看上去已經五六歲的男孩子跌跌撞撞鑽入人群跑遠了。
  
  晏驕原地愣了半晌,滿頭霧水看向龐牧,「這算怎麼回事兒?」
  
  她說什麼嚇人的話了嗎?
  
  龐牧笑著拍了拍她的脊背,又衝人群中喚了一聲,「小八,跟上去。」
  
  「小八?」晏驕又驚又喜,跟著努力眺望,「他也來了?我怎麼沒瞧見?」
  
  「你瞧見就壞了,」龐牧失笑,「咱們在明,他們在暗,彼此有個照應。」
  
  說完,他又貌似不經意的環視四周,「得了,燈也放完了,人也見了,這便回吧。」
  
  小八當晚就回來了,熟練地跟龐牧匯報情況。
  
  「屬下跟著那母女倆走了大半座城……」
  
  「等會兒,」龐牧詫異道,「是個女娃?」
  
  「是呀,」小八點頭,「本來屬下也以為是男娃呢,結果半道上那娃娃嚷餓,一出聲,這才露了真。」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本就有不少雌雄莫辨,若是再刻意裝扮,粗粗一看很容易被混過去。
  
  龐牧心頭微動,好端端的女娃為何偏要做男娃裝扮?莫非其中有什麼隱情?
  
  「……那母女二人似乎在躲避什麼人,母親不止一次挑衣著光鮮、氣勢不凡的人下跪,試圖找個棲身之所,可大家都怕有詐,無一人答應。如今她們也只好宿在善堂內,又似乎是聽了晏姑娘的話,還故意撕壞、弄髒了衣裳和手臉,屬下先回來稟報,小六在那頭盯著。」
  
  龐牧一邊聽他說著,一邊不住地用食指敲擊桌面,心中無數個念頭飛快閃過。
  
  她既然想逃,為什麼又非要在城裡找活兒做?是不想離開這兒,還是……知道自己離不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6 10:55 PM

第62章

  「沒抓到?怎麼就沒抓到?」
  
  薛永一張老臉暴怒到扭曲,眼珠子裡都崩出血絲來,猶如厲鬼,搖曳的燈火下尤為可怖,哪裡還有半分那日當著龐牧和孟徑庭的面跟李青道歉時的謙順溫和?
  
  他麻利的抬起腿,將面前垂頭站了一整排的手下挨個踹倒,踹一個罵一句,「沒用,廢物!大事都叫你們耽擱了!」
  
  那些人像是挨打習慣了,被踹倒之後又立刻手腳並用的爬起來,重新站好,自始至終,表情都麻木的如同木偶人。
  
  薛永挨個打完之後,微微喘了口氣,眼神兇狠,「回頭河神發起怒來,你們誰也跑不了!」
  
  聽了這話,那些人麻木的面孔上終於流露出一絲懼色,「族,族長,我們知錯了!」
  
  「知道有什麼用!」薛永啐了一口,「區區一個娘兒們帶個丫頭,難不成長翅膀飛了?辦不成……哼!」
  
  打頭那人本能的回想起往年祭祀時,那些祭品們的慘狀,打從心底裡打了個寒顫,忙硬著頭皮解釋道:「這幾日城內外舉行燈會,好些周邊城鎮的百姓都來看熱鬧,人多的很……」
  
  他是一位族老的侄子,眼見薛永的表情越發狠厲,不由自主的朝隱藏在黑影中的幾位族老投去求救的眼神。
  
  對方終於動了動,出聲勸和道:「事已至此,就算打死他們也無用,還是想法子的好。」
  
  「有什麼法子好想!」說起這個薛永更來氣。
  
  百十年來,薛家莊上下幾百口人都一起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也因為這個,他們不僅很少與外界交流,更少有對外通婚的習俗。
  
  這自然是有好處的:薛家莊平安無事的延續至今,人人豐衣足食,家家盆滿缽滿。
  
  可也有壞處,那就是適合產育的女人越來越少,每年誕下的孩童自然更少。
  
  有些個死心眼兒的娘們兒一看生的是女娃,竟有狠心當場掐死的……根本不夠用!
  
  薛永面色陰沉的盯著篝火,腦海中不斷翻滾:
  
  這是祖宗定的規矩,若是連點祭品都準備不好,河神憑什麼賜予榮華富貴?
  
  這幾年莊內都沒有女孩兒降生,巫師親自請示了神明,說是可以用陰年陰月陰時的外族女子屍體代替,可偏偏……一時半刻的,又哪裡去尋另一具?
  
  想到這裡,薛永心中再次湧起怒火,恨不得再踢這幾個不中用的一腳。
  
  連去偷個屍體都能把人驚動了,還能頂什麼用?
  
  「族長,」外頭進來一個人,恭敬道,「薛老三和他大兒子來了。」
  
  薛永面上忽然閃現出一絲陰毒的喜悅,「叫他們進來。」
  
  薛老三是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唯唯諾諾,但他的兒子薛猛卻高高壯壯,顯得很精神。只是這精神的卻有些過了頭。
  
  薛猛剛一進門,便滿臉狂熱的匍匐到族長腳下,虔誠的親吻他的鞋子。
  
  薛永滿意的蹲下去,像拍狗那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做得很好。」
  
  薛家莊雖總是需要女子,可男人們卻從瞧不上女子,即便生的娃娃也懶得多瞧一眼,更別提照料,所以薛老三的婆娘多年來才能瞞天過海。
  
  而正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在三天前無意中窺破了生母守住的秘密,並在第一時間報給了族長的兒子……
  
  薛猛用力抬起頭,臉上一片興奮的潮紅,又咬牙切齒道:「那賤人竟敢耽擱族中祭祀,族長大人不必擔心,我這就去替您將她們捉回來!」
  
  薛永滿足的笑了,溫和道:「去吧。」
  
  親生兒子,總比外人更容易發現母親不是嗎?
  
  薛猛果然像得了肉骨頭的狗,當即帶著幾個如他一般狂熱的年輕人去了。薛老三張了張嘴,木訥的臉上隱約閃過一絲遲疑,可到底什麼都沒說。
  
  為了族人,便是婆娘和女兒又如何?
  
  薛老三父子離去之後,幾位族老又與薛永說起河道的事。
  
  「……魚也似乎一年少過一年,巫師說了,要及時拓寬河道……」
  
  「是這個話,就好比人住屋子,河道寬了,魚住的地方多了,想來自然能多多的生崽,咱們也能多多的製香……」
  
  「可李青那廝已經被驚動了,咱們失了先機。」
  
  「可惜那魚只長在那一段。」
  
  「唉,總得多弄些銀子罷。如今仗打完幾年,外頭買個人也貴了許多……」
  
  「早知就該前些年多買幾個小的,養到如今也能生了。」
  
  因如今族中孕齡女子十分稀缺,打從前幾年開始,薛家莊也不得不破例從外地買女人。只是因近幾年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願意賣身又親人死絕了的孤女越來越少,價格麼,也漸漸高漲起來。
  
  薛永聽得心煩意亂。
  
  他不敢怪罪河神,卻有些埋怨祖宗。分明他和族人們盡心侍奉,能做的都做了,可為何魚還是越來越少?
  
  ——
  
  督考仇沂州到了,龐牧果然不認識,倒是對方見廖無言竟也在此地很是興奮,兩人相互引經據典的說了許多各自仰慕的話,把一眾人酸的不行。
  
  光是這麼看著,仇沂州也絕對是廖無言一掛的人物:同樣的清瘦儒雅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帶著股文人特有的風流,體內的書香氣簡直要溢出來了。
  
  這麼兩個人坐在一起談史論道……曾有過黑歷史的孟徑庭莫名覺得自己拖後腿了。
  
  「聽聞廖先生隨國公爺來平安縣任職,離京前我還想著,也不知有沒有這個緣分去見上一見,如今倒是託了孟知府的福。」仇沂州笑道。
  
  仇沂州是京官兒,雖沒什麼實權,可到底清貴,又是天子近臣,孟徑庭哪裡敢真就認了,當即拱手賠笑,「哪裡哪裡,龐大人與廖先生都是人中之龍,下官才疏學淺,平日裡也時常請教呢。」
  
  仇沂州這次來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督考,也懶得理會他話裡話外的機封,直接裝沒聽出來的,又轉過臉去跟廖無言說話。
  
  「當年先生執意隨定國公離京,先生失落的很,此次得知我前來都昌府,還嘮叨許久,叫我若有機會得見先生,還要再勸一勸呢。」仇沂州誠懇道,「先生果然不願去西城書院做個院長嗎?」
  
  西城書院位於京城西郊,乃是天下頭一座書院,又背靠天子朝廷,實力雄厚,朝中怕不有泰半朝臣曾在那裡就就讀,民間也有「不入西城,不進朝廷」的話。
  
  而仇沂州口中的先生是聞名天下的大儒,德高望重為人謙和,從二十年前便擔任西城書院的院長至今,對廖無言極其欣賞,早年就有退位讓賢的意思。
  
  「寂才疏學淺,難當大任。」廖無言乾脆俐落的推了。
  
  在下首陪坐的晏驕這才知道廖先生字寂。
  
  她在心中默默數了數:龐牧字天闊,圖磬字雅音,廖無言字寂,比較熟的人裡頭似乎只有齊遠的字她還不知道。
  
  想到這裡,她偷偷問了身旁的白寧。
  
  「你還不知道啊?」白寧微微吃驚道,「他的字還是先生幫忙起的呢,仲雲,好聽吧?」
  
  齊遠身世孤苦,龐牧又不大擅長這個,所以當時年紀最大最沉穩的廖無言就代勞了。
  
  仲雲,還真是挺好聽的,而且頗附和齊遠悠然跳脫的性子。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身後站著的齊遠,心道這傢伙平時看著就是個逗比,自己也總是跟龐牧和廖先生一起喊他老齊,要麼就直呼其名,沒想到人家的字正經文雅又好聽。
  
  她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呢,齊遠已經先一步察覺後看過來,熟練地齜牙咧嘴挑眉。
  
  晏驕不忍直視的別開臉,心想這果然還是個逗比吧?
  
  眾人正在說話時,一個衙役就進來通報,「大人,外面有人當眾強搶婦女呢!」
  
  孟徑庭瞬間被眾人射過來的視線看的頭皮發麻,腦袋裡嗡的一聲,簡直要當場哭出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仇沂州和龐牧都在呢,他轄下就鬧出來青天白日強搶婦女的事兒……
  
  所謂惱羞成怒就是這麼回事兒,孟徑庭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氣勢滾滾,趕到現場時怒氣都快化作實質了。
  
  哪怕龐牧和仇沂州幾人都避嫌沒跟來,可,可人家已經知道了啊!要是自己處理不好……
  
  孟徑庭拒絕聯想。
  
  他見前頭亂糟糟的,人堆兒裡果然一個女人摟著孩子鬼哭狼嚎,旁邊幾個青壯一邊推搡圍觀百姓,一邊大力撕扯,並未因「知府大人到」的警告聲而有所收斂,不由越發火冒三丈,「大膽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婦女,真當本官是死人,律法是擺設嗎?」
  
  百姓們見父母官來了,都歡欣鼓舞,越加賣力的阻攔。
  
  若非方才有人看見不對吆喝起來,只怕這娘兒倆早就給人拖走啦!
  
  「來啊,將這些個膽大包天的賊子給本官拿下!」孟徑庭喝道。
  
  簡直是一群混賬,偏挑在這個檔口惹事,不拿你們殺雞儆猴都對不起這身官服!
  
  領頭那人聞聲看過來,赫然就是薛猛。
  
  他滿面漲紫,兩隻眼睛裡滿是赤紅血絲,瘋狂的模樣如同惡鬼,只將附近百姓都嚇得往後退去。
  
  「這瘋女人是我娘,她如今發起瘋來,要偷了我妹子出來賣!」薛猛大聲嚷道,「難不成大人也要阻攔這家務事麼?」
  
  孟徑庭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那不斷掙扎的女子,見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瘋癲一般又踢又撕又咬,實在不像個神志正常的,「你說她是你娘,可口說無憑,難以服眾,本官不可能就此放你等離去。」
  
  「有憑證!」薛猛身後一人喊道,「戶籍簿子上寫的明明白白,我們進城都隨身帶著哩!大人不信盡可以去查驗!」
  
  說完,果然從懷中掏出身份文書。
  
  他們這樣大方坦蕩,不光百姓們以為自己勸錯了,就連孟徑庭也遲疑起來。
  
  莫非,真是個女瘋子?
  
  然而就在此刻,那女子似乎也看出孟徑庭心生退意,急得不得了,竟狠狠一口將抓住自己的人咬出血,身體裡迸發出驚人的力氣,連滾帶爬往這邊撲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大人,民婦冤枉!民婦沒有瘋!是這些人瘋了,他們要抓民婦的女兒去祭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7 10:18 PM

第63章

  孟徑庭活了三十餘載,就沒覺得自己的腦袋這麼大過!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前番趙良神仙粉一案因牽涉到讀書人,聖人十分重視,日日督促,聽說差不多結了。他轄下都昌府雖然也出了事,到底不是起源地,而且人犯又在這裡被抓,他倒也算功過相抵。可眼前這事兒……
  
  活人祭祀,這都多少年沒聽過了,若果然是真的,他,他還不如當初就辭官回家種地!
  
  他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危急時刻,孟徑庭的腦子轉的空前溜,沒等那婦人喊第二嗓子,就直接命人將這群人全都堵了嘴拘回衙門,又命心腹看守,然後直接跪倒在龐牧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
  
  「吾命休矣,國公爺,救救下官吧!」
  
  龐牧直接被他跪懵了,哭笑不得,「誰又要你的命了? 」
  
  都是讀書人,可孟徑庭跟自家廖先生差忒多。
  
  這廝動不動就求救,而自家先生但凡遇見事兒,那是恨不得頭一個擼著袖子上前罵人的,不將對方罵厥過去姓兒都敢倒著寫……比不了,真不能比。
  
  如今已然事發,藏是藏不住的,孟徑庭索性也不含糊,事無鉅細原原本本的講述了。
  
  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想明白:
  
  自己歷史不清,如今又被逼著走清官路子,外頭黑白兩道的民間、官府算是都得罪了個乾淨,不知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指望他們幫忙?想都甭想!
  
  唯獨這位定國公,雖在手裡攥著他的小辮子,可到底還是保了一把不是嗎?
  
  只要自己還有點兒用,難不成他還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找根繩子上吊?
  
  龐牧一聽,果然沒急著罵人,反而仔仔細細又問了遍,思索片刻,還專門請了廖無言來,又叫孟徑庭去將能找到的有關薛家莊的捲宗、文書盡數搬來。
  
  「走,先去審審!」他倒要瞧瞧這薛家莊是個什麼來歷,以至於如此無法無天。
  
  見他這般行事,三言兩語間安排的井井有條,孟徑庭登時就跟黑夜中迷途的遊子找到親娘似的有了主心骨,忙哽咽著去了。
  
  有救了!
  
  中午晏驕過來送飯,聽說幾位大人在裡頭議事,便將食盒遞給門口守衛,「那行,我不進去打擾了,勞煩你轉告大家,今兒吃麵,得趁熱快吃,不然該坨了。另一個小盒子裡是甜品,紅棗核桃,補腦益氣,只是別吃多了,太甜。」
  
  如今他們平安縣衙也算家有考生,晏驕懷揣一顆老母親的送考心,最近做這類益氣補腦補血的東西就比較多。
  
  守衛點頭應了,晏驕也不多做停留,轉身離去。
  
  誰知她剛走到半道,守衛又跑來喊人,「晏姑娘留步,大人請您進去呢。」
  
  「叫我?」晏驕伸手指了指自己,忽然眼前一亮,「哪兒死人了?」
  
  守衛一噎,就沒見過聽說死人這麼積極的。
  
  他啼笑皆非道:「還沒呢,具體做什麼屬下也不知,您還是自己進去問吧。那我這就給您叫飯去。」
  
  晏驕笑著道謝,推門一看,呵,孟徑庭也在!
  
  龐牧和廖無言已經在非常熟練的拉開架勢拌麵了,他立在一旁顯得就有些呆:
  
  這定國公和廖侯爺也忒樸實了!哪兒有捧著大大碗公一邊吃麵一邊說案子的!這,這不像話啊!
  
  而且活人祭祀啊,何其令人髮指,你們真能吃得下……
  
  晏驕問了好,又對孟徑庭笑,「孟大人也沒吃吧?沒想到您也在,稍等哈,馬上就來。」
  
  孟徑庭乾笑:「……哎,您費心。」
  
  這到底是在誰家?
  
  龐牧麻利的將另一個碗裡用雞丁、各色菌丁炒製的麵醬拌入碗中,讓那些麵條都均勻的染上紅棕油亮的誘人色彩,又夾了點兒胡瓜絲,熟門熟路推給晏驕,「你跟廖先生體弱,不耐餓,你們先吃。」
  
  晏驕瞅了瞅那腦袋大的一碗,搖頭表示拒絕,「這是給你盛的,我兩頓也吃不完啊。」
  
  龐牧又往她眼前推了推,直接塞筷子,「你先吃,吃不完剩下給我。」
  
  孟徑庭:「……」要不要這麼節儉?
  
  他忍不住順著想了下,若是自家夫人吃剩的給他……不行,不敢想,想起來就頭疼。
  
  人都這麼說了,晏驕也不繼續推辭,果然嘶溜溜吃麵,又問龐牧,「你們說正事兒,又沒死人,喊我來幹嘛?」
  
  「只怕不是沒死人,而是死了咱們不知道。」龐牧順手替她把落到眼前的碎髮撥到耳後,三言兩語將祭河的事兒說了。
  
  「活祭?!」晏驕大吃一驚,筷子都掉了,「我以為這種事早就絕了!」
  
  一般這麼殘忍的事情大多發生在極其落後的封建時代,可眼見著大祿朝的發展程度跟宋明差不多,怎麼還有?
  
  廖無言擦了擦嘴,「我記得前朝野史中有過記載,在西邊曾有過一個與世隔絕的鎮子,那裡就曾盛行過活人祭祀。只是後來被人揭發出來,因過於殘忍而被剿滅。那裡的人也大多姓薛,只是不知如今的薛家莊是否就是當年殘存的餘孽。」
  
  他無愧活文獻的稱號,哪怕前朝未曾正式發行過的野史都有涉獵,而且還記得這樣清楚。
  
  孟徑庭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案子破了,當即用力點頭,「依下官愚見,天下哪兒有這麼巧的事?前朝叫他們跑了,本朝必要將他們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話音未落,在場三人便都齊齊看向他,眼神複雜。
  
  雖無人發一言,可孟徑庭還是有種被窺破小心思的感覺,當即窘迫起來,小聲道:「這個,這個下官也是……」
  
  龐牧搖了搖頭,心道這廝遇事第一反應就是想著明哲保身,果然還是缺歷練。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這兒也沒什麼用吧?」晏驕再次提出疑問。
  
  「有用,有大用!」龐牧欠身取過一張地圖,在上面幾個位置圈了圈,「一來呢,我們都覺得你所學甚雜,好像什麼都有所涉獵,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瞭解也未可知。二來麼,我們才剛已經審過那對母女和薛家莊一眾打手,基本已經能夠確定是真的。所以,這河中,只怕還埋藏著無數冤魂。」
  
  得了,屍體來了!
  
  晏驕愁眉苦臉的盯著那張抽像地圖看了半天,都不知該為自己貧乏的想像力感到悲哀,還是為古人繪製地圖的神似持續崩潰,最終選擇放棄抵抗,翻開小本本,一邊向他們詢問必要資訊,一邊自己動手畫地圖。
  
  「這回的難度不小啊,」晏驕嘖嘖有聲,「首先,陳年屍體本就是我們法醫,啊,仵作都不愛碰見的;其次,在河水,尤其還是流動的河水中浸泡過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證據恐怕很少,都給沖走了。最後,」她抬頭看向眾人,「這條河流域廣、流速大,雖不敢說大海撈針,只怕也不差什麼了。」
  
  既然過去這麼多年都一直沒被人發現,可知這河道必有古怪,沒準兒底下通著暗河、溶洞之類的,鬼知道給沖到哪兒去了?
  
  現在想找,談何容易?
  
  「這個你不必擔心,」龐牧笑著看向廖無言,又做了個揖,「有先生在,只需給他水利圖紙,找出沉屍地點便如手到擒來。」
  
  這都能行?晏驕立刻滿臉崇拜的看向廖無言,「先生,您還有什麼不會的!」
  
  兵貴神速,因薛家莊的祖宗有疑似逃脫的前科在,龐牧展現了驚人的行動力:吃完飯就點兵圍剿去了。
  
  先帶人悄悄將出入薛家莊的關口圍起來,若另有隱情或是誤會一場自然好,可若確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關人員逃脫。
  
  孟徑庭還有點遲疑,「這個,仇督考還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聽完事情原委的齊遠整個人都如同一場隨時會爆發的雷雨,壓抑又陰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動懟人,「左右您去與不去也沒什麼分別。」
  
  晏驕詫異的看著他,雙腿微微發力,駕著小白馬來到龐牧身邊低聲詢問: 「老齊怎麼了?」
  
  雖說一直都知道他對女孩子尤為寬厚,可今兒的反應實在有些嚇人了。
  
  龐牧無聲嘆了口氣,先抬手示意齊遠打先鋒,等他走遠了,這才對晏驕解釋說:「老齊是我當年同父親在外打仗時撿到的,這事兒你知道吧?」
  
  晏驕點頭,就聽他又道:「可你知道我們遇見他時的情形嗎?」
  
  那會兒的齊遠也不過十歲,這個歲數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鍋肉。
  
  一路上,齊遠的爹娘為了保護他和三個姐妹先後死去,剩下還不滿十歲的齊遠,過早地承擔起保護家人的重擔。
  
  他像是發了瘋的狼,打起架來命都不要,連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可饒是這麼著,他還是沒能阻止飢餓和瘟疫將三個姐妹的性命奪走……
  
  「救,救救她們……」這是皮包骨的齊遠見到龐牧時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軍隊正在急行軍,連同幾具屍體一併帶上很不現實,可齊遠一直都死死抓著早已涼透了的幾個小女孩兒,最後龐老將軍不得不將他的手掰斷……
  
  打從認識的第一天起,齊遠給晏驕的印象就是歡樂的、活潑的,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鮮活氣兒,並不介意第一個用誠意歡迎自己。可她卻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兒背後竟還隱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過往。
  
  她看著前面依舊挺拔卻顯得分外孤單的背影,心裡一陣陣難受。
  
  這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帶著微微暖意的春風輕輕吹過臉面,分明溫暖的很,可齊遠身邊卻好似聚集了累年的寒意,冰冷刺骨。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少有的壓抑的怒火,一路上大氣不敢出一口,可走著走著,一匹小白馬悄然上前。
  
  「吃糖嗎,很甜的。」晏驕遞上去一塊油紙包裹的小方塊,小聲道。
  
  齊遠用力抿著嘴,低頭盯著那塊隱約散發著紅棗和核桃香氣的糖塊看了許久,終於緩緩眨了眨眼,抬手接過。
  
  「大人告訴你了?」
  
  晏驕猶豫了下,點頭。
  
  她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了。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失去至親的痛苦,遠不是所謂的設身處地能夠理解的。因為「設身處地」,本不過是傾聽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齊遠狠狠捏了下糖塊,張了張嘴,苦澀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眼睜睜看著她們死在我懷裡,可是我連一件像樣的花衣裳,一口薄皮棺材都給不了……」
  
  戰火無情,在那樣的年代,就連戰死沙場的將士們都是馬革裹屍,而一旦被掩埋,誰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那麼多,戰不畏死,保護的就是這樣的雜碎?
  
  為什麼他拼盡性命求而不得的珍寶,在有些人那裡,反而棄之如敝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7 10:24 PM

第64章

  雖然有薛氏證詞,但眼下龐牧他們並沒有切實的證據,仍只能算一面之詞,所以他先命齊遠帶人將薛家莊團團圍住,然後徑直帶著廖無言和晏驕等人沿河奔走,尋找可能堆積屍體的地方。
  
  廖無言舉著孟徑庭找出來的都昌河圖紙細細查看,又時不時停下與眼前實物比對,最終竟停在一處墳場外圍。
  
  晏驕舉目四望,隱約覺得有些眼熟,突然抬手往遠處一指,「那兒是不是當日李青與薛家莊眾人聚眾鬥毆的地方?」
  
  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過去幾日發生的零星片段竟都在此刻慢慢串聯起來。
  
  龐牧沉吟片刻,示意眾人就地紮營,準備下水。
  
  正忙活著,忽聽身後一陣喧嘩,有人來報,說是正命人清掃祖墳的李青聽到動靜前來查看,聽說是衙門眾人在此辦案,又特意叫人抬了許多桌椅板凳並水餅瓜果下來。
  
  晏驕看看左手邊那條極有可能沉屍無數的河流,再瞅瞅右手邊確實埋屍無數的李家祖墳,衷心覺得此處絕不是什麼適合野炊的場所。
  
  龐牧和孟徑庭要辦正事,沒工夫招呼李青,正好由偶像晏驕上前接待,順便進一步打聽點消息。
  
  「李老爺,你怎麼今兒還在這兒?」
  
  見她親自過來,李青一張胖臉都笑開了花,忙拱手作揖,誠惶誠恐道:「哎呦喂,可當不起姑娘一聲老爺,您喊我老李就成了。」
  
  晏驕見他一張滿是熱汗的臉上笑的憨厚,既感動又好笑,順口慰問幾句,李青果然十分受用,簡直有問必答。
  
  「姑娘有所不知,薛家莊畢竟人多勢眾,上回的事兒雖了了,可我總覺得不安心。況且又到了這個時候,擔心他們背地裡再使壞,這幾日就日日守著。」
  
  晏驕心頭微動,追問道:「什麼又到了這個時候?哪個時候?」
  
  李青親自拿大手巾把才剛小廝抬下來的靠背大椅子擦得閃閃發亮,熱情的請晏驕坐了,這才道:「正如小人上回所言,薛家莊的人常來此地捕魚,每年這個時候便會十分隆重的祭祀。小人雖不常來,可聽守墓的人說,一連好幾天,天不亮便烏拉拉又吹又打鬼哭狼嚎的,十分瘮人。」
  
  經過挖祖墳一事,李青算是跟薛家莊的人正式撕破臉,便是僅有五分的事兒也恨不得誇大成十分,更何況此刻他所言句句屬實。
  
  祭祀!
  
  晏驕語氣急切的問道:「你可知薛家莊的人祭祀時會做些什麼嗎?」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李青老實搖頭,又壓低聲音道,「以小人愚見,那薛家莊神神道道的,怕不是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別處祭祀都恨不得引了外頭的人去瞧熱鬧,偏他們多少年都藏著掖著,防賊似的,每到這個時候,略靠近他們莊子一點兒就要被打出來呢。」
  
  若沒有薛氏的事兒,晏驕沒準兒還是覺得薛家莊此舉雖然有些過分,但並不算出格:
  
  畢竟人家可是以製香為生,或許這段時間正是配料的時候呢。
  
  但現在……
  
  見她兩道秀眉微蹙,李青也不敢胡亂插話,只是小心翼翼的問道:「晏姑娘,小人還能幫上什麼忙嗎?」
  
  回過神來的晏驕想了下,「你和守墓人平日偶然瞧見薛家莊的人在此地活動時,可瞧見他們做什麼了嗎?」
  
  「打魚啊。」李青肯定道,又指著眼前河面,「就是從這裡打魚,寶貝的很!哦,原本多在前頭河彎處,可近幾年也不知是魚少了還是怎地,來的少了。」
  
  「只是打魚?」已經大膽設想的晏驕現在覺得薛家莊眾人的每一個舉動都很可疑,並不相信那群人真的會老老實實過來打魚。
  
  「可不是麼,」李青點頭道,「不怕姑娘笑話,有個守墓的小子好奇,也偷偷去摸過兩條,可不管怎麼做都難吃得很,一股怪味兒!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怎麼吃得下去。」
  
  他還要再說什麼,那頭下水的衙役們卻已經有了動靜,晏驕忙打發李青先回去,自己趕緊也提著裙子奔過去。
  
  頭一個冒出頭來的是林平。
  
  他叔父是積年的老漁夫,他與幾個堂兄弟從小跟著在河上長大,所以水性十分好,竟比孟徑庭手下這群東道還快。
  
  林平抹了把臉,面色凝重的對龐牧和晏驕道:「大人,晏姑娘,都只剩下白骨了,七零八落,拼不成塊。」
  
  晏驕一聽就覺頭大,「這可真是麻煩了。」
  
  她又轉頭去催另一個衙役,「賈峰和郭仵作還沒到嗎?」
  
  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裡,從這處河彎內撈出來的白骨竟擺了滿滿一地,整段河床都下降一尺有餘!
  
  日光正盛,春風如酒,可任誰看了這如畫春景下擺放的滿地白骨,都會本能的感到一股寒意遊走全身。
  
  涼風吹過,晏驕木然看著眼前又短又細的白骨堆,久久無法出聲,只覺得喉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
  
  她緩緩蹲下去,手指虛虛停在骨頭上空,聲音乾澀道:「年齡,大約都在三到六歲之間。」
  
  「他們還太小了,」晏驕轉過頭去,看著龐牧,忽然就劈裡啪啦掉下淚來,「不太好分辨男女……」
  
  還都是些小孩子啊。
  
  龐牧上前攬住她,抬手幫她擦了擦淚,又輕輕吻了吻她的髮心,「我們給他們報仇。」
  
  眾人都恨得牙癢癢,白寧禁不住哽咽,連圖磬這個家教嚴格的君子也忍不住罵道:「簡直豬狗不如!」
  
  「哎呦!」正忙的團團轉的林平不小心被河底石頭劃破手指,本來沒在意,誰知竟被一條魚狠狠咬住。
  
  他一把掐住那魚的腮將它提出水面,看清後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就見這條不過手掌大小的魚兇悍無比,口中竟生著幾排尖銳無比的長牙!
  
  林平愣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狠狠打了個哆嗦。
  
  「大人!先生!晏姑娘!」他顧不上繼續摸骨,抓著魚跑上岸,氣喘籲籲道,「你們瞧瞧,這魚的牙齒可跟白骨上面的劃痕對得上嗎?」
  
  三人聞言一怔,果然捏著魚鰓蹲下與幾根痕跡明顯的骨頭細細比對,最後俱都張大了嘴巴:
  
  對上了!
  
  饒是廖無言知曉天下事,也被這新得出的結論驚得連退幾步,捏著眉心不住打晃,聲音發顫,「這些孩子竟,竟是……」
  
  龐牧捏碎了手邊石頭,咬牙切齒道:「如此牲畜,不殺之不足以平民憤!」
  
  這些孩子分明是溺死後,被河中魚群吃了,所以才會剩下這樣乾淨的骨頭……
  
  晏驕腦海中嗡嗡作響,不斷迴盪著剛才李青的話:
  
  「薛家莊的人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便會祭祀。」
  
  「……打魚!味道怪得很!」
  
  「……配置香料,神神道道的……」
  
  有什麼真實到殘忍的信息在她腦袋裡轟然炸開,令她眼前發黑,渾身發抖,胸腔內憋悶的厲害,隨時都要爆裂開。
  
  龐牧覺察到她的反常,忙一把扶住了,關心道:「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晏驕才要張口,卻猛地轉過身去哇哇吐起來。
  
  其實因為薛家莊外逃母女的案子,她今早並沒什麼胃口,吃的不多,可這會兒卻在拼了命一樣的嘔吐,直吐到最後只剩一口一口的酸水,胃裡絞的生疼。
  
  龐牧替她拍著背順氣,又遞上清水漱口。
  
  晏驕胡亂喝了幾口,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泣不成聲,「這些孩子活著時被薛家莊的畜生用來祭河,便是死了,也被餵了魚。他們的香料秘方,就是這河裡的魚!」
  
  真真正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她自認見過世上最噁心的屍體,最慘烈的場面,那種時候都不曾嘔吐。可就在此時此地,人心的險惡與醜陋卻令她作嘔!
  
  孟徑庭渾身冷汗淋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
  
  他從未想過,這塊看似平靜富足的土地下竟還隱藏著這般罄竹難書的滔天罪惡。
  
  眾人都被晏驕說的話驚呆了,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形容,現場一片死寂。
  
  晏驕強壓住噁心,木然望著滿地屍骨,啞著嗓子道:「在此定居的百十年裡,薛家莊的人每年都以活人祭祀,後來因為堆積的屍骨過多,導致河道變淺變窄,這種魚的生存環境受限,便遷徙到別的地方。薛家莊的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卻不敢清理河道,而是異想天開的想要拓寬,於是位於河岸另一側的李家祖墳首當其衝……」
  
  強烈的不適過後,晏驕的聲音平靜到詭異。
  
  她就這麼站在累累白骨中,一字一句說的清晰,聲音隨風飄出去老遠,叫每個人的心都狠狠縮緊了。
  
  最後一句話的尾音尚且飄在半空中,同樣木著一張臉的齊遠回來了。
  
  他身上隱約帶著血跡,下馬對龐牧稟報導:「回稟大人,薛家莊眾人不服管束包藏禍心,暗中私藏兵器並訓練私兵。方才意圖衝卡,與我方發生衝突,我方零損傷,薛家莊一眾非死即傷,聽候大人發落。」
  
  薛家莊的武裝情況有些出乎意料,但在齊遠率領的這支騎兵隊伍面前卻不夠看。
  
  當花架子步兵遇上真正鐵血淬煉過的騎兵,這樣的戰力對比便好似開玩笑一樣。
  
  齊遠不過帶人來了兩個衝鋒,就看不到能站著的了。
  
  龐牧等人都是聞慣了血腥味兒的,自然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苦了還在地上癱著的孟徑庭,離著一丈遠就被齊遠身上濃烈的血腥氣熏的白了臉,本能的往後縮了下。
  
  龐牧面不改色的嗯了聲,臉上沒什麼溫度的看了他一眼,「有勞孟大人跟著走一趟,將薛家莊還能喘氣的都帶過來,本官要親自審訊。」
  
  孟徑庭聽出他話中不滿,頓時抖若篩糠,唯唯諾諾行了禮,如喪考妣的跟著齊遠去了。
  
  越往薛家莊走,空氣中的血腥氣就越濃,等到了約莫還剩一里地的位置,騎在馬背上的孟徑庭已經能看見散落一地的斷臂殘肢。
  
  他終於忍不住趴在馬背上嘩啦啦的嘔了出來。
  
  淚眼婆娑中,他又看見齊遠用始終如一的木頭臉冷漠道:「都昌府城外不過幾十里竟有多達數百人的鐵甲武裝,而你在此執政數年,竟絲毫不知? 」
  
  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不再是跟在龐牧身後嘻嘻哈哈的親衛頭領,渾身的殺氣如同千鈞大山般朝著孟徑庭滾滾壓去,令他呼吸困難。
  
  原本黑色的土地都被染成了可疑的深褐色,空氣中腥甜的氣味濃烈無比,齊遠一手持槍,單手控馬,馬蹄踩過的地方,甚至都會再次滲出一點濕潤的水跡,可他連眉毛都沒一下,彷彿這滿地的斷肢殘骸,也不過是隨風吹落的樹枝枯草。
  
  面無人色的孟敬亭渾身發抖,有心想替自己說幾句話,卻發現提不起一點勇氣。
  
  他再也無力支撐,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哆嗦著跪好了,以頭搶地,「下官,知罪!」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空前清醒的意識到:一直以來,龐牧對自己是多麼的溫和可親,而自己這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官與這些曾征戰沙場的武將之間猶如天塹般的鴻溝……
  
  原來殺人如砍瓜切菜,並非虛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7 10:31 PM

第65章

  散掉的骨架給打撈帶來空前難度,撈屍隊一忙就是一日一夜,除了一開始李家祖墳旁邊的河彎之外,廖無言又推測出了另一處沉屍地點,同樣撈出許多屍骨。
  
  死去的孩子們都太小了,饒是基本確定全是女孩兒,可因為身體還沒發育完全,個人特徵不明顯,外傷也不多,導致根本沒辦法具體到個人。
  
  晏驕和聞訊趕來增援的郭仵作、賈峰,並都昌府內幾名仵作埋頭苦幹,也只能勉強根據屍骨的大體年齡分成幾堆。
  
  火把已經換過一輪,東方的天際開始泛起魚肚白,可晏驕還沒有停下休息的意思,都昌府幾名仵作年紀偏大,這會兒已經快撐不住了。
  
  都是常年跟衙門打交道的,大家對政治風向也頗敏感:
  
  都昌府境內出了這樣綿延多年的大案,前頭已經卸任的知府們暫且不提,孟徑庭這個在任的著實脫不了干係。
  
  眼見正主都不在,龐牧又一副隨時要殺人的架勢,便都不敢吭聲,只是偷偷活動下僵硬的手腳和腰背,又繼續睜著腫痛的雙眼忙活起來。
  
  晏驕機械的梳理著那些白骨,腦海中空白一片,好像只要再努力一點,這些可憐的孩子們的亡魂就能……
  
  不,她現在所做的,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死者,永遠不可能再復活。
  
  「差不多了,」龐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低聲道,「歇歇吧。」
  
  晏驕擺弄骨頭的動作不停,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手中那顆小小的骷髏頭,聲音沙啞,「你說,我們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發現?」
  
  她想拼湊來著,但大家的骨頭都太像了,根本無處下手,最後不得不放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龐牧嘆了口氣,不由分說把人從地上提起來,按到一邊的躺椅上,又強行給她蓋了毯子,「先睡一覺,等會兒還要審案呢,沒精神怎麼成?」
  
  因受害者出乎意料的多,龐牧索性命人就地安營紮寨,如今河岸上已經一溜兒排開十幾頂半開的帳篷,供大家輪流休息。
  
  晏驕還想掙扎著起來,可一撐胳膊才發現身上軟綿綿的,所有的力氣都被耗盡了,龐牧伸手一戳,她就再次躺了回去。
  
  「我睡不著。」晏驕搖頭,一雙眼睛紅彤彤的。
  
  只要一閉上眼睛,好像就能聽見無數女孩子淒厲的哭喊,看見她們絕望的掙扎。
  
  她們還這樣小,死去的時候,該多麼無助呀。
  
  龐牧重新替她掖了掖毯子,極盡輕柔的吻了吻額頭,「睡吧,有我呢。」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帶有難以形容的安撫力量,晏驕只覺沉重的倦意滾滾襲來,從四面八方將她包裹,來不及再說什麼,便已沉沉睡去。
  
  等晏驕睡著之後,龐牧又親自去查看了進度,打發幾名仵作暫且休息,並安排林平等人分兩班倒換作業。
  
  已經暫時徹底丟開弟子的廖無言同樣熬紅了眼,同樣睡不著,正抱著一壺濃茶不斷的喝,又念念叨叨的在紙上劃拉著什麼。
  
  見龐牧過來,他面帶急色道:「眼下我做兩種猜測,一是這種魚只吃腐肉,這倒也罷了;二是也吃新鮮血肉,別處也有,卻有些不妙,須得叫百姓們留神才行。」
  
  龐牧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奪了茶壺,隨手丟給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八處理,「我已問過林平,他算是見盡了都昌府內外九成九的魚,只說與原先一種魚頗像,我又問過幾個本地漁夫,也沒在別處見過。」
  
  「大人的意思是,」乍一沒了茶壺,廖無言還有些不適應,習慣性的抓了抓手指,這才道,「這些魚本也是尋常魚種,只是恰好薛家莊的人年年活祭,它們吃了腐肉,有了變化?」
  
  「我是這麼想的,」龐牧點頭,「我也打聽過了,因這一帶多有墳場,本地人十分忌諱,從不肯在本條支流內捕捉河鮮,自然也不大留心裡頭有什麼魚。」
  
  聽了這話,廖無言才算放了心,又難掩好奇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們要如何用這魚?」
  
  龐牧本是過來勸他睡覺的,畢竟文人總是體弱些,奈何對方此刻明顯是濃茶喝多,過於亢奮,勉強無用,也只好說了。
  
  「那薛氏倒是想交代,奈何薛家莊的人從來不許女子參與正事,她也只是隱約偷窺過幾眼,貌似是只取魚骨,魚肉之流都餵狗……薛家莊私兵雖已被仲雲剿滅,剩下的卻都瘋魔一般,聽不進人話,口口聲聲河神、祖宗的,」龐牧厭惡道,「如今即便審案也只是雞同鴨講,我懶得廢話,且多多的餓幾頓再說。」
  
  這一餓便到了次日晌午。
  
  睡夢中的晏驕是被飯香熏醒的。
  
  她記得入睡時天色微明,可這會兒,卻已日頭高照,而瞧著外頭情景,怎麼都不像只過了半天的樣子。
  
  「醒了?」龐牧笑著招呼道,「你都四頓沒吃了,先喝碗熱粥。」
  
  四頓?晏驕迷迷瞪瞪的走過去,猶如一團漿糊的腦子漸漸回神:她足足睡了一整天還多?
  
  不光她,廖無言和龐牧他們也都輪著休息過,前後腳起來,衣裳頭髮都不大整齊。
  
  濃郁的米香瘋狂朝晏驕襲來,她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到胃壁都快被自己消化了,忙去龐牧身邊坐下,捧著碗就喝,結果又被燙出眼淚。
  
  眾人失笑,龐牧忙將自己那碗反復倒了幾個來回,又狠狠吹過,「你先喝這個。」
  
  晏驕是真的懷疑自己下一刻就要餓死了,也顧不上推辭,一口氣灌下去半碗,等腹中飢餓感淡去,這才有工夫問回來的齊遠。
  
  「發現了幾個地窖,除了剩餘私藏鐵器之外,裡頭有十來個女子,其中三個還大著肚子。」說起這些來時,齊遠的表情中充滿極度的鄙夷和憎惡,如同在描述一堆會喘氣的垃圾。
  
  「女人?」晏驕驚訝道,「也是薛家莊的?」
  
  「應該不是,」齊遠搖頭,「我叫薛氏認過了,她說從未見過。只是莊上偶爾也突然會有嬰兒出現,可她確認期間並未有女子有孕,但每每官府來查驗人口時,卻也有了爹娘……」
  
  大約是被囚禁的年月太久,中間又遭受著非人的折磨,那十來個女子都不同程度的瘋了。會打人還算好的,大多數便如行屍走肉,不管他們問什麼都沒有任何反應。
  
  剛捧起第二碗米粥的晏驕頓時覺得吃不下去了。
  
  素來少年老成的圖磬此刻也有些抓狂,「沒法兒審,知道內情的無非薛家莊的人和這些女子,可前者認準了什麼河神,死不開口;後者卻又這般……」
  
  齊遠冷笑一聲,「依我說,左右都是些走火入魔的死腦筋,倒不如就地殺了乾淨。」
  
  話雖如此,可他也知如今不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時候了,總得照規矩辦事。
  
  這時,劉捕頭從遠處跑來,緊繃許久的臉上竟意外有了點輕鬆。
  
  「大人,有消息了!」
  
  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鐵打的,在經歷了齊遠「慘無人道」的屠殺,以及連續兩天水米不沾的對待以及他的各種死亡威脅後,終於有幾個意志不那麼堅定的年輕人動搖,此刻被遠處飄來的飯香一勾引,主動招了。
  
  薛家莊的人確實如廖無言所料,是早年從西邊逃竄來的,最初那些年著實淒慘,只能捕食那些當地百姓避之不及的水產吃,不過還是堅持活祭,求河神庇佑、祖宗庇護。
  
  誰知幾年之後,意外有個人發現:這些漸漸習慣了吃腐屍的魚骨內,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帶上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只要一經過文火烤製,那些原本怪裡怪氣的魚骨,便會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誘人香氣。
  
  有位族老當機立斷,帶領大家製香,並堅稱這就是河神賜予他們的財富……
  
  「那些畜生得了實惠之後,越發變本加厲了,」劉捕頭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在不斷乾嘔,「後來又趁著中間兩次瘟疫和戰爭,天下大亂的時候,拐帶了不少女子,藏起來替他們生娃……」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在營地內蔓延。
  
  齊遠一把捏碎了碗,「殺了都便宜他們!」
  
  打從確認活祭的時候起,晏驕腦海中就不斷回憶著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覺得倒是能借鑑一回,看能不能以毒攻毒。
  
  龐牧等人聽了她的主意後,紛紛贊同。
  
  稍後,那些被餓的氣息奄奄的莊民們死狗一樣被拖了來,軟趴趴跪在地上。
  
  前排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嫗那就是巫師。
  
  她分明也是女人,可多年來卻助紂為虐,尤為可惡。
  
  龐牧大馬金刀坐在前面,極其緩慢的將一大碗香噴噴的粥喝完,滿意的看著前面一群人渣眼冒綠光,這才嗤笑出聲,「你們如此愚蠢,惹怒河神尚且不自知,所以才導致人口凋零、河魚減產!」
  
  薛永等人被她戳到痛腳,齊齊抬頭,表情驚訝中又透著懷疑。
  
  可他到底是承認了河神的存在,而不像之前那帶頭殺人的年輕將軍般一味否認,薛家莊的人先就從心理上不那麼抵觸,也不知誰啐了聲:「你懂個屁! 」
  
  「河神正是被我們的誠心打動,這才賜予發家致富的香魚,你,你這什麼都不懂的蠢貨。」氣若游絲的薛永越說越激動,臉上帶了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都要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又被黑著臉的齊遠狠狠一腳踹回去,噴出一口血後再也動彈不得。
  
  薛家莊眾人紛紛驚呼出聲,薛氏的長子更是帶頭衝在前頭,才要張開雙臂做出保護的姿勢,就被齊遠一把抓住頭髮,冷笑道:「好一條忠心的狗,這廝意圖將你母親、妹妹趕盡殺絕你不管,如今不過吐了點兒血,卻忍不住了?」
  
  「族長大人是為了全族人!」這個已經被徹底洗腦的年輕人聲嘶力竭的喊道,「你這....」
  
  齊遠最聽不得這些顛倒黑白的話,拽著他的頭髮猛地往地上一磕,頓時清淨了。
  
  齊遠朝薛家莊眾人掃視一眼,被他目光觸及到的人盡數瑟瑟發抖,生怕他下一個就拿自己開刀。
  
  呵,說什麼河神,什麼奉獻,不還是怕死的嗎?
  
  齊遠露出個譏諷的冷笑,起身對龐牧抱拳道:「屬下一時失手,請大人怪罪。」
  
  龐牧都恨不得自己動手,又哪裡會計較?只是隨意一擺手,這事兒就算揭過去,又對薛家莊眾人言歸正傳道:「說你們蠢還不自知。既然知道河神賜予香魚是滿意,如何就不明白如今它老人家叫你們人口減少、香魚減產,便是不高興?」
  
  鬧騰的最歡的族長和狗腿子已經先後昏死過去,眾人一時沒了主心骨,竟都下意識順著思索起來,並隱約覺得……好似是這麼個理兒!
  
  龐牧來了勁,索性指著他們大聲唾罵起來:
  
  「你們這些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便是得了金山也是個死!」
  
  「人日日吃一樣的東西,時候久了還會膩煩,更何況河神?偏你們這些夯貨腦子都被狗吃了,不曉得變通就罷了,竟連問一問都不會!」
  
  「什麼巫師,什麼族長,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其實全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騙子!」
  
  他指尖一轉,刷的指向薛永和那老巫婆,「幾十年過去了,焉知河神的口味沒變?或許如今牠喜歡大一些的,或是這種老貨勁道!又或是想吃陽氣重的男娃,甚至是豬狗牛羊!偏偏這些廝裝模作樣糊弄人,什麼知曉河神心意,實則連河神一點兒聲兒都沒聽見!」
  
  薛家莊眾人先被齊遠屠殺,又被餓了兩日,中間還夾雜著各種刑訊逼問,如今打頭的厥過去,剩下的被龐牧這麼劈頭蓋臉一通罵,想反駁都找不到突破點,都有些懵了。
  
  「既如此,我便替你們拿個主意!」龐牧一抬手,「來啊,且叫這巫師親自去問問河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8 10:23 PM

第66章

  龐牧一聲令下,眾如狼似虎的衙役們立即上前,抓雞仔似的擒住巫師四肢,乾脆俐落的將她投入河中。
  
  一直到巫師蒼老而尖利的慘叫消失在河水中,薛家莊眾人才算回過神來,望向龐牧的眼神中也帶了澎湃的驚恐。
  
  他,他在殺人!
  
  龐牧面上掛著微笑,又轉過去看他們,雲淡風輕道:「諸位不必擔心,既然她是河神最忠心的僕人,去門口問個信兒再尋常不過,等等吧,等會兒就回來了。」
  
  瑟瑟發抖的眾人望著水面上巫師起起伏伏的雙手,兩排牙齒不斷打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也曾在過去的年月中,無數次的目睹那些幼小的女童像今天這樣沉入河底,然後歡笑著,心滿意足的歸去。
  
  針不紮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只有當被投河的一方屬於己方陣營,並且他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下一個很可能就是自己時,曾經歡愉的旁觀才會真真正正的變成一種徹骨的寒意與折磨。
  
  令人窒息的緊張迅速瀰漫,空氣中散發出噁心的臭氣。
  
  終於有人嚇得失禁了。
  
  有衙役恨聲罵道:「活該!」
  
  「死有餘辜!」
  
  龐牧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唉,我就說她功力不到,想必是迷路了。這樣吧,多派幾個人去。對了,給族長大人綁個繩兒,可別再丟了。」
  
  說完,又是幾人入河。
  
  河水洶湧,可其中兩人水性甚是了得,竟掙扎著爬了上來,不過還沒上岸,便被一旁的衙役們又揮舞著長桿搗了下去。
  
  旁人淹死也就罷了,只可憐薛永被繩子綁著,岸上衙役一看他快要淹死了,便往上提一提,緩過氣後再次將其投入水中,如此循環往復……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林平那頭將先後被淹死的巫師等人撈了回來,很貼心的在薛家莊眾人面前一字排開。
  
  龐牧抱著胳膊俯視眾人,毫不留情的譏笑道:「瞧瞧,河面依舊平靜,果然是口味變了。」
  
  有幾個跟巫師年紀差不多的直接嚇得昏死過去。
  
  龐牧嗤笑出聲,突然話鋒一轉,語氣也冷硬起來, 「連自己的信徒都殺,算什麼河神,簡直是一派胡言!」
  
  那邊薛永也被拖了上來。
  
  除了真正不畏死的鐵血戰士之外,沒人能夠在經歷了數次死裡逃生的慘痛折磨後還面不改色,薛永也是。
  
  曾經高傲不可一世的族長披頭散髮宛如水鬼,當著全族人的面屎尿橫流、聲淚俱下,喪家之犬一般衝龐牧搖尾乞憐,求他放自己一條生路。
  
  龐牧終於不再跟他們演戲,抬手指著不遠處白骨,眼中怒火彷彿要將他焚燒殆盡,一字一頓道:「本官饒你性命,卻又有誰饒她們?」
  
  薛永猛地抖了起來,磕頭如搗蒜。
  
  薛家莊眾人都傻了,這,這是口口聲聲要侍奉河神到死的族長?
  
  薛氏長子才剛悠悠轉醒便看到這一幕,頓時就崩潰了,指著龐牧罵道:「騙子,你這騙子!你給族長灌了什麼迷魂湯!」
  
  龐牧踢了踢薛永,「你自己跟他講,誰是騙子?」
  
  在強烈的求生慾跟前,什麼體面都是假的,薛永毫不猶豫的道:「我,我是騙子!」
  
  這幾個字不亞於白日驚雷,那些曾為了族長一句話而六親不認的走狗們徹底瘋了。
  
  「我不信,我不信!」
  
  「族長,族長被惡鬼附身了!」
  
  龐牧上去將他們踢翻在地,指著鼻子痛罵道:「爾等身為大祿百姓,不知侍奉君主,卻供奉什麼河神,此為不忠!」
  
  「身為人子,非但不保護母親,反而助紂為虐,是為不孝!」
  
  「虎毒不食子,你們卻親手屠戮後代,以她們之血肉為自己斂財,是為不仁!」
  
  「口口聲聲赴湯蹈火,如今見了幾個死人便就地倒戈,是為不義!」
  
  「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簡直不配為人,本官若是你們,只怕早就臊的投河自盡了!」
  
  道理都是講給人聽的,顯然這些已經不能稱為人了,所以沒有一個人主動投河,龐牧越加失望,便將那些屍首吊起來示眾。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看了屍首還不信邪的人儘管去水裡泡一泡,鬼門關上走幾遭,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若非要將這人關鍵人物綁入京城,請聖人親判極刑,龐牧早一起割了腦袋了。
  
  似此等雜碎,痛快殺了反而便宜他們!
  
  等聖人的八百里加急過來時,院試都結束了,衛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得了小三元,這一喜訊總算給連日來的陰霾裡添了點光亮。
  
  直到這會兒,仇沂州才知道衛藍竟是廖無言親收的弟子,不禁感慨道:「先生慧眼如炬,高足也真是青出於藍。」
  
  廖無言看向衛藍的眼中滿是欣慰。
  
  他當年造化弄人失了狀元桂冠,此乃平生一大憾事,可若能親手調教一個狀元出來,也算不枉此生了。
  
  眾人又說起薛家莊一案,仇沂州不由得拍案而起,怒道:「不曾想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令人髮指的慘案!」
  
  他是個光風霽月的文人,渾身正氣凜然,往來也多光明磊落之輩,何曾聽過這樣泯滅人性的案子?只氣的渾身哆嗦。
  
  聽說自己想買的香料竟是用人肉飼養的魚骨所製,白寧早已吐了七、八遍,如今再一聽這話,更覺沮喪。
  
  只差一點兒,她也要成幫兇了。
  
  眾人同仇敵愾的罵了一遭,仇沂州也說要上摺子,勸聖人對這夥隱藏多年的歹徒處以極刑。
  
  「如此天怒人怨之事,非極刑不足以平民憤!」
  
  說罷,他又狠狠吃了一杯酒。
  
  「如今院試已畢,兩日後我也該啟程返京,」仇沂州對大家拱手作別,「諸位事務繁忙,又要預備迎接欽差,請不必相送,來日我等京城再聚首。」
  
  這回的案子過於觸目驚心,龐牧索性主動請聖人派下欽差大臣一併督查,務必要求將此案做成典型,昭告全國,順便在各地都徹查一番,以免有類似的慘案發生。
  
  聖人同意了他的請求,命他暫代都昌知府一職,又親自點了新任平安縣令並欽差和禁軍一眾人日夜兼程,只怕如今已經快到了。
  
  只是這麼一來,大家就都覺得龐牧十有八九非升官不可了。
  
  瞧瞧,新任縣令都來了,他這個老縣令,自然是回不去了。
  
  說起此事,龐牧也有些頭痛。
  
  當初他連元帥的職位都肯捨了,自然是真想歇一歇,求個清淨。誰知造化弄人,天生是個勞碌命,身邊一群人也是閒不住的,這一來二去的,竟也攢了不少功勞。
  
  用仇沂州的話說就是:「即便聖人知曉您的心意,可到底您屢立奇功,若還是小小縣令,豈不令朝臣和百姓們灰心?」
  
  試問他老人家這樣的根基、這樣的功勞都不能升官兒,日後旁人還有什麼指望?
  
  聖人一貫賞罰分明,哪怕就為了安撫人心呢,也勢必要給他把官銜提一提了。
  
  龐牧再次撓頭,恨不得將頭頂都撓禿了,仰天長嘆道:「真是左右為難啊!」
  
  當更大的官兒,自然能為更多人做主,這是好事;
  
  可話又說回來,官兒越大事兒越多,光這幾日暫代知府一職吧,他就險些被海水一樣的公文和瑣事給煩死。
  
  暫代尚且如此,若是回頭正式走馬上任了,那還了得?
  
  天下頭一號因為升官而愁眉苦臉的大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試探著看向眾人,「你們說,我再寫個辭官的摺子?」
  
  話音未落,眾人便齊齊搖頭,異口同聲道: 「異想天開!」
  
  早年聖人之所以准奏……其實對他究竟能不能幹好文官也有些沒譜,不然也不至於同意他將一票原班人馬統統帶過來。不然只怕一個廖無言出任知府都綽綽有餘了。
  
  可現如今,鐵一般的事實證明:龐牧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文官幹的真是有模有樣!
  
  或者說恰恰因為他不走尋常路,一來依仗聖人信任,二來一地文武實權盡握於手,反而沒有顧忌,遠比一般文臣來的更加乾脆。
  
  照這麼下去,只要他自己不犯渾,班底也不倒,到哪兒都是個好文官料子,聖人自然不傻,又怎麼會輕易放過?
  
  見大家都這麼說,龐牧頓時如洩了氣的皮球癱在椅子上,雙目失神的望著房梁,喃喃道:「完了,真要升官兒了……」

  ************

  作者有話要說:斷來斷去確實不好,一鼓作氣把這個案子結了!後續真正結局也會在後面的章節中陸續放出哈,不過不會像這樣集中講述,就是很自然的穿插進行那種,大家放心!
  
  關於龐牧為啥不殺族長等一干主犯,在這裡稍微解釋下,正因為他們是主犯,所以殺不得。因為這個案子太大了,必須得報到朝廷,由聖人親自過問。他殺那些從犯殺雞儆猴,放到別人身上,如果有心整治的話,也能算把柄了,這裡算是金手指外掛,誰讓聖人信任他不是?偵查過程中有傷亡在所難免,而且如果沒有足夠威懾,也撬不開薛家莊眾人的嘴,所以聖人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甚至還會說的當機立斷辦得好。可如果連主犯都弄死了……這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不過大家不用擔心,龐大人和仇沂州等人已經聯合上書請求判極刑,基本上就定了。
  
  啥屬於極刑呢?什麼千刀萬剮啊,車裂啊,腰斬啊,活埋啊,沉淵啊,都算,花樣很多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8 10:28 PM

第67章

  龐牧上任平安縣令至今已有將近十個月,中間偵辦過的案件不少,既有東家長西家短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有趙良神仙粉之類的大案,可即便是後者,影響也大多局限在文人和達官顯貴範圍內,遠不如此次薛家莊活祭一案來的深遠。
  
  尤其聖人生怕還有類似的漏網之魚,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命欽差心腹奔赴各地,重新進行人口登記普查,並查明各處人口收入和生活方式……
  
  年輕的帝王渾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幹勁,全神貫注的想要叫這剛接到手的舊山河煥發出新的生機和活力。
  
  龐牧一面與欽差交涉,一面又要應對聖人三不五時順著八百里加急過來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忙的不可開交。他雖熟練地忽略掉裡頭那些想念的話語,但總覺得這次……升官是跑不了了。
  
  唉,真叫人頭疼。
  
  因牽涉眾多,歷時又久,龐牧不得不先將平安縣衙內準備帶走的人馬挪到都昌府衙內,穿插著跟新任平安縣令交接了,再靜靜等待屬於自己的調令。
  
  新任平安縣令張清是個老實人,因沒有門路,考中進士後足足在京裡苦熬了八年。
  
  他生生熬過了後半段戰爭,熬死了老皇帝,本以為此生都只能與藏書庫為伍時,新帝竟看中了他的沉穩踏實和本分,一份聖旨下來,總算叫這個已經要準備當爺爺的老進士頭一回成了手握實權的人物。
  
  雖然只有七品,可到底是一方父母,凡事自己都能做得了主,比在京城看人白眼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坦不知多少倍,轉過年來就四十六了的張清很知足。
  
  對老實人,龐牧還是很照顧的,忙裡偷閒跟他說了平安縣衙的大體情況,還特意喚了韓老三來,指著張清道:「從今往後,這就是你們新知縣了,你不許偷懶,日後也好生輔佐。」
  
  這些日子韓老三也正惴惴不安呢,心想好不容易扒上龐大人這條線兒,眼瞅著要混出頭來了,誰能想到皇帝老兒這麼不開眼,竟直接給換了天!
  
  如今有了龐大人這話,他這一顆心可算是落回肚子裡去了。
  
  韓老三感激涕零,跪下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大人放心,日後張大人指東,小人絕不打西!保准跟您在時都一個樣兒!」
  
  張清絲毫沒有被人安插眼線的擔憂,甚至很感激。
  
  誰都知道他是個光棍兒縣令,一頭毛驢、兩輛馬車帶著全家七口人來的,別說心腹了,就連小廝也只有一個呢!
  
  現在看龐牧連培養好的「黑道」人手都一股腦兒給了自己使喚,衙門上下也重新敲打過,張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一揖到地。
  
  「下官,下官一定好生做,絕不墮了大人威名。」
  
  早年平安縣衙是個什麼光景,張清也有所耳聞,那是匪盜成患啊!定國公過來不到一年,三下五除二剿匪不說,又剷除了許多隱藏的毒瘤,如今且不到考核的時候呢,自己就來頂了缺,怎麼看都是佔了便宜。
  
  人家打的這樣好基礎,若自己再幹不好,真不如辭官回老家種地去。
  
  龐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為國效力,沒什麼好說的,我自有去處。對了,順便還要跟你討幾個人……」
  
  原先就跟著來的自然不必說,而平安縣衙內也頗有幾個對脾氣的,如今龐牧要走了,也提前問了大家的意思,若是各方面情況都允許的,就也跟著去,人員缺口自有他填補。
  
  龐牧最看重的莫過於劉捕頭和林平,奈何前者年紀大了,夫妻倆的父母並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此間,不便挪動,也只好留下,正好幫一幫這個沒什麼經驗的高齡縣令。
  
  倒是林平,翻過年去也才十九,家中又不止他一個兒子,都巴不得這小子跟著貴人出去長見識混資歷。得知龐牧有意提攜後,林家人二話不說開了祠堂燒了香,歡天喜地的告訴了祖宗,連夜收拾行李把人打包送過來了。
  
  那會兒晏驕正帶著阿苗和杏花收拾東西,出門碰見滿臉通紅的林平還吃了一驚,以為他被家人遺棄了……
  
  郭仵作是土生土長的平安縣人,可他到底是個技術癡,捨不得跟晏驕交流學習共同進步的機會,就跟龐牧正式打了申請,連著老爹老娘一併帶來,決定跟大傢伙兒投奔天涯海角去了。
  
  知府衙門足足有寬寬敞敞的四進,光院子就好幾個,大家都住的開。
  
  如今董夫人母子三人也不必外頭住了,只管挑個院子待著,每日都能一家團圓,也是美事。
  
  岳夫人自己獨院,緊挨著晏驕和白寧的那個,回頭白寧走了,晏驕也是單獨的。
  
  眾人都搬過來頭一日,晏驕帶頭包了薺菜餃子,烤了一整頭紅棕油亮的小乳豬,既是對前段時間忙碌的犒勞,也是對新生活的期許。
  
  原本她是想給大家做魚補腦的,奈何經過都昌河香魚那一齣,如今眾人都對河裡長得玩意兒有了點心理陰影,短時間內估計是不會碰了。
  
  眼下已經快到夏至,偶爾有點薺菜也都老了,這還是臨走時趙嬸子給的。她前些日子摘了許多曬乾,得知眾人要走,便將各色野菜俱都挑好的乾淨的包了滿滿一大包。
  
  趙嬸子闔家老小幾代人都在平安縣,如今又是這個年紀,左右在哪兒都是平平無奇做廚娘,倒也沒特意跟過來。
  
  倒是阿苗這小丫頭有些出人意料,回家去了一趟後次日早早就來了,只說要把自己賣給晏驕。
  
  晏驕當時就嚇了一跳,「你若想自食其力,我繼續僱你就是了,何苦說這話?」
  
  阿苗抿了抿嘴兒,眼眶就一點點紅了,悶聲道:「家裡人準備給我找婆家了。」
  
  晏驕簡直要蹦起來了,失聲道:「你才幾歲!」
  
  若是在現代社會,這還是個小學生呢!
  
  「我不想嫁人,左右他們也不缺我一個,」阿苗帶著哭腔道,狠狠抹了把眼睛,「我想跟著姑娘!」
  
  晏驕用力點頭,把小姑娘拉在懷裡摩挲著,「好,跟著我!難不成他們還敢跑到衙門裡要人?」
  
  阿苗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一邊哭一邊委屈道:「原先我沒遇著姑娘時也就罷了,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傻不愣登長到十來歲定了親,一輩子就那麼稀裡糊塗的過了!可如今,我不想了!」
  
  她跟著姑娘學識字,長見識,好像冒冒失失撞進一團自由的空氣中,身心為之一振,整個人都活泛了。
  
  原來並不是天下女子都一般活法兒,這可真稀奇。
  
  後來又見了白姑娘,明艷熱烈的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她便越發對外頭的世界充滿好奇和嚮往。
  
  她知道自己或許成不了這兩位姑娘這般的人物,可,可人只能活一輩子,做什麼不能任性一回呢?
  
  她想唸書,想學本事,甚至想去那只存在於普通百姓想像中的京城瞧一瞧……
  
  晏驕看著小姑娘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認認真真的說:「以後,你就跟著我。廖先生教學生,我也教一個。」
  
  誰知阿苗一聽,直接坐直了,聲音發顫雙眼發亮的問:「姑娘,您願意教我?」
  
  晏驕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認真想了想,說:「我琢磨著,你若想長長久久留下,只做個丫頭打雜是不成的,可若是拜師,就不同了。」
  
  這是個天地君親師的年月,一旦正經拜師,結下的關係可比賣身都來得牢靠。婚姻大事、生殺大權,師父擁有與父母等同,甚至某種意義上凌駕於父母的優先權。
  
  而晏驕又是衙門的人,縱使阿苗的爹娘吃了熊心豹子膽,對小丫頭來日著落也不敢多嘴了。
  
  「我拜師我拜師!」阿苗點頭如啄米,恨不得現在就跪下磕頭。
  
  「你先別急,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好生想想。」晏驕一把拉住她,正色道,「如今我能教你的有兩樣,一個是廚藝,一個是驗屍,這兩樣你不管學了什麼,日後好歹都能混碗飯吃。可素日裡我忙活你也瞧見了,什麼好學,什麼難學,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不逼你。」
  
  民以食為天,只要有人,哪兒有不吃飯的?但凡能學一手好廚藝,走到哪兒都餓不死不說,便是日後姑娘家找婆家,也算個優勢。
  
  但仵作就不同了,像龐牧這樣直接聘用女仵作的到底少之又少,而且終究遭人忌諱,一旦阿苗入了這個門,來日前途如何,晏驕還真不敢保證。
  
  在現實的麵包面前,理想往往不堪一擊。
  
  晏驕覺得自己說的夠明白的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安安靜靜的等答案。
  
  屋子裡靜的嚇人,幾乎能聽見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兒呼吸的聲音。
  
  剛做出人生初次重大抉擇的阿苗想了半日,噗通在她跟前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然後頂著微微泛紅的腦門認真道:「師父在上,日後我就跟著您學驗屍了!」
  
  晏驕喝水的動作僵在原地,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你決定了?」
  
  「是!」阿苗脆生生道,還帶著稚氣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兒猶豫,「我跟著姑娘,並不為了一口吃的,而是想正正經經當個人,當個有用的人!」
  
  晏驕跟她默默地對視許久,終於長長吐了口氣,伸手拉她起來,「好孩子。」
  
  她這一身所學,終究不至於湮沒。
  
  晏驕不是磨嘰的性子,既然決定了,當日就招呼衙門眾人做見證擺了收徒拜師的酒席。
  
  眾人得知原委,既感慨阿苗身世可憐,又慶幸她遇見晏驕,從此改寫一生,便都多多少少送了點兒禮物。
  
  岳夫人拍手稱讚道:「我原先就看阿苗這小丫頭踏實勤勉,為人又機靈,不曾想還有這樣的緣分。」
  
  說完,又招手叫阿苗過來,「你師父是個難得的,日後你需得好生跟著學,不光學本事,更要學那為人處世的道理,莫要辜負她一番良苦用心。」
  
  阿苗脆生生應了,高興地直笑,笑著笑著就又哭了。
  
  晏驕憐惜的捏了捏她的小臉兒,又問被委託去阿苗家裡同知的林平情況如何。
  
  「姑娘願意收徒,他們還能有什麼話說!」林平家中寬裕,眾兄弟對小妹也十分疼愛,很不能理解這種巴不得賣閨女換銀子的營生,當即不屑道,「又巴巴兒的說想來給姑娘請安,我沒叫他們來。」
  
  阿苗氣鼓鼓捏著小拳頭,「才不用他們來!」
  
  晏驕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乖,日後師父疼你。」
  
  拜師酒散了之後,晏驕就給阿苗佈置了功課:每日晨起讀書練字一個時辰,下午學習她自編的教材,偶爾遇見合適的案例,也會允許她過去旁觀上課……
  
  郭仵作聽後,隱約流露出羨慕的神色:他當學徒的時候,師父可沒這麼上心。
  
  直到小暑那日,龐牧的調令總算下來了:升任峻寧府知府。
  
  接了旨之後,齊遠總算露了點笑模樣,久違調侃道:「聖人到底捨不得大人,這是越走越往回了。」
  
  旁邊白寧便又熟練地給晏驕解釋:「峻寧府位於都昌府西北,中間隔著另外一府,若從那兒快馬加鞭去京城,也不過十日上下功夫罷了。」
  
  晏驕略略吃驚,「那可真是近了。」
  
  倒是圖磬正經些,仰著臉想了半日,神色古怪道:「若我沒記錯,峻寧府百姓頗有尚武風氣。」
  
  尚武?
  
  又聽圖磬繼續補充道:「聽說那兒的不少父母官,都被打過……」
  
  眾人沉默片刻,然後齊齊轉頭,將龐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嗯,倒是個好安排!
  
  龐牧突然齜牙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將拳頭捏的啪啪響,陰測測道:「說來,本官也有許久沒活動筋骨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8 10:37 PM

第68章

  一直到進了六月,龐牧才算把都昌府的事兒處理完畢,跟新任知府交割了,重新帶人前往峻寧府赴任。
  
  晏驕頭一回在古代走官道,稀罕的不得了,正好天兒還不算熱,騎著小白馬權當郊遊,還有空跟龐牧玩笑,「像你這樣短短幾個月先後輾轉三地的,也算少有了吧?」
  
  「雖不敢說空前絕後,只怕也是不多的。」龐牧搖頭失笑。
  
  晏驕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經道:「能者多勞嘛!」
  
  龐牧心道我要是還願意勞,當初何苦跑到平安縣那地兒?終究聖人還是看不慣我閒著——尤其是他還在忙活的時候。
  
  哼,還口口聲聲好兄弟呢!也不看看你兒子都三四個了,老子連個洞房都沒得……
  
  想到這裡,龐牧忍不住搖搖頭,心裡暗搓搓的打起主意,又與眾人說起如今的峻寧知府裴文高,「那是位三朝元老,今年都快七十歲了,朝堂和民間風評都不錯,聖人親下聖旨嘉獎了,並准許榮歸故里,當真是善始善終。」
  
  過兩日交割時,他可得好好跟人家討教一回。
  
  「七十歲?」晏驕和後頭的白寧齊齊感慨出聲,「真厲害啊!」
  
  這會兒能活到七十歲也不容易,人家這位可還當著四品知府吶。
  
  齊遠好奇道:「這麼個老頭兒,也能壓得住峻寧府那群人?聽說那兒男女老少多多少少都會點拳腳,百姓多以開鏢局、武館為生,好些達官顯貴的侍衛、打手也多有峻寧府人士……」
  
  「管人這回事兒未必非要動拳腳,」龐牧笑著指了指後頭與董夫人和一雙兒女隔著馬車窗子說笑的廖無言,「平日裡廖先生說話,你們敢不聽?」
  
  齊遠和圖磬想也不想的搖頭,非常訓練有素的認慫,「不敢!」
  
  這倒也是。
  
  別看世上書生多有手無縛雞之力之輩,可一個兩個的……那芯子是真黑啊!一旦真要想法兒整治你,被賣了還替他數錢哩!
  
  似乎是覺察到他們的視線,廖無言抬頭往這邊望來,「什麼事?」
  
  「沒事!」這回是連龐牧也跟著喊了,仨壯小夥子滿臉純良,彷彿剛才背地吐槽的不是他們似的。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一路上都有驛站接應,好吃好喝伺候著,真是一點兒罪沒遭。晏驕一開始還覺得好玩兒,一人一馬撒歡兒的跑,可這麼過了六七天之後,也就厭倦了。
  
  每天一睜眼就是大同小異的官道和兩側鬱鬱蔥蔥的樹林、野草,日頭影兒下面知了不知疲倦的亂叫著,除了他們這群熟人之外半個人影都瞧不見,就算有滿肚子的話也都說完了。
  
  所以等車隊終於出了官道,隱約能看見前方峻寧府巍峨的城牆,聽見往來百姓們的說笑時,晏驕簡直高興地要跳起來!
  
  可算有人煙了。
  
  裴文高家中五世同堂,子子孫孫連同家眷加起來數十上百,衙門早就住不下,多年前就在外另置宅院,這會兒倒也不必折騰。
  
  大祿朝各處府衙規制是一樣的,只有細節才會根據各地風俗人文以及當權者喜好稍加調整,所以眾人還是按照之前在都昌府衙時那麼安頓的,十分順暢。
  
  數日後,裴文高與龐牧交割完畢,正式移了官印,這便要出城了。
  
  他雖有言在先不許人送,可還是有不少百姓偷偷打聽了,這幾天都守在城門外,此刻見他出來,便陸陸續續跪了一地,又有送各色土產瓜果的,場面十分壯觀。
  
  龐牧等人看著滿頭銀絲的前任知府與百姓們閒話家常,不覺感嘆:「這便是民心啊!」當初平安知縣離任時,貌似沒幾個百姓出門呢。
  
  話說這裴老頭兒真不錯,還給自己留下好些得用的文官兒!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以後能光明正大的偷懶了!龐牧如是想。
  
  來送行的少說也有上百人,裴文高幾乎每個都要說幾句家常,走的就很慢。
  
  日頭漸漸升高,他年歲大了,不耐勞累,此刻面上已現疲態,可語氣還是那麼溫和,沒有一點不耐煩。
  
  一直到臨近正午了,送行人群才慢慢散去,裴家小廝們將鄉親們送的東西重新封包,能帶走的就帶走,不方便帶走的便就地送人,絕不浪費。
  
  他們忙活期間,龐牧等人這才抓緊時間上前與裴文高說最後幾句話。
  
  忙活了半日,裴文高微微有些氣喘,一邊擦汗一邊戀戀不捨的望向這一待九年的古城,眼中滿是貪婪和留戀,「老朽這一去,只怕便是永別嘍!」
  
  他是蜀中人士,路遠且艱,單程走官道只怕也要三五個月,又是這個年紀……
  
  望著峻寧府時,他眼中看到的又何嘗只是一個峻寧府,還有在過去大半輩子裡輾轉停留過的諸多地方,經歷過的諸多事情。
  
  龐牧不好胡亂安慰,「您勞累了一輩子,正該好好歇歇,來日若有事,只管來信。」
  
  裴文高笑呵呵往馬車裡一坐,點頭,百感交集道:「是呢,少小離家,求學在外,屈指一算,老朽離家已有五十載,狐死必首丘,也該是落葉歸根的時候了。只是這家鄉話都快忘了,也不知再回,他們還認不認得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不由自主的往西南方向看,稍顯昏花的老眼中飽含深情。
  
  晏驕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首詩來,正應了此情此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半晌,裴文高又衝龐牧做了個揖,笑道:「得了,龐大人是個好官,老朽信得過,把峻寧府交到您手上,老朽放心。」
  
  龐牧突然就覺得肩頭擔子沉甸甸的,「必不負所託。」
  
  「那個,」晏驕忽然有些糾結的問道,「聽說這峻寧府的官兒經常挨打?」
  
  裴文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莫要信外頭傳言。這峻寧府百姓率直可愛,別處吵的不可開交的事兒,這裡或許相互推搡兩下就完了,過後誰也不記仇。外人不明真相,偶然聽說難免以訛傳訛。」
  
  見她滿臉如釋重負,裴文高難得開了個玩笑,「當真是關心則亂,龐大人這樣的身手,難不成你還怕他被欺負了?」
  
  然而就見連晏驕在內眾人都齊齊搖頭,「非也非也。」
  
  他們哪兒是怕龐牧被欺負?是怕當地百姓不知好歹惹毛了他……
  
  裴文高走後沒多久,忽然狂風大作,路邊樹木瘋狂搖擺,西面天上一大片烏壓壓的黑雲遮天蔽日,一眨眼功夫就把半個天空給擋上了。
  
  空氣中迅速瀰漫起泥土混雜著水汽的潮濕味道,街上的攤販們也開始飛快的收拾起來。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剛還晴空萬裡,這會兒已經能隱約聽到天邊翻滾的悶雷。
  
  龐牧簡單估算下時間,「若此刻回去,少不得半道澆個濕透,倒不如先找地方避一避,吃吃飯歇歇腳,等雨過了再走。」
  
  眾人都說好,當即翻身上馬,麻溜兒進城,奔著本地最氣派的高樓就去了。
  
  下馬進門時,晏驕習慣性抬頭看了眼匾額,就見電閃雷鳴間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殺氣騰騰:
  
  衝宵樓。
  
  晏驕:「……」雖說提前知道峻寧府尚武,可這也忒江湖了!
  
  她幾乎是本能的抓住過來牽馬的酒樓夥計,脫口而出,「你知道白玉堂嗎?」
  
  「什麼堂?」對方給她問懵了。
  
  「怎麼了?」見她站著不動,龐牧關切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晏驕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對那夥計一笑,「沒事,隨便問問。」
  
  見眾人俱都一臉狐疑,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在我們老家那邊有座違章建築,多少年過去了都恨的人牙癢癢,也叫這個名兒。」
  
  說話間,大家在小二的帶領下往二樓包廂走去,龐牧還頗感興趣的問道:「怎麼就這麼招人恨?」
  
  晏驕也不覺帶了三分氣,「反正沒好事兒,我們好多人都想組團給它拆了……」
  
  不光拆了,還要燒了,燒成渣渣,去他喵的!
  
  眾人難得見她這樣咬牙切齒的模樣,都很自覺的沒有刨根問底,唯獨一個廖無言善解人意道:「天下如此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不計其數,酒樓飯莊都愛取些吉利好字,重了不足為奇。你瞧這酒樓足足有七層,塔尖比外頭碧雲寺還高出不少,便是在整個大祿朝也算少見,怪不得要叫個衝宵。」
  
  見他跟平時哄廖蘅小朋友似的,晏驕不覺失笑,「先生多慮了,咱們初來乍到的,我可幹不出什麼不知輕重的事兒。」
  
  廖無言點點頭,誰知又補充強調:「以後也不行。」
  
  晏驕無奈道:「您是對我多不放心吶!」
  
  難道我以後還能仗勢橫行,硬來給人拆了樓?
  
  廖無言沒說話,只是視線不住地在龐牧和齊遠身上打來回,幾乎是明晃晃的在說:有這倆貨帶著,不怕玩不脫。
  
  落座不久,外頭就嘩啦啦下起雨來,又電閃雷鳴的,瞧著很是怕人,大家看著街上狼狽逃竄的路人,頓時慶幸起來。
  
  酒樓中心有一座大戲台,四面樓梯連廊成井字狀,從一樓到三樓都能看見戲臺上的表演,再往上就被立柱擋住了。
  
  包廂門窗內另有一層鎏金紗,想看戲時開了門窗,隔著紗往外看清清楚楚,可外頭卻瞧不見裡面,十分貼心。
  
  外頭雨聲潺潺,涼風陣陣,室內眾人一邊吃飯一邊看戲,很是愜意。
  
  這會兒一個抱琵琶的女子才剛下去,換上來的是個說書先生,旁邊還有一個年輕人幫忙敲鼓炒氣氛。
  
  峻寧府好武,唱曲兒、說書人的節目單子內容都跟別處不同,剛才那女子彈得也不是什麼溫柔小調兒,反而很有點兒像《十面埋伏》那種殺氣騰騰的,旁邊還有一個小丫頭舞劍。
  
  至於這說書先生麼,就見他將手中木板狠狠一拍,拉開架勢,表情生動中帶著幾分亢奮的道:「上回說到龐元帥肋生雙翼,手持方天畫戟,帶三十萬天兵天將……殺的那是一個人仰馬翻血流成河,敵軍各個聞風喪膽……」
  
  「噗!」大堂裡叫好之聲四起,龐牧直接噴了酒,其餘眾人也都憋著笑又不敢笑。
  
  晏驕挑挑眉,托著下巴看他,故作驚訝道:「呀,沒想到這個元帥跟您同姓兒呢。」
  
  說著又看向廖無言,笑咪咪道:「果然還是先生見多識廣,知道這同名同姓的數不勝數,便是都這麼個年紀,都在前幾年帶兵打仗的巧事也是有的,這老話說得好,無巧不成書嘛。」
  
  廖無言默默轉過頭去,耳根子熱辣辣的。
  
  晏驕又按次序看向圖磬、齊遠,甚至還朝外頭沒人的地方喊了一嗓子,「是吧,小六?小八?」
  
  雷雨聲中似乎傳來瓦片摩擦之聲,好像有人在斜飛出去的屋簷上打了個趔趄。
  
  等晏驕終於笑吟吟看回自己身上,龐牧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硬著頭皮承認了,「是,他們說的是我……不過我真是個普通人!胳膊底下也沒長翅膀!兄弟們就是多年來浴血奮戰那些,哪兒來什麼天兵天將,我若果然能撒豆成兵,這仗也不用一打二十年了……」
  
  誰知等他半是緊張半是無奈的禿嚕完之後,卻見小野驢眨巴著眼睛,滿臉演技拙劣的驚訝道:「呀,我才要問您認不認識那位龐元帥呢!」
  
  龐牧:「……」我信了你的邪!
  
  稍後他們結賬往外走時,有個從外面進來的壯漢淋的濕透,順手就將外面衣裳扒了,露出一身古銅色精肉和前胸後背大片青龍翻雲的花繡。
  
  那花繡甚是精美,青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雲團也仙氣縱橫飄渺不定,好像隨時都會動一樣,晏驕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哪知對方直覺十分敏銳,下一刻就看了回來。
  
  晏驕有點不好意思,禮節性的笑了笑,然而對方立刻甕聲甕氣道:「你笑啥?」
  
  不光晏驕,就連龐牧等人都停住,下意識做警惕狀。
  
  然後就聽那人緊接著來了句,「笑的怪好看的。」
  
  晏驕:「……噗!」
  
  看著眾人五花八門的複雜臉色,她忍不住笑出聲。
  
  那漢子見她只是笑個不停,有些急了,梗著脖子問道:「你到底笑啥?」
  
  晏驕又哈哈笑了幾聲,好不容易止住,順口道:「好看啊。」頓了下又忍不住道,「你真可愛。」
  
  這人太好玩了吧!
  
  誰知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那健壯如牛的大漢竟刷的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你,哎呀你好好一個大閨女張口愛呀愛的,好不知羞…… 」
  
  說完,竟猛地扭頭就走。
  
  這也太反差萌了吧?晏驕一愣,與眾人面面相覷,繼而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那漢子聽見他們的笑聲,雄壯的背影都僵了一僵,最後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見晏驕笑的滿眼淚花還不忘朝那漢子消失的方向瞅,龐牧就酸溜溜道:「這麼喜歡花繡?」
  
  可惜他身上沒有,不然立馬兒脫了給她瞧個夠!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好奇,」晏驕收回視線,想了下問道,「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大祿的人身上有花繡呢,我瞧著這兒的百姓都見怪不怪的,弄這個的人多嗎?」
  
  「這些玩意兒多在身上,你要見得多還了得?」龐牧把眼睛一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到底心裡舒坦了,「曾風靡一時,如今也還有不少人癡迷呢。只是一身好花繡不僅要有好師傅慢慢兒做,耗費也頗高,等閒人家出不起。」
  
  見晏驕一臉學到了,龐牧又繼續道:「就好比才剛那漢子,身上青龍騰雲駕霧的,就是那種最費工夫。得從小時候就開始做,隨著後來皮肉慢慢張開,那些雲紋被撐開了,這才能有如今若有似無的縹緲之感。等雲彩徹底定型之後才能做龍呢,前前後後少說得十來年。」
  
  他說一句,晏驕就捧場的哇一聲,看的周圍人直笑,其中尤以廖無言為甚。
  
  可是第二天,他就笑不出來了。
  
  看著時間,龐牧也該來整合政務了,誰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廖無言索性去他院子裡抓人。誰知就見一個衙役百無聊賴的蹲在牆邊大石頭上,一看見他就兩眼發光的站起來,不等廖無言開口問就主動道:
  
  「先生可算來了!」
  
  廖無言心裡咯噔一聲,過去無數次被放鴿子的經歷都在此刻敲起警鐘,「什麼意思?」
  
  那衙役憨憨一笑,露出滿口大白牙,陽光燦爛道:「大人說了,能者多勞,他先去踢館了!」
  
  廖無言:「……」
  
  我去他娘的能者多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9 10:31 PM

第69章

  阿苗拜師之後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日日認真學習,壓根兒不用催促,都快魔怔了。
  
  就連趕路的那段時間,眾人每次見她也都在不斷摸著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喃喃有聲,什麼顱骨、脊骨、第三肋骨的。
  
  有時候晏驕顧不上,郭仵作這位同行大前輩也會熱心輔導,然後倆人就一起睜著綠油油的眼睛,視線火熱的注視著往來的同伴,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那段時間大家都時常覺得後脊樑骨發涼。
  
  在峻寧府安頓下來之後,正好暫時也沒有上場的機會,晏驕索性和白寧一起把小丫頭拖出來放風,一來買買東西,二來也熟悉下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
  
  天氣漸熱,大家都已褪去厚實的春衫,換上輕薄涼爽的夏衣,晏驕還真就從不少人露出的脖頸、雙臂等肌膚上發現了艷麗、繁複的花繡圖案,這絕對是都昌府沒有的情景。
  
  大約真的是早些年西北過來的移民比較多,峻寧府的百姓骨架都比中原其他地方的人大些,放眼望去高高壯壯的一片,瞧著就有種兵強馬壯的舒坦勁兒。
  
  白寧是內行,邊走邊感慨說尚武之風真不是吹的。
  
  晏驕又是驚嘆又是好奇,「這也能看出來?」
  
  白寧點了點頭,「習武之人的走路姿勢就不大一樣,而且吐息和腳步也更輕快些……」
  
  阿苗聽得入了迷,突然問道:「師父,習武之人的骨頭是不是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這個問題可以說非常專業了,晏驕讚許的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著白寧現身說法,「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就好比白姑娘,她常年使槍,雙臂骨骼應該比尋常人發達些。若是腿上功夫強的,下肢相關骨骼自然也會有反應。」
  
  白寧幾乎是本能的低頭看胳膊,然後再看看晏驕的,嗯……使雙鍋的也是手上功夫吧?
  
  三人溜溜達達去了菜市場,晏驕買了不少米麵肉蛋的,都請店家送到衙門後門那兒,說要給大家做個喬遷宴,饞的白寧和阿苗直流口水。
  
  「快,快去看啊!李老虎給人打飛了!」
  
  「啥?那個李老虎?」
  
  「有人踢館了,快去看吶!」
  
  「走走走,還吃什麼,快去看看哪兒來的神仙!」
  
  三人才要去脂粉鋪子裡瞧瞧新鮮,卻見一個穿著短打的精壯漢子滿頭大汗跑到十字路口上大喊起來,話音剛落,就引得路人炸了鍋。
  
  一時間吃飯的也不吃了,喝酒的也不喝了,甚至許多正挑胭脂水粉的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丟下手中物事,興沖沖往城東跑去,明顯踢館帶來的吸引力壓過了愛美天性。
  
  踢館?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點兒微妙的預感:
  
  他們一行人今兒才得了空,然後今兒就有外人去踢館……
  
  嗯……
  
  三人順著人流跑了兩條街,遠遠看見一座武館氣派非常,正中央牌匾上「飛虎堂」三個大字鐵畫銀鉤,威風凜凜。
  
  她們還沒站穩的,就聽裡頭忽然迸發出一片「哇」「哎呀」的驚嘆聲,然後前面人群非常迅速而主動的從中間分開一片空地,緊接著就倒飛出來一個漢子,仰面躺在地上哼唧半天爬不起來。
  
  白寧眼疾手快,一手一個拖著晏驕和阿苗往才剛散開的空隙中擠,三下兩下竟真的到了前頭。
  
  晏驕一抬頭,就見龐牧叉腰站在演武場正中央狂笑,可以說非常囂張。分明天氣又悶又熱,可他一滴汗都沒出,乾乾爽爽的四周喊話,「還有誰?一起上吧!」
  
  晏驕忽然有些沒眼看:「……」
  
  還真是他啊!
  
  飛虎堂的幾個教師和一眾弟子東倒西歪橫了一片,剩下勉強站著的也都歪歪斜斜,氣的滿臉通紅,想上前又不敢,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後頭齊遠和圖磬一左一右抱著胳膊站著看熱鬧,看著看著就看到人堆兒裡多了仨熟人。
  
  圖磬下意識放下胳膊站好了,拼命朝場上龐牧使眼色,然而對方剛起個頭兒還沒盡興就發現沒對手了,哪兒顧得上?
  
  倒是齊遠死豬不怕開水燙,竟咧嘴一笑,還舉起胳膊往晏驕她們這邊揮了揮手。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同時感覺到了澎湃的羞恥。
  
  不說以前的,如今好歹你們一個知府、一個同知,外加一個聖人親封的帶刀侍衛,俱都是四五品的大員,放在京城也不算芝麻小吏了,好端端的人事兒不幹,青天白日就跑來踢館?
  
  回去之後真不怕被廖先生打死?
  
  考慮到自家元帥至今也沒跟晏姑娘定親,遠不像自己來的這樣肆無忌憚……暗中操心的圖同知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然後等龐牧習慣性看過來時,往場外努了努嘴兒。
  
  龐牧滿臉狐疑的看過去,「……」
  
  飛虎堂眾人就見方才還以一當十的絕世猛獸突然跟見了主人的狗子似的,瞬間收斂起息,顛兒顛兒跑到門口,對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笑的傻裡傻氣,「你什麼時候來的?」
  
  晏驕面無表情的模仿著他的動作和語言,浮誇而拙劣,「還有誰?一起上吧!」
  
  白寧:「……噗!」
  
  龐牧:「……」
  
  娘的,突然有點羞恥!
  
  他紅著臉撓撓頭,乾脆朝圖磬和齊遠一招手,拉起晏驕就跑,「走走走,回家!」
  
  飛虎堂眾人:「……啥玩意兒?」
  
  龐大人對進退事宜顯然經驗豐富,眨眼功夫就沒了蹤影,只留下滿堂狼藉,若不是那些被打趴下的人還在滿地哼哼,飛虎堂眾人真要懷疑是噩夢一場。
  
  副堂主捂著胳膊怒道:「堂主,這廝好不講理,搗了亂就跑!我看一定是其他武館派來的!」
  
  其餘眾人面面相覷,有些不確定,「不能吧?他們若有這樣的人才,咱們還能沒聽見風聲?」
  
  「就是,別人不說,雙槍堂的禿廝手下若有這等強人,早跑來耀武揚威了。」
  
  被叫做堂主的中年人約莫四十來歲,聽了這話卻搖頭,「不像,據說就在過去的一個時辰內,城中最負盛名的九家武館....」
  
  話音未落,副堂主就火燒火燎的問道:「都被踢了?」
  
  堂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正要說嗎?!」
  
  副堂主縮了縮脖子,就聽自家堂主皺眉道:「算上咱們,被踢了七家。」若不是那位姑娘出現,眼見著剩下兩家也跑不了。
  
  真要說起來,峻寧府已經很久沒有鬧出這樣大的風波了。
  
  以一己之力攪動滿池的水,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七家?眾人面面相覷,副堂主又篤定道:「那肯定是剩下那兩家幹的。」
  
  堂主顯然不大想跟這個說話不過腦子的副堂主交流,太心累。
  
  他沉吟片刻,伸手喚來心腹,「你帶兄弟們出去偷偷打聽打聽,這幾日城裡來了什麼厲害角色沒有?」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人的身手並不像是野路子,也與尋常江湖路數很不相同。
  
  說完,他又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們前兒不是就說三當家快回來了?怎麼今兒還沒見人!」
  
  「就是,」副堂主突然來了精神,忿忿不平道,「若是老三在,指定打的那廝滿地找牙。」
  
  堂主:「……」
  
  人生在世,本事不濟還能繼續練,唯獨這天生腦子不好使,真是要了命了……
  
  自家朝夕相處的兄弟幾斤幾兩沒個數嗎?就才剛那人,打他們一武館的人都沒流一滴汗,明顯在貓逗耗子,就算老三回來了也照樣趴蛋!
  
  毫不意外的,龐牧被廖無言罵了個狗血淋頭,連帶著圖磬和齊遠也沒跑,三人齊刷刷在書房裡頭頂水碗站著。也不算白站,站著照樣得處理公文。
  
  廖無言看向圖磬的眼神尤其複雜,十分痛心疾首,「你說說你平時多麼穩重,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可竟也跟著一起胡鬧!」
  
  圖磬羞恥的低下頭,覺得特別丟人,脖子都燒紅了:這無疑讓他回憶起兒時不肯好好唸書時父親的手段。
  
  但關鍵在於,如今他都快成家了……
  
  他後悔,現在就是非常後悔。
  
  龐牧努力為自己辯解,「先生聽我說,我是有正當理由的!」
  
  廖無言斜眼看,從鼻腔中發出一聲響亮的冷哼。
  
  龐牧乾笑著解釋,「兵法有雲,擒賊先擒王,峻寧府習武蔚然成風,讀書種地反而在其次。而這之中又以城中九家武館為首……我都問過裴文高了,老頭兒當年初來乍到,足足花了一年多才讓那些人心服口服,可先生你也知道,我哪兒做得來那水磨的功夫?」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與文人相輕互看不順不同,其實真正的習武之人最好打發:只要打得他心服口服,就什麼都妥了。往後咱們若再想幹點兒什麼,豈不事半功倍?」
  
  齊遠和圖磬趕緊點頭,帶的兩個腦袋上水花四濺,表示他們真的是出去辦正事的。
  
  「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廖無言板著臉點點頭,不等三人面露喜色,馬上又黑著臉喝道,「來日方長,你什麼時候打不好?偏這頭一日,千頭萬緒,衙門裡多少事等著你上手!多少人等著見你!你倒好,一覺起來就沒了蹤影,怎麼不昨兒夜裡就橫在人家門口等著?」
  
  廖無言罵起人來簡直無敵於天下,饒是彪悍如龐牧也只有縮著脖子挨訓的份兒。
  
  等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回合,卻聽廖無言問道:「你們自報家門了?」
  
  龐牧&圖磬&齊遠:「……」
  
  壞了,打的太痛快,忘了!
  
  廖先生發火,後果非常嚴重,直接導致三人齊齊缺席了喬遷宴,稍後晏驕和白寧兩個家屬提著大食盒過來送飯,然後一進門就被三人的造型唬住了。
  
  ……廖先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罰歸罰,飯該吃還得吃。
  
  早起晏驕買到了上好五花肉,使喚大河剁成細細的肉泥,好生調了味兒,做了一大鍋生煎。
  
  核桃大小的生煎包又圓又胖,半透明的薄皮上撒著黑色的芝麻和翠綠的切碎的小蔥,與底部金燦燦的鍋巴相映成輝,微微用力一夾,便能感覺到裡面晃動的湯汁。
  
  吃的時候先小心的咬一個小口,吹上一吹,待裡面湯汁微涼,或是一口連湯帶肉一口吞了,或是先美美的喝一口肉汁兒,再蘸一蘸薑醋,一個生煎吃出兩種口味,真是美得很。
  
  鹹甜口的生煎吃多了,再夾一點清新爽口的涼拌腐竹,裡頭拌了鮮嫩的芹菜和胡瓜絲,哢嚓嚓滿口清香,最是解膩。
  
  齊遠一個單身狗非常適應良好的跟兩對戀人坐著,而且因為不用眉來眼去的,專心致志吃起來速度飛快,中間甚至很得隴望蜀的問道:「這包子也太好吃了,晏姑娘,咱們晚上也吃這個嗎?」
  
  晏驕接過龐牧特意開了口吹涼的生煎,看向他的眼神宛如看智障:這人是不是就不知道愁字咋寫?
  
  如果不是記憶還在,她簡直要懷疑薛家莊一案時那個狠厲、深沉的齊大人是幻覺了!
  
  可等龐牧和圖磬都直勾勾望過來時,晏驕索性就放棄掙扎了:挺好,心寬挺好的。這戰場上腥風血雨下來的人真是不一樣……
  
  「我炒了芝麻鹽,今兒悶熱的很,晚上吃涼麵吧,撒上很香的。」
  
  幾個人吃到七分飽,開始放慢速度,一邊喝茶一邊閒談,正愜意間,林平從外頭急匆匆跑過來,「大人,有案子!」
  
  眾人一見是他,齊刷刷吸了口涼氣:這才頭一天,就出人命了?
  
  一看他們這個表情,林平就回過味兒來,啼笑皆非道:「沒死人!有個漢子報案說被人洗劫了財物。」
  
  稍後龐牧升堂一看就樂了:這不是昨兒衝宵樓那個滿身花繡的漢子嗎?
  
  顯然那漢子也認出他來,很有點兒驚訝,「你,啊不,您就是新任知府?」
  
  龐牧笑道:「怎麼,不像?」
  
  那人竟真的老實點頭,又仔細打量幾回,搖頭道:「不像,跟裴大人也太不像了。」
  
  瞧這塊頭,瞧這身板,瞧這氣勢,比他還像個習武之人,怎麼就會是個文官兒?
  
  文官就該是裴老大人那種清瘦風流的樣子才對嘛!
  
  龐牧也不在意,只是饒有趣味的問道:「我瞧你也頗通拳腳,如今也好端端的,怎的還叫人洗劫了?」
  
  沒想到這個叫宋亮的漢子倒挺容易害羞,臉又紅了,略猶豫了下,才把事情原委說了。
  
  龐牧越聽越樂,最後拍著大腿道:「敢情你是遇上紮火囤了!」
  
  紮火囤就是仙人跳。
  
  齊遠看過來的眼神也多了點兒玩味,心道瞧你長著副老實像,沒想到還挺會玩兒啊!
  
  宋亮臉上好像要滴下血來,臉紅脖子粗的喊道:「不是,我是真心跟她好,沒想到……」
  
  他剛從外頭替人押鏢回來,路上遇見了一個叫麗娘的女子,兩人一見如故,宋亮迅速陷入愛河,短短幾天就決定要娶她為妻。昨兒跟龐牧他們在衝宵樓遇見時,也是冒雨替麗娘出來買吃食。
  
  誰成想昨兒半夜,他正在客棧裡同麗娘說話,突然闖進來幾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直嚷嚷他勾引良家婦女,而連日來一直溫柔體貼的麗娘也好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哭訴起來。
  
  宋亮當時就懵了,回過神來後才發現自己喝的水裡給人下了蒙汗藥,渾身功夫也使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對方按著自己的手畫了押,被迫承認過錯,又看著他們將一應財物席捲一空,然後逃之夭夭。
  
  說完之後,他沮喪的垂著腦袋道:「若她開口,我全部家當給了也沒話說,可這也太叫人傷心了。」
  
  這麼老大個漢子站在公堂之上訴說情傷,如同一頭熊哭喊自己的蜂蜜罐子被偷走了,場面很有點兒詭異。
  
  齊遠忍不住道:「既然你已有了心上人,昨兒怎麼還公然誇別的姑娘笑的好看?」
  
  龐牧斜了他一眼,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誰知宋亮卻一臉憨厚道;「我說的實話啊。」
  
  齊遠一噎。
  
  宋亮不知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只是撓頭,「從小爹娘就教我做人要說實話,那人家姑娘長得是好看麼!」
  
  龐牧都給他逗樂了,「嗯,是好看。」
  
  宋亮點頭,又眼巴巴問:「大人能給草民做主不?」
  
  「做主,」龐牧失笑,又細細問了許多話,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詞兒,就轉過臉去問齊遠, 「飛虎堂……這名兒是不是在哪兒聽過?」
  
  齊遠眨巴著眼想了會兒,突然恍然大悟,小聲道:「昨兒咱們去的最後一家武館好像就叫飛虎堂。 」
  
  龐牧摸了摸下巴,又問宋亮,「你既然是飛虎堂的人,怎麼有家不歸,還與那麗娘住在客棧裡?」
  
  「她說還沒準備好見我家人,」宋亮垂頭喪氣道,「我便依她所言,暫時住在客棧內,準備過兩天一併帶她回去。」
  
  如今想來,這哪兒是沒準備好啊,根本就是同夥還沒跟上來吧?
  
  再說了,飛虎堂那是什麼地方?峻寧府赫赫有名的武館,若果然住進去,還怎麼作案?豈不是自投羅網!說不定那麗娘剛得知時都快嚇死了。
  
  「你沒想叫兄弟們幫忙?」齊遠難掩好奇。
  
  江湖人最重臉面和義氣,尤其是遇到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兒,大部分人要麼自認倒楣,要麼就找熟人幫忙暗地裡解決了,很少有像宋亮這樣第一時間大大方方過來報案的。
  
  「遇事兒了不就該找官府嗎?」誰知宋亮反而滿臉詫異的看著他,彷彿在說你這個公門中人咋不知道按規矩辦事。
  
  這是齊遠今兒第二次被個看似沒頭腦的二愣子噎得沒話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9 10:36 PM

第70章

  宋亮在衙門裡仔細說了細節,又依言去跟畫師做了嫌疑人畫像,這才悶悶不樂的回到飛虎堂。
  
  一路上,還有好些熟悉的商家、百姓笑著同他打招呼:「呦,三當家回來啦?」
  
  「瞧著人越發精神了。」
  
  「這條豬腿拿回去吃啊!」
  
  「我家小子這個月去找你拜師啊,哎呀,也不是外人,這隻雞拿著,拿著!你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宋亮一邊走一邊推辭,順便還幫一個老婦人把貨車推到陰涼底下擺好了,轉身就被塞了個粉撲撲的桃兒,這才掛著滿身的「盛情難卻」回家。結果一進門,就見不少兄弟一瘸一拐哼哼唧唧的。
  
  這是……他不在,被人踢館了?
  
  他還沒來得及問,已經有眼尖的瞧見他,十分欣喜的朝裡頭大聲喊道:「三當家的回來了!」
  
  以堂主周鶴為首的飛虎堂眾人俱都高興的迎出來,拉著他左看右看。
  
  「好小子,出去一趟瘦了好些!」
  
  「兄弟們盼你盼的,那叫什麼來著?啊,望眼欲穿啊!」
  
  「怎麼才回來?」
  
  洶湧的熱情將宋亮淹沒,他被簇擁著來到裡間大堂,坐在屬於他的第三把交椅上,先把一直捏在手裡的毛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這才十分憂傷的摸了摸光滑的把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這趟掙的銀子給人搶去了。」
  
  周鶴笑容一僵,眾人聞言紛紛拍案而起,怒道:「什麼,竟然還有人膽敢搶劫我們飛虎堂的人?!」
  
  「點子紮手?竟連三當家你都敵不過?」
  
  「實在太可惡了,絕對不能放過他!」
  
  有心思細膩的嘍囉急忙問道:「三堂主,報官了嗎?」
  
  宋亮老實點頭,「我就是先去報官才回來的。」
  
  以周鶴為首的飛虎堂眾人紛紛點頭,明顯放下心來,「對對對,出了事要第一時間找官府。」
  
  「報官就好,報官就好,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了。」
  
  「是,一定要讓那些個廝受到律法的嚴懲!」
  
  見大家都十分憤怒而克制的譴責著身份不明的歹徒,堂主對他們的覺悟和積極主動性非常滿意,見縫插針的教育說:「裴大人告訴我們要相信朝廷,如今他雖然不在了,但他老人家的金玉良言還是要遵循的。咱們雖然是江湖中人,但也要守規矩走流程,千萬不能叫外面的人看輕了,說咱們是無腦莽夫! 」
  
  不知道的人聽了,指不定要以為那位令人尊敬的裴大人已經仙逝了……
  
  一群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紛紛點頭,顯然都非常認同。
  
  稍後,眾人散去,周鶴與副堂主彭彪才細細問了經過,聽明白原委之後也是半晌無語。
  
  彭彪又急又氣直撓頭,把桌子拍的啪啪響,「之前我就說我婆娘的妹子不錯,你幾次三番的推了,這可倒好,偏去外頭給人騙了。」
  
  宋亮一聽就小聲嘀咕,「二嫂那個樣兒,她妹子……我不要!」
  
  彭彪把眼一瞪,還要再勸,頭大如鬥的周鶴忙伸開胳膊往兩邊一推,熟練的打圓場和稀泥,「大熱天的,都少說兩句吧,聽的人頭暈上火的。」
  
  這倆小子,啥時候能叫人省點心?他也才不過四十歲的人,可每每早起都能在枕頭上收集到好多頭髮。髮妻也時常抱怨,說再這麼下去,他的髮簪都快簪不住了……
  
  「如今衙門接了案子,我們也可以暗中幫忙打聽著,這裡是咱們的地界,難不成還能叫他們跑了?」周鶴到底是大哥,說話就是靠譜,三言兩語就把本也沒怎麼太放在心上的宋亮給安撫住了。
  
  宋亮嗯了聲,忽然又問自家堂主,「大哥,你知道咱們這的知府換人了嗎?」
  
  「你一走四個月都知道換人了,」彭彪就大咧咧道,「我同大哥整日守在這裡,怎麼可能不知?」
  
  周鶴點頭道:「知道是知道,只是還沒尋個合適的由頭前去拜會。對了三弟,你才從那裡回來,他長什麼樣?是不是老裴大人那樣和氣的人?好不好相處?」
  
  聽說朝廷的官兒都挺瞧不起他們武人的,裴老大人是個例外,可千萬別一換人就把如今的大好局面弄僵了。
  
  什麼樣?宋亮眨巴著眼,腦海中不自覺的浮現出一張滿是威嚴的臉,想了半天才非常謹慎的說:「跟老裴大人不大一樣,但好像也不難相處。」
  
  聽他說前半句的時候,周鶴一顆心都懸在嗓子眼,等聽了後半句,便又鬆了一口氣,搓著手道:「不難相處就好啊,咱們還指望更進一步哩!」
  
  他回頭看了外頭演武場一眾幹勁滿滿的兄弟,臉上洋溢著名為希望的光輝,「這一批裡多有好苗子,等咱們練出來,我就去探探路子,看能不能借借以前老裴大人的光,再試試往衙門甚至是禁軍裡輸送些個人才。」
  
  中央禁軍他們是不敢指望了,可地方上也有駐紮,或者直接是地方軍,那門檻就低得多了,若能進去,混個小官兒噹噹,當真是光宗耀祖。
  
  如今世道變了,吃江湖飯風險高,而且還很難混個溫飽,哪裡比得上進朝廷和衙門口裡端著鐵飯碗?體面光鮮還穩定,姑娘們最願意嫁這樣的漢子了!
  
  做堂主,他很有必要替兄弟們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包括終生大事。
  
  不過自家三弟……確實是失算了!
  
  「大哥,我不在期間,有什麼事嗎?」宋亮關切的問道。
  
  「你別說,還真有!」經他一提醒,周鶴總算想起來前兒被人踢館的事兒,忙三言兩語說完了,又拍著大腿唏噓道,「可惜當時你不在,不然指定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打過是不可能打過的了,但習武之人不就應該在不斷與人交手中學習進步嗎?自家三弟是他們幾個兄弟之中天分最高的,若果然能與那人交交手,說不定也能長進不少呢。
  
  宋亮一聽,果然也遺憾非常,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總覺得大哥口中形容的那個人莫名有點耳熟。
  
  是不是在哪見過?
  
  ——
  
  這是龐牧轉文職以來第一次遇見的紮火囤案件,他表示十分重視,打發走了宋亮就叫人開了例會。
  
  因晏驕一次次的出色表現,如今大家已經將她定位為半個刑偵人員,每次例會都有一個固定座位,如今還是像以前一樣坐在龐牧右手邊。
  
  聽龐牧說了宋亮的報案過程後,饒是晏驕見多識廣,也不禁有片刻錯愕。
  
  那話怎麼說來著?
  
  我抽煙我喝酒我泡吧,但我是個好女孩兒;
  
  我紋身我練武我嚇人,但我是個守法公民……
  
  她突然就有點體會到日本黑道分子企業化合法經營,賣糖塊、賣表情包創收的感受了呢。
  
  龐牧插著腰分析說:「那個騙子團夥已經知道宋亮的底細和身份,想必也膽戰心驚,必然不肯在城中多待,只怕這會已經出城了。我已吩咐下頭的人將宋亮描述的畫像分發下去,又做了幾樣偽裝圖例一併畫了,想必過兩天就能有消息了。」
  
  圖磬點頭道:「屬下已分派人手四處查探,如今是夏天,他們能做的偽裝有限,應該不會太難。」
  
  天氣這麼熱,大家都能穿多少穿多少,身上大凡略多點東西都會讓人覺得奇怪。而且又容易出汗,偽裝很容易被沖刷掉,故而對於擅長偽裝的人士來說,無疑非常影響發揮。
  
  但是冬天就不同了,大家都能穿多少穿多少,裹成熊也不會叫人多看一眼,天時地利,顯然是個極其有利於想像力和創造力發揮的季節。但對於衙門追逐人員來說,無疑是噩夢……
  
  如今受害人又積極主動的配合,己方堪稱佔盡優勢,如果還不能盡快找出那一夥人的行蹤,實在對不起身上的官袍。
  
  不過話說回來,捉姦捉雙、捉賊捉臟,就算回頭他們抓到了人,錢這玩意一花出去就找不著了,萬一他們不承認也是個問題。辦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在,單純有宋亮的口供,不足以為憑啊!
  
  最要命的是,更何況他還被人按著畫了押,說那些東西是他主動贈予的,人家完全可以說他是當時財迷心竅雙手奉上,結果提上褲子之後翻臉不認人… …這就很麻煩了。
  
  廖無言都不知是不是該佩服那騙子團夥辦事縝密了,「如此看來,還是拿個現行最合適。」
  
  哪怕定不了以前的舊案,可好歹能用新案懲治一二。
  
  話音剛落,眾人腦海中好像突然就有個小人兒極其輕微的撥動了一下弦!
  
  眾人飛快的交換下眼神:
  
  啊,何等熟悉的場景,何等熟悉的走向!
  
  不光他們,廖無言說完後自己都後悔了,直接乾脆俐落道:「想都別想!」
  
  以前自己已經被這群崽子坑的去勾引了一回妓女,難不成如今還要去勾引騙子?
  
  龐牧笑得十分憨厚,搓著手道:「瞧先生您說的,好像我們逼您什麼了似的。」
  
  廖無言冷笑著白他一眼,你們是沒說,可心裡想的明白兒的!
  
  如今他夫人孩子都在呢,怎能再做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
  
  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齊遠忍不住慫恿說:「可先生啊,這事兒確實得拿個現行才好啊!如今他們一朝得手,誰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會幹下一單買賣?被動等待不是咱們龐家軍的做派!可咱們初來乍到的,人生地不熟,辦這事兒又必須得叫個信得過的人去……你瞧瞧大人,再瞧瞧我,再瞧瞧老圖,他都不是這塊料啊!哥幾個又蠢又不懂得見機行事,關鍵是渾身匪氣,傻子也知道不會上鉤了。」
  
  齊遠雖然平時二傻子似的,可關鍵時候還是很靠譜的,三言兩語就把所有的備用選項堵死了。
  
  正如他所言,龐牧常年縱橫沙場,久居人上,一身氣勢什麼都遮掩不住,瞎子也不會主動上前送死。
  
  齊遠一身猴兒氣,兩隻眼睛裡恨不得蹦出精光來,指望他裝傻?
  
  至於圖磬,到底是從小大家子裡長起來的,恨不得骨頭縫裡都透出富貴來。能打能殺但也有小脾氣,如今外出辦案還有點嬌氣呢,偏年紀又最小,大家都愛多照顧一把……
  
  而且說白了,圖磬跟宋亮完全是兩個極端,但凡將宋亮定位目標的慣犯團夥,就絕不可能招惹這樣的公子哥兒。
  
  還有齊遠說的另一點,就是這事兒目前的主動權並不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
  
  若是那夥騙子動作慢,尚且在附近徘徊倒也罷了,可萬一對方突然逃竄後決定金盆洗手了?又或者是要潛伏上個三年兩載的再幹,難道他們也等那麼久?
  
  他們畢竟初來乍到,雖然裴老大人是個好官,但水至清則無魚,誰能保證下面的人都如他一般乾淨耿直信得過?
  
  廖先生的手指有節奏的在桌面上敲擊,心中一刻不停飛快的將手頭的的人都挨個兒,然後……
  
  「讓衛藍去吧!」
  
  眾人:「……您說啥?」
  
  那不是您老人家破例收的心愛徒弟嗎?這就眼睛不眨一下的推出去了?
  
  廖無言微笑著扇扇子,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漫不經心道:「一味閉門讀書不可取,他還年輕,是該多些歷練,提前體會下生活的艱辛和官場的殘酷。」
  
  眾人:「 ……」
  
  那什麼,人家衛秀才年幼失秙,喪父喪母還被親戚趕出來,後來又經歷如此種種,人生已經足夠多舛好嗎?
  
  不過……
  
  龐大人當即非常嚴肅的表示,天地君親師,他們這些人也不過是外人罷了,既然師父都決定了,他們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晏驕:「……」大人你真的不是在暗自慶幸嗎?
  
  於是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然後大家就熱烈的討論起即將到來的舞獅大會。
  
  峻寧府的好武體現在方方面面,其中之一就是立秋時連續三天的舞獅大會。
  
  城中有名有姓的武館自然要參加,其餘商舖、家庭等等任何組織,甚至是府學,只要樂意,都可以報名,最終獲勝者非但有豐厚的獎金和勇士稱號,而且還能保留一年金獅頭,可以說面子和實惠全有了。
  
  聽說好多在舞獅大會上表現出色的未婚男女,往往大會結束後就能迎來好姻緣……所以是男女老少都最為關注的節日。
  
  晏驕不禁感慨其功能之全面。
  
  原本大家還覺得奇怪,舞獅就舞獅吧,別的地方也不是沒有,怎麼就跟勇士掛上勾了?
  
  可等弄明白規則之後,頓時肅然起敬:
  
  峻寧府的舞獅是要在遍地梅花樁上進行,全程不能落地,而且當日還要搭建一座四層樓那麼高的高臺,舞獅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施展各種功夫搶紅,並阻止其他隊伍搶紅!
  
  晏驕瞬間聯想起現代看過的黃飛鴻系列,並深刻懷疑這些習武之人的腦迴路都是一樣的。
  
  依舊負責治安的圖磬圖同知皺眉道:「每年在這個舞獅大會上受傷的人不計其數,早年還有死了的,也就是裴老大人來了之後加以約束,他們才算是收斂了。今年是頭一年,又近在眼前,只有二十來天,許多事情千頭萬緒,咱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上手。」
  
  龐牧抱著胳膊仔細看著峻寧府城地圖,快準狠的點了點幾個位置,「那幾日出入車馬人流必然翻番,這幾處要加倍防範,馬虎不得。尤其是扒手、盜賊,甚至是拐子,更要格外留心。對了,稍後老圖留下,同我一起見見衙門裡的兩位捕頭和其他幾個人,先把脾氣和路子摸一摸。」
  
  圖磬抱拳領命。
  
  龐牧想了下,又對廖無言道:「有勞先生等會兒跟衛秀才說一說,大河暫且留下,另撥小四小五暗中保護、往來傳遞消息……」
  
  大河忠心有餘,機變不足,貿然跟去反而容易拖後腿。
  
  如今小六小八除了聽他差遣外,基本上專供晏驕驅使,倒不好再撥往別處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19 10:53 PM

第71章

  昨兒晏驕上街買菜,意外遇到一位商人從南邊帶了不少筍乾,她欣喜的買了許多,今天就做了濃油赤醬的筍乾燒肉。
  
  經過水分和油脂的滋潤,原本皺巴巴的筍乾已經有了幾分豐盈,咬起來厚實勁道,與亮閃閃顫巍巍的五花肉塊擠在一起,說不出的和諧誘人。
  
  大夏天的,總要多點清淡,她便又用花椒爆香後乾燒茄子豆角,又香又嫩。
  
  額外還有辣油、蒜汁兒、香醋拌的涼皮,多多加上胡瓜絲,無疑是眾人最愛的夏日美食沒有之一。
  
  老夫人打從多少天前就盼著這一口,只是知道做起來麻煩,不好意思說罷了,今兒終於得了,便狠狠扒了一大碗。
  
  只是這麼幾樣簡單的小菜,再配著幾碟自製小鹹菜,就是很好的一頓飯了。
  
  飯後,她親自去衛藍那裡收盤子,就見對方捧著一壺濃茶,怔怔坐在廊下發呆。
  
  見晏驕過來,衛藍忙將已經洗刷乾淨的餐具端出來,道謝後又開始走神。
  
  說老實話,衛藍從沒想過拜師之後竟然還會有這種服務,啊,不是,是歷練和體驗項目,整個人難免有點崩潰。
  
  但自家師父說的又非常難以反駁,畢竟自己以後註定是要入官場的,多經歷點事情,似乎也沒有壞處。
  
  晏驕約莫他此刻心情比較複雜,也不知到底該同情還是怎麼的,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做給你吃啊?」
  
  衛藍扭過頭來,神色複雜,看樣子有點兒想哭,又有些想笑,「姑娘這麼說,倒有些像斷頭飯。」
  
  晏驕失笑,「放輕鬆,咱們都有人暗中盯著的,之前廖先生不也全須全尾回來了?」
  
  誰知衛藍一怔,語氣急迫道:「先生也?」
  
  晏驕驚訝道:「你不知道?」
  
  對啊,這事兒廖無言肯定是不可能主動往外說的,而其他人估計也沒有這麼閒,所以衛藍還真不知道。
  
  見晏驕這個表情,剛還低迷的衛藍突然就跟原地滿血復活似的跳起來,雙手握拳,滿面紅光道:「我一定不會辜負先生的期望!」
  
  他一定會追逐先生的腳步!先生做過的,他也要做一遍!
  
  晏驕:「……」
  
  不是,他絕對是因為自己不想去才推你出去的!
  
  唉,算了,你高興就好。
  
  因為受害人宋亮報案及時,又配合官府調查,那個紮火囤團夥的蹤跡第三天就被人報上來了。
  
  一共四個,三男一女,倒也沒跑遠,如今就在距離峻寧府城十幾里的小鎮上租住。
  
  往這條線跑的楊旺捕頭稟告道:「看樣子,那夥人也著實被宋亮的身份嚇了一跳,連夜逃跑,可到底又捨不得,就這麼不遠不近的等著。 」
  
  峻寧府的舞獅大會頗有名氣,別說轄下州縣,就是外地也有不少跑來看熱鬧的。再過幾天,府城周圍一帶食宿費用飛漲,許多手頭不那麼寬裕,或者來晚了的人便都會退而求其次,住到能一日往返的縣鎮。
  
  這麼多人就意味著商機,而這份商機顯然也並不局限於正經商人,每到這種時候,搶劫、詐騙、盜竊等形形色色見不得人的營生同樣飆升。
  
  出門在外,以和為貴,尤其紮火囤這種,本就心虛,萬一鬧將起來還不夠丟人的,大多選擇吃個啞巴虧。可以說舞獅大會就是紮火囤的旺季!試問哪個騙子團夥不動心?
  
  龐牧大喜,忙命人將宋亮帶去最終確認,又壞笑著給衛藍傳話,叫他做好準備。
  
  遊學途中過來看熱鬧的傻書生什麼的,簡直太好騙了!
  
  誰知宋亮傍晚回到飛虎堂之後沒多久,又來衙門了。
  
  龐牧飽含期待,「怎麼,還有什麼意外發現?」
  
  宋亮撓了撓頭,表情有些侷促,「不是草民……就是不放心,跟過來看看。」
  
  說話間,另一個捕頭杜奎滿頭大汗的帶著幾個人進來,聽了這話便對龐牧道:「大人,是那飛虎堂二當家與婆娘打架鬥毆,被人報了官。」
  
  龐牧:「……」
  
  這老裴大人教育的是不是太好了點兒?夫妻打架也來?
  
  照這麼下去,多少衙役也不夠使的啊。
  
  就見後頭衙役們果然帶著一對三十歲上下的男女進來,俱都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說,還都帶著血道子,顯然剛經歷的戰鬥比較慘烈。
  
  龐牧吃了一驚,若不是提前得知內情,他都要懷疑這倆人進行了一場好廝殺!
  
  就在進門的瞬間,那女子還跳著腳朝男人踢了一腿,男人沒提防打了個踉蹌,才要還手,卻聽驚堂木一拍,「公堂之上也敢撒野,成何體統!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彭彪一怔,下意識抬頭,看清堂上大人面容後脫口而出,「怎麼是你?!」
  
  這不那天帶人踢館,踢完就跑的那廝嗎?
  
  龐牧笑道:「怎麼不能是我?」
  
  宋亮茫然的眨了眨眼,轉頭看向自家二哥,「二哥,你認識龐大人?」
  
  彭彪一張青紫交加的臉越發紅了, 「踢館那人就是他!」
  
  宋亮張大了嘴巴。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宋亮今日隨楊旺認人,回去時遇見彭彪,楊旺順道囑咐了幾句,叫他也叮囑堂中兄弟們注意些,誰知不知怎的就被妻子聽見。
  
  那婆娘也是個憨的,只隱約聽到幾個「女人」「騙錢」的,便下意識以為是自家男人在外頭尋花問柳,登時火冒三丈,二話不說就衝出來廝打。
  
  彭彪自然是不肯認的,奈何母老虎不聽解釋,兩人便胳膊腿兒亂飛,乒乒乓乓對打起來……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
  
  龐牧聽得無言以對,也不跟他們閒扯,只是看了看同樣滿身狼藉的彭夫人,本能譴責彭彪道:「好歹是媳婦兒,怎麼不知道讓著點兒?」
  
  話音剛落,大堂上氣氛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杜奎乾咳一聲,悄悄上前附耳道:「好叫大人知曉,那婆娘也是飛虎堂的狠角色,功夫甚至還在彭彪之上,若他真不還手,只怕早給打死多少次了。」
  
  龐牧:「……」
  
  所以,這位膀大腰圓的二當家才是弱勢群體?
  
  習武之人素來仰慕強者,若是一般的官兒,彭彪是不服氣的,可眼前這人……他就本能的有些慫,當即紅著臉哼哼道:「本也不是大事,不過是路過百姓不明真相才報了官,勞煩大人過問,小人與渾家這便回去吧。」
  
  夫妻打鬧折騰到衙門裡來,實在是面上無光。
  
  「誰准你們走的?」龐牧示意人留下,又問杜奎,「杜捕頭,民間夫妻打架的事情多嗎?」
  
  杜奎想也不想的點頭,「怎麼不多?兩口子嘛,拌個嘴、動個手也是常有的。」
  
  龐牧指了指下面鼻青臉腫兩個,「峻寧府的都如此彪悍?」
  
  這哪兒是簡單的拌嘴啊,簡直是往死裡打。
  
  杜奎莫名臉紅,猶豫了會兒才謹慎道:「本地好武,便是尋常村婦也多會些拳腳,這個,這個大約是會比別地略重些……」
  
  「這樣不行,」龐牧皺眉搖頭,果斷道,「好武鬥勇本也沒什麼,有能耐外頭使去!對一家人招呼甚!」
  
  「長此以往,你也覺得沒事,我也覺得正常,都越發不上心了。哪日萬一有個不知輕重的,出人命也不稀奇!」
  
  說到這裡,龐牧又問杜奎,「你是本地積年的老捕頭了,過去幾年中,可有因家中瑣事拌嘴失手殺死的?」
  
  杜奎一怔,別說,還真有!
  
  他雖沒說話,可龐牧見他表情也明白了,當即將驚堂木一拍,「來啊,將堂下二人拉下去,依照聚眾鬥毆論處!」
  
  別說彭彪夫妻倆,就連在場衙役也都愣了,當即有文書小聲道:「大人,這個不大合適吧?」
  
  夫妻打架亙古就有,也不是什麼大事,一般能勸和的說幾句就完了,哪裡好這樣鄭重其事的?傳出去也叫人笑話,說他們知府衙門閒的沒事做。
  
  「本官卻覺得合適!」龐牧冷笑道,「我且問你,若是你走在街上,突然被人打成這般,當地官員卻只胡亂和稀泥,你高興不高興?」
  
  自然是不高興的,若拋去夫妻關係看,這樣程度的傷痕絕對夠狠打一場官司的了,少說也得在大獄裡蹲幾天嚐嚐滋味兒。
  
  文書一噎,卻還是本能地覺得兩者不能一概而論。
  
  龐牧嚴肅道:「律法無情,卻不該被甚麼夫妻關係越過去,不然來日若有人以此為由,故意毆打、虐待,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屆時律法威嚴何在?」
  
  「我是你爹,便能隨意打殺了;你我是夫妻,打個半死也無人說話;他是兒孫,虐待老人也是自家醜事……什麼歪理!」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果然這些本該是天下至親的關係反而成了遮羞布,還要律法作甚?便都關起門來自治可好?既然律法在此,那便沒有例外!什麼夫妻父母的,且先看了律法再說!」
  
  說罷,他不再看眾人或是震驚,或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接丟了籤子下去,「來啊,拖下去!」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攝,渾身巨震,沒人能說出一句話。
  
  宋亮本以為只是跟著走一趟,主要還是怕哥哥嫂嫂半路上再打起來,誰知三人去一人回,剩下夫妻兩個真成了苦命鴛鴦:要留下吃半月牢飯。
  
  三當家蹲在大柳樹底下撓頭,久違的有些茫然,苦惱著不知該怎麼回去跟兄弟們解釋,接下來十幾天的舞獅訓練……飛虎堂可能得少兩條腿兒!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那位龐大人竟意圖將此案樹成典型,命人寫了許多告示遍貼全城。
  
  好麼,這下整個府城百姓都知道他們飛虎堂的二當家和媳婦兒關起門來打架,結果雙雙打到大獄裡去吃牢飯了!
  
  大當家周鶴直接懵了,這走向不對啊!
  
  才幾天功夫,武館被踢,三當家被騙,二當家夫妻蹲牢房……是不是得找城西頭的徐瞎子算一卦?
  
  此案一出,旁人倒罷了,唯獨一個晏驕,看著龐牧的眼睛裡柔和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哪怕就是現代社會,仍舊有許多政府和個人認為夫妻雙方之間的暴力行為是家務事,根本不管,可在這遙遠的大祿朝,竟有一個男人突破了這樣的桎梏!怎能不令人動容。
  
  龐牧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被她這樣脈脈含情看的不自在,一個勁兒的在椅子上扭來動去,「你咋這麼看我?」
  
  晏驕突然上前親了他一口,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你真好!」
  
  龐牧喜得開了花,剛想湊上去親香,齊遠的大嗓門又不合時宜的在門外響起。
  
  「大人!衛秀才那邊有消息了!」
  
  兩人身體同時一僵,剛才的旖旎瞬間消散。
  
  晏驕摀嘴兒笑,龐牧恨得牙癢癢,到底還是先按著狠狠親了一口,這才氣勢洶洶推門走出去,「老子沒聾,嚎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0 10:35 PM

第72章

  小四生就一張無辜娃娃臉,看上去非常純良無害,便充作衛藍的書僮,與小五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今兒便是後者回來報信兒。
  
  「大人,那衛秀才當真是個人才!」小五興沖沖道。
  
  從前幾天開始,峻寧府城左近幾個州縣就多了許多外地面孔,天南海北的方言嘰嘰呱呱響著,漸漸熱鬧起來。
  
  這些人有純來玩的,也有衝著賞金和名頭參賽的,可不管什麼目的,總得考慮衣食住行。不少百姓便將閒置的院子或是緊趕著打掃出來的房間拿來出租,賺點零錢貼補家用。
  
  原來昨兒衛藍以遊學書生的名義租下紮火囤集團隔壁人家的廂房,出門時正好與那四人做了個對面。名喚麗娘的女騙子因他年輕俊秀又一派斯文,是個尋常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不免多看幾眼,極盡矯揉造作妖媚之能事。
  
  衛藍一來怕誤了差事,二來擔心弄丟臨行前龐牧硬塞過來的幾個銀錠,本就有些緊張,吃她這一嚇頓時漲紅了臉,竟不小心將包袱掉到地上。
  
  誰知歪打正著,只這包袱落地的一聲兒,就叫麗娘和伴當的眼睛亮了起來。
  
  俗話說得好,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幾個積年的老騙子一聽那聲響,便知絕對是銀子錯不了,少說也能有幾十兩!
  
  晚間,心癢難耐的四人湊在一處說話,內容始終不離隔壁書生的包袱。
  
  年輕的外地書生,害羞靦腆老實,身邊又只跟著一個看上去比他更年輕更沒經驗的書僮……這不正是天上掉的錢袋子?
  
  「小四放開了裝傻充愣,衛秀才是真緊張,」說這話的時候,小五笑的跟什麼似的,「本來還愁如何不著痕跡的引起對方注意,這下可好,什麼都省了。」
  
  「打鐵需趁熱,」龐牧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效果,笑道,「讓衛藍和小四都抓點兒緊,務必趕在舞獅大會之前將對手拿下,莫要再誤傷其他無辜百姓。」
  
  小五領命而去。
  
  處理完正事後,龐牧一回頭就不見了晏驕蹤影,也不必問,只循著空氣中飄過來的濃烈香氣摸過去就是。
  
  這幾日天氣又悶又熱,大家胃口都不大好,肉更懶得吃,晏驕便弄了許多肥嫩的雞腿兒,清理乾淨後剖開平攤,裝入大陶罐內吊在井裡,細細醃製了一晚上。等次日半頭晌拿出來時,醬料都已滲入雞肉紋理,整個兒泛著美麗的紅棕色。
  
  她取了之前托平安縣的張鐵匠打造的兩塊鐵絲網夾住,架在火上細火慢烤,一邊烤一邊往上不斷地刷甜辣醬。
  
  肥肉部分的油脂一點點烤出來,落在炭火上迸出帶著香味兒的火星兒和煙霧。
  
  龐牧雞腿兒吃過不知多少,可還是頭一次知道雞肉也能是這麼個味兒!
  
  阿苗被攆去跟郭仵作學習去了,一應活計都是晏驕自己做的,雖忙卻不亂。
  
  岳夫人想打下手都插不上手,晏驕給烤雞腿兒搧風,她就給晏驕搧風,心疼的了不得。這會兒見兒子過來,破天荒主動要求道:「也該請個靠譜的廚子,不然這暑天熱,寒天冷,偶然間想吃些什麼了還得自己動手,實在累得慌。」
  
  她節儉了一輩子,如今卻為了晏驕親自開口,實在難得。
  
  晏驕笑道:「哪兒就那麼嬌貴了?再說,我不過隔三差五做一做罷了。」
  
  府衙的廚子遠比平安縣衙的趙嬸子靠譜的多,聽說早年就是在酒樓做大廚的,後來東家回了老家,他便帶著兩個徒弟留在峻寧府,幾經周折到了衙門幹活,除了沒有後世那麼多花樣之外壓根兒沒毛病。
  
  可人家畢竟是管大廚房的,上下這麼些人,若動輒過去要這要那的,麻煩不說,也覺彆扭。
  
  龐牧深覺有理,不由分說搶了晏驕手中蒲扇,「你去一旁風口坐著,該怎麼著只管使喚我。回頭我託人留個心,尋幾個伶俐的丫頭小廝來,以後你想做什麼也不費勁,只動動嘴皮子就好。」
  
  「就是這話,」老太太又囑咐道,「如今院子大了,活計更多,可得快點兒。」
  
  龐牧哎了聲,「索性下午就叫了人牙子來,你們仔細挑挑,若是不得用,便再慢慢尋麼……」
  
  幾人正說著,廖無言一家四口就過來了,董夫人挺不好意思的拉著小女兒的手說:「這丫頭正抽條兒,嘴饞的緊,聞著味兒什麼也顧不上了,這不,磨著我過來。」
  
  廖蘅小胖臉兒微紅,顛兒顛兒跑到晏驕身邊,張開小手,把掌心裡一隻小玉狗遞過去,大眼睛眨啊眨,小聲道:「姐姐,我不白吃。」
  
  那小玉狗玲瓏小巧,玉質剔透,絕非凡品,別說換雞腿兒了,只怕將整個峻寧府的雞換來都綽綽有餘,晏驕哪裡肯要。
  
  她才要婉言回絕,卻見廖蓁也磨磨蹭蹭過來,遞上一塊方正硯台,雖然沒說話,可眼神中明明白白寫著「飯資」二字。
  
  晏驕直接給這兄妹倆逗笑了。
  
  這誰教的?
  
  廖無言明白晏驕為人,瀟瀟灑灑去廊下一撩袍子坐下,隨意道:「須得叫他們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飯。」
  
  誰也不比誰低一等,大熱天的,憑什麼人家做了你白吃?總得付出點兒代價,省的日後只將一切當做理所應當。
  
  晏驕遲疑間,龐牧也笑道:「收下吧。」
  
  他都這麼說了,晏驕也不再推辭,道了謝之後大大方方收下,琢磨著回頭也在宮裡那一堆賞賜裡挑點兒好的作回禮。見兩個小朋友眼中微微流露出不捨,她知道必然也是對方的心愛之物,便出言保證必然好生愛護。
  
  兄妹倆都鬆了口氣,乖乖去桌邊等著。
  
  哥哥到底沉穩些,見縫插針跟廖無言作詩,內容中心就是炭火上滋滋作響的肥美雞腿兒……
  
  小姑娘坐了會兒就坐不住,又自己慢吞吞爬下來,小尾巴似的跟著龐牧前後忙活,還有模有樣的抽出自己的繡花團扇幫忙搧風,一邊扇一邊吞口水。
  
  晏驕看的直笑,去井邊提了一個壇子上來,將裡面的東西倒入幾隻碗中,又招呼龐牧過來同大家一併歇息。
  
  眾人就見那細膩白瓷碗中一汪淡紅色的汁水微微晃動,裡頭還有許多小魚兒、小蝦似的白色團子,撲面而來的微涼濕氣重帶著絲絲甜意,煞是可愛。
  
  廖蘅雙眼發亮,指著裡頭與母親興奮道:「小魚!」
  
  「這是我老家那邊一樣吃食,」晏驕笑著分派調羹,「叫涼蝦,清熱解暑,這會兒正好吃。」
  
  她是用山楂乾煮水做的,酸甜可口生津止渴,先以硝石迅速降溫,然後吊在井裡鎮著,這會兒分外沁涼。
  
  「哈,我就猜著你們趁我倆不在偷開小灶!」眾人正嘖嘖稱奇,白寧與圖磬相攜而來,一眼便看見廊下金紅油亮的蜜汁雞腿兒,當下笑道。
  
  「可不是?」晏驕笑道,「可惜給你們逮了個現行!」
  
  說著,又往他們身後瞧了瞧,「老齊怎麼沒來?」
  
  說曹操曹操到,話音未落,齊遠就滿頭大汗從外頭擠進來,一邊跑一邊扯著脖領子喊熱,「了不得了不得,天上下火了!」
  
  眾人齊齊大笑出聲。
  
  原本天氣又悶又熱,大家都沒什麼胃口的,奈何雞腿兒香噴噴的誘人,肉質鮮美細膩彈牙,邊緣烤的微焦,有種獨特的美味,有第一口就有第二、第三口。
  
  晏驕又將各色綠葉菜焯過之後用蒜醋汁兒混著細細的粉絲涼拌了,又酸又辣,好吃極了,連最不愛吃菜的廖蓁小少年都一面掙扎著蒜味兒,一面忍不住吃了許多。
  
  再配一碗溫溫熱熱的雜糧米粥,也不必額外吃主食,狠狠發一身汗,說不出的痛快。
  
  吃過飯之後,她竟又變戲法兒似的弄出來一大碗乳黃色膏體並粉紅蜜桃、紫紅桑葚、大紅山楂等幾樣酸甜果醬,說叫什麼霜淇淋的,一人略分了一個球,上頭濃濃澆些果醬,一口下去,又香又甜,一股涼意順著喉頭遊走全身,瞬間將所有的燥熱都驅逐殆盡,整個人都飄飄然了。
  
  董夫人愛極了,素來飲食克制的她竟有點兒想吃第二勺,「這也是牛乳做的?真是好物!」
  
  晏驕點頭,「好吃卻不好多吃,咱們不過飯後舒坦一回罷了,吃多了可要肚子痛的。」
  
  最後這話,她卻是朝著正暗搓搓將罪惡的小手伸向哥哥碗中的廖蘅說的。
  
  小姑娘刷的收回手,乖乖仰頭看她,討好一笑。
  
  晏驕笑著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腮幫子,「小機靈鬼兒。回頭我弄些脆脆的蛋筒,在裡頭放上這個更有趣。」
  
  自己做的霜淇淋真材實料,原材料只有牛乳、砂糖和蛋黃,糖分和膽固醇含量超高,很該注意著點兒。
  
  這會兒沒有冰箱,市面上硝石純度不高,想做硬邦邦的冰塊有些牽強,但封存霜淇淋綽綽有餘。
  
  她找了一大一小兩個木頭箱子,中間空隙內填滿了棉花、木屑、隔熱油紙等物,內裡鋪滿硝石,注入水後,便是簡易版的低溫冰箱了。
  
  白寧和齊遠到底是仗著年輕底子好,當然,關鍵還是臉皮夠厚,比旁人多吃了一個球,這才抱著圓滾滾的肚皮,亂沒形象的癱在椅子上。
  
  「嗨,這日子,舒坦!」
  
  誰說京城最好?他們就覺得這裡也不錯!有吃有喝有的玩,不必謹言慎行守規矩,還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給個神仙也不換吶。
  
  午後微風拂過,吹得葡萄架子上繁茂的綠葉波浪似的擋了開去,刷拉拉的聲音不絕於耳。
  
  美女外表糙漢心的白寧是個實用主義者,並不欣賞院子裡翩然飛舞的美麗蝴蝶,只是砸吧著嘴兒看空蕩蕩的枝頭,十分遺憾,「怎麼不結葡萄?」
  
  「你當這個好養吶,我的大小姐!」晏驕失笑,「本就是關外產物,中原人知之甚少,聽說適應之後還得三兩年才肯正經結果哩。還是前幾年老裴大人友人所贈,他老人家花了好大心血才沒弄死了,如今倒是便宜了我們。」
  
  以前她只負責吃,哪兒管葡萄如何結果?知道這點已經不容易了。
  
  眾人又是笑,笑完了才說起街上情景。
  
  圖磬皺眉道:「人遠比想像中多得多,今兒才開始籌備著搭建架子,已經有五支外來隊伍報名了,根據做這個的老人估計,再這麼下去,今年參賽的少說要破一百五。」
  
  為增加難度和趣味性,舞獅大會的獅子都是三人中等和四人大型兩種規模,一百五十隻獅子就意味著至少有大半千人,再加上看熱鬧的……少說也得憑空多出來三兩千人來!
  
  龐大的人口流動量就代表著本地百姓們的額外收入,不過也同樣潛藏著各種不確定性危險因素,譬如擁擠踩踏、火災等等。往年光是被擠傷的,少則幾十,多則上百,如何協調也是個考驗。
  
  「加強巡視,在人流密集的各個角落多添幾口大水缸,添置巡邏水箱車,方便就地滅火。」龐牧想了想,又道,「另外,對入城人員嚴防死守,仔細盤查,那幾日安排守城士兵輪流換崗,一日十個時辰可入城,但出城需謹慎,務必做到無一人漏查。那些有案底的騙子、扒手額外留心,至於人販子,我已請示過聖人,抓到一個殺一個,抓到一雙殺一雙,就不信殺不怕。」
  
  每到逢年過節,各地總有人販子出沒,而一旦一個孩童被拐賣,很可能幾個家庭便都無法維繫了。
  
  聽到人販子,董夫人不由得拉著兩個孩子看了又看,又對眾人唏噓道:「早年我有個要好的閨中姐妹,我與她前後腳有的孩兒,還是天子腳下呢,只因下人一時疏忽,竟被人拐了去!一家人心肝都哭碎了,如今逢廟就拜,還存著能找回來的念想呢……」
  
  眾人唏噓一回,又說些閒話,便各自回房歇息。
  
  到了傍晚,衙門關了之後,龐牧親自上街巡視,見果然比頭幾日更熱鬧繁華。
  
  每到這種時候,高興的只是百姓們,他們這些系統內部的人卻越發精神緊繃了。
  
  以前小小平安縣就夠人操心的了,晏驕都不敢想像這偌大府城下千頭萬緒的,龐牧要承擔多少壓力。
  
  「聽說附近幾個州縣的知州、知縣也會帶家眷來湊熱鬧?」晏驕問道,「都住在城內還是外頭驛站?」
  
  她不說還好,一提到這個,龐牧也是頭疼。
  
  他本不愛同文官交際,奈何如今身為知府,環境到底複雜了,他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不少事情還得依仗下頭官員,許多場面事推拖不得。更何況他頭一年上任,舞獅大會又是峻寧府由來已久的項目,人家官員帶家眷出來玩耍,順便看看上官……他也攔不住。
  
  「又不是老子請來的,」龐牧沒好氣道,「愛住哪兒住哪兒,誰管他們!」
  
  晏驕憋著笑,跟齊遠對視一眼,都無聲笑的更歡。
  
  路過飛虎堂時,齊遠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今兒那堂主周鶴還找到楊捕頭旁敲側擊的問哩,大意是能不能將彭彪夫妻倆提前放出來…… 」
  
  說來也是倒楣,飛虎堂的四人舞獅中,彭彪夫妻就佔了一半人數,如今兩人意外入獄,只剩下一個獅頭周鶴與半截腰宋亮,倆人努力練習也顯得有種「身殘志堅」的淒涼,到底不成。
  
  「不必理會,」龐牧擺擺手,「天塌下來也在牢裡頂著!不然此例一開,以後都拿著花花理由來了,我還管個甚!」
  
  三人邊走邊說,拐過前面路口,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座初具雛形的巨大木架!
  
  那架子怕不有三四丈高,全都是用結實的木棍搭建而成,沒有一處超過手掌寬,不會功夫的人怕是踩都踩不穩當。
  
  走近了仰頭看時,脖子都快撅斷,可見其雄偉。
  
  晏驕自認沒有恐高症,但見了這種鏤空類型的木製構件,只在腦海中略想像下自己站上去的情景,便已經覺得兩腿發軟、口舌發乾。
  
  這樣的架子舞獅搶紅?!你們習武之人玩遊戲真的好拼!
  
  得知龐牧親自過來,圖磬很快也前來匯合,又將事先佈置結合圖紙和實地情況一一指給他看。
  
  龐牧頻頻點頭,還把幾處不夠盡善盡美的地方進行了改動,認真的側臉帥的嚇人。
  
  「哎哎哎,回家去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齊遠碰了碰晏驕,戲謔道。
  
  晏驕戀戀不捨的收回視線,半點兒不害臊,反而對這位單身狗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反擊,「唉,這情愛一道個中滋味,你是不懂的……」
  
  齊遠氣的要打人。
  
  晏驕心滿意足的在周圍轉了轉,見四周竟頗多醫館、藥舖並醫治跌打損傷的鋪面,顯然峻寧府百姓們平時就對這方面需求比較高,不由啼笑皆非道:「總覺得....」
  
  誰知話音未落,齊遠就跟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圖磬齊齊色變,異口同聲的打斷道:「你快別覺得!」
  
  一說這話,準沒好事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0 10:45 PM

第73章

  因殺了彭彪夫妻這對雞,下頭那些猴兒果然都收斂不少,只是私底下難免議論紛紛。
  
  自古以來出嫁從夫,天經地義,官府管天管地,沒聽說過還有管炕頭打架的!
  
  【外人都不大信彭彪打不過老婆】
  
  可也不知哪兒傳出去的,聽說新來的知府原來是個土匪頭子……武藝十分了得,能以一當百,周鶴那等好手也無一戰之力。他脾氣暴躁如雷,你若不聽話,便要提著碗口大的拳頭往你臉上招呼,一直打到服氣為止!
  
  習武之人大多有些不收管束,但唯獨一點好處,那就是有個慕強的心思,聽了這話,倒是老實了。
  
  圖磬每日都來衙門看未婚妻,順道也將外頭聽來的動靜說與龐牧聽,講到什麼「土匪出身」時,眾人俱都笑翻在地。
  
  剿匪的被說成被剿的,當真滑天下之大稽,可見世間流言不可信。
  
  龐牧也跟著笑了一回,又對晏驕道:「我被人罵煞星轉世的都有,若能叫他們知道怕,也不算委屈。」
  
  說這話的時候,他手裡還舉著一個蛋筒霜淇淋,頂上安靜趴著圓滾滾一顆球,深紫色的桑葚果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反正就跟他整個人的土匪氣質非常不協調。
  
  眾人正笑間,杜奎杜捕頭就面帶喜色跑進來喊道:「紮火囤那幾人抓著了!已經在往回押送,屬下先來通信!」
  
  晏驕忙問衛藍情況,就見杜奎神色複雜,突然靈光一閃道:「這個……得虧四爺機敏靈變,好算虎口脫險。」
  
  他知道新來的上司手下著實有一驃人馬,極是能幹,風傳各個身上都是有軍功有官銜的,故而不敢怠慢,雖然不知底細,便俱都以「爺」相稱。
  
  虎口脫險?
  
  這個形容真是意味深長,稍後衛藍一行人回來,龐牧問了經過,眾人哭笑不得。
  
  那麗娘竟真是存了與衛藍春風一度的心!
  
  世人皆慕好顏色,麗娘自然也不例外。她見衛藍年少俊美溫柔靦腆,都不必對方請君入甕,便主動存心勾搭,每日都打扮的妖嬈嫵媚過去沒話找話,竟將行騙大業拋之腦後。
  
  團夥中其他三人不知她心思,但見進展神速,倒也暗中竊喜。唯獨一個衛藍每日緊張的睡不著覺,生怕一不小心便落入魔掌不得逃脫。
  
  卻說這日,衛藍房東一家出門探親,偌大個庭院內只剩一個衛藍和小四,麗娘見機不可失,索性半夜放了迷煙撬門而入!把個衛藍嚇得哇哇大叫。
  
  「奴家浪蕩一生,難得一刻傾心,若能生個郎君這般的孩兒……」
  
  眼見她三下五除二就將自己脫得赤條條的,強拉著自己的手往胸脯上按,衛藍緊閉雙眼都能感受到不斷靠近的熱度,偏渾身酸軟逃脫不得,只好默念《清心普善咒》。
  
  好在關鍵時刻小四發揮作用,裝傻充愣的跑去隔壁院子,睜著大眼說瞎話,「你們家麗娘叫的好浪聲,我卻聽不得,在你們這兒躲躲可好? 」
  
  三個騙子一聽勃然大怒,大罵麗娘吃裡扒外,嚷嚷著什麼果然是「婊子無情」「翻臉比狗還快」,當即抄起傢伙前去捉姦。先將麗娘丟在地上,然後如此這般的照規矩辦事,再然後就被小四小五輕輕鬆鬆抓了個現行……
  
  弄明白個中細節之後,眾人看向衛藍的眼神中都飽含同情。
  
  晏驕嘆了口氣,挖了個霜淇淋甜筒給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回來就好。」
  
  衛藍看著手中不斷散發香甜涼氣的奇怪玩意兒,感受到回家的溫暖後鼻頭一酸,險些哭出來。
  
  這幾天他容易嗎?
  
  到了這會兒,麗娘等人如何不知是衙門的人做的套?原本張牙舞爪的三個男人俱都成了蔫菜,反倒是麗娘,看向衛藍眼中竟依舊是濃烈而充滿幽怨。
  
  齊遠笑嘻嘻揶揄道:「秀才公真是傷人不淺吶。」
  
  衛藍都沒力氣瞪他了,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咬著甜筒,默默的覺得真好吃……
  
  話說他好歹算小立一功,不知能不能再要一個……
  
  專業騙子的最大特點就是來錢快,花錢也快,這才短短幾日,之前從宋亮那裡得的七十多兩就只剩下二十不到,更別提之前一眾受害人的。想討回來是不可能的,也不過出口惡氣罷了。
  
  杜奎幫忙善後忙了幾日,這日出門時卻見楊旺正在外頭等著,見他來時便勾肩搭背的說:「我渾家做的好燒雞,煮的爛爛的,又有新釀高粱酒,你忙了這許久,且去我家吃一杯。」
  
  因兩人都算峻寧府人士,十多年來沒少同甘共苦,又是如今府衙裡唯二兩個捕頭,情分遠比旁人來的深厚,所以楊旺一邀請,杜奎就很痛快的去了。
  
  誰知酒過三巡,卻聽楊旺捏著一粒豆腐乾道:「你近來與大人見得多,可聽他說那宴會要擺在何處嗎?」
  
  作為峻寧府最大招牌項目之一,舞獅大會素來為本地父母官所重視,每年都是要親自主持開場的,屆時轄下官員及其家眷也會悉數到場參加,可謂除了中秋、春節之外第三大盛事。
  
  既然要在外頭開場,又有這麼些人,少不得吃吃喝喝,自然是要找處所的。
  
  杜奎不是憨人,自然聞弦知意,聽了這話,卻難得有些嚴肅,「老兄,且聽我一句勸,這事你還是不要繼續做的好。」
  
  他明白楊旺的意思,對方必然已經收了某家甚至某幾家酒樓飯莊的好處,想牽線搭橋從中謀取好處。
  
  楊旺嗤笑一聲,混不在意道:「你卻白擔心個甚!那官兒初來乍到,可不是兩眼一抹黑?又是個武夫莽漢,眼前驟然多了這許多事,想來也是焦頭爛額的,咱們也是替他分憂,何樂而不為呢?」
  
  「去哪兒吃不是吃!左右他們這些官老爺不知柴米貴,花的又是朝廷的銀子,多一百兩少一百兩又有什麼分別?」
  
  頓了頓又道,「你放心,回頭必然少不了你一份好處。」
  
  誰知杜奎依舊搖頭,「老兄,咱們不是外人,有些話不中聽我也須得放在明面上說。咱們這位新知府大人雖是個武人,可也曾執掌一方,當年還為了一分一毫的軍費同一眾朝臣吵翻天,精明的很吶!你難不成沒聽過他的故事?如今西北幾國的人聽見他的名號還會嚇哭,他老人家殺的人只怕比你我見過的還多哩!莫要看老虎瞌睡便將它作家貓,你從他腰包裡撈銀子,怕不是嫌命長!」
  
  楊旺心中 不是沒有顧忌,聽了這話,攥酒杯的手都緊了緊,可到底抵擋不了白花花的銀子誘惑,把心一橫道:「話雖如此,可強龍還難壓地頭蛇。再說,這樣的事我也不是頭一回幹,只要你我將嘴巴縫嚴實了,酒樓那頭的人難不成會自露馬腳?短短時日,量他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連酒樓飯莊的底細都抓在手裡。不過動動嘴皮子的事兒,少說百八十兩進賬,你我幾年的俸祿便都有著落了!回頭孩兒吃肉,渾家穿綢,要什麼沒有?」
  
  杜奎沉默半晌,嘆了口氣,「我孩兒貪吃,肚腸卻也有限;婆娘愛俏,衣裳也夠了,若再要多,我自己省一省也就有了,這銀子燙手,我卻碰不得。」
  
  說罷,也不去看楊旺漸漸冷下來的臉色,索性站起身來抱了抱拳,「老兄,這酒卻有些冷了,妻兒在家久候,我這便回家去了。」
  
  這個兄弟,委實太貪了些,早晚有一天栽在這上頭。
  
  好話歹話,能說的他都說盡了,自古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對方鑽了錢眼兒不聽勸,他也實在沒有法子。
  
  只是這麼一來,兩人多年情分只怕也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幾日,楊旺果然驟然熱情許多,一時與齊遠等龐牧帶來的人關係突飛猛進,滿嘴裡稱兄道弟,杜奎一看便知他要一條路走到黑,勸又勸不動,只好暗自嘆息。
  
  轉眼到了六月十八,還有二十日便是舞獅大會,下頭的人過來請示龐牧,說三日內須得將宴飲之所定下來,好叫店家提前安排大師傅、準備各色食材,再晚恐怕趕不及。
  
  龐牧果然頭痛,便隨口問眾人意思。
  
  楊旺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巴不得一聲兒,若無其事的笑道:「屬下卻是本地人士,如今心裡頭正好有幾個好去處,那東二街的聚香樓,西巷的百味樓,南三街的順興館,皆是好鋪面,難得味美實惠,又是臨街的,一眼便能看到舞獅木樓,兩不耽擱。」
  
  屋子裡瞬間靜了靜。
  
  楊旺突然就有種被野獸盯上的毛骨悚然,可當他壯著膽子偷眼看向龐牧時,卻發現這人還是像方才那樣笑的漫不經心。
  
  是錯覺吧?自己可什麼馬腳都沒露呢。
  
  「是嗎,」龐牧挑了挑眉,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楊捕頭有心了。本官初來乍到的,難免碰壁,若人人都如你這般想著替本官分憂解難,那才是好呢。」
  
  楊旺心中一陣狂喜,見好就收,又裝模作樣說了幾句謙虛的話,這才恭恭敬敬退出來。
  
  卻不知他走遠後,齊遠就嗤笑出聲,「本事不大,賊心不小,拔毛拔到咱們頭上來了。」
  
  不知道他家大人除了自己的私庫,對公都是鐵公雞嗎?
  
  龐牧對著空氣叫了兩聲,「大元,小二,去查查楊旺這幾日與什麼人往來,家中可有什麼變動。」
  
  兩個年輕人在屏風後頭應了聲,轉瞬消失了蹤影。
  
  楊旺多有小聰明,瞞得住旁人,卻瞞不過龐牧,才不過三天,就給大元和小二查了個底兒朝天。
  
  「……前些日子跟那兩家掌櫃的都有過接觸,楊旺的渾家昨兒去綢緞莊一口氣要了四匹時新料子,共計十六兩八錢,又去打鐲子。她的嫁妝並不算豐厚,楊旺俸祿有限,可卻是那幾家鋪子的常客,聽說逢年過節必然要打首飾、做衣裳的……」
  
  吃回扣這類事情不算稀罕,龐牧當初在軍中也遇見過,哪怕就是關乎將士們性命的甲胄兵器還有人偷工減料,想著法子剋扣呢,更別提吃喝這種小事。
  
  不少人都說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則無魚,想叫人辦事,總得給點好處吧?只要於大局無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龐牧偏偏看不慣,為類似的事兒也沒少跟人打官司。
  
  嫌好處少了,那就別幹啊!朝廷也不缺你一個,沒了你,自有老實本分的補上來,充什麼大瓣蒜!
  
  「捕頭俸祿雖不算高,可逢年過節都有米糧布匹發放,又有炭火等份例,折合現銀也算不少了,他竟還這樣不知足!」龐牧冷聲道。
  
  自己才來了幾天?手就伸過來。若是縱了這一回,來日是不是官印也敢隨便拿了?
  
  「杜奎呢?」
  
  跟著這麼多年了,大元自然曉得他要問什麼,麻溜兒道:「杜奎手腳也不算乾淨,但跟楊旺比起來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且這兩年漸漸站穩腳跟,人也沉穩不少,算是有了悔改的意思,已經許久沒摻和了。外頭商戶見杜奎這條路堵死了,便都一窩蜂去尋楊旺,把他胃口越發餵大了。」
  
  龐牧冷哼一聲,「撤了他的捕頭!我記得有個叫方興的外地人,倒是勤勉穩重,把他提上來,也帶帶林平。那小子雖機靈,到底稚嫩些,多摔打幾年就好了。」
  
  且不說楊旺失了公務如何如遭雷擊,轉眼就是立秋,舞獅大會頭一日,由知府大人主持的宴飲大會在一家低調樸素的酒樓舉行。
  
  龐牧起了大早,萬眾矚目下親自給金獅頭點了眼睛,又燃了爆竹,算是開場。
  
  他平時慣愛偷懶,這種場合卻無人能替代,其餘眾人便都縮在後面吃喝玩樂,盯著他背影的視線中充滿了幸災樂禍。
  
  岳夫人拉著晏驕共坐一席,左邊席位是董夫人,右邊席位是白寧。
  
  下頭一眾知州、知縣及其家眷紛紛過來拜見,各色好話不重樣說了一馬車,可看向晏驕的眼神就都有點複雜。
  
  有消息靈通的,知道這是本朝頭一個能幹的女仵作,便是聖人也知道名頭,親口嘉許過的,怠慢不得,故而也笑吟吟奉承幾句;
  
  有略滯後或是不信邪的,覺得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如今一切也做不得數……便帶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姑娘來。
  
  有女兒的帶女兒,沒女兒的,便是侄女、外甥女、堂表姐妹也是可以的。
  
  都是花一樣的年紀,花一樣的容貌,還打扮的那樣好,便如春花滿園,直將整個酒樓都給照亮了。
  
  晏驕不傻,自然能看出眾人小算盤,可她對龐牧有信心,也懶得計較,只跟隔壁桌的白寧欣賞美人,如同局外人一般淡定。
  
  白寧看著比她激動多了,兩隻好看的杏核眼裡都冒出火光來,「這些個不長眼的,作死吶!當心我揍得她們滿地找牙!」
  
  圖磬替她倒茶,啼笑皆非道:「晏姑娘尚且淡然處之,你卻又操的哪門子心?且安靜看戲吧。」
  
  「你們都是男人,哼,自然樂意享齊人之福,」白寧瞬間遷怒,立刻將槍頭對準他,「是呀,圖大人也還沒正經成親哩,保不齊這裡頭也有幾個巴不得與你長相廝守哩!」
  
  圖磬:「……」我這是多的什麼嘴!
  
  晏驕聽得噗嗤直笑,親自給白寧順毛,「圖大人一番好意,你卻說人家作甚?」
  
  像龐牧這樣的身份地位,可謂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得又沒有老婆,這種自薦枕席的情況肯定少不了,什麼陣仗沒見過?若他有那賊心,收的女人只怕都夠湊一支軍隊出來了,還用等到今天?哪裡就要自己操心了。
  
  白寧氣的伸手擰她腮肉,「也不知我是為了誰!」
  
  兩個姑娘嘻嘻哈哈鬧作一團,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又下意識看向在場身份最高的女眷:岳夫人。
  
  老太太卻看得樂呵,指著她們對一眾女眷道:「瞧瞧這兩個孩子,我老了,就喜歡這鮮活氣兒。」
  
  說著,又拍著笑的東倒西歪的晏驕慈愛道:「當心桌子,磕著了疼呢。」
  
  眾人面面相覷,沒想到晏驕竟這樣有臉面。
  
  更沒想到,她在定國公一脈內竟這樣吃得開,那白姑娘、圖大人,對待她的態度可不就是自己人嗎?
  
  「萬萬沒想到老夫人是這樣和氣的人,」昌平州的知州夫人率先打破沉默,笑容可掬道,「瞧這身子骨,這氣派,乍一看啊,我還以為瞧見老神仙了呢! 」
  
  這馬屁太過直白淺顯,虧她說的出口,眾人便都忍著牙疼的假笑。
  
  說完,她便從身後拉了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來,開玩笑似的將她往岳夫人跟前推,「快來拜拜老神仙!」
  
  又對老太太說:「這是我小女兒玉容,生的靦腆,平時不大出門交際,可喜溫柔和順,紮的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湯水,若能得藍老夫人您調教一回才是福氣呢。」
  
  她這麼一說,眾夫人、小姐眼睛裡幾乎要鑽出刀子噴出火來了。
  
  定國公至今未娶,誰不盯著那國公夫人的位子?打從得知他老人家接了這知府寶座後,下頭有幾個沒做過一步登天的美夢?不然今兒也不會巴巴兒從自家直系、旁系裡頭硬扒拉,非帶年輕姑娘過來了。
  
  「我不過粗糙老婆子一個,沾了兒子的光罷了,有什麼本事教旁人?要教人,自然是你們這些大家子出身的。」老太太笑呵呵擺手,一點不含糊的拒絕了。
  
  她拉著晏驕的手,輕輕拍了拍,十分滿足的笑道:「若說我如今氣色好卻是有緣故的。都是這孩子心細,平日跟著天闊跑前忙後,公務累的什麼似的,聖人和太后聽說,都連道不容易呢!閒時又做的可口飯菜,哄著我吃了不少,瞧瞧,這幾個月都長肉了呢!我瞧著他們小年輕這樣投緣搭調,心裡都鬆快呢!」
  
  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聖人跟前都備過案的。
  
  頓了頓,老太太就跟沒瞧見眾人飛速變幻的臉色似的,泰然笑道:「其實照我說啊,咱們這樣身份的人,也不必非得弄些什麼琴棋書畫的,都是打發時間罷了,倒是這為人處世的道理,安身立命的本事得好生鑽研……」
  
  看看我家晏丫頭,多麼能幹!
  
  話音未落,一位官太太便點頭附和道:「夫人說的是,誰家的姑娘不是寶?以後都是要管宅子、教導兒女成才、協助相公哩,那些個什麼紮花的,學不學也沒什麼。」
  
  她說這話的時候,許多女眷便都竊笑著看向昌平知州夫人,後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尷尬。
  
  晏驕看的嘆為觀止,心道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宅鬥、官鬥?果然是你來我往激烈的很,觀賞性極強……
  
  那後來開口的官太太是建明知州夫人,自然有與人一戰的底氣,這回雖然帶了女兒,但小姑娘才八歲,自然不是衝著龐牧去的。
  
  她似乎與昌平知州夫人不睦,言辭間總是戳著對方肺管子,十分犀利。
  
  可憐玉容那姑娘,既要承受其他姑娘們的敵意,又被母親第一時間推上火架,整個人臊的脖子都紅透了。
  
  晏驕看的津津有味,抓著一把話梅味瓜子哢嚓嚓磕的歡。
  
  白寧都給她氣樂了,「瞧你這出息,沒見過姑娘嗎?人家可是為了把你擠下去才來的!」
  
  「姑娘們不好看嗎?」晏驕笑嘻嘻看她,又跟主位上的龐牧眉來眼去,「來來來,你不愛看姑娘,咱們就看獅子!」
  
  外頭舞獅漸趨白熱化,分明是幾個人扮的,可默契驚人進退如一,竟真像是一隻隻獅子活了過來,在梅花樁上扭動跳躍,彼此的打鬥也如獅群間相互打鬧,很賞心悅目。
  
  百姓們震天家叫好,可惜這裡一干人等忙於拉關係,壓根兒沒幾個真心看的。
  
  白寧被晏驕拉著一通說,竟也漸漸入了迷。
  
  「呦,那不是飛虎堂的?」她指著一隻金毛大獅子笑道,「難為他們有兩人缺席半月,竟也能有此成效!只是過於出挑,你瞧,旁邊幾隻獅子換了眼神,下一步必然要圍攻了!」
  
  晏驕順著看了兩眼,注意力卻被人群外圍擠進來的林平吸引過去。
  
  所有人都在盡情玩樂,可林平卻滿臉凝重的朝他們這邊跑來。
  
  晏驕顧不上看獅子,忙去樓梯口接應,正迎面碰上三步併兩步竄上來的小夥子。
  
  「出事了?」雖是疑問句式,可晏驕直接用了肯定語氣。
  
  林平對她的直覺盲目信任,也不問怎麼知道的,只是點頭,見龐牧正一臉痛苦的與幾位官員虛與委蛇,便先湊過來與晏驕耳語:「死人了!城西一戶人家的男人和三歲的孩子都被砍了頭。」
  
  見他似乎有未盡之意,晏驕又丟了個催促的眼神。
  
  林平嘆了口氣,「楊捕頭在現場。」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0 10:56 PM

第74章

  「楊捕頭?」晏驕下意識問了句。
  
  林平一拍腦門,「叫習慣了。」
  
  晏驕搖頭,「稱呼什麼的無關緊要,不過他怎麼在那裡?」
  
  「具體不清楚,只是聽說楊旺與那家往來甚密,平日也隔三差五過去吃酒,聽說他今兒醉的不得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晏驕又委託小八回去取自己的勘察箱,順便通知衙門內其他幾名仵作和兩名書記員,這便馬不停蹄的去跟龐牧匯報了。
  
  就見方才還「奄奄一息」的知府大人突然雙眼放光,整個人都煥發出生機,當即抱拳起身,「不巧有些要事,失陪!」
  
  一眾文官習慣性起身作揖,看見他的武官禮節後又有些暈頭轉向,不知該不該模仿。
  
  唯獨廖無言右眼皮猛地跳起來,隱約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就見下一刻,知府大人已經轉過身來,滿臉鄭重的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道:「一切都託付給先生了。」
  
  廖無言:「……」
  
  這一瞬間,才華橫溢的廖先生心裡湧起了一百八十種罵人的話,可不等他開口,對象已經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帶人離席。
  
  因外頭人聲鼎沸,聲音小了聽不見,聲音大了恐有洩露案情的可能,晏驕索性一氣憋到案發現場。
  
  幾人一路穿行,等歡笑和鑼鼓聲微微低了些,就見前面一座挺氣派的三進宅院被先一步過來的圖磬帶人圍住,杜奎正跟蹲坐在地的楊旺低聲說著什麼,後者渾身的酒氣恨不得三丈開外就聞得見,也不知喝了多少。
  
  分明燈火輝煌,可此刻卻瀰漫著陰森涼氣,好似與周遭的熱鬧歡快全然割裂開來。
  
  林平忙指了指角落裡面色慘白啼哭不已的婦人,「那是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倖存者劉杏。」
  
  見他們過來,頂替楊旺職務的方興忙上前行禮,又道:「卑職方才問過了,劉杏說劉掌櫃今日外出偶遇楊旺,順勢邀請回來吃酒,兩人都吃醉了,家中下人又大多請假回家或是外出玩耍,人手不夠,便索性叫楊旺在客房歇息。劉杏卻是一人在內院東角落的作坊內忙碌,為明日酒樓裡的招牌菜做配料,因隔得遠,外頭聲音也大,她倒是沒聽見什麼動靜。只是方才出來透氣時,隱約瞧見有人影閃過,略一遲疑就不見了,等她回過神來摸索著方向去追時,卻在通往客房的小樹林內發現一把沾滿血的斧頭……」
  
  「劉掌櫃?酒樓?」龐牧問道,「哪個酒樓的掌櫃?」
  
  「便是東二街的聚香樓。」方興答道。
  
  知曉內情的齊遠和晏驕迅速對視一眼,心中頓時湧起無數種猜測。
  
  那楊旺之前分明替聚香樓拉線,奈何龐牧明察秋毫,直接給把這個苗頭掐了。兩人一個損失錢財,一個丟了臉面乃至前程,必然心情都不佳。
  
  尤其是後者,一朝錯踏,前程不保,如今私底下與劉掌櫃說話,想來氣氛也和諧不到哪裡去。再加上又喝了點酒……
  
  可若是這麼著,案件是否太過簡單?
  
  遠的不說,有誰傻到將兇器隨手丟在距離自己這麼近,又這麼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哪怕順手甩上房頂呢!
  
  「這麼說,劉杏是懷疑楊旺殺害了丈夫和孩子?」晏驕問道。
  
  方興道:「她嚇壞了,語無倫次的,只是發抖,卑職生怕出事,也沒敢細問,只是約莫瞧著有這個意思。」
  
  龐牧點點頭,這人辦事倒是謹慎。
  
  擺手叫他下去,見劉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哭嚎在地,渾身癱軟,哪裡還能問話,只好先叫醫官看了,再找了她娘家人送回去歇息。
  
  「大人!」有個衙役小跑出來,神色凝重,「又發現了一名死者,是小少爺的奶媽。」
  
  劉家是近幾年才發跡的,家中僕婦不多,今日大部分都回家去團圓去了,留守的更只有兩名護院、一個看門人和小少爺的奶媽、劉杏的丫頭,方才大家一直遍尋奶媽不著,還以為她偷跑出去看熱鬧去了,誰知轉眼便在牆根兒底下發現了她的屍首。
  
  那頭杜奎也發現了龐牧的身影,忙拍了拍楊旺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行禮,然而楊旺實在太醉了,踉踉蹌蹌走過來,晃悠悠站不穩,才要抬手行禮,卻先狠狠打了個酒嗝兒,滿嘴酒氣將龐牧幾人噴的連退幾步。
  
  龐牧怒道:「來人,將他給我綁在樹上醒醒酒,什麼時候像個人樣兒了再來回話!」
  
  晏驕暗自皺眉,醉成這個鬼樣兒,真能殺人?還是演技太好?
  
  他的出現究竟是偶然,還是有人故意陷害?
  
  偵查尚未正式開始,許多謎團便接踵而至。
  
  說話間,郭仵作和原本峻寧府衙的兩名仵作:張勇、李濤和他們的書記員也來了,晏驕下意識往後頭瞧了眼,問郭仵作,「怎麼賈峰沒來?」
  
  郭仵作面上有一瞬間遲疑,不過在搖曳的火光下並不明顯,「他早起傷了腳,不大方便挪動。」
  
  晏驕著急驗屍,也沒留意到這個細節,飛快的穿戴好了,這便與大家進去。
  
  今日是舞獅大會,堪稱萬人空巷,外頭各色食物香氣、香料香氣,甚至是汗臭味等等十分濃烈,可饒是這麼著,依舊擋不住案發現場飄散出來的腥甜。
  
  圖磬已經熟門熟路的命人加倍點了火把,將裡面照的纖毫畢現。
  
  這是一個典型的正房格局:
  
  進門先是牆上的字畫和左右對開的桌椅,以博古架隔開的左手邊是閒談的小廳,也兼做書房。右手邊一個月亮洞門,迎面先是親近人會客的場所,再往裡便是臥房。
  
  本該是天下最溫馨的處所,而此刻幾道門都大敞著,筆直映入眼簾的便是血氣沖天的雕花床和上面仰面躺著的一具無頭屍體,令人毛骨悚然。
  
  因直接割了頭顱,劉掌櫃全身的血幾乎都流乾了,床上的被褥墊子盡數濕透。天氣炎熱,血液凝固很慢,這會兒還在順著床角吧嗒吧嗒的往下滴,在一色青磚鋪就的地上匯成兩個深色的小水窪。
  
  房間內部非常乾淨整齊,處處透著一股日常氣息,沒有絲毫打鬥的痕跡。
  
  晏驕跟郭仵作對視一眼,才要下手,忽然聽後頭張勇重重咳嗽一聲,意有所指的問道:「晏姑娘,咱們誰先驗?」
  
  她一愣,這才後知後覺的回想起來,如今已經不只是自己和郭仵作的天下,身邊還有兩個老資歷呢。
  
  她硬生生將伸出去一半的手縮回來,轉過頭去,衝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倆人都四十多歲了,經驗豐富,又一直在本地工作,先來也應該。
  
  郭仵作張了張嘴,有些不忿,才要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張勇與李濤飛快的交換下眼神,卻又往外頭瞧了瞧,遲疑片刻,反而往後退了一步,謙讓道:「到底兩位才是知府大人的大力幹將,還是姑娘先來。」
  
  人要有機會顯示了自己的價值才能活下去。本來一個府衙裡頭兩名仵作就夠用,可沒想到新任知府竟還帶著自己的班底來了,這麼一來,可謂僧多肉少……
  
  郭仵作實在忍不住了,隱約帶了幾分火氣道:「人命關天,破案要緊,你們....」
  
  若真心想叫他們先來,方才又何必出聲?偏到這會兒惺惺作態,如此表裡不一,實在令人作嘔。
  
  晏驕瞬間煩躁,一個眼神打斷他,竟不再推辭,乾脆俐落的彈了下手套,臉朝外大聲道:「既然張、李兩位前輩執意謙讓,少不得我與郭仵作拋磚引玉。」
  
  說罷,也不管兩人吞了蒼蠅似的表情,直接拉著郭仵作看起屍體來。
  
  此時此刻,她空前清醒的認識到,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跟郭仵作一樣是個耿直真誠的事業宅……
  
  勾心鬥角她能夠理解,但也要分時間和場合吧?人都死了三個了,還他媽擱屍體面前演戲呢,什麼臭毛病!
  
  外頭圖磬聽見動靜,嘴角微微翹了翹。
  
  頸部大動脈出血是很可怕的事情,晏驕穿越之後就曾親眼目睹妓女嫣紅自裁時的慘烈場面,至今記憶猶新。
  
  可當時不過是在脖子上戳一個窟窿,與眼前著割頭斷頸比起來,不管是慘烈的程度還是給人視覺上和心理上帶來的衝擊性,都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屍體還是新鮮的,皮膚顏色宛如生人。甚至因為死去時間不長,還能感覺到皮膚上的餘溫。
  
  但恰恰因為太鮮活了,反而可怕到詭異:他沒有頭。
  
  「脖頸切面十分平整,」她湊近了,與郭仵作交流道,「一來說明兇手力氣很大,下手果決,二來也說明兇器十分鋒利。」
  
  郭仵作點頭,環顧架子床內四周和頂棚, 「血跡噴濺狀,血量大,外部乾淨整潔,死者體表無明顯外傷和痕跡,幾乎沒有反抗,致死傷應該就是在睡覺時形成的。」
  
  劉掌櫃身上只穿著白色寢衣,這裡又是臥房,看上去他是在睡夢中被人殺害的。
  
  因一擊斃命,所以竟連掙扎反抗甚至一聲呼喊都沒來得及,以至於外頭無人聽見。
  
  晏驕還是保持沒驗完屍就不說結論的宗旨,順勢用鑷子夾起已經被血浸透而變得粘連沉重的寢衣,突然眼前一亮,「他胸口有一處傷口。」
  
  說著,她便將探針取來,小心往裡伸進去,「傷口深約兩寸,邊緣有壓痕和部分撕裂痕跡……刺破心臟!」
  
  這裡也是致命傷!
  
  不過這個壓痕實在有些奇怪:整體呈扁平紡錘狀,兩側均有一處明顯厚重的凸起,而且外寬內窄。
  
  針、錐、刀……晏驕短時間內在腦海中將能想到的物件都過了一遍,都覺得不是。
  
  郭仵作提出另一個疑問,「被子是蓋著的,難不成兇手刺中他的心臟之後,又幫忙蓋被,再不慌不忙砍頭?」
  
  可若是這麼著,心臟處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該被血濕透了才對。
  
  「抑或是殺人後洩憤?」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後面的張勇和李濤也在墊著腳尖看,只是一直沒出聲。
  
  晏驕顧不上搭理背後靈似的兩個心機吊,眉頭漸漸皺起。
  
  死者的頭顱不見,血液幾乎流乾,以至於屍斑都很難形成!這無疑給死亡時間的判斷帶來極大干擾。
  
  見她與郭仵作久久不語,張勇和李濤終於忍耐不住,幾乎是帶著幾分優越感的道:「看完了?勞煩讓讓。」
  
  先看又如何?左不過吹得好聽罷了,一介女子能有什麼真本事!
  
  知府大人也是,哄著小情人玩兒什麼不好?偏偏要來裝模作樣當什麼仵作,這不耽誤事兒嗎?
  
  晏驕懶得跟他們爭長短,只是問圖磬,「頭顱還沒找到嗎?」
  
  見圖磬搖頭,她不禁嘆了口氣。
  
  兇手到底為什麼砍頭?
  
  是真的與死者有這樣的深仇大恨,還是單純為了滿足某種心理,抑或是上面有比較難以消除的證據?
  
  郭仵作忙道:「這父子倆的屍體雖然都如出一轍,可那奶娘卻是全屍呢。」
  
  晏驕心不在焉的嗯了聲,對外頭站著的小八道:「你去跟大人說一聲,盡量爭取解剖。」
  
  在儀器缺失的情況下,還有另一種方法可以幫忙判斷死亡時間:胃容物消化狀況。
  
  而且還可以進一步確定劉掌櫃今晚到底是不是如劉杏所言,在吃酒,以及吃醉了……
  
  可要看到那個,就要剖屍……
  
  她站在院子裡,等鼻端血腥味稍微淡了些,這才扭頭往屋裡看去。
  
  這個角度並不能看見死者所在的床,可透過外面精細的窗紙,依舊能瞧見兩個彎腰忙碌的身影。
  
  同一個衙門的仵作,本該湊在一起交流發現,可張勇李濤現在防他們跟防賊似的,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輕視和排擠,鬼也知道段短時間內是合作不來了。
  
  「稍後等他們走了,咱們再回去看一回。」晏驕收回視線,與郭仵作在衙役指引下往剩下兩具屍體所在的位置走去,走著走著,突然道:「賈峰其實沒事吧?」
  
  郭仵作一愣,微微漲紅了臉,忙道:「是真傷著了。」
  
  晏驕看了他一眼,睫毛微顫,「與張勇、李濤有關?」
  
  原本看那兩個年紀大,她出於尊重才喊一聲前輩,可如今看來,卻哪裡有半分前輩的樣子!
  
  郭仵作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看破,遲疑片刻,到底點了頭。
  
  「你是女眷,與他們住的遠些,平日裡或許感覺不到,可我與賈峰來了之後,處處遭人排擠。今天早上我與他去大廚房吃飯,半路上碰見他們,賈峰才要打招呼,兩人卻目不斜視走過去。這本就罷了,可那張勇著實可惡,竟突然伸出腿來,賈峰端著碗沒瞧見,這才摔倒了。他的手還被碎瓷片割傷,約莫有日子沒法寫字了。」
  
  「混賬!」晏驕罵道,忍不住又往兩人所在的方位狠狠瞪了眼。
  
  且等著,這筆賬總要跟你們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1 11:17 PM

第75章

  劉家的酒樓聲名鵲起也不過最近幾年的事,按理說家底不算厚重,但劉掌櫃卻很捨得花錢,將個宅院修整的十分氣派,三歲的孩童都有一座獨立的奢華院落。
  
  這院子是典型的四合形制,正房三間是小少爺和奶娘的住所,東西兩廂另作他用,庭院內假山流水一應俱全,四圍靠牆都是翠竹,此刻正在晚風吹拂下刷拉作響,燈影搖曳下頗有幾分鬼魅。
  
  而奶娘,就死在竹林中。
  
  她面朝下趴在地上,兩手呈前伸狀落在地上,手指猙獰。
  
  晏驕和郭仵作舉著火把剛一靠近,便忍不住齊齊抽了一口涼氣:
  
  她面前的牆上有幾道鮮豔的血痕,其中兩處中間位置還粘著兩片帶著血肉的指甲,在燈籠照耀下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乍一看好似笑臉上兩隻月牙眼。可出現在這樣的背景下,更像笑眼中流下血淚,越發令人後脊發涼。
  
  晏驕小心的拿起她的手看了看,就見十指前端血肉模糊,翻卷的指甲有兩片遺失,正是牆上粘著的。
  
  「十指連心,她死的一定很痛苦。」只是這麼看著,郭仵作就覺得自己的指尖也跟著疼痛起來。
  
  他曾不小心劈過指甲,真是終生難忘的疼,可奶娘竟然生生將指甲挖斷!可見她死前的痛苦。
  
  「不過都這樣了,她為什麼不叫呢?」郭仵作不解道。
  
  前院分明還有門子和兩名護院,另外另一端的院子裡還有劉杏的丫頭在,三進宅院雖敞闊,但拼命大喊未必就聽不見。
  
  晏驕仔細檢查了奶娘的身體,見她頭面部腫脹發紫,嘴唇和指甲發紺,這是典型的窒息死亡特徵。
  
  她又看了死者的頸部,雖無勒痕,但正前方咽喉部位明顯凹陷,便歎了口氣,「她的喉部遭受猛擊,很可能造成軟骨碎裂刺破氣管,以至於窒息死亡。這種死亡極度痛苦卻又極度迅速,幾乎沒有大喊救命的可能。」
  
  郭仵作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又對著奶娘低聲唸了幾句阿彌陀佛。
  
  「這是?」晏驕拿棉籤往奶娘喉嚨處擦了下,「血跡?」
  
  死者咽喉位置本身沒有破皮,根本不可能出血,那麼這血十有八九就是兇手帶的。
  
  想到這裡,她彎著腰,一路往死去的小少爺房間挪去。
  
  那一架明顯尺寸小些的木床上,也有一具小小的,失了生機的無頭屍體。
  
  不管這起案件起因為何,但他才三歲呀,何其無辜?
  
  晏驕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能將所有的憤怒化為動力,希望能夠儘快找出兇手。
  
  血跡呈噴射狀,床內幾個方向的帷帳都滿是血跡,可唯獨朝外的地方,也就是晏驕和郭仵作此刻站立的方向,明顯乾淨許多。
  
  郭仵作走了幾個位置,比劃了下,「兇手就是站在這裡,斬下了他的頭顱,與之前劉掌櫃那邊的情況是一樣的。」
  
  不過,也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劉掌櫃床前沒有留下鞋印,而這裡,則有了一點殘破而模糊的鞋子邊框形狀!
  
  「這個尺寸,應該是個成年男人。」郭仵作蹲下去,簡單用手丈量一番,又從衣袖中取出一根繩子虛虛比劃,按照鞋印各處大小打結。
  
  古時候沒有卷尺,丈量尺寸就很不方便,這是大祿朝仵作們慣用的手法之一,簡單快捷,誤差也小,完全可以事後慢慢核對。
  
  「他先殺劉掌櫃,」晏驕緩緩道,「身上被濺了血,但大都被衣服吸收,沒有流到鞋子上。他轉身就走,或許有心,或許無意,避開了地上血跡,所以沒留下什麼痕跡。」
  
  「然後他又來殺了這個孩子,大約是單薄的衣裳再也無法吸納更多血液,這些血便順著流到他的褲子,並打濕了鞋子。」
  
  她說著,又指著其中一處有著明顯摩擦痕跡的血痕,慢慢抬頭,看向門口方向道:「這個時候,睡在隔壁的奶娘聽見了動靜,她被嚇壞了,而很不幸的,兇手也發現了她,於是衝過來就給了她致命一擊!」
  
  「奶娘踉蹌著跑出來,想喊卻喊不出聲。她喘不過氣,最終倒在距離院門口一臂之遙的竹林裡,並在窒息的痛苦中在牆上留下了最後一點痕跡。」
  
  她的聲音平緩低沉,在夜幕中緩緩流淌,郭仵作聽著,眼前就好像出現了當時的場景,一顆心也跟著重重沉了下去。
  
  「究竟是什麼人這樣兇殘,連個三歲的孩子也不放過?」他憤憤道。
  
  而且究竟是什麼人用的什麼兇器,竟會這樣輕而易舉的一連斬斷兩顆頭顱?
  
  晏驕狠狠吐出一口濁氣,皺眉道:「兇手應該對自己的身手很自信,所以並沒有急著追出來,甚至也沒去查看奶娘的生死。」
  
  人在高速移動時留下的痕跡與正常行走明顯不同,而那行明顯更重、摩擦痕跡也更明顯的腳印僅僅出現在床邊到房門口的這短短一段路程中,並且在最後顯然有個急剎的痕跡。
  
  「晏姑娘,能推測出兇手的身高和體型嗎?」郭仵作記得她以前就通過鞋印痕跡做過類似的推斷,所以詢問時自然而然的帶上了期盼。
  
  「身高倒罷了,可體型……,」晏驕歎了口氣,屈起手指敲了敲地面,「劉掌櫃生前在這座宅子上真可謂耗費心思,每一處室內都是這種造價頗高的青石磚,乾淨整潔又氣派,哪怕灑上什麼污漬也很容易清理乾淨,幾乎沒有缺點。」
  
  但是,但是太硬了,留下的鞋印根本看不出深淺,這就沒法兒算體重了。
  
  晏驕能做的,也只有根據鞋印面積來簡單推算兇手身高骨架,少了體重,這次的誤差很可能不可控。
  
  可惜啊,可惜!要是兇手追到竹林中,必然會在泥地上留下清晰的鞋印……
  
  不知是兇手腳底的血跡已經乾涸,還是他選了一條隱蔽的道路,晏驕和郭仵作順著鞋印走出去不遠,就失去了蹤跡。
  
  一系列問題隨之而來:
  
  小孩兒睡得早,據劉家下人交代,每日這個時候這院子早已落鎖了。今兒只剩奶娘一個,保險起見,鎖門只會更早。
  
  這門用的是很簡單的內置門閂,方才衙役已經說過了,他們來時院門開著,門栓上也沒有明顯被撬痕跡。要麼兇手翻牆而入,要麼就是被人放進來,或者……打從一開始便潛伏在宅院內。
  
  三更半夜的,恐怕奶娘也不大可能放人進來,那麼就是剩下的兩種可能。
  
  這麼一想,似乎下午來了劉家的楊旺嫌疑更大了。
  
  可他又醉成那樣……
  
  最關鍵的:屋裡並沒有明顯翻動痕跡,顯然兇手不是圖財,那麼他行兇究竟是突發的,還是有預謀的?真實動機為何?
  
  似乎線索越多,冒出來的問題也就越多,晏驕和郭仵作兩個人想的腦袋都大了,奈何始終無法串成一條完整的線。
  
  晏驕無意中一回頭,就見郭仵作表情有些古怪,「怎麼了?」
  
  「許是我的錯覺吧,」郭仵作遲疑道,「我總覺得,劉掌櫃夫婦對這孩子並不怎麼上心呢。即便劉掌櫃事務繁忙,顧不上後院細節,但至少劉杏這個當娘的,確實不夠關心。」
  
  他指了指空蕩蕩的院落,道:「你瞧,這院子這樣大,咱們大人一個人也是不成的,更別提孩童,照顧起來更是繁瑣,洗衣做飯打掃院子,哪樣不要人?若是夜裡鬧起來,多少人都不夠使喚的。」
  
  聽他這麼一說,晏驕腦袋裡也嗡的一聲。
  
  她被從現代帶來的慣性思維限制住了。
  
  這裡是所有事情都只能依靠人力的古代社會,劉家這樣有錢,不說僕從成群,一個院子裡分派三五個人也很正常吧?
  
  況且劉掌櫃今年都四十歲了,劉杏也三十三,幾乎不可能再生。對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人而言,這小少爺怕不就是千傾地上一根獨苗,再如何小心呵護也不為過的,哪怕全天下的僕人都放了假,他院子裡的人也不可能減到只剩一個奶娘!
  
  除非,除非有權力佈置這院子的人根本就不上心!甚至還巴不得!
  
  這憑空出現的一點發現便好似點燃炸藥的火星,頃刻間將晏驕腦袋裡燒的亂哄哄一片,什麼稀奇古怪的猜測都在這一瞬間噴湧而出,竟叫她說不出話來。
  
  「對了,」經郭仵作這麼一提醒,她又想起來一件事,「劉掌櫃婚後多年無子,後院都沒再添人嗎?」
  
  郭仵作一怔,對啊,這劉掌櫃也算事業有成了,民間但凡到這種身份地位的,哪怕為留後呢,不敢說三妻四妾,少不得也得再弄兩個女人擱著,可這家裡竟沒有旁人?
  
  莫非真就深情如此?
  
  可若這麼著,兩人又怎會對唯一的兒子這般大意?
  
  「晏姑娘,郭仵作,」他們正百思不得其解,張勇和李濤就相攜而來,見兩人正站在門口凝眉苦思,不由得出聲道,「兩位真是好伶俐動作,這麼快就看完了?可看出什麼來了嗎?」
  
  郭仵作現在對他們是一點兒尊重也沒有了,更何況他跟晏驕正討論到關鍵處,被打斷著實不快,當即不客氣的反問道:「那兩位在劉掌櫃那邊可有什麼發現嗎?」
  
  張勇呵呵假笑,並不說話,顯然不打算現在將發現就地分享。
  
  反倒是李濤更藏不住話些,略有些不悅的道:「晏姑娘,郭仵作,你我同為仵作,理應進退一致,兩位這樣處處搶在前頭,不大好吧?」
  
  晏驕高高揚起眉毛,冷笑道:「李仵作這話自己信嗎?你我四人便是進退一致,可驗屍時還不是兩人一組,剩下兩人不過乾看著罷了。既然如此,何必再繼續浪費時間,倒不如分散開來,齊頭並進來得快些。」
  
  還真是三個和尚沒水吃,原本以為仵作團隊壯大,大家的工作就會輕鬆一點,沒成想還不如她跟郭仵作兩人單幹呢!至少沒有這麼累!
  
  她轉身就走,卻聽李濤氣道:「這算什麼話!你二人單獨一處,無人監督,萬一.....」
  
  「你們兩個累不累?」晏驕實在沒工夫繼續跟他們扯皮,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剛才我們讓你們先驗,是誰臨陣推辭?這是工作,不是過年走親戚送禮,難不成還要你來我往相互推辭謙讓幾個來回?」
  
  「我們先動手,你們不樂意;讓你們先上,又主動後縮;如今又是我們先上,你們又不樂意了!」
  
  祖宗都沒有這麼難伺候!
  
  郭仵作看她的眼神幾乎帶了崇拜。
  
  聽聽這話,說的多麼痛快!
  
  晏驕的性格本就不算多麼和軟,如今三具屍體擺在眼前,線索少,謎團卻多,讓她的耐性迅速告罄,丟下這番話後甩頭就走。
  
  郭仵作也狠狠揚起下巴,用力看了張勇李濤一眼,緊隨其後,結果剛出門就見方才大殺四方的晏姑娘突然眼睛一亮,幾乎整個人都貼在牆上。
  
  郭仵作:「……這樣偷聽不大好吧?」
  
  「啥?」晏驕先愣了下,馬上意識到他會錯了意,無奈招手,壓低聲音道,「我還是覺得兇手翻牆進去的可能性大些,別的不說,其他方法都太慢了,一個已經殺紅眼的人不大可能有這樣的耐性。若如果如此,那麼圍牆上有可能留下踩踏痕跡。」
  
  剛才在院子裡,他們只找到了數枚腳前掌的鞋印,後半部分缺失,如果能再找全……
  
  郭仵作聞言為之一振,顧不上臉紅,也湊了上去。
  
  奈何兩人壁虎似的趴在牆上半天,看的眼睛都痛了,也沒找到什麼。
  
  郭仵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疲憊道:「光線昏暗,這裡有有竹叢遮擋,你我二人還只能看到下半部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晏驕歎了口氣,點點頭,「說的是,還是先跟方興他們說說,叫他們來看看吧。」
  
  專業的事就得交給專業的人坐,他們兩個顯然對爬牆什麼的不大在行,還是別逞強了。
  
  誰知線索沒找到,卻意外聽見了背後非議。
  
  大概張勇和李濤半天沒聽見動靜,以為他們已經走遠,就開始肆無忌憚的說起來,不曾想晏驕和郭仵作就趴在外頭,幾乎一字不漏的聽見了。
  
  「簡直胡鬧!」李濤惱火的聲音隨著風聲斷斷續續飄過來,「她這樣冒冒失失四處亂撞,保不齊就把什麼重要的線索損毀了,哪裡是個當仵作的料!明日我必然要回稟了知府大人,請他公私分明,莫要再亂來!」
  
  「你這就是說胡話了,」張勇道,「誰不知大人疼她什麼似的,連老夫人也一味護著,你這不是自己往石頭上碰麼?只怕到時非但沒成,反而自己引火焚身。」
  
  「話不是這樣說,」李濤卻堅持道,「我聽聞龐大人並非這樣公私不分、恩怨不明的昏聵之輩,待我回頭講明利害,他必然會秉公處理……」
  
  郭仵作聽得渾身不得勁,實在聽不下去了,轉頭對晏驕道:「咱們還是先去劉掌櫃那裡再看看吧,別聽了……」
  
  誰知晏驕竟摸著下巴沉思片刻,意外說了句話:「這李濤……似乎還行……」
  
  郭仵作一臉見鬼的望著她。
  
  晏驕搖搖頭,站起身來,和他一起往最初劉掌櫃的屋子走去,邊走邊道:「這兩個人明顯不是同一類人。你注意到沒有?他們對咱們排斥懷疑不假,但李濤頭一個擔心的是你我脫離了他們監督,盲目行動而破壞現場、毀壞證據,而且他還說要請龐牧公私分明。」
  
  自己和龐牧的關係不是秘密,張勇李濤也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李濤的第一反應竟還是希望龐牧公正對待,真不知該說這人傻還是過於相信公平。
  
  萬一龐牧真就被情愛迷了眼呢?
  
  反觀張勇,最先搞虛情假意的是他,背地裡勸和的也是他,感情是想刀切豆腐兩面光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1 11:24 PM

第76章

  聽晏驕這麼一分析,郭仵作也覺得很有道理,下意識鬆了口氣。
  
  夫妻還有打架的呢,大家性情不同,驟然從天南海北湊在一起,有摩擦也正常。只要對方品行不壞,磨合一陣子也就好了。
  
  當初自己與晏姑娘初見面時,不也鬧得很不愉快?可因為都是坦蕩之人,如今不也合作無間嗎?
  
  倒是那個張勇……罷了,且行且看吧,好在大人必然會站在他們這一邊,倒是沒什麼後顧之憂的。
  
  兩人步履匆匆的重返正院正房主臥時,林平正在方興的帶領下查看房內物品,見他們去而復返還有些驚訝。
  
  晏驕率先對要上前抱拳的方興擺擺手,「方捕頭不必多禮,你們忙你們的,我們有些想法,再回來瞧瞧。」
  
  方興不是多話的人,當即點點頭,又叫裡頭的衙役們先出來。
  
  一干衙役都不是生手,幹活很有分寸,搜索細緻卻又沒有破壞現場,比平安縣衙的劉捕頭還要麻利幾分,晏驕不禁在心裡讚歎幾句。
  
  她再次去看了脖頸切口,還是那麼平整,可見是一氣呵成的。
  
  想要達到這樣的效果,除了兇器要鋒利堅韌之外,對兇手的臂力和心理要求也很高。
  
  常年幹體力活的人,或者是身懷武藝之輩……
  
  有彭彪常年被媳婦壓著暴打的案例在前,現在晏驕遇事都不大敢先定性別了,萬一再是個大腳女人呢?
  
  枕頭和被褥上的血跡已經隱約有了乾涸的跡象,部分比較薄的位置開始風乾變硬,這也讓血液痕跡越發明顯。
  
  晏驕盯著看了會兒,突然發現有幾塊血斑的形狀與周圍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從死者脖頸處出來的血應該是噴濺狀的,近處成灘,遠處成線或點,但這幾處?
  
  說是近的,好像又少了些;說是遠的,距離又不對。
  
  「如果兇手本人沒有受傷,那麼這幾滴血應該是噴到身上後重新回落後造成的!」晏驕不住調整著自己的姿勢,最終幾乎帶了點欣喜的得出結論。
  
  無論具體是哪種,液體不同高度滴落後形成的痕跡是不同的,通過這幾個血點,她甚至可以推測出兇手行兇時的位置距離以及大體身高!
  
  可惜啊可惜,若是還能驗血型和DNA……
  
  「晏姑娘,」郭仵作也在床那頭髮現了點什麼,示意她過來看死者的腳底板,「你看,他腳後跟上是不是有點灰塵?」
  
  灰塵?
  
  晏驕差不多是趴上去了,看了半晌,又用棉籤輕輕蹭了蹭,別說,還真有點!
  
  「哇,你眼神可真好!」晏驕十分羨慕道。
  
  現代人憋在室內看電子螢幕的時間太久了,又習慣熬夜,作息不規律,基本上視力都不大好,她這點還真是比不上郭仵作。
  
  郭仵作撓了撓頭,有點驕傲,又有點不好意思。
  
  晏驕很興奮的跟他碰了下拳頭,「這趟回來的值了!」
  
  郭仵作用力點頭。
  
  考慮到劉掌櫃僅穿著寢衣,外袍和鞋襪完好無損,兩人簡單總結了下,認為他準備或者已經在睡覺,但某件突發事件讓他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腳下地!
  
  也不知郭仵作想到什麼,他幾乎立刻就跪倒在地,撅著屁股在地上細細搜索起來。
  
  晏驕心中也湧起一點模糊的猜想:或許,劉掌櫃遇害的第一現場並不是床上!
  
  這麼想著,她也顧不上許多,像郭仵作那樣趴在地上找起來。
  
  「晏姑娘,郭仵作,頭兒找......」外面得了消息的方興一邊喊一邊跑進來,結果首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兩個高高撅起的屁股。
  
  方興:「……」
  
  新任知府大人自己行事出格就罷了,帶過來的仵作辦事也這麼狂放不羈的嗎?
  
  「什麼事?」全身心投入的兩名仵作絲毫沒覺得自己此時的狀態有什麼不對,齊刷刷仰臉抬頭後,形體就更扭曲了。
  
  方興本能的吞了下口水,莫名多了幾分敬畏,「兩父子的頭在西牆那邊的井裡找到了,兩位現在要看嗎?」
  
  第一個發現的衙役嚇個夠嗆,吐的不成人樣,這會兒腿腳還有點軟。
  
  「給張勇和李濤他們看了嗎?」晏驕問道。
  
  「還沒。」方興搖頭,老實道,「剛才下屬過來向我匯報,我想著兩位就在此處,便先過來說了。」
  
  「太好了!」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歡呼一聲,忙不迭的請他們送過來。
  
  方興轉身離去,突然就覺得自己似乎無意中窺見了勾心鬥角的一點痕跡……
  
  方興命人去取人頭,晏驕和郭仵作則繼續趴在地上找,這一找,還這就找到了點東西!
  
  床的一側立著一個巨大的衣櫃,衣櫃前面擋著一架屏風和一個衣架,乃是平時更衣的所在,而就在衣架下方的一塊地磚邊緣,兩人找到了幾滴已經半乾的血跡!
  
  晏驕再次讚美了郭仵作的好眼神,又比劃了下液體落下的軌跡,「有人動過這些傢俱,不然這幾滴血本該落在屏風上的。」
  
  郭仵作將那幾件傢俱一寸寸找過,果然找到幾處細微的磕碰痕跡,外面的漆皮已經出現了輕微的裂痕。
  
  晏驕先仔細記錄了血滴尺寸和形態,然後與郭仵作齊心合力將這些傢俱順著裂痕放倒。
  
  「找到什麼了?」終於挨著審問完一眾僕從的龐牧和齊遠走進門來,「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
  
  晏驕簡單說了自己的發現,又道:「我們懷疑劉掌櫃的當胸一擊是在這裡造成的,但具體什麼兇器還沒想明白。而且他在死前或許已經跟兇手打過照面,並且很可能非常生氣,所以動作粗暴的推開這些價值不菲的傢俱。」
  
  龐牧順著想了下,指了指那衣櫃,「你的意思是,兇手當時很可能藏在衣櫃裡?」
  
  不然大半夜的,劉掌櫃也沒必要吃飽了撐的拿這一片的傢俱發脾氣。
  
  晏驕點頭,「可惜衣櫃裡面很乾淨,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龐牧又仔細看了劉掌櫃胸膛上的傷口,果然也是沒有頭緒,「我打了那麼多年仗,別說十八般兵器,就是幾個藩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算見的多了,可沒有一樣兵器會造成這樣的傷口。」
  
  正說話間,方興端著個巨大的托盤去而復返,因見龐牧和齊遠都在裡頭,地上又東倒西歪的橫著許多傢俱,實在沒有下腳的地方,便在門口停住,「晏姑娘,郭仵作。」
  
  站在門口警戒的齊遠轉頭問晏驕,「這是你們的東西?」
  
  晏驕嗯了聲,才要跋山涉水的過去取,齊遠見她還要提著裙子,便道:「得了,你在那兒吧。」
  
  說完,就去接了托盤,入手微沉,不由嘟囔道:「什麼東西,還濕乎乎的。」
  
  說著,他就順手掀掉了上面蓋的布,然後迎面對上一大一小兩顆被泡的泛白的頭顱,劉掌櫃格外死不瞑目的望著他,散落的髮梢上吧嗒吧嗒滴下水來。
  
  齊遠:「……」
  
  龐牧:「……」
  
  方興:「……」
  
  饒是見過無數比這個更慘烈百倍千倍的屍體,可難得一個「毫無防備」,齊遠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跟著站起來,整齊劃一的打了個激靈。
  
  龐牧默默地從他手中接過托盤,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用力拍了拍這個倒楣催的兄弟的肩膀。
  
  回過神來的齊遠慶幸自己心性堅定沒當場叫出來,只是難免幽怨的看了方興一眼:你咋不早說?
  
  方興尷尬道:「屬下還沒來得及說明,您就掀了……」
  
  眼下的情況著實說不上輕鬆,但齊遠這個插曲也實在叫人緊張不起來了。
  
  泡過的人頭很難跟美觀掛鉤,晏驕和郭仵作神色自若的擺弄半天,又請了劉家下人前來辨認,首先進一步確認了死者身份,其次,就是更加認定之前的推測:
  
  小孩兒是在睡夢中被殺死的,稚嫩的臉上尤帶著安詳;而劉掌櫃死時確實已經醒了,整張臉看上去都非常猙獰。
  
  龐牧抱著胳膊看了會兒,跟只剩一個腦袋的劉掌櫃對視時就覺得有點瘮得慌,「有沒有可能兇手是看了他的表情後才決定要砍頭的?」
  
  殺人畢竟是很不容易的事,哪怕長期沙場征戰的軍人也不敢說自己能夠完全擺脫這種困擾,那麼有沒有可能兇手當胸一擊時劉掌櫃就已經死去,或是註定活不成,而當他滿懷怨恨怒視兇手時,對手心虛了……
  
  晏驕點頭,「也不是不可能,除了當初翠環山一案,我曾經也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案例,比如說將死者的臉蓋住或是翻過來,戳瞎他們的眼睛等等。」
  
  但砍頭的,實在少之又少。一來難度大,二來兇殘程度跟前面幾項實在不是一個層面的。
  
  見她一個年輕姑娘如此泰然自若,竟還敢上手擺弄,方興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檢查完畢之後,龐牧命人將頭顱帶下去做防腐處理。
  
  屋子裡火燭靜靜燃燒,襯的外頭街上傳來的梆子聲格外清晰。
  
  晏驕晃動下僵硬的脖子,揉了揉乾澀而昏花的眼睛,這才意識到竟不知不覺到了三更天。
  
  「今天先到這裡吧,怪我沒留神時間,」見她兩隻眼睛都熬紅了,龐牧心疼的說,「先趕緊回去休息,其他的明兒再說。」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挺矛盾。
  
  於公,晏驕實在是個很好的工作夥伴,每每合作起來都有種勢如破竹事半功倍的酣暢淋漓,他打從心眼兒裡器重,早已認定她是這個鐵打團隊中的重要一員;
  
  於私,他又深深地愛慕著這個倔強的姑娘,恨不得將她供起來,不叫她受一點兒苦……
  
  這可真是,甜蜜的苦惱。
  
  晏驕也實在有些撐不住了,罕見的沒要求堅持,乖乖上了馬背。
  
  小白馬也是頭一回加夜班,還挺興奮,一路走一路瞧著街邊燈火璀璨,尾巴在後面甩啊甩的。
  
  晏驕到底心裡裝著事兒,走在路上還是忍不住問道:「才剛從劉家下人嘴裡問出什麼來了?」
  
  「你這會兒聽了,只怕回家去後又要思來想去,越發睡不著了。」龐牧嘆了口氣。
  
  「你還真懂我,」晏驕抿嘴兒笑道,歪著腦袋看他,「可你這樣藏著掖著的,我也好奇,猜來猜去的,也睡不著。」
  
  換算成二十四小時計時法,現在已經將近一點了,但因為是峻寧府一年一度的大型慶典活動,街上還是有很多滿臉笑容的行人。
  
  不遠處有人在爬杆雜耍,引來一陣陣潮水似的喝彩聲,聽上去簡直是太平盛世。
  
  可他們並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所院子裡剛發生了一起慘絕人寰的兇殺大案,一個尚未來得及體驗人世繁華的孩子已經永遠失去了機會。
  
  「咱倆也算絕配了,人家巴不得做耍,你卻巴巴兒來問。」龐牧笑著搖頭,將幾條重要的內容言簡意賅的說了。
  
  「外頭人都說劉掌櫃夫妻伉儷情深,多年來從無第三人,但劉杏的丫頭卻說,其實夫妻二人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至少已經有兩年沒同房了。」
  
  晏驕微微睜大了眼睛,覺得倦意和睏意似乎消散了些。
  
  那兩人不算年輕,可也在虎狼之年,按理說不該怎麼冷淡的。
  
  「還有呢,」龐牧伸手替她拍打下剛才滿地亂爬弄傷的灰塵,「今兒那丫頭其實聽見了點動靜,似乎就是傢俱倒地的響動。不過據她所言,男女主人經常吵架拌嘴,兩人都不是軟糯脾氣,動手也不在少數,打砸傢俱就更多了,大家都習以為常,也不敢勸,只是老實躲在自己屋裡,等風平浪靜後再整理,可沒想到……」
  
  這風倒是平了,浪也靜了,然而卻是一片死寂。
  
  「她沒瞧見什麼人嗎?」晏驕好奇地問道。
  
  龐牧有些無奈的搖頭,「那丫頭也不過十來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呢,又那麼晚了,躲著躲著就睡過去了。」
  
  晏驕哭笑不得的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嘆息。
  
  夫妻貌合神離不算什麼稀罕事,若單純因劉杏常跟丈夫吵架就將其定為兇手未免太過武斷了些。
  
  「對了,」晏驕忽然又記起來一個細節,「她說至少兩年沒同房?」
  
  「對,」龐牧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神,「這就是我要說的另一個可疑之處,就在大約兩年半之前,劉家突然遣散了許多僕人,又陸陸續續採買許多,今兒留守的幾個全是新來的。」
  
  「好端端的,為何遣散?」這也太奇怪了。
  
  人都需要磨合,用順手了不容易,若非有重大緣由,恐怕誰家也不會作此舉動。
  
  兩年半?
  
  晏驕越發沒了睏意,原本一團漿糊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那個孩子!
  
  她跟龐牧對視一眼,哪怕不開口,已經猜到對方也在想這個問題了。
  
  劉家人口非常簡單,若說能有什麼大事發生,三年內能想到的就是孩子降生了。
  
  「我已吩咐下去,從明天開始便找劉家的舊僕人問話,同時調查劉掌櫃和劉杏的社會關係、人際交往,應該有所收穫。」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回去時岳夫人竟還在等著,見他們平安歸來,先就鬆了口氣,又虔誠的念了句阿彌陀佛。
  
  「你們突然離席,下頭的人又說不清楚,我擔心的了不起,」老太太一左一右拉著道,「如今你們安安穩穩的回來,我這顆心啊,才算是又放回去了。」
  
  晏驕和龐牧就都笑,又催她回去歇息。
  
  「人老了,哪裡還要那麼多覺?」老太太笑道,「倒是你們,瞧瞧,這才幾個時辰不見,這就瘦了一大圈!」
  
  晏驕下意識去捏自己的臉: 「……沒這麼誇張吧?」
  
  「你自己摸不出來,」老太太斬釘截鐵道,「席間你們也沒吃好,餓不餓?是先吃點宵夜還是先去睡覺?」
  
  有種瘦叫親媽覺得你瘦,有種餓叫親媽覺得你餓,著實是世間最無法抗拒的定論之一。
  
  於是到最後,兩個小輩又被拉著灌了一碗熬得濃濃的金黃小米粥,老太太還在裡頭加了香噴噴的醃製鴨肉和幾樣蔬菜丁,鹽津津的,好喝極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1 11:34 PM

第77章

  大好的日子發了大案,更別提死者中還有一個三歲孩童,大家的心情很沉重且壓抑,巴不得即刻破案,不少人都選擇徹夜工作。
  
  雖不必熬夜驗屍,可晏驕也是輾轉反側,將從龐牧口中得來的消息在心裡轉了幾十個來回,先後排演出數種可能又一一推翻,直到東邊天際濛濛亮才迷糊過去。
  
  半夢半醒間,晏驕隱約瞧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孩兒咧嘴衝自己笑。待她上前,那孩子卻又突然摘下自己的頭顱捧在手中,血淋淋的遞過來……
  
  晏驕驟然驚出渾身冷汗,殭屍一樣彈坐起來,睜著乾澀的眼睛望過去時,小徒弟阿苗已經熟練而麻利的擺好早點,開始替她收拾屋子。
  
  這個時候的弟子可不像後世那樣輕鬆,拜師幾乎相當於給自己找個爹媽提前孝順,一應衣食住行都要照顧,不然外界輿論就足夠壓死你了。
  
  這叫「磨」,不磨不成器,是整個社會都默認的規矩。
  
  而即便這麼著,也依舊有相當一部分師父只享受,任由徒弟當牛做馬,幾年下來半點兒真本事也不教。
  
  所以對晏驕這個改變自己命運卻不擺架子的師父,阿苗是真心感激,哪怕對方幾次三番強調不必如此,她還是堅持下來。
  
  晏驕扭動著僵硬的身體起床,簡單做了幾個拉伸動作,洗漱完畢後招呼道:「先別忙活了,坐下跟我一起吃飯。」
  
  時間久了,她也知道該如何拿捏分寸。
  
  見她語氣嚴肅,阿苗果然飛快的去洗了手,老老實實來到桌邊,不過還是習慣性的替她盛粥擺筷,等她先動了筷子才道:「師父的兩件秋衣得了,等會兒吃過飯試試大小吧。」
  
  「雖說立秋了,可秋老虎少說也得再倡狂個把月,紗衣穿著都嫌熱,急什麼?」晏驕無奈道:「你自己課業夠忙了,哪裡來的這些閒工夫做衣裳?」
  
  不管外頭風俗如何,可在晏驕眼中,這就是個才十五的小姑娘,後世上高中了嗎?整日跑前忙後當牛做馬算什麼事兒?
  
  阿苗抿嘴兒一笑,心裡滿滿的感動,「跟著師父,我的日子夠鬆快了。老夫人也說呢,您做這活兒,衣服耗費的快,得多做兩套預備著。」
  
  說罷,又一副老媽子相的嘆氣道:「昨兒您直接穿著宴會的大衣裳就去了,聽說滿地下又跪又爬,剛才我已看過換下來的衣裳,膝蓋和下擺好些地方都磨壞了,又是灰又是血,哪裡還能穿出去?只能改成旁的。」
  
  晏驕有點心虛,小聲逼逼道:「什麼又跪又爬……」聽著怪怪的。
  
  末了也跟著肉痛起來,搥胸頓足道:「那料子還是京裡賞的呢,叫什麼雲影紗,昨兒頭一回上身,沒想到這麼不耐磨!」
  
  聽說可貴了,昨兒宴會上好些官太太、官小姐看的眼睛都直了,誰能想到短短幾個小時之後就要退出歷史舞臺。
  
  這麼想來,工裝還真得現代社會那種化纖料子做,便宜又耐操。
  
  「誰家的好料子耐磨?」每到這種時候,阿苗反倒像照顧人的長輩,又好笑又好氣的說:「誰又跟師父似的,這樣不管不顧的。」
  
  晏驕哼哼兩聲,到底沒再說話。
  
  不過說起跪和爬,昨兒晚上忙的時候顧不得,今天早上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兩個膝蓋都硌的青腫起來,小腿上也冒出來幾塊不知什麼時候磕碰的淤青,不知得疼多少天,唉。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舀粥吃。
  
  今兒早上是潔白的大米粥,小火慢熬出晶瑩米脂。金黃的南瓜花卷做成胖胖的蝴蝶,中間夾著甜甜的豆沙餡,另有一樣椒鹽酥餅,小菜是絲瓜釀蛋、清炒時蔬和兩樣小醬菜。
  
  好吃,但是……
  
  到底是大廚,感覺還順便選修了養生專業,非常講究清淡,以至於雖然手藝沒的說,但吃了這些日子以來,晏驕嘴裡已經快要淡出鳥來了。
  
  本來麼,大夏天的胃口就不好,一天三頓這清湯寡水的,晏驕感覺自己的心靈連同五臟六腑都被滌蕩一清,隨時可以準備出家了。
  
  她嘆了口氣,「等會兒我列個單子,你叫小金去買了菜,按照上頭寫的處理乾淨了預備好,晌午咱們自己開火。對了,跟老夫人那邊也說一聲。」
  
  小金和小銀是前陣子晏驕院子裡添的兩個丫頭,她自知沒有董夫人那樣出口成章的才氣,索性簡單直白的起了這麼個名字,當初廖無言聽說後直翻白眼,大嘆焚琴煮鶴。
  
  老太太快六十歲的人了,可身體倍兒棒,胃口極佳。她有大半生在西北闖蕩,口味非常追求刺激,簡直跟晏驕相逢恨晚。兩人經常背著龐牧偷偷湊在一起啃麻辣鴨脖子鴨翅膀腐竹豆干豆皮等一系列,然後在上火起泡時相互作偽證,可以說已經培養出濃厚的戰友情誼。
  
  晏驕這幾天熬得夠嗆,估計老太太也差不多的心情……
  
  阿苗答應了,又提醒道:「只是才剛有幾位夫人遞了帖子進來拜訪,沒準兒老夫人晌午要留飯呢。 」
  
  晏驕一怔,她倒把這事兒忘了。
  
  「先叫人傳話,看那頭怎麼回。對了,等會兒你跟我一起去開會,機會難得,仔細聽,用心學,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
  
  阿苗滿心歡喜的應了,不過馬上就有點忐忑的問:「師父,我能去嗎?」
  
  晏驕滿臉奇怪,「你是我徒弟,跟著去打個下手,混個旁聽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麼,有人說什麼了?」
  
  「倒也沒明說,」阿苗也不藏著掖著的, 「就是那張勇和李濤兩位仵作,瞧著是不大待見我,師父可別因這點小事跟他們鬧不痛快。」
  
  在大部分人看來,女仵作已經算叛道離經,偏這女仵作又收了個女徒弟,簡直是叛上加叛,人神共憤!
  
  「我當什麼,」晏驕嗤笑一聲,大大方方站起來,揮舞拳頭豪情萬丈道,「你師父這頭已經開戰了!」
  
  阿苗:「……哇。」
  
  師父好厲害!
  
  今兒早起天就陰沉沉的,約莫是要下雨,空氣凝固了一樣的悶,稍微一動彈就出一身油汗,難受的了不得。
  
  「對了師父,」阿苗把擰到半乾的手巾遞過來,「您讓買的鴨子我買回來了,還有那布料,小銀也比對著您剪下來的那一塊去外頭買了,又下水洗了幾回,如今手感已經幾乎一模一樣,都給您放在屋裡了。」
  
  晏驕重新擦過手臉,只覺神清氣爽,狠狠誇了她兩句,「大熱天不能叫你們白跑一趟,去裡頭我的錢匣子裡抓一百錢,你跟那兩個小丫頭買糖吃去。」
  
  阿苗失笑,「回頭您做了好吃的,多給我們留些解饞也就是了。不過師父,您要那些東西做什麼?雞鴨也不讓殺。」
  
  「血滴試驗,」晏驕道,「等會兒你也來看,這不同高度下液體落下的痕跡也不一樣呢……對了,這會兒大人做什麼呢?」
  
  「楊旺醒了,大人正帶人審著呢。」阿苗道。
  
  她知道自家師父必然要問的,所以一早就多了個心眼兒,提前去打探了。
  
  晏驕點點頭,心道也不知楊旺能不能提供點有效線索,轉臉忽見桌上多了一摞禮單,不由奇道:「這是哪兒來的?」
  
  「呦,我差點兒忘了, 」阿苗一拍腦袋,「昨兒晚上五爺奉命送來的,說是下頭官員和商戶們孝敬給大人的東西,他不耐煩看這個,叫都一股腦兒抬過來交給師父處置。我見您回來時熬得眼睛都紅了,不忍打擾,準備今兒白天再說的。」
  
  「拿給我算什麼事兒?」到底沒正經過明路,未來婆婆還硬朗呢,自己先就急不可耐的收了,傳出去成什麼了?
  
  阿苗想起來昨兒晚上小五笑的人畜無害的模樣,也跟著抿嘴兒樂,「這還是昨兒晚上老太太悄沒聲跟大人說的。」
  
  大家都覺得晏姑娘跟自家大人是絕配,老太太用後世的話說更是其中的粉頭代表,只差沒搖旗吶喊了。她老人家生怕自家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小三十年才開竅辦不成事,得空就提點,也是操碎了心。
  
  大家私底下知道了就都笑,說大人娶媳婦兒的事兒八字只一撇的,彩禮倒是陸陸續續先過去了……
  
  晏驕不是扭捏的人,如今既然知道是老太太的主意,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又對比著禮單造了冊子,越發覺得自己財大氣粗。
  
  這還心疼啥的雲影紗料子啊,如今老娘多得是布,開個綢緞莊子都綽綽有餘了!
  
  造,儘管造,可勁兒的造!
  
  「晌午咱們自己人開小灶,」晏驕看了禮單,開心道,「我瞧見有不少乾鮑魚、幹貝、魚翅的,等會兒就泡上,晚上煨鮑魚吃,又濃又香又彈牙,好吃呢!」
  
  難得有機會嚐嚐純天然野生大鮑魚,想想還挺激動。
  
  若放在以前,她指定是把接觸過的仵作也都叫上,可如今?哼,別白瞎她的好東西了。
  
  晏驕掰著指頭數:
  
  晌午就蒸米飯吧,弄個麻婆豆腐、毛血旺和木須肉,都是下飯好菜,再來個苦瓜炒蛋、蒜泥拌胡瓜清熱敗火。
  
  晚上不好多吃,就簡單的弄個冬瓜排骨湯,外加一個煨鮑魚和幾樣涼拌小菜,稍後再用乾烏梅和山楂煮一鍋酸甜可口的消食湯,用硝石冰鎮了做飯後甜點,想想就美……
  
  不過現在?幹活幹活!
  
  ——
  
  另一頭。
  
  「大人,屬下,啊,草民冤枉!」
  
  多年捕頭一朝被擼,最初那幾天楊旺實在接受不了,總覺得走到哪兒都有人暗地嘲笑。可好壞都是比出來的,如今他意外跟人命官司扯上關係,好似脖子上架著一把隨時會砍下來的大刀,頓時覺得什麼功名利祿都不重要了。
  
  經過一夜磋磨,他的脊背都彎了,哪兒還有素日裡「楊捕頭」的意氣風發?蓬頭垢面不說,身上更帶著一股汗臭混雜酒臭的酸腐,實在難聞,附近的衙役都悄咪咪的往後退。
  
  「我承認,我確實受了劉掌櫃的賄賂!」楊旺本就是公門中人,知道這種情況下越是遮掩嫌疑越大,乾脆痛快交代了,「沒成想您慧眼如炬,沒中招,劉掌櫃的不大樂意,我,我也不想退錢,那銀子都被我婆娘花的差不多了,我哪兒弄去?」
  
  「我就躲著他,左右他也不敢怎麼著,過幾天也就完了。」楊旺沮喪道,「沒成想那日他在街上堵我,我也來了氣,就跟著去了,心想他還敢在家裡毒死我不成?」
  
  「你們席間可曾發生過爭吵?」龐牧問道。
  
  楊旺一聽這話,腦袋都快甩下來了,生怕對方懷疑自己,連忙賭咒發誓道:「真沒有啊!我原先也是那麼想的,但那劉掌櫃也是個有謀劃的,只說權當交個朋友、長個教訓,日後該如何來往還如何。」
  
  「你收了他多少銀兩?」龐牧意義不明的笑了聲。
  
  楊武腦門上刷的流下汗來,偷偷抬眼瞧他,小聲道:「三,三百兩……」
  
  話音未落,齊遠就在後頭響亮的呵了一聲,「楊捕頭好胃口。」
  
  這麼多銀子,飢荒年間都能救活一整個村子的百姓了!
  
  龐牧嗤笑一聲,「那幾家也收了吧?」
  
  楊旺略一猶豫,面紅耳赤的點了頭。
  
  一直安靜的杜奎百感交集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收了劉掌櫃三百兩,卻對自己說只有百八十兩的賺頭,呵呵。
  
  這人真是絕了,算計人算計到自家兄弟身上,連帶著剝皮都要過兩遍……
  
  龐牧挑著眉頭冷笑幾聲,「楊捕頭跟城中各家商戶倒是都熟絡的很吶。 」
  
  這聲楊捕頭,叫的實在諷刺。
  
  楊旺頓時抖若篩糠,忙以頭鑿地道:「大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人這就手書一封,將素日所得全都吐出!」
  
  做了這麼多年捕頭,楊旺也是殺過人的,也一直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可如今被龐牧瞪一眼便覺渾身發抖,才突然意識到什麼叫井底之蛙。
  
  而他,就是那一直坐在井底裡的蛤蟆。
  
  「這不大好吧?」龐牧索性將兩條長腿哐哐砸在桌面上交疊起來,兩隻手臂往後搭在椅背上,懶洋洋道,「不是尊夫人都花了嗎?本官怎好叫大名鼎鼎的楊捕頭為難?」
  
  他這幅樣子實在沒有知府大人該有的尊重和體面,可偏偏堂上眾人卻都覺得,他本就該這麼著似的。
  
  「大人說笑了,」楊旺總覺得他這麼叫自己是在催命,顧不上擦汗,乾巴巴道:「這個,這個小人早年在城外置了一座莊子外加幾百畝良田,如今年景好了,早就翻了幾番,倒也夠了……」
  
  才說沒了,如今卻又翻了幾番,打臉都沒有這麼快的,楊旺自己都覺得脖子以上轟鳴熱辣,簡直要沒臉見人了。
  
  雖然對方沒說什麼額外的話,可他總有種荒謬的想法:若自己果然哭窮,只怕對方下一刻便要順水推舟將自己一家老小都拖出去按斤賣了堵窟窿……
  
  齊遠再看他時,已經跟看垃圾沒什麼分別了。
  
  早幾年置良田還能有什麼手段?不過是戰火連綿,百姓們撇家舍業流離失所,大片田地暫時無人耕種,他借助職務之便強佔了唄!
  
  「之前裴大人在,他竟也不知道嗎?」龐牧皺眉。
  
  「裴大人到底是個文官兒,年紀又大了,光是城中諸多事宜都忙不過來,哪裡顧得上外頭?」楊旺戰戰兢兢道,不敢有一句假話,「且小人都是落在旁人名下,即便查,也查不出什麼來。」
  
  他楊旺便是這峻寧府頭一號地頭蛇,但凡世代在這裡生活的百姓,誰敢跟他耍心眼兒?所以倒也安全。
  
  杜奎一雙眼睛都瞪大了。
  
  「怎麼,杜捕頭你與他情同兄弟,竟也不知情嗎?」龐牧似有所察,斜眼看過去。
  
  杜奎額頭上青筋暴起,與楊旺滿是哀求和歉意的雙眼對視良久,到底是下了決心,別開眼,對著龐牧跪了下去,砰砰磕了幾個頭,「過去屬下豬油蒙心,做出那許多錯事,日後必然洗心革面,抵死效忠。」
  
  楊旺腦袋裡嗡的一聲,知道從今往後,自己再也沒有個姓杜的兄弟了。
  
  龐牧擺擺手,示意杜奎先站到一邊去,倒是沒急著表態。
  
  說漂亮話和做漂亮事是兩回事,如今?且先放著吧。
  
  杜奎遲疑片刻,咬了咬牙,跪在原地沒動,「大人,楊旺有錯在前,屬下不敢妄求。惟願大人念在他多年來辦事得力的份兒上,且家中還上六十高堂,下有稚嫩孩兒,萬望寬恕一回,且看他日後戴罪立功,贖了過往罪過!」
  
  為衙門辦事,楊旺又是這個性子,平日少不了得罪人。若從今往後真的斷了官路,外頭那些小人沒了顧忌,必然一擁而上,將他一家子都給嚼碎生吃了。
  
  他與嫂夫人皆是一般貪婪貨色,倒也罷了,可憐那兩家老父母與下頭一雙稚嫩兒女,何罪之有?
  
  楊旺渾身巨震,萬萬沒想到他今時今日竟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即不由飽含熱淚,兩片乾裂的嘴唇上下顫抖,心中端的悔恨交加,也忙翻身撲跪在地,朝著龐牧砰砰砰連磕了幾十個響頭,最後地上都迸出血來,誠惶誠恐道:「大人,小人知錯了,求大人再給小人一次機會,只要不出了這衙門,哪怕叫小人做一小小獄卒也使得!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吶!」
  
  龐牧高高挑起眉毛,「杜奎,你是在要挾本官不成?」
  
  杜奎一抖,慌忙搖頭,「大人,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龐牧冷笑一聲,也不說話,只是身體微微前傾,一言不發盯著他看。
  
  杜奎伏在地上,只覺似有一座大山沉沉壓來,幾乎叫他喘不過氣,渾身冷汗淋漓,腔子裡一顆心都跳不動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龐牧嗤笑一聲,重新懶散散的往官座上靠了,擺擺手,「今日你既替他作保,日後若有個萬一,莫怪本官翻臉無情,來個連坐。」
  
  杜奎只覺壓力驟然消失,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都被冷汗濕透,才要謝恩,便聽龐牧又對楊旺道:「自即日起,你便去守城門。」
  
  楊旺此人心思細密百轉千迴,若是能用在正道上,倒也不失為一個臂膀。眼下?可惜了。
  
  叫他看牢房確實有些屈才,且也怕日後守不住,再生枝節。
  
  倒是城門每日往來百姓不知凡幾,其中不知混了多少為非作歹的險惡之徒,尋常人哪裡分辨得出?他不是喜歡鑽空子、琢磨人嗎?便叫他日日夜夜盯著看去,用那一手捕頭的本事先過一遍篩子!
  
  得了這個結果,楊旺與杜奎皆是大喜過望,又磕頭謝過。
  
  龐牧懶得聽他們說這些廢話,先叫人將楊旺借助職務之便貪汙受賄的事兒記下來,預備稍後請廖無言細細處置,這才重回正題,問起案發當日的情況。
  
  楊旺此刻如獲新生,當真是有問必答,哪怕因為醉酒記不清的,也必然要絞盡腦汁的想個大概出來,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那聚香樓前兩年瞧著不錯,可因為城中新秀叢生,老字號又屹立不倒,所以過了新鮮勁兒後,買賣也只是外頭光鮮,內裡經不得什麼風吹雨打。劉掌櫃本想藉著盤下舞獅大會官爺們宴飲的活兒來翻身,一來名頭好聽,不怕民間客如雲來;二來麼,到底衙門油水大,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了,便是多報上千八百兩,各處略勻一勻,打個盤子碎個碗的,也就看不出什麼來了。」
  
  見上頭一眾大人們的眼神越發鄙夷,楊旺吞了吞口水,趕緊另起話題道:
  
  「大人有所不知,那劉杏是個厲害的,早年便是她與劉掌櫃一起建了這聚香樓,只是這兩年才漸漸不往前頭去了。可饒是這麼著,聚香樓上下一干老人也都極其敬重這位老闆娘,聽她的話比劉掌櫃還多呢。對了,旁的不說,如今聚香樓幾樣特色菜餚的秘方,便握在她手裡。」
  
  「她總是前一晚親自配料,次日一早直接交給廚房,連劉掌櫃都不能經手的。倆口子沒少因為這事兒爭吵,可劉杏十分強勢,又有依仗,劉掌櫃也奈何她不得,所以才急著施展,也是想叫大家都高看一眼。畢竟給個女人騎在頭上,算什麼事兒?」
  
  龐牧問:「那案發時,她也是在後頭配料?」
  
  「應該是的,」楊旺點點頭,想了下又試探著道,「其實小人覺得,這劉杏頗有嫌疑。且不說這夫妻倆早年便貌合神離,昨兒傍晚小人與劉掌櫃回家時,還與劉杏碰了個正著,她非但沒有半點熱情好客,反而眼神十分詫異且厭惡,弄的劉掌櫃也甚是下不來台……如今想來,必然是心虛所致!」
  
  齊遠冷嘲熱諷道: 「你白拿了人家的銀子卻辦不成事,換我,我也厭惡。」
  
  楊旺:「……」這回我說的是真的啊。
  
  龐牧瞥了齊遠一眼,看著他往自己嘴上拉了拉鍊,這才又示意楊旺繼續。
  
  「那夫妻二人積怨已深,劉掌櫃又吃了酒,說話辦事沒個輕重,一時失了手也是有的……」楊旺還挺怕齊遠的,縮著脖子道:「小人與劉掌櫃俱都心情不佳,一來二去便都吃醉了……」
  
  「小人只隱約記得去客房休息,他也自回了正房,後頭的,就不知道了。」
  
  「對了,後來小人睡夢中隱約聽到喧嘩,當時也沒在意,但模模糊糊中好似有人快步奔跑,小人習慣使然,便翻身起來,誰知下一刻便被人拿了個正著……」
  
  龐牧一聽,追問道:「你可瞧見那人了?」
  
  楊旺搖頭,「不曾,當時天黑,院子裡也沒點燈,小人,小人也不大清醒……不過小人以項上人頭作保,絕對有人!還應該是個會功夫的男人。」
  
  他下意識想追,奈何吃的爛醉,站都站不穩,踉蹌兩步後便一頭栽倒在地……
  
  把人帶下去之後,廖無言上前問道:「此人奸詐成性,謊話連篇,大人可信他?」
  
  龐牧抱著胳膊沉吟片刻,「信,也不全信。」
  
  廖無言明白了點什麼, 「大人覺得兇手不是他?」
  
  「嗯,」龐牧點頭,示意他坐回去,「人品不論,楊旺還是有點兒本事的,正如他所言,若果然要對什麼人動手,既不會選在眼下時機,也不會做的這樣不乾淨。」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若說兇手是劉杏,卻又稍顯粗暴了些。」
  
  廖無言順手替他倒了茶,還沒等兩人端起來喝,外頭林平就跑來匯報導:「大人,廖先生,方捕頭找著原來劉家的老僕人了!」
  
  龐牧與廖無言對視一眼,立刻丟下手中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的茶杯,「走!」
  
  下午開案情分析會時,龐牧在給眾人看了楊旺的口供後,又丟出來一則極具分量的證據:
  
  「……我們找到了死者家中早年的花匠和門子,兩人所述內容繁雜,但唯獨有一點,均表示那位小少爺來歷成謎,很可能不是劉杏親生的。」
  
  晏驕下意識跟郭仵作交換下眼神:這就跟他們昨天晚上做出的推測對上了。
  
  就聽龐牧又道:「據這二人說,當年那夫妻倆去城外莊子上避暑,結果一月後只有劉掌櫃一人回來,對外說是劉杏被診出有了身孕,暫時不宜挪動。而她在城外一住就是小一年,一直等到小少爺滿月了,這才回來辦了滿月酒。而那個時候,跟在她身邊的人全都換了一遍。也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劉掌櫃也在一點點的用新人替換家中舊僕。」
  
  毫無緣由的將用慣了的僕人全部換掉,這本就難以解釋,關鍵在於,隨著小少爺漸漸長大,不管是外頭還是劉家上下僕人都發現了:那孩子略有劉掌櫃三分模樣,卻與劉杏沒有半分相似,而劉杏對他也不過敷衍罷了。
  
  聽到這裡,張勇忍不住激動道:「如此一來,動機便齊全了!想來那夫妻二人多年無子,劉杏強勢,不許劉掌櫃另娶,不得已同意去母留子,並協助清除可能知曉內情和露餡的舊僕人。奈何到底不是親生,如今更越看越煩,加之過往種種矛盾,昨日兩人又一言不合吵起來,激動之下,劉杏將劉掌櫃殺死!」
  
  他一說完,在座有幾個人便忍不住跟著點頭。
  
  這套說辭乍一聽合情合理,可細細推敲起來,卻又滿是漏洞。
  
  郭仵作出言道:「到底沒有證據。」
  
  張勇巴不得他跟晏驕示弱,當即脫口而出,「這也不難,滴血驗親就是了。」
  
  晏驕:「……」啥玩意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2 10:41 PM

第78章

  滴血驗親!
  
  這四個字迴盪在空氣中的瞬間,晏驕腦海中就飛速劃過一行加粗血紅大字:
  
  論如何與封建落後思想作鬥爭?
  
  然而不等她羅列出一二三進行有力反駁,就聽龐牧嗤笑出聲,「淨他娘的扯淡。」
  
  眾人:「……」
  
  張勇:「……大人您說啥?」他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可怕的幻聽。
  
  齊遠搶先笑道:「大人說你扯淡哩!」
  
  張勇:「……」
  
  現場出現了片刻死寂。
  
  峻寧府衙門上下跟著裴文高混了這些年,便是莽夫都知道報案、刺兒頭也被調教的時不時能拽幾句文了,如今驟然聽聞新任知府大人口出粗鄙之言,都有種非常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良久,卻聽李濤皺著眉道:「大人此言差矣,此法古已有之,流傳已久,想來....」
  
  「你不用想,」龐牧乾脆俐落的打斷他,態度強硬的說,「本官早年在外打仗,殺的血流滿地屍骸遍野,一下雨或是流到河裡誰分得清?若果然滴血認親有用,難不成本官什麼時候還憑空冒出來成千上萬個親兄弟不成?」
  
  「噗。」也不知是誰憋不住,偷偷笑了聲,直接把張勇、李濤等推崇滴血驗親的人一張臉笑成豬肝色。
  
  晏驕鬆了口氣,笑容滿面的朝龐牧用力豎起大拇指。
  
  牛逼!
  
  見張勇兀自不平,龐牧也懶得跟他們繼續辯駁,肅起臉道:「懷疑可以,假設也無妨,但若要定案,必須拿出真憑實據。你們要記著,人命關天,可能你們一時疏忽大意,便冤枉了好人,又錯放了惡人。長此以往,這世道豈不亂了套?」
  
  流傳已久的事兒多了去了,就好比上次薛家莊活人祭祀的習俗,少說幾百年了,難道就是對的?
  
  他的語氣不重,但這話的分量卻重極了,幾人聞言變色,都訕訕起身,「大人教訓的是。」
  
  龐牧擺擺手叫他們坐下,又轉過臉來看晏驕和郭仵作,語氣瞬間緩和下來,「你們可有什麼發現?」
  
  還真有。
  
  這會兒沒有什麼大螢幕啊ppt的,一切交流全靠傳抄,費事費力。為了方便交流,前些日子晏驕就磨著龐牧去弄了一塊黑色的大石板打薄,又加了可以翻轉的底座,此刻便立在一旁。
  
  她抓起滑石筆,先刷刷寫下人物關係和時間軸,一邊解說一邊在上面繼續寫自己的結論,「經過血滴試驗,我推斷兇手的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杏案發當日梳著矮髻,哪怕從髮尖兒開始算,也不過五尺三左右。」
  
  作為常年跟數字打交道的刑偵人員,晏驕對尺寸極其敏銳,兩米之內目測估計誤差不超過兩釐米,五十釐米內更幾乎沒有誤差。
  
  大祿朝的尺寸計量單位跟後世不同,一尺大約在31釐米左右。
  
  經過上午的血滴試驗,排除天氣等各方面干擾因素,她確定從兇手身上滑落的位置最高的一滴血在距離床單110到115釐米之間,而床單距離地面約高60釐米。也就是說,即便這滴血是從兇手髮頂滑落,他也不會低於170釐米。若血滴是從額頭、鼻尖或是下巴等位置掉下來的,他的身高還要更高。
  
  但劉杏算上矮髻也不過一米六五左右。
  
  所以不管劉杏與劉掌櫃之死是否有關,或者說有何關聯,至少動手砍頭的人,絕不可能是她。
  
  在晏驕動手書寫之前,大家還都在奇怪為什麼要放一塊大石板在旁邊,說是屏風吧,又太難看了點兒,既佔地方又不倫不類的。可現在她這麼啪啪寫上,黑的石板白的字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眾人都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廖無言點頭贊許道:「這個法子好,大家都能看見。既省了抄寫的煩惱,又不必耗費紙張,若是一面寫滿了,用抹布沾水一擦就乾淨,不錯,當真不錯。」
  
  晏驕飛快的笑了下,繼續說:「我懷疑劉掌櫃當胸一擊是劉杏做的,案發時她也在現場。」
  
  眾人頓時來了興趣,張勇面上立刻浮現出得意之色,看向她的眼神更添輕視,彷彿在說你也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圖磬追問道:「何解?」
  
  晏驕也不賣關子,請他和齊遠面對面站起,對眾人講解道:「剛才我說過,兇手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掌櫃淨身高五尺九,兩人的身高差應該跟你們差不多,若你二人面對面行兇,本能反應會打在哪裡?」
  
  齊遠和圖磬對視一眼,都乾脆俐落的往對方身上虛虛來了一下,結果一個捅腰,一個砍脖,唯獨沒有朝胸口去的。
  
  眾人恍然大悟。
  
  在這樣的高度差前提下,紮胸口姿勢彆扭,根本使不上力氣,本能反應下誰都不會這麼做的。
  
  反倒是劉杏,因為個子矮,紮胸口才是第一選擇。
  
  圖磬和齊遠點頭,衝晏驕抱拳,「晏姑娘心細如髮,佩服佩服。」
  
  晏驕也抱了下拳,繼續道:「另外,兇手一刀砍頭,可骨頭堅硬,但凡稍有遲疑或是力量不夠,都不可能造成如此整齊俐落的切口。」
  
  「最關鍵的是,」她在劉小少爺的名字上面重點畫了個圈,語氣微微有些沉重,「正常人天性憐老惜弱,對待這幾類人群總會有種本能的猶豫,但兇手卻能在殺死劉掌櫃後,毫不猶豫的以相同手段砍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三歲孩童的頭顱,實在令人髮指,可知此人手上必然見過血,且心性殘暴。」
  
  上過戰場的幾個人都下意識點頭表示肯定。
  
  稚子無辜,饒是在屍山血海中淋洗這許多年,若現在讓他們去殺一個無辜孩童,也是下不大去手的。
  
  張勇和李濤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和驚訝。
  
  身為仵作,他們平日裡要做的也不過是驗屍,查明死因罷了,至於這背後的故事,不是還有捕快和大人嗎?
  
  張勇的視線飛快的在眾人面上掃過,一雙眼睛滴溜溜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到底沒說話。
  
  然後就聽一旁的李濤好奇的問道:「晏姑娘,不知你口中所述滴血什麼驗的,是個什麼法門?」
  
  話音未落,眾人也都豎起耳朵,阿苗和郭仵作就刷的看過來,臉上幾乎明晃晃的寫著:別告訴他!
  
  晏驕失笑,伸手拿過自己位子上的茶杯,微微傾斜著往地上潑了一點,「你們看,這液體落到地上總會有痕跡,高低快慢各有不同,血自然也是一樣的。」
  
  說話間,她的手臂由低到高不斷移動,地上痕跡果然也都大有不同。
  
  眾人紛紛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其實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反而因為太過平常,誰也沒想過竟能藉此總結規律。
  
  李濤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竟起身朝她微微做了個揖,「謝姑娘賜教。」
  
  說完,也不等晏驕的反應,又木著臉坐了回去。
  
  晏驕啞然失笑,也不在意,轉頭回答龐牧的疑問去了。
  
  見大家沒注意到這邊,張勇輕輕扯了扯李濤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做什麼,難不成是認輸了?」
  
  李濤反倒是不贊同的看過來,正色道: 「就事論事,她為人如何你我並不知曉,可單從今日之事來看,她確有幾分本事無疑,又不藏私,我為何不該謝過?」
  
  這個世道多講究師承,就連正經拜師都未必能立刻學到真本事呢,對方卻在公開場合毫不在意的說出其中關竅,單憑這一點,也值這聲謝了。
  
  他這話說的理直氣壯,直叫張勇啞口無言,暗罵他死心眼。
  
  什麼好不好的,難不成少了她還破不了案子?你這廝這般惺惺作態,豈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還是說……張勇忍不住又瞥了龐牧一眼,心中暗自打鼓。
  
  還是說這李濤故意挑知府大人在場時表態,好拍個馬屁?
  
  散會時,天邊有悶雷滾滾而來,空中烏雲翻滾,空氣迅速變得潮濕,裹挾著水汽的風貼著地皮吹來,將開的正豔的花兒都齊齊壓趴,如同一道道五彩斑斕的海浪蕩開。
  
  晏驕又留下跟大家說了會兒話,並反復強調不要忘了去吃晚飯,這才轉身離去。
  
  龐牧親自送她出門,面色古怪道:「昨兒晚上李濤找我,言明希望我公私分明。」
  
  晏驕一下子笑出聲,斜眼看他,「你怎麼說?」
  
  「我懶得說,直接把人攆走了。」龐牧嗤笑一聲,又摸摸鼻子,「難不成老子就長了一副色令智昏的蠢相?」
  
  晏驕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拍著他的胳膊安慰說:「這倒沒什麼,他敢當面跟你說這個,倒也不算壞事。」
  
  龐牧嗯了聲,聽出她言外之意,眉頭一皺,語氣就有些危險,「怎麼,他們還私底下為難你了?」
  
  活膩了嗎?
  
  「算不上吧,同僚之間磨合的小問題,還犯不著讓你替我出頭。」晏驕想了下,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反問道,「那張勇呢?他沒表態?」
  
  龐牧搖頭,「沒出現。」
  
  晏驕冷笑道:「看吧,這樣的才是偽君子,背地裡挑撥的什麼似的,可一旦真遇到事兒了,自己第一時間縮在後頭,反慫恿別人出頭,哼!」
  
  龐牧順著她的話想了一回,發現剛才開會時似乎也是這個樣子:
  
  分明張勇和李濤是一組的,可但凡有什麼容易出頭的場合了,必然是張勇搶著發言。剩下那些容易得罪人的話題,開腔的卻成了李濤。
  
  就好比剛才血滴試驗那裡,其實好多人都有疑問,可都知道貿然發問有可能冒犯晏驕,所以集體選擇沉默,但李濤還是直拉拉的問了。
  
  像這樣的關竅,就算別人聽了也沒什麼用,反倒是張勇和李濤這兩個仵作……尤其是前者,簡直白撿了大便宜。
  
  「李濤是個二愣子,」龐牧道,「以後這樣的事兒你也不必回答,只管自己留著,或是以後傳給徒弟就是了。」
  
  晏驕笑著捏了捏他的腮幫子,就覺得這人身上全是精肉,連臉上都捏不起啥來,「這樣小氣。」
  
  龐牧乾脆吧唧啄了她一口,理直氣壯道:「我媳婦兒的本事,憑什麼教給外人?美的他們吧!」
  
  兩人笑鬧一回,就聽龐牧又道:「劉家對屍體解剖十分抗拒,又說要趕緊入土為安……」
  
  峻寧府一帶早年多經戰火侵襲,後來又曾幾次三番鬧過匪患、災荒,今日安定太平來之不易,故而本地百姓格外重視入土為安,一般寒冬臘月頂多停棺七日,這大暑天的,三天便是極限了。
  
  晏驕點點頭,微微嘆了口氣,「猜到了,情理之中吧。」
  
  解剖這種事本就有點違背風俗人情,更何況劉掌櫃的死因看上去太明確了:沒有任何病理反應,不是當胸一擊就是砍頭,約莫也不會有其他的,家屬認為沒有必要,自然更排斥。
  
  「還有時間,我再遊說試試。」一陣狂風襲來,龐牧習慣性抬起胳膊擋在晏驕面前。
  
  晏驕被縫隙中刮過來的風沙拍打的瞇了眼,「其實這個案子分析到這裡,解剖不解剖的實際意義已經不大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當務之急還是調查那夫妻二人的社會關係,只要理清了這個,」她看著漸漸墨一般濃黑了的天邊,輕聲道,「總覺得一切疑問都會迎刃而解。」
  
  三更半夜跟一名有婦之夫共處一室還能有什麼原因?此案十有八九便是情殺。
  
  回屋沒多久,外頭就瓢潑似的下起雨來,瞬間將積攢已久的暑熱沖刷的乾乾淨淨,待在屋子裡反而憋悶。
  
  晏驕把泡發的鮑魚小火燉上,囑咐小金盯著,等雨勢稍小,轉頭就帶小銀往岳夫人院子裡去。
  
  老太太晌午被迫待客,沒撈著過來跟大傢伙兒吃小灶,雖然晏驕也叫人送了小份的毛血旺什麼的過去,可她偷偷叫人傳話過來時,話裡話外都帶著委屈。
  
  小銀就笑,「姑娘跟老太太瞧著娘兒倆似的,我每每聽那邊的翠荷姐姐她們說,老太太私下念叨您比大人還多些呢。」
  
  晏驕抿了抿嘴兒,沒說話,路過小花園時,還停下逗弄了一會兒金魚。
  
  經典園林,夏日雨景,忙中偷閒的晏驕突然就有了點兒難得的小資矯情:我也是有丫頭陪著逛園子餵魚的人了!
  
  「姑娘您看,」小銀孩子心性,弄了會兒魚就又轉頭四顧,興奮地指著屋簷道,「那一窩燕子可真好玩兒,都長這麼大了。」
  
  托現代工業掠奪的福,晏驕來大祿朝之前愣是沒見過這種傳說中本該極其親近人類接地氣的鳥,這還是頭一回發現雛鳥,興奮地什麼似的。
  
  下雨前空氣濕度增加,小蟲子身上帶了水汽都飛不高,常有燕子低飛的情況。這一對燕子夫妻大約才剛抓了不少,將一群小鳥都餵得飽飽的,哼哼唧唧湊成一團,十分好奇的盯著外頭斜織的雨幕。
  
  「長得真俊,」晏驕仔細看了會兒,笑道,「瞧著古靈精怪的。」
  
  「它們吃蟲子吶,蒼蠅蚊子什麼的,」小銀道,「但凡誰家院子裡有這麼一窩,夏日裡都不大挨咬了。對了,聽說它們眼睛可厲害,心也淨,不是好人家都留不住呢!」
  
  兩人說說笑笑進了院子,裡頭翠荷連忙打了簾子請她們進去,又往裡頭隔間努了努嘴兒,低聲給晏驕報信兒:「也不知那宋夫人怎麼想的,非把個女兒留下……老太太不大喜歡這樣綿軟的姑娘,可到底無辜,不好冷待,索性打發到裡頭玩去了。」
  
  她口中的宋夫人就是那位曾在宴飲大會上引發眾怒的昌平知州夫人,女兒叫玉容的,今天上午這娘兒倆也來拜訪並留飯了。
  
  小銀一聽就低低啐了口,藉著刷拉拉的雨聲道:「呸,打量咱們都是瞎子,瞧不出來嗎?老太太明裡暗裡都說了的,偏她還不死心,弄這齣噁心誰?」
  
  院子裡用石頭壘了個小池塘,裡頭養了幾叢荷花,這會兒大荷葉都被雨水沖刷的青翠欲滴,帶著絨毛的葉面隨風搖曳,上頭幾顆巨大的水珠滾來滾去,恰似小銀翻來翻去的眼白。
  
  翠荷一撇嘴,神秘兮兮道:「便是沒有大人,還有齊大人和一眾侍衛哩?不也都沒成親嘛。」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冷眼瞧著,那玉容姑娘自己倒是不大想來……」
  
  宰相門前七品官,齊遠自不必說,就連龐牧那隊從元排到九的私兵侍衛,身上也都是有軍功、官階的,熱門搶手的很!
  
  龐牧雖有意退隱,但畢竟年紀、功勞明擺著的,聖人哪裡肯輕易放手?這不才離京倆月,已經蹭蹭升到知府,離著京城也更近了。保不齊再兩個月啊,也就老老實實回京做他的國公爺去了。
  
  常言道,水漲船高,等他真正變回貨真價實的國公爺,別說侍衛,就是管家、小廝,也多的是人搶著自薦枕席!哪裡比得上現在近水樓台先得月?
  
  這層利害關係大家都看得出,但卻都多少還要點臉面,至少沒有一個人如宋夫人這般露骨。
  
  好歹也是知州千金,放在外頭能稱一聲「尊貴」,晏驕示意她們都別說了。
  
  進去時,果然見老太太正在花廳裡半瞇著眼睛打慢拳,裡間水滴簾子後頭影影綽綽一個穿著薄荷色襦裙的纖細美人埋頭做針線,只有一個貼身丫頭伺候,偏一聲不敢吭,瞧著怪可憐的。
  
  「你來啦!」聽見丫頭通報的第一時間老太太就露了笑意,也不打拳了,上來親熱的抓著她的手坐下,「外頭這樣大的雨,偏你是個傻子,非要往外跑。」
  
  晏驕失笑,作勢欲走,「您說的有道理,那不如我先回去避雨。」
  
  眾人都被她逗樂了,老太太佯怒拍了她一下,撐不住也笑了,「這丫頭嘴刁,如今也愛拿我做耍了。」
  
  晏驕下意識往裡間看了眼,就見那姑娘也在往這邊看,兩邊對了眼之後有片刻錯愕,晏驕笑著對她頷首示意。
  
  玉容愣了下,歪頭跟丫頭說了句什麼,乾脆帶人出來了。
  
  晏驕跟她問了好,白天再看,果然是個溫柔似水的靦腆美人,杏眼桃腮天鵝頸,被自己多看幾眼就臉紅了。
  
  老太太知道她愛看美人的毛病,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笑的促狹。
  
  晏驕才要說話,卻見老太太已經先一步開口,「想爹媽了吧?也罷,我這就打發人準備車馬,必然給你乾乾爽爽的送回去。」
  
  說著,也不等玉容反應,一個眼神丟過去,早已迫不及待的青竹就一溜煙兒的消失了。
  
  晏驕:「……」
  
  玉容:「……」
  
  我,我就只是想出來跟晏姑娘打聲招呼啊!
  
  可事已至此,人家明擺著是要端茶送客了,難得還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她沒有親娘宋夫人的臉皮,說不得要就坡下驢。
  
  「那就,多謝老夫人了。」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被千嬌萬寵著長大的,如今這樣也是委屈,只不敢表露出來,還強笑著叫丫頭把針線笸籮抱過來,拿出裡頭一個新做的銀灰色荷包道:「這是我今兒才繡的荷包,針線粗糙,老夫人別嫌棄,用了您家裡的針線,只當借花獻佛了。」
  
  老太太平時不大愛帶這些玩意兒,嫌累贅,晏驕生怕她再進一步打擊這個搖搖欲墜的小可憐,忙搶先一步讚美道:「真好看。」
  
  是個葫蘆的形狀,諧音福祿,上面又繡了許多活靈活現的小蝙蝠,放到現代社會,絕對是藝術品級別。
  
  玉容感激的衝她笑了下。
  
  老太太就恨鐵不成鋼的瞪了晏驕一眼:這孩子咋就不知道緊張?
  
  不多時,青竹回來說車馬都備好了,隨時可以走。
  
  到了這地步,玉容也不等著別人攆了,主動起身行禮,「老太太,晏姑娘,多有打擾,我這就告辭了。」
  
  老太太嗯了聲,又略說兩句客套話,倒也沒挽留。
  
  玉容又衝晏驕笑了笑,轉身離去。
  
  晏驕眨了下眼,對老太太道:「我去送送,馬上回來。」
  
  稍後她出去時,玉容果然還在廊下等著,見她過來,又上前行了一禮,開門見山道:「晏姑娘,家母……實在對不住,我本無意打擾,奈何……」
  
  都雲子不言父過,母親也是一樣的,她一個含蓄內斂的大家閨秀,能說到這份兒上實在不容易。
  
  當初在酒宴之上,晏驕就看得出她並不如宋夫人一般熱衷,反倒有幾分避之不及的意思,所以也沒什麼敵意,當即展顏一笑,「無妨。」
  
  見她這般,玉容著實鬆了口氣,瞧著整個人都明朗許多,又道:「我早便聽說了你的名聲,心下佩服的了不得,當時還想著若什麼時候能見一見也就好了。不曾想如今美夢成真,卻是這般局面。」
  
  對她這種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而言,晏驕的作為猶如天外神話,是她們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卻有個活生生的人橫空出世,明明是如她們一般的女子無疑,可所作所為卻又是英雄男兒難比!
  
  那就好似一隻鷹,衝出了她們素日生活的桎梏,以超出想像的自由姿態劃過天際,肆意翱翔。令人驚嘆之餘,也不免有那麼點嚮往。
  
  晏驕抿嘴兒一笑,還有點不好意思,「哪兒有你說得這麼好,我送你出去。」
  
  在現代社會她也曾因自己的職業頻頻被人誇讚好厲害,顯然到了古代引發的反響更大更多,知曉她身份和作為的女子要麼避如蛇蠍,要麼便如白寧和玉容這般驚嘆。
  
  玉容道了謝,與她邊走邊聊,非但不似尋常人那樣避諱,反而還主動問些工作趣事,聽得驚呼連連,咋舌不已。
  
  「晏姐姐的日子過得如此波瀾起伏絢爛多姿,一生得此,也不枉了。反觀我,當真如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喜怒不由己,哀樂全憑人,當真了無生趣……」玉容聽了半晌,感慨萬千,不由唏噓起來,說到最後,已是聲若蚊鳴,眼神也透過前方雨幕飄了出去,悠悠不知看望何處。
  
  晏驕微怔,心道這形容是不是有點兒過於美化了?驚心動魄、心驚膽戰、觸目驚心之類的還差不多。不過,看不出這姑娘年紀輕輕錦衣玉食,竟突發如此滄桑枯朽之言語,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一語畢,玉容也覺察自己方才失態,忙收斂神色,轉而說些輕快事。
  
  雖然兩人性格愛好截然不同,倒也算相談甚歡。
  
  轉眼到了門口,玉容意猶未盡道:「晏姐姐,下雨天出入艱難,勞煩你又來相送,我這便走了,你回去吧。」
  
  晏驕又囑咐了車夫幾句,「夫人那邊? 」
  
  玉容面上飛快劃過一絲愁容,不過馬上又若無其事的笑道:「這也不難,我也是頭一回來峻寧府,便去找家書舖、綢緞莊子、銀樓什麼的略逛逛,湊夠一個時辰也就是了。」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昌平州離這邊也不過一日路程,我家城外有個莊子,離這裡就更近了。晏姐姐,來日你若得空,也請去逛逛,說些外頭的事與我和小姐妹們聽,也好長個見識。」
  
  晏驕拉著她的手笑,「好。」
  
  玉容很有點不捨得,一隻腳都踩在凳子上了,也不顧精緻長裙下擺被雨水打濕,又轉頭對晏驕道:「晏姐姐與龐大人著實是難得一對璧人,老太太待你又這樣好,實在令人艷羨。」
  
  晏驕心頭微動,上前一步,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玉容的臉刷的紅透了,雖然羞澀,可還是微微點頭,又小聲與她耳語,「不瞞姐姐,是我遠房表哥,可家母與他母親曾有過誤會,故而不大喜歡他。可我,可我卻覺得他很好,他如今已是舉人……」
  
  論理兒,這話原不該說給一個不熟的姑娘聽的,可玉容琢磨著,自家母親這一齣很是鬧得兩邊不痛快,她心中本就過意不去。而龐大人與這位晏姐姐又著實是好人,若不把話說開,回頭兩人心裡存了疙瘩,豈不是自己的罪過?
  
  若能因坦誠相待,而收穫晏姐姐這樣一個好女子做朋友,也算意外之喜了。
  
  玉容這麼一說,晏驕瞬間明白了宋夫人的想法:
  
  且不說玉容的表哥人品才華究竟如何,可如今到底沒中進士,前途未明。
  
  而且即便中了進士又如何?一屆三百人,又有幾人能真正熬出頭?她家也不過是知州罷了,能給未來姑爺使的力氣終究有限。
  
  如果說玉容的那位表哥是還沒開出大小的骰子,龐牧這一票早已功成名就的人卻如枝頭熟透的桃子,摘下來就能吃,實惠安穩的多了。
  
  回去之後,晏驕也沒把這事兒跟岳夫人說,只是閒話幾句家常,又隨手拿起那隻葫蘆荷包看,越看越驚嘆。
  
  瞧瞧人家這手藝,嘖嘖,她自己的縫紉巔峰也不過補個釦子罷了……
  
  正要放回去,她卻又無意中瞧見放在針線笸籮裡的剪刀,腦袋裡突然嗡的一聲。
  
  這形狀?
  
  「你這孩子,也不熟,大雨天的非出去送個甚!」老太太見她衣服下擺都微微帶了濕意,忙叫人去拿熨斗,見她兀自舉著一把剪刀發呆,便笑道,「這些針線活計不過小道罷了,咱們家裡都有針線娘子,你不必在這上頭費心神。」
  
  話音未落,卻見晏驕已經騰地站起來,胡亂丟下一句便匆匆往外跑去。
  
  老太太一愣,轉臉問青竹,「這丫頭剛才說什麼?」
  
  「什麼兇器,什麼知道了的,」青竹眨眨眼,「奴婢也沒聽清……」
  
  那頭龐牧正帶人篩選劉掌櫃夫妻的日常交往圈子呢,卻見晏驕突然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破門而入,雙眼放光朝著自己就來了。
  
  齊遠:「……哇,了不得!」
  
  這是要謀殺親夫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2 10:53 PM

第79章

  「不錯,兇器可不就是剪刀麼!」
  
  前段尖銳,邊緣鈍,達到一定深度後卻又在中間位置出現莫名凸起……全都對上了!
  
  之前劉家的廚子辨認過,說廚房少了一把剁骨刀,應該就是砍頭兇器無疑,龐牧已經在派人搜索了,如今看來,找的東西還該再加一把剪刀。
  
  晏驕來得急,根本沒顧上拿傘,這會兒淋的跟隻落湯雞似的,正用大手巾擦頭髮,聞言又道:「回來之後我也想過,正院的小廚房雖算不得隱蔽,但黑燈瞎火的,若不是熟人,只怕一時半刻卻也摸不進去,更別提順利找到盡頭的剁骨刀。且當時裡頭東西幾乎一絲不亂,顯然兇手對此地十分熟悉。」
  
  據劉杏的丫鬟交代,那夫妻二人已有許久分開睡,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這個院子的主子只有劉杏一人,那麼對方很有可能是來找她的,並且極有可能來過不止一次。
  
  龐牧伸手抓過手巾來替她擦,在她頭頂低低嗯了聲。
  
  他一雙大手握慣了兵器,浸泡過不知多少蠻夷鮮血,粗糙而有力,指頭尖兒都帶了殺氣,與這塊潔白柔軟的大手巾格格不入。可偏做這活計時,卻顯示出少有的耐心和細心,如同對待絕世瑰寶一般笨拙而謹慎。
  
  晏驕生的一頭烏壓壓好髮,曾令一眾年紀輕輕便謝頂的同事們羨慕嫉妒恨,如今一縷縷濕了的黑色長髮便在龐牧指間竄來竄去,又涼又滑,像極了外頭柔和細膩的雨水,一路溜到龐牧心底去了。
  
  「這事兒怪我,」她面露愧色,微微揚起頭,盯著龐牧冒出青色鬍茬的下巴道,「身為仵作,卻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痕跡,以至於拖了這麼久。」
  
  若是古代熟悉針線的女子見了那傷痕,說不定當場就能認出來,可晏驕偏偏不是。
  
  現代社會機械自動化,平常人家裡根本沒有這種大剪刀,一時半刻哪裡能聯繫的起來?
  
  說到底,還是自己經驗不夠、觀察不夠細緻,日後還得根據周圍大環境的變化繼續查缺補漏吶。
  
  「術業有專攻,平日裡我還不是要指望你們?」
  
  龐牧失笑,覺得她這樣仰著臉,睜著一雙水潤潤大眼瞧著自己的模樣,真是像極了不知人世險惡的鹿崽子,當即掌下微微用力,把她的腦袋重新按回去,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盛著薑湯的碗,覺得不燙了便叫她趕緊喝下,「別說你,我們這群大老爺們不還是力氣使錯了地方?」
  
  不管郭仵作還是龐牧等人,平時接觸剪刀的機會就更少了,尤其發生了砍頭這樣兇殘的案子,本能在第一時間往兵器上面考慮,竟把這近在眼前的物件給忽視了。
  
  「案發至今也不過八個時辰,」齊遠也在旁邊笑,「你也算快了。」
  
  話音未落,兩人齊齊扭頭去看,面露驚訝。
  
  齊遠:「……是,我還在;好,這就走。」
  
  說罷,也不等人家攆,這便熟門熟路的退了出去。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都噗嗤一聲笑出來。
  
  兩人才要說些私密話,卻見齊遠又去而復返,扒著兩扇門從中間探進個腦袋來,「哈哈,我又回來了!」
  
  晏驕和龐牧:「……」莫名想打人!
  
  齊遠自顧自笑了一回,搶在挨打之前喊道:「杜捕頭把劉掌櫃的老爹老娘請來了。」
  
  外面的雨還是淅淅瀝瀝的下著,帶著一身水汽的杜奎正侯在廊下,見他們出來忙抱拳行禮,「大人,晏姑娘,人在前頭二堂,瞧著似有話說。」
  
  知府衙門分正院和東西跨院,各自南北成列,除去東西橫向,每列各處院落之間都有迴廊連接,這會兒眾人去二堂,正可以順著迴廊走,既省了打傘的麻煩,又不必淋雨,非常方便。
  
  幾人邊走邊說,晏驕也對跟來送傘的小銀道:「那煨鮑魚約莫再有半個時辰一刻鐘就得了,若那時我與大人還沒忙完,也不必等,先將火停了,送與各處吃去。」
  
  小銀哎了一聲去了,蹦蹦跳跳的背影好似水塘邊竄出來的小青蛙。
  
  晏驕這才凝神去聽杜奎與龐牧的匯報,就聽龐牧問道:「劉杏那邊情況如何?可問出什麼來了?」
  
  如今衙門裡兩個捕頭都派出去了,方興負責調查劉家人的社會和人際關係,杜奎更擅長與人打交道,便去兩邊問家屬。
  
  「屬下去問過兩回了,」說到此處,杜奎也不免沮喪,「頭一回連面都沒見著,第二回倒是好歹隔著窗子瞧了,眼閉著呢!那家人說劉杏吃了這一嚇,更兼悲痛欲絕,整個人都不大好,看了大夫吃了藥,如今還在昏睡著。」
  
  哪怕他們有天大的本事,可人家昏迷不醒也施展不開啊。
  
  龐牧眉頭微皺,「人別撤,給我盯死了。」
  
  昏迷不醒?敢在現場給丈夫致死一擊的女子,膽子真的會這麼小嗎?
  
  照以往經驗來看,若是誰家至親被害,哪怕就是性命垂危強撐著一口氣,也要先求告到官府跟前,這劉杏也沒受傷,怎麼就起不來了呢?
  
  杜奎點頭,「是,屬下曉得厲害,早前把人送回去之後,幾個衙役也都留下了,將劉家前後兩個門嚴防死守,如今還沒什麼可疑的人物進出。」
  
  自打當眾跟楊旺劃清界限之後,杜奎幹起活兒來越加拼命賣力,本就細緻的人辦事越發滴水不漏了。
  
  半路又碰上回來報訊的林平,說衙役們從之前發現劉掌櫃父子頭顱的水井底部撈出了廚房丟失的剁骨刀和劉杏臥房內的剪刀,應該就是兇手殺完人之後,順手丟棄的。只是因為頭顱上浮,兇器沉底,才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罷了。
  
  眾人都很興奮,如此一來,之前晏驕和郭仵作的推測便都可以確認了。
  
  一行人不多時便到了二堂,剛進門,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妻便口稱大人跪了下去。
  
  龐牧親自上前將人扶起,又說了幾句慰問的話,兩位老人紅腫的眼睛裡便淌下淚來。
  
  「大人,我兒死的冤枉!」老太太泣不成聲,再次順著跪倒在地,抓著龐牧的衣袍哭道,「可憐我那孫兒,當真冤枉!」
  
  眾人忙七嘴八舌安慰了一回,好歹是攙扶著坐下了,結果不等龐牧開口詢問,就聽那老太太咬牙切齒道:「必是劉杏那賤婦做的!」
  
  說完,情緒失控,再次拍著大腿嚎啕大哭起來。
  
  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此乃人生三大不能承受之痛。老倆口只有這麼一個獨子,好容易弄了個獨孫出來,誰成想一夜之間全沒了,白髮人送了兩代黑髮人,眼下還沒昏死過去也算不易。
  
  晏驕與龐牧面面相覷,下意識將到了嘴邊的「砍頭者不是劉杏」咽了回去。
  
  劉老爹到底略沉穩些,雖也是憔悴萬分,卻還騰得出心力安撫老妻,又重重嘆了口氣,說出一樁多年來不敢對外人道的心事:
  
  原來劉杏夫婦婚後多年無子,看病吃藥總不見效,眼看偌大一個酒樓無人繼承,兩家都著急得很。
  
  劉杏為人強勢,不許劉掌櫃納妾,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後來連她爹媽都主動遊說,兩邊略一合計,便想出一個借腹生子的法子。
  
  晏驕神色古怪,幾乎忍不住想問:你們怎麼就這麼肯定生不出孩子是女方過錯?沒讓劉掌櫃去檢查檢查?
  
  他們這麼一說,便與之前龐牧掌握的線索掛了鉤,「所以三年前,那夫妻二人便假借出城遊玩之名……」
  
  其實是去找人生孩子去了?
  
  劉老爹又嘆了口氣,點了頭,「後來我兒將家中舊僕都陸續遣散,此事做的倒也算隱秘。」
  
  他這麼說的時候,齊遠就在背後小聲嘟囔,「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家人這般煞費苦心,可如今還不是叫人猜個八九不離十?
  
  聽到這裡,晏驕心頭一動,忽然想起開會時張勇說的「去母留子」,張口問道:「那名產婦呢?莫非……」
  
  在座都不是蠢貨,瞬間聽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此言一出,劉老娘嚇得都忘了哭,劉老爹慌不迭站起來,連連擺手,唬的什麼似的,「沒沒沒,草民哪裡敢做那傷天害理的營生!姑娘,姑娘您可別亂說!大人明鑑,草民真沒啊,那丫頭也是同意了的,又拿了足足的銀子,如今在外另嫁,過得好著哩!許多老人都能作證,便是幾位大人想問那女子,也是找得到的!」
  
  晏驕鬆了口氣,「兩位莫慌,我也沒說什麼呀……」
  
  龐牧也跟著安慰一回,倒是沒覺得晏驕無的放矢。實在是本案內中隱情頗多,若果然是借腹生子,也不能排除生母反悔,從中橫生枝節的情況。
  
  等劉老爹的情緒略略平復了,這才繼續方才的話題。
  
  「我那兒媳也是盼的苦,初時疼的比我兒更甚,終日家歡聲笑語的,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也覺得有了盼頭。」劉老爹聲音沙啞的說著,臉上偶爾還閃現過一絲追憶的歡愉,只是襯著眼下情形,越發可憐。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說是劉杏幹的呢?」晏驕忍不住問。
  
  「並非我們信口胡說,實在是有跡可循。」劉老娘好算止了哭,啞著嗓子道,「養孩子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都說十月懷胎苦,可等瓜熟蒂落,也夠累人的。不怕說句不中聽的,便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一旦累狠了、氣大了,還忍不住要發火,恨不得再塞回去哩,更何況本就不是親生? 」
  
  最初一段時間,劉杏確實很高興,還不止一次說要將那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
  
  然而好景不長。
  
  照顧嬰兒遠比想像的要艱難得多,哪怕有奶娘和丫頭婆子在,劉杏也被攪的不得安生。
  
  餓了哭,尿了哭,不舒服了哭,甚至什麼事兒沒有的也要哭!
  
  再大的院子,夜深人靜時也擋不住小孩子一聲尖利的哭泣。他又不會說話,往往許久也哄不好,於是所有的人也都睡不安穩了。
  
  劉杏本就是個急躁脾氣,夜裡睡不好,白日做生意便精力不濟,偏回來又不得安生,被折騰了幾十天後便忍不住爆發了。
  
  她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委屈:憑什麼自己累死累活的,還要替旁人養崽子?還不知日後能不能跟自己一條心!
  
  天長日久的,對這孩子便怠慢起來。
  
  劉掌櫃倒是疼,可終究是個傳統男人,又忙於在外應酬,上心也有限,更兼很不願將好不容易略有緩和的夫妻關係弄僵了,難免偏向劉杏一點。
  
  劉老娘憤憤道:「一個女人,天生合該在家相夫教子,如今都當娘了,還沒規沒矩的在外拋頭露面,哪裡是個賢惠的!早年我便不同意這門親事,瞧瞧,如今可不都應驗了?害死了我兒,又害死了我的孫兒!」
  
  同樣整日在外拋頭露面的晏驕就覺得這話十分刺耳,忍不住回了句,「可我聽說你家酒樓一半都是她的功勞,這還不算賢惠?」
  
  如今不還是指望著人家手裡的秘方嗎?若她早年果然在家相夫教子,你兒子能不能當上掌櫃的還另說呢!
  
  劉老娘一噎,張了張嘴,最後還是賭氣道:「見天打扮的妖妖嬈嬈往前頭去,哪裡是好女子!也不知浪給誰看……」
  
  此言著實粗鄙,龐牧聽的直皺眉,「辦案講證據,若只因心中不快便信口胡言,也不成方圓了!」
  
  劉老娘抖了下,到底不甘心,還要再說,被劉老爹攔住,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打圓場,好算沒弄僵了。
  
  一直到最後,劉老娘終究是沒能拿出實打實的證據,可依舊堅持已見,言之鑿鑿,篤定是劉杏害死了劉掌櫃父子,她是個災星,若早年不結這門親就好了云云。
  
  送走老倆口之後,龐牧又軟聲安慰晏驕,「老人家一輩子只活在這小小府城,不知外頭天地多大,口無遮攔慣了,如今又遭受喪子喪孫之痛,你只當亂風過耳就是了,莫要放在心上。」
  
  說罷,又捉起她的雙手,一下下啄著指尖,「我最愛的便是你自由自在,神采飛揚的模樣。」
  
  「我本也沒放在心上,」晏驕心中熨帖,忽道:「我沒洗手。」
  
  龐牧本能的僵了下,待看見她眼中沁出笑意,這才意識到被耍了,不覺失笑,「你呀你。」
  
  「大人,大.....」一個大字還卡在嗓子眼兒裡,興沖沖趕來的方興便被眼前這一幕晃瞎狗眼,尷尬著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兩個主人公卻大大方方轉過身來,依舊手拉著手,「怎麼了?」
  
  方興是個穩重人,一年到頭也難見笑模樣,如今卻這般失態,必然是有了重大進展。
  
  方興撓撓頭,努力控制自己的視線不往兩人手上看,同時心中暗道:果然是京城大地方來的,這行事就是不同……
  
  「大人,好消息!」他甩甩頭,將腦海中稀奇古怪的念頭驅散,忙頂著兩隻滿是血絲的眼睛言歸正傳道,「屬下帶人四處查訪,得到一個消息,那劉杏似乎在外頭有個相好的。」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都是心頭一喜,忙又問那人身份。
  
  「暫時不知,頭一個發現苗頭的還是她的丫頭。她說劉杏與劉掌櫃早已分居多時,兩人幾乎從不在一塊睡,劉掌櫃多數時間都睡在另一個屋,當時得知劉掌櫃死在劉杏臥房內還覺得有些奇怪哩。」
  
  「她時常見自家夫人突然多幾樣新鮮貴重首飾,男主人沒送,女主人卻又沒新打,也不見外頭進來賀禮,十分可疑。因此,那丫頭暗暗心驚,便留神觀察幾回,只是所知有限。」方興道,「皆因劉杏本就不大愛叫人跟著伺候,這麼多年身邊還只一個貼身丫頭,而她與那人都甚是謹慎小心,每每都要提前揮退僕人……」
  
  提前揮退?
  
  這倒是跟舞獅大會當夜的情形像的很了。
  
  「不過屬下綜合了知情幾人的口供,都說對方可能是個武師。」方興又抖出一條關鍵信息。
  
  「何以見得?」
  
  「大人有所不知,」方興回道,「本地習武蔚然成風,其中好大一個出路便是替人押鏢,而這些活計甚是有跡可循。想那尋常日子裡,誰家捨得見天花銀子請人送東西、送人?多是逢年過節紮堆。據說那劉杏與人私會時,便是本地武師們三三兩兩從外頭回來那些日子。」
  
  一番話說的龐牧和晏驕頻頻點頭。
  
  迷霧重重之中突然出現這麼條線索,可謂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峻寧府武師何其之多,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卻從哪裡下手?
  
  方興看出他們的困擾,當即獻計道:「聽劉杏的丫頭講,劉杏多出來的幾樣首飾都頗貴重,非等閒人買得起,而且每每私會,都是出入城中高檔場所,想來那武師也不是一般人。而像這樣的人,大多一早便被城中九大武館網絡了去。」
  
  龐牧和晏驕俱都雙眼發亮,越發覺得這方興思維敏捷、心思細膩,著實是個被埋沒多年的人才。
  
  兩人都綜合起來想了一回,大膽做出推測:
  
  經過多方討論,本案已經被定性為激情殺人。若假設成立,那麼很可能是劉杏與相好約了要私會,誰知劉掌櫃意外約了楊旺來家吃酒,劉杏難免驚慌,這才有了楊旺口中見面時的厭惡和驚詫。
  
  本來若是劉掌櫃還像平時那樣回自己房間睡,或許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但或許是他吃醉了走錯房間,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劉掌櫃一反常態的回到了他以前的臥房。驚慌之下,劉杏忙叫相好躲入衣櫥,但終究被劉掌櫃發現,這才釀成慘禍……
  
  這幾日正值舞獅大會,各大武館都會參加,早已是多年規矩,哪怕武師們平日在外走鏢,也必要提前回來,想來那人也是想藉機與劉杏溫存一番的。
  
  龐牧沉吟片刻,計上心來,「去將那幾樣首飾悄悄拿給城內外首飾鋪子和匠人跟前辨認,若有對的上的,務必問出是何人、何時所定!」
  
  方興抱拳領命,「匠人們習慣在首飾上留印記,屬下按圖索驥,想必很快便有結果。」
  
  沒想到這個快還真就是快,眾人正圍坐一團吃晚飯時,方興就再次興沖沖的報信兒來了。
  
  龐牧索性叫人將他請進來,「還沒吃飯吧?一併坐下用些,邊吃邊說。」
  
  方興一看在座皆是貴人,還有圖同知、廖通判的家眷,不由十分惶恐,一時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忙推辭不迭。誰知話音未落,腹鳴如擂鼓,當下臊紅了一張糙臉,渾身僵硬,任由旁人將自己拉著坐下。
  
  龐牧甚是看中他沉穩踏實,當即大笑,又安撫幾句,讓了菜。
  
  冬瓜排骨湯清甜可口,裡頭的排骨肉入口即化,暑天吃也並不覺得油膩。方興頂著大太陽在外跑了一天,兩頓飯沒顧得上吃,早已餓的前胸貼後背,嚐過之後頓覺滿口生津,忍不住大快朵頤起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拘束不拘束的。
  
  也不知是誰熱情的夾了一塊紅棕油亮的煨鮑魚過來,方興受寵若驚的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但覺細膩彈牙回味無窮,眼珠子都綠了,當即又將剩下濃湯拌飯……
  
  還有那拍碎了的胡瓜涼拌著香噴噴的豬耳朵絲,加了蔥絲清蒸的不知什麼魚的,當真滿口香甜,叫人停不下筷子。
  
  方興不是楊旺那等善於拍馬溜鬚之輩,叫他吃也真就敞開肚皮老老實實吃,眨眼功夫三碗米飯下肚,帶的原本還因為暑熱有些蔫噠噠的廖蘅小姑娘也多喝了小半碗排骨湯,喜得董夫人和廖無言跟什麼似的,再看方興便如看吉祥物一般……
  
  一時飯畢,同樣不知不覺被帶的吃多了的衛藍與小師兄、小師姐一邊遛彎一邊談詩作賦的消食。
  
  還有一月便是鄉試,他必須全力以赴,才不負先生教誨和眾人期望。
  
  董夫人跟老太太在一旁說笑,其餘眾人便都圍坐桌前,聽方興匯報戰績。
  
  「屬下帶人將城中一十三家首飾鋪子全數問過,有幾樣首飾並非本地所產,剩下六件皆找到來源。」方興道,「那銀樓掌櫃和匠人也都辨認過了,確定無誤。原本訂貨之人不曾留下真名,不過有一位掌櫃卻識得他,乃是飛虎堂的一位叫董平的武師,剛過而立,身高六尺有餘,與之前晏姑娘推測的對得上。」
  
  又是飛虎堂。
  
  晏驕不禁感慨道:「這飛虎堂真不知該叫人說什麼好了。」
  
  既有瞧著莽漢一般,卻堅持有事找官府的選擇性三當家;又有終年被老婆家暴卻不敢吭聲的外強中乾二當家……如今更出了個兇殘的嫌疑人!
  
  「董平此人,你可知他底細?」龐牧問道。
  
  「他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氣,」說起此人,方興的臉色卻不大好看,「只是卻不是好名聲。他功夫很好,但下手狠辣,便是平日比試也不管什麼點到即止的規矩,曾多次將人打傷甚至打殘,大當家周鶴也沒少替他收拾爛攤子。對了,他練的是上半身功夫,慣使一口好樸刀,掌法亦是驚人。」
  
  橫掌擊殺奶娘,又慣用刀、好臂力……聽到這裡,大家越發覺得兇手應該就是董平。
  
  圖磬忙請命道:「大人,事不宜遲,遲則生變,不如屬下這就去將他提了來問話。」
  
  龐牧點頭,命人去取了手令來,又問方興,「那董平現在何處?」
  
  方興果然不負期望的回答道:「屬下剛從銀樓掌櫃口中得到他身份時,便已派人分頭去飛虎堂和董平家中確認過,如今人還在飛虎堂內。」
  
  因許多衙役還散在外頭,為防董平傷人逃竄,圖磬親自帶兵前去緝拿。
  
  不過半個時辰,圖磬便帶人回來,「幸不辱命。」
  
  頓了頓又道:「也不必費勁審理,他已然招了。」
  
  方才圖磬帶人去了飛虎堂,先叫人將四面團團圍住,二話不說入內抓人,結果還沒問出哪個是的,就見一人神色慌亂破窗而出。
  
  圖磬親自去追,與那人短暫交手後也讚了一句好身手,然後便使出六成氣力,三五回合將那人當街拿下,一問,果然就是董平無疑。
  
  「你可知本官為何抓你?」
  
  董平見走不脫,索性老實點頭,「我殺人了。」
  
  他認罪,卻始終堅持劉掌櫃胸前那一剪刀也是自己捅的,擺明瞭要把劉杏摘出去,可謂深情。
  
  可等晏驕叫了人演示捅剪刀後,他這才啞口無言,冷汗滾滾而下,猶如被抽了骨頭一樣萎了。
  
  晏驕問:「你可知劉杏那一下,劉掌櫃就已必死無疑?」
  
  董平點頭,「我知道,所以乾脆就補了一下,想著若是仵作不仔細,或許會漏了胸口那處也說不定。」
  
  等沒腦袋的劉掌櫃死透了之後,董平才拔了剪刀,而那個時候死者體內血液早已流乾,所以胸口傷處沒有噴濺痕跡。
  
  「你殺劉掌櫃尚且說的通,」晏驕忍不住問道,「可那個孩子才三歲,他又有哪裡得罪了你?」
  
  董平冷笑出聲,瞧不出半分悔意,「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崽子,殺就殺了,有什麼可說的。」
  
  晏驕腦袋裡嗡的一聲,衝上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掌心震的發麻,董平半邊臉也腫了。
  
  衙門眾人俱是一驚,七手八腳上前,一邊防止董平暴起傷人,一邊又七嘴八舌的問晏驕疼不疼。
  
  晏驕搖了搖頭,只覺得心裡仍舊憋得慌,對過來給自己揉手的龐牧道:「我出去透透氣。」
  
  萬事開頭難,這董平自己認了罪,龐牧審理時便勢如破竹,迅速理清原委:
  
  原來那劉杏與劉掌櫃多年無子而不睦,公婆又常過來陰聲怪氣,便不愛待在家中,一來二去的,就跟時常來聚香樓吃喝的董平對了眼。
  
  想董平高大瀟灑,英姿勃發,又心思細膩,慣愛伏低做小討人歡喜,豈是木訥呆板的劉掌櫃可比?沒多久,劉杏就死心塌地,徹底將劉掌櫃拋之腦後。等夫妻二人分居後,更是肆無忌憚,時常提前打發了下人,叫董平從後門去自己臥房內相會,偶爾甚至留夜,次日清晨才走。
  
  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一來二去的,到底是給幾個人看出端倪。
  
  這回舞獅大會,劉杏料想丈夫必然又要在外與人徹夜飲酒,肯定要睡在外頭,便放心大膽的與董平傳話。可萬萬沒想到,劉掌櫃竟半路上遇到楊旺,將他請了家裡來吃酒。而這個時候,她已經來不及通知董平改期。
  
  後劉掌櫃吃的微醺,興致上頭,暈暈乎乎回到原來臥房內欲與妻子歡好,誰知才脫了外頭大衣裳,竟意外發現衣櫥底部夾了一片男人衣角!登時大怒,抬手推開劉杏便發起狂來。
  
  情急之下,劉杏抓起針線笸籮內的剪刀紮了丈夫一下,又叫董平快跑。可董平哪裡吃得這窩囊氣?越走越氣,眼角餘光瞥見廚房,血氣上湧,提著剁骨刀去而復返,見劉杏被踢倒在地,更是兇性上頭……
  
  董平面不改色交代完之後又冷笑道:「那劉高無用,外頭抱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種!自己頭上綠油油的尚且不自知,反而來怪老婆!」
  
  眾人都是驚呆,「什麼意思?」
  
  董平哼了一聲,帶著點兒複雜的驕傲道:「劉杏腹中已有我的骨肉。」
  
  稍後龐牧又命人直接把劉杏提了來,待藥效過後立刻提審。
  
  原本她還想抵賴,可等董平的供詞一出,她瞬間崩潰,聲淚俱下,對一應事實供認不諱。
  
  她雖已對劉掌櫃沒了感情,但到底這麼多年共患難過來的,並不想置他於死地,當時見對方沒了氣息便亂了方寸。等回過神來時,竟發現還能有更糟糕的:董平已經將一大一小盡數砍頭!
  
  轉眼間兩條人命,她整個人都懵了。
  
  她愧對劉掌櫃,卻又不想指認董平,更擔心被衙役看出破綻,索性喝藥裝昏,意圖日後尋個機會脫身。
  
  然而方興做事謹慎,將劉杏一家都看的死死地……
  
  ——
  
  聽龐牧講述了案件始末之後,晏驕也不禁呆若木雞,「這,這叫什麼事兒啊!」
  
  還真叫她猜著了,合著兩人沒孩子,根本就不是劉杏的原因,難怪這麼多年請醫問藥都不管用!
  
  龐牧也唏噓道:「估計是那借腹生子的丫頭見許久沒動靜,不甘心到手的銀子跑了,這才鋌而走險。」
  
  「這麼多年了,就沒人想到給劉高把把脈?」晏驕心裡突然就堵得慌。
  
  若當初便弄清楚這一點,對症下藥,或許根本不會有今日災禍。
  
  正好阿苗過來送茶,聽了這話就撇嘴道:「世道如此,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錯,生不出兒子也是女人的錯,男人卻哪裡有錯!」
  
  說罷,竟又帶點警告的瞥了龐牧一眼。
  
  莫名躺槍的龐大人撓頭,心道我又犯什麼錯兒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劉家死的那個孩子究竟是哪兒來的?
  
  龐牧嘿嘿一聲,「那劉高有個表弟,二十六七歲了還沒個正經營生,幾年前來投奔表哥,如今就被安排著看莊子呢。」
  
  晏驕恍然大悟,難怪生出來的孩子還能跟劉高有幾分相像,表侄兒麼!
  
  大祿朝律法明文規定不殺孕期和哺乳期婦人,那劉杏也只好等安全生產之後再判。
  
  只是不知知道真相的劉高父母,會是何等反應;又不知劉杏腹中孩子,背負著這樣沉重的命運,前路如何……
  
  無論如何,此案就此告一段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2 11:03 PM

第80章

  一直到破了案子,外頭的人才敢進來提醒,說舞獅大會雖已結束,但按照慣例,知府大人還得公開授獎。如今因中間發了案子被迫延後,已經比往年晚了三天了。
  
  龐牧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好像今年贏的正是飛虎堂。
  
  奈何殺人犯也出自他家,外頭百姓頗有微詞,許多人都嚷嚷說不去看頒獎了。
  
  那飛虎堂眾人大覺冤枉,董平殺人也不是他們指使的,誰還巴不得自家出個犯人怎的?如今水落石出,他們本就又羞又氣,頗感面上無光,外頭偏還有許多人指指點點,實在令人難受。
  
  這群人並非性格軟弱忍氣吞聲之輩,好些人一給撩撥就上了火,短短幾天之內,已經出了數起摩擦。雖然都不是大事,可也折騰的衙役們焦頭爛額。
  
  廖無言聽說後也是唏噓,「董平是董平,飛虎堂是飛虎堂,我見那堂主和三當家倒值得一交,大人露個臉,也算給他們定定心,日後往來驅使也便利。」
  
  反正絕口不提二當家彭彪的。
  
  峻寧府習武蔚然成風,百姓們頗有俠氣,與外頭諸多州府十分不同,很有點小江湖的意思。
  
  而自古江湖朝堂兩相立,這話雖是玩笑,卻也有點兒真意思。
  
  江湖人重義氣、看本事,自有一套處世法則,若想從根兒上治理,官府規矩自然是重中之重,但入鄉隨俗也不可避免。
  
  而在峻寧府百姓看來,只怕本地的小江湖中,為首的便是九大武館了。
  
  若什麼時候龐牧能將這幾家武館牢牢捏在掌心,這座府城才算真正成了囊中物。
  
  龐牧嗯了聲,右手五指輪番交替在桌面彈過,顯然正在深思。
  
  廖無言又搖著摺扇道:「我這幾日也請雅音留神了,對這城中勢力分佈略有所得,大人可願一聽?」
  
  龐牧笑笑,親自奉茶,「先生請講,某洗耳恭聽。」
  
  「城中以九大武館為首,可實際上內裡又分個三六九等,統稱上四下五,下五暫且不表,其中上四說的是黑龍閣、飛虎堂、朱雀館和玄武院。而這四家又分為三派,其中黑龍閣根深蒂固財大氣粗,自立山頭;玄武院與飛虎堂兩看相厭,是多年死對頭。那朱雀館看似中立,實則因早年曾與飛虎堂多有姻親和生意往來,暗中則是一派。大人若真收攏飛虎堂,四大武館便已得其二,勝券在矣。」
  
  龐牧聽後哈哈大笑,對廖無言做了個揖,笑道:「先生果然思維敏捷,眼光既毒且準。」
  
  都是多少年的死生兄弟,廖無言哪裡聽不出他的畫外音,當即一笑,「不過大人並不準備這麼做。」
  
  龐牧撓撓頭,爽朗一笑,「先生寥寥數語便如撥雲見日,實在省了我好大力氣。不過眼下卻也不必這樣麻煩。」
  
  本次董平一案也暴露出一個問題:
  
  習武之人中固然有周鶴、宋亮之流生性耿直忠厚的,受得住提點指引;但恐怕也不乏董平之類兇殘頑固,不堪教化之輩,單純裴老大人春風化雨般細膩柔和終不過隔靴搔癢,難以根除。
  
  尤其峻寧府習武蔚然成風,這也就直接導致兇手的殺傷力和威脅程度遠比其他地方來的更高,沒有矛盾的時候倒也罷了,可一旦衝突爆發,只怕迎面就是惡性案件。
  
  所以,想要真正將峻寧府管理的鐵桶一般,非雙管齊下、恩威並濟不可。
  
  「從今往後,我要叫這峻寧府街面上只有一個衙門,什麼上四下五九大武館,管他是龍是虎,都給老子好好盤著臥著!」龐牧輕描淡寫的丟出去一句極重的話。
  
  難不成這裡不是朝廷治下?不是太平氣象?若是地方官員反而要低聲下氣的去拉攏、討好民間勢力,想來離戰亂、亡國也不遠了。
  
  多年來,龐牧馭下有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是要叫你服氣!
  
  你要來文的,咱們就講道理:既然是大祿朝在冊老百姓,該不該聽官府管理?
  
  要來武的,打得你哭爹喊娘別說沒提前打招呼!
  
  一句話,至少他就任峻寧知府期間,必須衙門最大!
  
  如今他兵政兩權盡握在手,若還要憋憋屈屈的行事,還不如一早便辭官回家種地呢!
  
  龐牧站起來抱著胳膊轉了兩圈,又叫了杜奎來吩咐道:「你這就帶人去城中各處發個告示,只說本官看了舞獅後大感欣慰,要著力從民間選些人才聽用,後日頒獎時先來頭一遍篩選,期間不許有人生事!若有頂風作亂者,抓到衙門口脫了褲子領二十板子!」
  
  至於究竟選多少遍,選到什麼時候,當然是他龐大人說了算。
  
  雖說習武強身健體,可說到底誰不是為了求個出路?走鏢不過權宜之策罷了。若果然有機會進入衙門或是守軍,正經混個官身光宗耀祖,眾人還不擠破頭?哪兒有不去的道理。
  
  杜奎活了三十多年,還是頭一回見行事如此簡單粗暴的文官,偏仔細一想,這計策還真就行得通,登時冷汗直流,忙領命而去。
  
  官府公文一發,外頭果然如龐牧所料一般躁動起來,多少人都擠著去看,又討論的熱火朝天。甚麼兇手,甚麼排擠的,都在瞬間忘到後腦勺去,轉而牟足了勁兒預備選拔,整體社會治安登時好了不少。
  
  畢竟占得一時便宜不算甚麼,唯有躍入公門才算真好漢!
  
  晏驕聽說這事兒後,不禁感慨龐牧粗中有細,簡簡單單一個計策就解了大難題,可謂四兩撥千斤。
  
  因剛破獲一起大案,衙門上下眾人都很振奮,隔日頒獎那天便都跑去看熱鬧。出人意料的是,素來在家埋頭苦讀的衛藍竟是頭一批出門的。
  
  見大家看過來的眼神都有些驚訝,衛藍不好意思的笑笑,「先生說我這幾日繃的太緊了,反而不美,便打發我出來瞧瞧新鮮風物,回去另作一篇文章也是好的。」
  
  如今已是七月中旬,而八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日的鄉試近在咫尺,衛藍頭一回在科舉之路走這麼遠,不免又犯了緊張的毛病,已經連續好幾天失眠,熬得雙眼底下一片烏青。
  
  大河急的了不得,苦勸又不聽,就偷偷告訴了廖無言,結果廖先生一句話,衛藍就乖乖出門了。
  
  「大河做得對!」晏驕誇獎道。
  
  那心性單純的漢子便摸著腦袋憨笑起來,甕聲甕氣的問:「大河做得對,要吃好的。」
  
  眾人便都笑。
  
  如今大家都熟悉了,大河也放開膽子,知道立了功就可以要獎勵了。
  
  晏驕點頭,「給你做好吃的!」
  
  前兒為了做血滴試驗殺了不少雞鴨,燉了一回酸蘿蔔老鴨湯,煮了小雞蘑菇,回回清盤。又拿雞架鴨架熬了湯底,昨天夜裡眾人涮了一回火鍋,吃的酣暢淋漓,不能自拔,倒是跟家禽槓上了。
  
  不如今兒就再殺幾隻,調個酸酸辣辣的湯汁,狠狠做一大鍋口水雞,麻辣鮮香開胃下飯……若是不能吃辣的,還有那甜皮鴨,端的老少鹹宜。
  
  對了,那些雞爪、下水的一鍋燉了反而不美,還是單獨挑出來弄一回滷味或是泡椒口味比較過癮。
  
  大河笑的心滿意足,積極主動的喊:「大河劈柴燒火刷鍋洗碗,大河不白吃!」
  
  這會兒可沒什麼空調、燃氣灶、洗碗機的,大夏天燒火做飯別提多辛苦,他主動承擔最繁重的環節後,晏驕就沒什麼太大的工作量了。
  
  晏驕回想起自己高考的時候,對衛藍笑道:「一輩子的大事,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你別拿著當回事兒,看開了就好了。」
  
  說罷,話鋒一轉,「先生的眼光想必不會有錯,既然他說你行,就肯定行。」
  
  「你說得對!」衛藍頓時雙眼放光,沮喪和不安一掃而空,整個人都挺拔了。
  
  白寧:「……」
  
  反正就不是很懂你們倆的交流方式。
  
  演武場上,各大武館的人都已按照固定位置站好了,一個個身材挺拔精神飽滿,非常活力四射。而且隊首隊尾還有體格最出眾的彪形大漢扛旗,你旗桿一丈,我就一丈半;你家旗子五尺寬,我家便要訂六尺!此刻都約好了似的不穿上衣,露出精壯油亮的肌肉和滿身花繡,不斷變換姿勢,你來我往的眼神交流中充滿熾熱的殺氣。
  
  但那無形中湧動著相互較量的氣息,總令晏驕不由自主的想起現代運動會……
  
  九大武館聲勢最為浩大,門人也最多,九種制服就佔去三分之二江山,其餘小門小戶甚至是個人都只能憋憋屈屈的擠在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望向前者的眼神中充斥著諸如嚮往、羨慕、畏懼等諸多情緒,簡直壁壘分明。
  
  龐牧一出現,現場便鴉雀無聲,剛還交頭接耳的眾人全都眼神複雜的看過來。
  
  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任知府可謂來勢洶洶,饒是百姓們沒有直接跟他接觸過,卻也聽過種種傳言。在過去幾十天內,當真風頭無兩。
  
  龐牧的講話也跟他這個人一樣單刀直入,沒耍任何嘴皮子功夫,簡單粗暴的誘惑和慫恿直指人心,反而更合這些習武之人的胃口,瞬間就將氣氛煽動起來。
  
  「人活一輩子,所求不過功名利祿問心無愧!大好男兒生於天地間,為了什麼?不就是叫父母妻兒吃飽穿暖?老爹老娘病了有藥吃,婆娘冷了有花衣裳穿,兒女饞了有肉吃,咱們爺們兒自己也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簡而言之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老實聽指揮,功名利祿都少不了;可若是想背地裡鬧妖蛾子,那對不住,掐不死你算爺爺我輸。
  
  他實在太狂了,話一出口,下面頓時轟然一片躁動,跟著就熱血上了頭。
  
  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江湖的人,消息總比尋常百姓靈通一些,與平安縣上下全被龐牧蒙在鼓裡不同,這峻寧府上還真就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底細!
  
  這位是誰?是他娘在邊關一守十幾年,殺的蠻夷哭爹喊娘的龐元帥!殺的敵軍比咱們見的人都多!坐龍椅的那位都跟他稱兄道弟哩。
  
  他不該狂嗎?不配狂嗎?
  
  不,他可太配了!
  
  咱們峻寧府,早就該有這麼位真英雄守著了。
  
  叫他管著,咱們服氣!
  
  黑龍閣的大當家李通率先出列,黑紅著一張糙臉,舉起樹樁子粗細的胳膊,抱起大碗公那樣大的拳頭,氣壯山河的表忠心,「小人三生有幸能遇上大人,若當真能跟在身邊效犬馬之勞,那才是祖墳上冒青煙!小人是個粗人,不會說甚麼酸話,今兒便在這裡起了誓,日後黑龍閣上下必然為大人馬首是瞻!」
  
  誰都沒想到素來眼高於頂的黑龍閣會頭一個表態,而且這話說的……如此露骨!
  
  眾人正處於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時,卻見李通竟又扭捏一笑,幾乎是帶著幾分令人驚悚的羞澀道:「來日大人離任時,小人並黑龍閣上下一干兄弟自然也是甘願隨大人鞍前馬後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此言一出,現場頓時一片嘩然,猶如熱油鍋裡滾進去好大一個冰坨,轟然炸開。眾好漢全都罵罵咧咧叫成一片,指著李通的鼻子跳腳大罵。
  
  這廝真是太不要臉了!
  
  什麼鞍前馬後,虧他說得出口!
  
  但凡耳聰目明的,誰不知這位龐大人何許人也?誰不敬佩他過往和為人?
  
  這樣一位在江湖朝堂都名聲顯赫的人物,若能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青雲直上不是夢!
  
  龐牧並不排斥小聰明小算計,反而欣賞這種變通,當即很給面子的衝李通點點頭,「你,不錯。」
  
  就這麼三個字,卻叫李通一張紅臉更上一層樓,幾乎隨時都要滴血一般紅到發紫,恨不得渾身骨頭都輕了三兩,「多,多謝大人誇讚!」
  
  說罷,他用下巴朝四周掃了一圈,就見眾人面上幾乎都明晃晃的寫著幾個大字:
  
  不要臉!
  
  李通在心中冷笑,心道臉面算個屁!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要臉也得分人,你跟那些地痞流氓低聲下氣,自然是不要臉的;可像龐大人這樣的大人物,便猶如天上雲彩,平日裡誰能瞧見咱們這些地上泥巴?你想把臉皮放到地上,人家還不稀罕踩呢!
  
  以為混江湖只靠武藝嗎?蠢材,得靠腦子!不然咱們黑龍閣如何多年來屹立不倒?
  
  哼哼。
  
  大勢所趨,龐大人一統峻寧府只是早晚的事,所有人遲早都會跟他表忠心,可謂僧多肉少。那麼最先站隊的,自然會分到更多的粥……
  
  傻子,真是一群傻子。
  
  頭籌已經給人拔了,此刻若還不趕緊跟上,只怕日後人家吃肉,自家連口湯都喝不上!
  
  於是其他各家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聯盟、談判的,也都爭先恐後的喊起來,瞬間從團體戰演化為個人戰。
  
  好好一場頒獎,硬生生變成了表忠心、拍馬屁大會,如此匪夷所思的轉折把晏驕閃的不輕,直看的目瞪口呆。
  
  還能這樣的?
  
  你們江湖人的傲骨和倔脾氣呢?
  
  ——
  
  轉眼到了八月初。
  
  早晚涼意效用有限,秋老虎餘威不減,明晃晃的大太陽照樣掛在天上,正午出門一趟恨不得能把身上的油曬出來二斤,街上行人依舊往來匆匆,盡可能縮短停留時間。
  
  托龐牧攻心計的福,如今峻寧府的武師們都爭先恐後的展開「文明創建」活動,狠刷印象分。平日裡一言不合打架鬥毆的不見了,街頭巷尾忽然就多了許多無償獻愛心的。
  
  奈何這些傢伙大多滿臉橫肉,眼神兇惡,扯著嗓子吼「俺來幫你」時,頗有幾分「留下買路財」的震懾效果,所以大部分老百姓往往拔腿就跑,並不大敢真叫他們幫自己扛米提油的……
  
  這日才剛下了小雨,晏驕和白寧趁涼氣出去逛街,路過原本聚香樓所在的街角時,就見一夥工人正在進進出出忙裡忙外,而停在外頭的幾輛大馬車上裝滿了桌椅板凳。
  
  「聽說兩家老人把店賣了,」晏驕不由停住腳步唏噓道,「沒想到新掌櫃的這麼快就到了。」
  
  白寧也仰頭瞧了會兒,正好看到兩名站在梯子上的夥計將「聚香樓」的牌匾摘了下來,隨手丟在一旁被雨水打濕的地上。牌匾落地濺起一蓬水花,伴隨著悶響無力彈了兩下,然後迅速被污水淹沒。
  
  那牌匾是劉掌櫃六月份剛找人重新漆過的,還特意裹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箔,如今金粉尤亮,可卻已被人棄之如敝履,榮光不在了。
  
  世事本就無常,誰也不敢保證未來和意外哪個先來……
  
  兩個姑娘素來灑脫,可此刻忽然就心生感慨,齊齊嘆了口氣。
  
  快到中秋節了,唉聲嘆氣實在不美,白寧趕緊甩甩頭,另起話題,「你真要去赴宴?」
  
  昨天玉容下了帖子,說中秋將至,她家城郊莊子上開了好大一片金桂,又有溪水映襯,煞是動人,特意邀請她與白寧前去赴宴。
  
  雖然後來晏驕已經跟白寧解釋過,說當初是宋夫人一廂情願,並非玉容本意,但白寧心裡多少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
  
  晏驕點了點頭,臉上帶了些興奮和嚮往,「最近幾天過於太平,骨頭都快鏽住了,再過幾天王公公他們也該來了,你我倒不好外頭去,不如趁這幾日四處逛逛。」
  
  來這裡這麼久了,她還沒好好玩兒過呢!
  
  四處遊玩什麼的,白寧自然是喜歡的,可去玉容家遊玩?
  
  見晏驕神色坦然,白寧終究敵不過心底雀躍,「罷了,既然你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我就跟你一起了!」
  
  她還有另一重打算沒說出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總覺得那玉容動機不純,若是自己與晏驕同去,好歹有個照應……
  
  只是沒想到擺平了白寧的晏姑娘竟意外在龐大人身上栽了跟頭。
  
  「她娘叫她來勾引我,」龐牧一臉震驚的看著她,宛如看到屠夫信佛,「你竟然還巴巴兒撇下我去找她玩?」
  
  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晏驕眨巴著眼睛看了他半天,突然噗嗤笑出聲,覺得這個渾身冒酸氣的大男人出奇可愛。
  
  「好啦,你別想太多,」晏驕過去輕摸狗頭,非常正經的跟他擺事實講道理,「她是她,她娘是她娘,你好歹也是知府大人,能不能客觀公正點?」
  
  龐牧聽不懂啥叫客觀,只覺一口氣憋在胸膛裡,才要辯駁,卻聽晏驕又道:「人家姑娘還沒看上你呢,人家喜歡的是廖先生啊衛藍那一款的文雅書生!你在這兒緊張什麼呢!」
  
  龐牧:「……」
  
  絲毫沒被安慰到的龐大人拔地而起,憤然道:「那是她眼瞎!」
  
  晏驕一愣,然後下一刻就爆發出巨大的笑聲,一直笑到龐牧一張臉從黑變紅,最後整個人都壓過來,熱辣辣的氣息噴在她臉上,一句緊著一句的逼問:「笑什麼?嗯,笑什麼?」
  
  晏驕才要說話,他就往唇上啄一口;再要開口,再啄一口……
  
  所以今天龐大人就非常厚顏無恥的以對方不回答為由佔夠了便宜。
  
  最後的最後,晏驕到底是秉持現代自由獨立人的風範,雷厲風行的敲定了八月初八去玉容家中做客的具體行程,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天,她都被迫硬著頭皮承受來自龐牧和圖磬的雙重幽怨視線。
  
  尤其是後者:未婚妻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跑來與自己相會,難得團圓節前忙裡偷閒,他都想好如何消遣了,誰知未婚妻轉頭就告訴自己:她不放心小姐妹,要陪對方出去玩!
  
  圖磬差點兒就繃不住寡言貴公子的形象。
  
  在未婚夫和小姐妹之間,白姑娘堅定的選擇了後者……當真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於是八月初八一大早,晏驕和白寧騎著快馬落荒而逃,後頭白家私兵和小六小八差點沒跟上。
  
  佳節將至,往來百姓面上都洋溢著滿足和期盼,任誰也想不到短短幾天前,這裡曾被命案帶來的陰霾所籠罩。
  
  月初開始,龐牧就加強了對進出城人員的盤查,如今人數激增,好幾處城門那裡都排起長龍,饒是晏驕和白寧胯下寶馬神俊也跑不得了。
  
  前些日子酷暑難當,晏驕終日宅在家裡,小白馬已經許久沒能出門放風了,這會兒城外世界近在咫尺卻被迫停下,整匹馬就很不滿,尾巴都要甩成風車了。
  
  白寧就打量著它笑道:「到底還是個孩子,貪玩得很。這才幾十天?瞧著又健壯不少。」
  
  晏驕一副老母親的驕傲臉,愛惜的摸著小白馬的脖子,沒什麼誠意的訓斥說:「皮的很,聽馬廄的人說咬壞了不少門栓,一個看不好就要偷跑出來……」
  
  正說著呢,就見已經長成半大馬的小白馬就齜著牙,伸長了嘴巴,去咬前面一位姑娘垂下來的長髮。
  
  晏驕臉上黑紅一片,一邊跟人賠不是,一邊往回拽,恰在此時,就聽旁邊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晏姑娘出城嗎?可要幫忙?」
  
  晏驕和白寧循聲望去,約莫辨認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正是被貶來看城門的前捕頭楊旺麼!
  
  城門口終日風吹雨淋,環境艱苦惡劣,這才幾天呀,楊旺就變得極其黑瘦,臉上幾處地方甚至爆了皮,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那雙原本倨傲自得的眼睛裡明顯多了些平實的東西,沒了曾經的阿諛和諂媚,詢問的語氣聽上去既熱情又真誠,這會兒一咧嘴露出滿口白牙,竟有幾分憨態可掬。
  
  這人過往所作所為固然可惡,但此時此刻,晏驕也實在說不出什麼落井下石的話,「辛苦了。」
  
  楊旺竟也還笑得出來,「謹守本分罷了,其實以前我也是從下頭一步步熬上去的,只是好日子過久了,竟也忘了本。如今大人當頭棒喝……所幸為時不晚。」
  
  晏驕細細觀察他的神色,見不似作偽,也替他高興, 「大人不是公私不分之人,你既如此,他自然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楊旺道了謝,又出人意料的道:「守城門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多瞧瞧人,多經經事,我倒覺得自己心裡頭更踏實了似的。」
  
  以前還是楊捕頭的時候,他手頭闊綽,行事大方,自以為朋友滿天下,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可如今一朝事發,多年辛苦盡數付諸東流,往年那些所謂的好友一夜間散了個乾淨,別說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都算好的了。
  
  反倒是杜奎和其他幾個自己以前並不如何瞧得上的人,不僅冒險替自己周旋,還三不五時過來寬慰安撫……
  
  真是老話說的,患難時刻見真情。
  
  若非這段曲折,只怕自己一輩子都要自欺欺人,只將齷齪當做交情了。
  
  隊伍緩慢前進,急也急不得,晏驕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楊旺說些閒話,正巧見城門外一處聚集著許多人,便順口問道:「那是做什麼的?」
  
  楊旺順著她的視線瞧了一眼,笑道:「黑龍閣的醫館在免費施診哩。」
  
  「誰家的?」晏驕和白寧異口同聲,就連後頭小六小八他們也都是滿臉不可思議。
  
  就黑龍閣那群彪人莽漢?說他們開肉舖都比開醫館來的可信!
  
  楊旺一看他們的表情就猜出幾分,當即笑著解釋說:「黑龍閣是本地老字號武館了,也算家大業大,尋常押送買賣卻哪裡養活得那般財大氣粗?外頭自然還有不少產業。」
  
  「他家原本是替人押送藥材起家的,後來便自己販賣,又因習武之人受傷是家常便飯,最後索性自己開醫館,如今在峻寧府上下州縣頗有幾家分號,貨真價實,名聲正經不錯哩!」
  
  原來如此。
  
  晏驕和白寧聽得連連點頭,相視而笑,「當真人不可貌相。」
  
  看來峻寧府以黑龍閣為尊,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稍後出城,兩人還特意放慢腳程,從那幾個免費義診的帳篷下經過,就見裡頭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中年文士一身鴨蛋青長袍,頭戴灰色繡竹紋方巾,左手撚鬚,右手把脈,仙風道骨的模樣酷似廖無言。
  
  周圍一圈身穿黑龍閣制服的健壯後生們忙著維持秩序、分發藥材,被另一個助手模樣的小大夫指使的團團轉,粗手大腳竟也十分麻利細緻。
  
  「難為這溫和大夫彈壓得住,」白寧失笑,「倒也有趣。」
  
  晏驕才要說這兩撥人看著畫風迥異,卻見方才靜若處子的儒雅大夫突然拍案而起,指著眼前那名病患破口大罵:「都他娘的說了多少次,不能喝酒不能喝酒,耳朵被驢毛堵了不成?想找死還來看什麼大夫,白瞎了老子的藥材!滾滾滾,趕緊滾! 」
  
  晏驕:「……你剛才說這大夫咋樣?」
  
  白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3 10:36 PM

第81章

  晏驕和白寧一行人起了個大早,趁清晨涼意出發,沿著成蔭綠樹一路疾馳。
  
  因是私事出門,走不得官道,所幸這個時候哪兒都是鬱鬱蔥蔥的,道路兩旁大樹枝丫縱橫,頂端交接在一處,形成一段天然綠色通道,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別提多舒服了。
  
  兩人都是說走就走利索慣了的,不耐煩叫人跟著伺候,只隨身帶了幾件換洗衣裳,輕裝簡行,一路可謂風馳電掣,不到日中便已抵達。
  
  眾人遠遠就見群山綿延,蔥蘢綠意中點綴著星星金黃,帶著濕意的空氣中浮動著淡淡桂花香,好一派悠然氣象。
  
  早有莊子上的管家候在山腳下,兩邊核對了身份,來人行了禮,笑容可掬道:「兩位姑娘端的英姿颯爽,不曾想這樣快。我家姑娘已恭候多時,其餘幾位須得午後方至,諸位可先去歇息片刻,用些茶果點心,解解乏。」
  
  除了這兩位,約莫世間也少有大熱天縱馬疾馳的姑娘了。
  
  眾人隨管家入莊,一路走來多有奇花異草嶙峋怪石,幾顆兩人合抱的巨大桂樹舒展枝條,在微風中抖動滿樹金桂,有一種尋常花卉難以企及的壯闊之美。
  
  晏驕和白寧得了一處叫清風苑的院子,小六小八他們也在外院安排下,各自歇息。
  
  兩個姑娘重新梳洗打扮了,又換了舒適輕薄的衣裳,略合了眼,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兩人重新恢復體力,玉容就掐著點帶著丫頭過來拜訪。
  
  她穿著條湖水綠的薄紗裙子,如薄荷味兒的輕雲一般飄過來,笑容恬淡好似外頭池塘裡的白荷怡人,「多謝兩位姐姐賞光過來,前幾日有勞你們招待我,如今好歹也能叫我略盡地主之誼。」
  
  晏驕擺手,「那功勞我們可不敢冒領。」
  
  玉容抿嘴兒笑,「只姐姐在老夫人跟前替我圓場,這人情便夠了。」
  
  這時,白寧半真半假的插話笑道:「都說琴棋書畫,我們倆可謂樣樣不通,回頭你們只管樂你們的,我們便去外頭賞花喫茶也就是了。」
  
  「姐姐說的哪裡話,」玉容道,「老夫人也說了的,這些也不過小事,何必當真?今日來的也有武官家裡的姐妹,騎馬射箭都使得。」
  
  白寧只是點頭,並不當真。
  
  他們白家是幾代人沙場上積攢出來的家底,跟這些地方武官完全不是一回事兒,而她是真正意義上的將門虎女,拼殺起來不輸男人,對上這些女孩子……估計夠嗆。
  
  不過玉容當真是個水樣溫柔的女子,又很會照顧人,饒是白寧對她心懷戒備,此刻也著實挑不出錯兒來。
  
  她叫丫頭上了桂花糕、荷葉酥等幾樣糕點,又親手衝了碧荷飲,「早就聽聞晏姐姐好手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這樣精緻,我竟不捨得吃了。」晏驕索性端起巴掌大小的瓷碟,細細打量起裡頭拇指肚大小的模擬點心來。就見上頭荷花的紋路都栩栩如生,真是精緻的不得了。
  
  她是個吃西瓜都切半個抱著用勺子挖的女子啊,這種觀賞大於實用價值的玩意兒……總覺得落到自己手裡有點暴殄天物。
  
  玉容只是靦腆的笑,又說些閒話,繼續之前她在峻寧府未盡的話題,引得晏驕說了許多經歷。
  
  出於保密原則,晏驕話中並未提及任何案件相關人的資訊,只是挑幾個典型案例的影響和背後故事說了,弄的白寧也跟著唏噓起來。
  
  聽到她與同事們通力合作,協同破獲一樁九年懸案之後,玉容臉上突然迸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帶著幾分急切的問:「這樣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驕遲疑了下,不大確定的說:「我老家那邊有許多精密器械,能做許多人力不能及的事,只是到了大祿……」
  
  但凡跟高科技相關的手段,瞬間清零,連化驗血型都有人喊出什麼狗屁不通的「滴血認親」,還能指望啥?全憑個人的經驗技術和直覺了!
  
  玉容輕輕咬了咬唇,不死心的追問道:「晏姐姐你老家那裡那樣多能人異士,自己又身懷絕技,想來……」
  
  她還沒說完,白寧就一針見血的搶道: 「你想請她給你查案?」
  
  玉容一驚,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結結巴巴道:「我,對不住,我不是……我……」
  
  見她這樣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同樣察覺有異的晏驕暗中朝白寧擺了擺手,又對玉容道:「無妨,你什麼時候想說了再說吧。」
  
  其實之前在府衙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姑娘心裡似乎藏著好大一塊心事,只是對方不說,自己也不方便強問。如今她又主動邀請自己前來赴宴,就讓晏驕進一步堅定了這個想法。
  
  昌平州距離峻寧府說遠不遠,可要說近,卻也不算近。她們兩個不過一面之緣,中間又夾著一個龐牧,哪怕玉容確實沒有那個意思,可外頭看來到底尷尬,尋常人避開還來不及呢。但玉容卻反其道而行之,剛回家沒幾天就迫不及待的發帖子,這事兒怎麼看怎麼透著古怪。
  
  玉容滿臉愧疚的道:「晏姐姐,我實在……」
  
  她不住捏著帕子,窘迫極了,雙手指關節都泛了白。
  
  晏驕安撫性的拉著她的手拍了拍,果覺一片冰涼黏膩,脈搏也跳的飛快紊亂,顯然這姑娘正處於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中。
  
  因出了這一茬,接下來的氣氛迅速變得尷尬凝滯,一頓午飯也吃的沒滋沒味。
  
  約莫到了申酉相交時,莊子外頭先後來了幾輛馬車,然後傍晚時分,晏驕和白寧終於在後山桂花林中的八角涼亭內見到了今日宴會的另外三位主角。
  
  其中一位略長幾歲的與玉容有幾分相似,約莫是親戚,身量高挑舉止舒朗,很是英氣逼人的模樣。另外兩位與玉容差不多年紀,一個明顯外向些,一個更為內斂,俱都青春嬌美活力逼人,穿著打扮更是不俗。
  
  漂亮的女孩子便好似天賜禮物,隨著她們笑意盈盈的走近,這一帶的空氣都跟著活躍起來。
  
  晏驕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愉悅的嘆息。
  
  白寧恨鐵不成鋼的在桌子底下掐她的胳膊,低聲威逼道:「你可別看人家小姑娘好看就心軟,我跟你說,這些家裡出來的都是人精轉世!十個你加起來也比不過人家的心眼兒,當心被賣了還替人家數錢呢。」
  
  晏驕立刻正襟危坐起來,滿臉正經的瞪她,「聽你說的這叫人話嗎?我是那種人嗎?」
  
  「你就是!」白寧斬釘截鐵道。
  
  「你這先入為主的偏見很深了啊,」晏驕理直氣壯的反駁道,「我只是比一般人更善於發現美!」
  
  「美個屁!」白寧嗤之以鼻。
  
  晏驕:「……」這對話進行不下去了。
  
  說話間,玉容已經帶著三個姑娘到了近前,晏驕和白寧也起身相迎。
  
  玉容先指著頭一位介紹說:「這是我表姐玉敏,姨丈曾做過兵部員外郎,如今外放了。」又說那個外向點的叫王佩、內向點的叫秦雲,都是昌平州附近官宦人家的女孩兒,最近幾年玩在一起的。
  
  等介紹了白寧和晏驕,兩邊相互見禮,重新落座,就聽王佩大睜著一雙杏眼,滿臉好奇的問道:「兩位姐姐平日都做些什麼?」
  
  白寧笑笑,「舞刀弄槍騎馬狩獵,終究不比你們是個閨秀,舞文弄墨的。」
  
  話音剛落,幾個姑娘就齊刷刷用絹帛團扇遮嘴輕笑起來,無論動作神態還是速度都十分整齊劃一,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嬌媚,端莊是端莊了,卻也難免刻板。
  
  「姐姐說笑了,」王佩等人自然聽出她一口地道京腔,先就敬畏三分,忙脆笑道,「京城乃天子腳下,自然姐姐才是大家閨秀,我們不過小門小戶出來的,如何比得?」
  
  大家雖然在地方上生活,可誰不嚮往京城繁華?家中長輩也恨不得她們能嫁入京中,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然後回饋娘家,故而從懂事時就將京城裡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情況反復說明。
  
  這位姑娘姓白,想來就是京中三武中的白家了吧,當真是名門之後。若非託了玉容的福請了她來,來日即便在京城碰見,只怕人家連正眼也不會瞧自己一眼的。
  
  尤其是玉敏,她父親也曾在京城待過,兵部員外郎,在外說起也頗能唬住人,可在京城?當真屁都不是。
  
  那白家於他們而言,便如參天大樹,那樣的龐然大物,哪裡會輕易理會他們?
  
  想到這裡,玉敏一顆心忍不住飛快的跳動起來,藏在袖子下面的手也微微攥緊了。
  
  若是,若是自己早幾年就能搭上這位白姑娘,是不是,是不是爹爹就不會被人排擠出京了……
  
  她不動聲色的深吸一口氣,將手中輕羅小扇晃了幾下,努力做出一副很自然的模樣與白寧攀談道:「父親在兵部任職時,我也曾與母親在京城住過幾年,記得城外翠雲庵的茶點很是不錯,冬日裡梅花開的也好。」
  
  「我素來不耐煩去什麼庵廟的,」白寧直拉拉道,歉然一笑,「所以還真不大清楚。」
  
  玉敏被噎了一噎,扇子都忘了扇,險些維持不住笑容。
  
  這人,這人好生無禮!
  
  她暗暗掐著自己的手心,可氣憤之餘,更多的卻是羨慕和嫉妒。
  
  是啊,這白姑娘行事何等放肆?分明是個姑娘家,千里迢迢的說往外跑就往外跑,可誰也不敢說什麼。與人說話也不必絞盡腦汁虛與委蛇,像自己這樣想盡法子討好……
  
  為什麼呀?因為她姓白!
  
  因為她身後站著白家!何人敢輕視?
  
  若是自己,若是自己也生在那樣的家族……
  
  「原來京城時興那些嗎?」誰也沒注意到玉敏的心思,就聽秦雲也細聲細氣道,「可惜我氣力不夠,卻是拉不開弓,騎不得馬的。」
  
  說著,就咳嗽了幾聲,而就連這咳嗽聲也有氣無力的。
  
  白寧看的直皺眉,果斷道:「你就是太瘦了,回頭每天多吃幾碗飯,早晚打拳也就好了。」
  
  這小身板兒不行啊,到底能幹啥?估計自己一拳就打斷了!
  
  晏驕乾笑幾聲,暗地裡掐了她一把,又忍不住往秦雲腰間看去,然後在心中暗暗計算……真是楊柳細腰啊,說不定她倆一頓飯就夠人家吃三天了。
  
  秦雲咳嗽的聲音都有片刻停滯。
  
  鬼知道她為了保持如今的纖細嬝娜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多吃幾碗飯?還不如讓她去死!
  
  「那晏姐姐呢?」王佩又看向晏驕。
  
  頭一次面對這麼多柔弱的小仙女,晏驕還有點羞澀,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簡直跟人家不是一個畫風的:「我是個仵作,就查查案子,驗咳……」
  
  然而她才說了職業,玉敏、王佩和秦雲竟都齊齊變色,後者更是低呼一聲,滿臉驚恐的往後縮去。
  
  晏驕還沒怎麼著的,白寧就已經皺眉不悅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巴巴兒請了我們來,就為了看你們矯情的?
  
  玉敏年紀最大,出身也最高,此時便站出來強笑道:「白姑娘切莫誤會,實在是我們見識短淺,都未曾想到晏姑娘竟是個,是個……」
  
  她飛快的瞥了晏驕一眼,卻在對方回看的瞬間挪開視線,又猛地看向玉容,眼中瘋狂湧動著怒意、驚愕和失望等諸多情緒。
  
  玉容被她看的臉色發白,略一遲疑,竟咬牙垂下頭去,擺明瞭是不插手了。
  
  晏驕的視線在現場幾個姑娘之間來來回迴轉了幾圈,腦海中先後跳出來十多種猜測和可能性,一雙眼睛都忍不住發了亮。
  
  呵呵,這可太有意思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3 10:45 PM

第82章

  誰也沒想到好好一場中秋賞桂竟如此急轉直下,原本輕鬆愉快的氛圍蕩然無存,現場瞬間陷入一片艱澀和死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佩乾笑道:「實在對不住,我突覺不適,今日恐怕不能賞桂,先告辭了。」
  
  說罷,行禮欲走。
  
  「站住!」白寧哪裡會吃啞巴虧?當即冷笑出聲,「瞧不上我們直說就是,弄什麼遮羞布?打量誰是傻子好糊弄嗎?」
  
  就算是在京城,那些公主皇子們見了自己都熱情周道的很,這些人如此行事,她哪裡忍得?
  
  她一出聲,背後兩個侍衛便齊齊上前,彷彿伺機而動的獵豹,眼神不善的盯著眾人。
  
  王佩萬萬沒想到白寧反客為主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面也不給人留,不由得又羞又氣又怒又怕,下意識將求助的視線投向玉敏。
  
  玉敏眉頭微皺,上前一步,將王佩和秦雲虛虛擋在身後,又迅速換上一副無懈可擊的溫婉表情,柔聲細氣道:「白姑娘,我們實在不敢有這個意思。」
  
  「那你是哪個意思?」白寧抱著胳膊,繼續冷笑。
  
  她在京城也是有名的人物,本就出身武將世家,素性狂放不羈,偏又是個眼裡不容沙的性格,凡事都要掰出個四五六來,是個人都知道的。
  
  如今雖不是自家地盤,可白寧的烈火脾氣卻不會有一點折扣。凡事都要講一個理字:你們巴巴兒請了我們來,眼下卻又鬧成這樣,算什麼!
  
  這場宴會本就來的蹊蹺,如今竟還有人敢當面給自己沒臉,若她就這麼一聲不吭的忍了,豈不叫人看輕了他們白家,以為日後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上前來踩一腳!
  
  玉敏被她問到關鍵處,本能的看向晏驕,可對上對方坦蕩澄澈的目光後沒來由一陣心虛,忙又轉回去對白寧道:「舍妹年幼無知,行事也沒個規矩,小女子實在不知她之前對兩位說了什麼,還請千萬不要當真。」
  
  晏驕突然一笑,出人意料道:「她說你們幾位都是真誠坦蕩、率性可愛的好姑娘哩!」
  
  玉敏一愣,旋即多了幾分窘迫。
  
  晏驕笑咪咪盯著她看了許久,直看到她額頭微微冒汗,臉上的妝都有些花了的時候,這才收回視線,轉而看向王佩和秦雲,「看來你們很怕我呀。」
  
  「沒有!」幾人異口同聲道。
  
  晏驕倒背著手在她們面前走了兩步,看見對方瘋狂顫動的眼瞳後滿意地點點頭,「那就是真的了。只是我很好奇,你們究竟只是單純的覺得我這個職業晦氣呢,還是畏懼它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那幾個姑娘已經連乾笑假笑都擠不出來了。
  
  從小到大,她們便是在虛與委蛇和婉轉迂迴中成長,何時見過此等肆意妄為之輩?反而叫她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白寧與晏驕要好,哪裡能忍受旁人這般輕侮?當即拉了她的手道:「咱們走!誰稀罕似的。」
  
  說罷,又兇狠的瞪了那幾人一眼,眼神尖銳、言辭鋒利,「聖人都對驕驕青眼有加,太后、皇后更是賞賜不斷,你們又有什麼可高貴的!」
  
  玉敏等人齊刷刷白了臉,想攔又不敢攔。
  
  她們哪裡敢跟聖人唱反調!
  
  可,可這件事……
  
  若是今日白家姑娘被氣走了,想必明日坊間就要謠傳他們幾家瞧不起白家人,誰知會不會迎來白家的瘋狂報復?可若是攔……且不說那幾個如狼似虎殺氣騰騰的侍衛能不能對付得了,就這位白姑娘的脾氣,會不會轉頭就說她們軟禁?情況只會更糟。
  
  如今可真是騎虎難下了!
  
  「別走!」打從剛才起就一直裝啞巴的玉容突然開口,一把拉住晏驕的胳膊,可憐巴巴的哀求道。
  
  晏驕微笑著看她,眼中確實在沒有多少笑意。
  
  「你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這個人頭腦簡單,習慣了直來直往,實在做不來這許多彎彎繞繞,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我不管,眼下卻也管不著,只莫要胡亂拉扯我進去罷。」
  
  「阿容!」玉敏顧不上許多,厲聲呵斥,「不許胡鬧!」
  
  彷彿是為了映襯她的口吻,一陣強風掠過,吹得無數綴滿桂花的枝條刷拉拉搖擺起來,那星星點點的黃花便紛揚而下,好似下了一場黃金雨。
  
  「我沒有胡鬧!」玉容也跟著大喊起來,一開口,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滾滾而下。她的嘴唇不住顫抖,模糊的淚眼卻堅定的從面前三人臉上一一劃過,「我沒有胡鬧,你們心裡都清楚的。」
  
  「你住口!」玉敏喝止道,又深吸一口氣,對白寧和晏驕行了個大禮,正色道,「白姑娘,晏姑娘,我們實在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念頭,只是這人有喜怒哀樂,本就與高低貴賤無關。就好比有人天生膽子小,怕貓怕狗,本就是無法克制的事情。晏姑娘以女子之身為民除害,作名垂千古之偉業,我們實在欽佩,可,可到底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們不過小門小戶的閨閣女子,沒本事,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不比白姑娘氣魄恢弘,已經是嚇得了不得,還請千萬見諒。 」
  
  世人本就對仵作避之不及,況且她們又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說出這番話來也著實叫人無從反駁。
  
  白寧還要再說,卻被晏驕一把拉住。
  
  「無妨。」晏驕笑的雲淡風輕,彷彿對方針對的不是自己似的。
  
  別說古代,就是在現代社會,她所遭受的冷言冷語和胡亂猜測也夠出一本花式誹謗大全了。
  
  要是連這點抗壓能力都沒有,還幹個屁法醫?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玉敏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法子,眼下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回家,找長輩商議對策。
  
  明面上只是幾個小姑娘的口角之爭,可背地裡,代表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多方勢力混雜可能引發的後果,實在不是玉敏能夠承受的。
  
  玉容看看晏驕和白寧,再看看玉敏三人,咬了咬牙,先衝晏驕和白寧行了一禮,然後提著裙子追了出去,「敏姐!」
  
  玉敏三人以一種完全不符合閨秀風範的速度衝出去百十米,終於在玉容的呼喚下停住腳步,神色複雜的看著氣喘籲籲趕來的小姑娘。
  
  玉敏抬眼望涼亭方向看了一眼,確認那邊的視線被桂樹擋的嚴嚴實實之後,終於徹底拉下臉,狠狠甩了玉容一個巴掌。
  
  「你真是瘋了!」
  
  玉容被她打的一個趔趄,王佩和秦雲齊齊低呼出聲,剛本能的上前兩步,卻又生生停住,重新站回玉敏身後。
  
  「瘋的是你們!」玉容捂著臉站穩,帶著哭腔道,「慧姐....」
  
  話音未落,玉敏就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頓道:「慧姐是落水,衙門定案了的,你不要胡言亂語!」
  
  玉容吃痛,卻還是堅持道:「衙門?衙門都是你我自家人,這話你自己信嗎?她那樣好的一個人,生性怕水,如何會一反常態的去水邊?她頭一日還同我幻想日後生活,更不可能自盡!此事疑點重重,當年你們也都斬釘截鐵說過的,為何如今卻都變了?」
  
  她是這樣溫柔靦腆的姑娘,此刻音量既不大,聲調也不高,可一字一句卻好像尖銳的鋼針,生生紮到其他三人心窩裡去。
  
  王佩和秦雲早已承受不住她目光的逼視,紛紛垂下頭去。
  
  玉敏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掙扎,可最後還是壓低聲音道:「阿容,你實在太天真了,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什麼黑白,那是慧姐啊!」玉容淚如雨下,「你忘了她的好了嗎?還是說你們猜不到是為了什麼?前面是她,接下來就可能是你,也會是我!這種日子你們還沒過夠嗎?」
  
  後頭的秦雲張了張嘴,眼眶漸漸紅了,可王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兩人終究一個字都沒說。
  
  「覆巢之下無完卵!」玉敏的胸膛劇烈起伏,咬牙切齒道,「事已至此,死者已矣,難道你真要拼個魚死網破?屆時誰都跑不了!難道你真要為了一個死人,毀了幾百號活人的前程?你太令我失望了!」
  
  「是你們叫我失望!」玉容崩潰大哭,「這種日子我受夠了,什麼前程,什麼名聲,什麼世家大族,我都不要,我不稀罕!哪怕茅舍草廬粗茶淡飯,我也想要安心太平。」
  
  「蠢貨!」玉敏罵道,復又扯起她身上用同色絲線精心繡出雨打荷塘圖案的衣裳,譏諷道,「你懂什麼?說的輕巧!你以為如今的華裳美服高車健僕是哪裡來的?下頭百姓們對你的恭敬、維護又是哪裡來的?種地種來的嗎?」
  
  「什麼粗茶淡飯,你去吃糠咽菜一個月我瞧瞧?」
  
  「你這樣嬌嫩的手腳,可能承受得來日日搓洗衣裳、縫補針線、挑水種地的苦?」
  
  「更別提什麼太平安心,你信不信沒了家族庇護,你不出三天就會被人搶走,或是賣去青樓妓館,或是給了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子做小妾!到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明白?」
  
  玉敏冷笑著,抬手拍打著表妹吹彈可破的臉蛋兒,眼中滿是倨傲,「你什麼都不懂,還敢在這裡大言不慚?憑什麼?」
  
  她每說一句,就朝玉容逼近一步,後者則是步步退卻,等到最後話音消散在空中,玉容雙腿一軟,頹然倒地。
  
  玉敏順勢鬆開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眼神冰涼冷漠,「說話做事前,記得掂量掂量,想想你能不能承擔得起那後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4 11:16 PM

第83章

  雖然隔得遠,但想也知道不會是多麼愉快和諧的談話。
  
  晏驕伸著脖子往桂樹後瞧了兩眼,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對小六小八說:「不許跟你們大人打小報告!」
  
  話音剛落,就見小六一撒手,一隻肥碩健壯的鴿子就拍打著翅膀飛了出去。
  
  他眨巴著眼睛,演技生硬而尷尬,「哎呀,沒拿住。」
  
  晏驕:「……我在你菜裡下巴豆信不信?」
  
  我這帶的是個侍衛還是內奸?
  
  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子一身精幹短打,這麼大一隻鴿子究竟藏哪兒了?來的時候也沒見他提籠子啊。
  
  見晏驕眼珠轉啊轉的,心思都明晃晃寫在臉上,小八就在後頭笑,「不用找了,我們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找到呢。他家裡祖上變戲法的,門道多著呢!」
  
  晏驕和白寧齊齊哦了聲,「那給我們大變個活人。」
  
  小六撓頭,笑的一臉無辜,「這不是大人吩咐的嗎?屬下也是聽命行事。要不屬下再放一隻,叫大人這個活人來。」
  
  嗯,還能這麼變。
  
  晏驕呵呵幾聲,又摸著下巴,砸吧下嘴兒,意味深長道:「剛那鴿子,挺肥啊。」
  
  小八捂著肚子笑,小六終於大驚失色,乾笑道:「那什麼,我這就去市場上給您買去!」
  
  他餵這麼大,又調教的這麼聽話容易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容終於慘白著一張臉去而復返。她渾身冷汗,面無人色,猶如水鬼。
  
  晏驕在心裡嘆了口氣,「瞧著你臉色不大好,要不要找個大夫瞧瞧?」
  
  玉容艱難的扯了扯嘴角,憋了半天,才聲音沙啞道:「實在是對不住,我這就叫人上菜。」
  
  白寧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都這樣了,還吃什麼飯啊?你也不必忙活,我們這就走了。」
  
  誰也不差這頓,與其渾身不自在留下了蹭飯,還不如自己人快快樂樂的在荒郊野嶺涮火鍋呢!話說回來……驕驕帶火鍋底料沒?
  
  玉容連忙出言挽留,「她們已經走了,接下來不會有人打擾,兩位若不喜歡這裡,只管隨便挑去,然後叫人把飯菜送過去就好。」
  
  她也知事到如今,這兩位恐怕沒有繼續與自己同桌而食的興致,可如今天色已暗,若叫她們就此離去,一來傳出去不是事兒,二來萬一路上有個好歹,她闔家上下都脫不了干系。
  
  晏驕看了看天色,又回憶下來時路上情形,對白寧道:「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如我們在這裡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也不遲。」
  
  白寧皺了皺眉頭,到底順了她的意思。
  
  玉容明顯鬆了口氣,又朝晏驕投來感激的目光。
  
  晏驕嘆了一聲,上前一步,看著她的眼睛和面頰上的紅腫道:「人生在世,不稱意之事十之八九,且看開點吧。」
  
  她終究是外人,哪怕猜到其中有古怪,可若對方執意不說,她什麼都做不了。
  
  玉容的眼睛裡突然就迸出淚來,哽咽道:「我其實是真心想與你們交好的,只是,只是我太心急了,對不起。」
  
  白寧給她哭的煩躁不已,乾脆把晏驕拉過去,皺眉道:「人活一世,誰能事事順遂?哭有用嗎?要麼甘於現狀,裝聾作啞,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要麼奮起反抗,哪怕拼他個魚死網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怕的就是瞻前顧後,想這樣又不敢,想那樣又不甘,爛泥扶不上牆,死貓託不上樹,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她這一番話說的穩準狠,可見活的通透。
  
  晏驕笑著抱了她一下,「好姑娘。」
  
  白寧渾不在意的哼哼兩聲,裝著沒事兒人似的,可一雙耳朵尖卻微微泛紅。
  
  哇,驕驕的胸脯軟乎乎的……
  
  玉容若有所思的走了,剩下晏驕和白寧兩人面面相覷,突然齊齊笑起來。
  
  「罷了,就把飯菜擺在這裡吧,」晏驕笑道,「人生地不熟的,也懶得四處尋找了。」
  
  這處涼亭佔據地利,四面全是大桂樹,前方又有綿延起伏的群山,靜心聆聽還有潺潺流水和清亮鳥啼,再美不過了。
  
  白寧也笑著應了,不過吃了幾口後就忍不住指著正中央一道牡丹造型的菜餚抱怨道:「真是中看不中用,老大一個盤子裡擺朵花,只在幾個花瓣裡點幾塊,餵鳥嗎?」
  
  說著,又胡亂撿了其他幾個菜吃,終究不大滿意。
  
  若論精緻,天下莫過於京城,外頭實在難比;可若論口味新奇誘人,又莫過於宴大廚的手藝。
  
  眼前這桌飯菜端的高不成低不就,空有雅緻的噱頭,卻難以引起晏驕和白寧的興趣。
  
  等白寧說完了,就見晏驕從腰間小荷包裡掏出來兩個小瓷瓶,默默的推了過去,「紅的那個是八合辣椒面,灰色的是燒烤料,裡頭加了芝麻鹽。」
  
  白寧大喜,連聲叫人去生火烤肉,一行人非常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在這涼亭中開起燒烤會,反而將大廚精心烹製的一桌飯菜丟開不管了。
  
  酒足飯飽之後,兩人才算重新拾起一點賞花的興致。
  
  正好月朗星稀,皎潔明亮,兩個姑娘手把手在桂花林中穿梭,時不時大笑著討論一番。
  
  這個說那支桂花好,做桂花藕肯定滋味不錯;那個又說這支開的妙,非常適合用來作桂花糖糕……
  
  兩人鬧了半夜,這才胡亂回去睡覺,可晏驕翻來覆去烙煎餅似的睡不著,只好又撐著兩隻眼睛爬起來,結果才去推窗就嚇得嗷一嗓子叫起來。
  
  就見披頭散髮的白寧正蹲在窗外,目光炯炯,「你是不是也睡不著?」
  
  晏驕先給自己叫了魂,沒好氣的拍了她一把,索性也披了衣裳、抱著薄毯出去。
  
  兩人笨手笨腳的在廊下舖了毯子,挨在一塊兒坐了,一邊仰頭看著天上一日圓似一日的月亮,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難為你不情不願的陪我來,今兒還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晏驕笑道。
  
  白寧仰著下巴哼哼幾聲,「好壞都是比出來的,我原本確實不喜玉容,可如今一看,那幾個丫頭比她更討厭了十倍百倍!」
  
  晏驕搔小貓似的撓了撓她的下巴,不等她惱羞成怒便搶先道:「你說,今兒那幾個丫頭,到底瞞了什麼事兒?」
  
  白寧果然被她轉移了注意力,當即嗤笑道:「這就有的猜了。上頭的大戶人家也就罷了,但凡立得住的,要麼朝堂有人,要麼吃祖上老本,再要麼,就是龐大人這樣自己拼殺出去的,總之根基穩固,小動作反而少些。」
  
  「怕只怕這種不上不下的,想往上爬又沒個正經途徑,少不得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別看他們外頭風光,背地裡指不定多少骯髒呢。 」
  
  晏驕很誇張的哇了一聲,賣力的拍巴掌,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白寧哭笑不得,「瞎嚷嚷什麼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你問別人也是一樣的。」
  
  晏驕乖乖不動了,這才正經八百的說起自己的猜測:
  
  「首先,她們之間守著一個秘密,可能原本是約好了的,但現在玉容承受不住壓力,想要將秘密放到太陽底下。但這勢必會損壞她們家族的既得利益,很有可能玉容幾次三番協商未果,拖到現在,只能選擇背水一戰,於是玉敏等人反應強烈。」
  
  「其次,她們很怕我,」晏驕扭頭看向白寧,「這種恐懼遠超過正常人對仵作的偏見和忌諱,更多的是一種感受到威脅的本能,我最常在犯罪分子身上看到這種情緒。」
  
  白寧瞪圓了眼睛,「難不成是她們合夥謀害了人?! 」
  
  天吶,這樣的話就很可怕了。
  
  「你別激動,」晏驕搖頭,「一開始我也是這麼猜測的,不過馬上就推翻了這種想法。因為如果真是這樣,玉容就沒必要在最初那麼積極地向我打探刑偵和驗屍手段。既然到了這一步,她還不如主動交代來的簡便快捷,何須如此?而且就算要自首,她才應該對龐牧更感興趣吧?」
  
  白寧托著下巴想了半天,點點頭,「你說的也是。那就是,她們知道有人殺了人,而且被害人與她們的關係很親密,想替死者伸冤,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實現?」
  
  晏驕嗯了聲,「這種可能性最大。」
  
  白寧胡亂抓了把頭髮,「唉,這麼一來的話,勢必牽涉甚廣,不容易啊。」
  
  晏驕沒說話。
  
  就聽白寧笑了聲,衝她眨眨眼,「既然都說到這裡了,你還是想查查看,是不是?」
  
  晏驕有點不好意思,「嗯。」
  
  「查吧!」白寧忽的站起來,用力拍著胸脯道,「我替你兜著!」
  
  頓了頓又補充道:「兜不住那不還有老龐麼!」
  
  一句話說的晏驕也跟著雀躍起來。
  
  想到這裡,晏驕也跳起來,一邊轉圈子一邊語速飛快的說:「玉敏三人離開時的表情很不好,肯定是回家告狀了,那群老妖精這會兒指定在想對策呢!玉容這一招真是下下策,先就打草驚蛇,說不定證據都被毀掉了!唉,氣死我了!」
  
  「不行不行,夜長夢多!」她忙退開幾步,仰頭朝房頂喊道,「六兒,小六兒!」
  
  上頭果然探出來一個腦袋,「啥事兒?」
  
  「鴿子,你鴿子回來了嗎?」晏驕小聲道,「趕緊再放一隻!麻煩廖先生那頭連夜幫忙查查這幾家的背景和經歷,還有,這幾年內他們家裡有沒有死因可疑的成員!」
  
  小六收回腦袋去,希希窣窣忙了一陣,突然又探出頭來,幽幽道:「這回不燉了吃了?」
  
  晏驕氣急,揮舞著拳頭道:「你再囉嗦我就用鍋砸你了啊!」
  
  小六渾身一僵,二話不說加快動作,不過眨眼功夫就放了鴿子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5 10:32 PM

第84章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晏驕就聽見有人在敲窗戶,「晏姑娘!」
  
  是小六的聲音,晏驕半睡半醒的摸過去,剛一開窗,整個人都靜止了。
  
  月色皎潔如水,照在倒掛下來的小六臉上一片慘白,合著微微晃動的頭髮和衣角,像什麼都不像活人。
  
  晏驕的意識有一瞬間的空白,可能過了一個呼吸的瞬間,也有可能是過了許久,她才感覺到五感猶如退潮後歸來的海水般重新從四面八方緩緩湧來,再一次奪回了對身體的掌控。
  
  她瞬間清醒了。
  
  晏驕有氣無力的嘆了口氣,摸了摸跳到失控的心臟,非常認真的問他:「你家大人有沒有曾經想過打死你?」
  
  這些習武之人都這麼不走尋常路的嘛?
  
  之前白寧好好一個姑娘也是大半夜有門不走,靜悄悄趴在自己窗外,安安靜靜嚇死人。現在這個小六更利索,乾脆蝙蝠倒吊,這他媽不就是活生生的吊死鬼現世嗎?幸虧自己身經百戰膽子大,不然立刻表演一個原地去世給你們看啊!
  
  小六不太確定的撓了撓頭,隱約帶點小驕傲,「應該沒有吧?大人還經常誇我能幹呢!」
  
  虧他在保持這樣姿勢的情況下,還能撓得這麼自然。
  
  晏驕都沒心情跟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心想得虧了你能幹,不然只怕現在墳頭草都三米高了。
  
  見她不再說話,小六遞上剛從鴿子腿上拿下來的字條,「那邊有回復了。」
  
  晏驕的精神為之一振,忙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啪啪的聲響清脆無比,在黑夜中傳出去老遠,聽得小六都覺得腮幫子跟著疼。
  
  人對別人狠不難,可要是對自己下手也這麼狠,就證明這絕對是個貨真價實的狠人。童叟無欺。
  
  為了能夠綁在鴿子腿上,紙條非常小,但晏驕還是成功的從上面兩行字分辨出了兩個人的筆跡。
  
  一個是廖無言:「你可真會給我找事兒做。」晏驕簡直都能想像出對方接到飛鴿傳書後被人從睡夢中拖起來,滿臉無奈卻又帶點兒縱容的表情。
  
  另一個是龐牧,非常言簡意賅,簡直在慫恿未來媳婦兒有恃無恐的搞事情:「放手做,萬事有我。」
  
  晏驕心中一甜,笑瞇了眼。
  
  小六猛地打了個哆嗦,一個勁兒摸胳膊,覺得上面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
  
  指定是自家大人又在說那些不要臉的騷話了,瞧瞧這笑的,他都覺得倒牙!
  
  「你現在的表情很不好哦。」晏驕小心翼翼的收好紙條,放在胸口位置拍了拍,瞇著眼睛警告說。
  
  「我沒有!」小六義正辭嚴道。
  
  晏驕才要擺事實講道理,就見倒掛的小六旁邊又多了一隻蝙蝠,剛還不見蹤影的小八鬼魅一樣出現,「晏姑娘,那位玉容小姐被人帶走了。」
  
  晏驕:「……」
  
  所以你們一個兩個的,真的就不會用點正常人類的方式出現嗎?
  
  見他兩人還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晏驕索性也懶得去說這個問題了,只是細細詢問起來。
  
  「那玉容姑娘與您和白姑娘分開之後就回房了,自此之後再沒出來,然後房間裡的燈也一直亮著,好像在書房裡做些什麼。剛才莊子外面來了兩輛馬車,下來兩個健壯的嬤嬤,徑直往玉容姑娘院子裡去了。兩邊好像起了幾句爭執,然後玉容姑娘就被強行架著塞上馬車走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看的清清楚楚,她的兩腳都離地了,肯定是被強行帶走的。」
  
  晏驕啼笑皆非的擺了擺手,「這種細節就不必說了。」
  
  不過與此同時,她的心裡咯噔一聲,心道壞了,這肯定是打草驚蛇了。
  
  那玉容什麼都沒說出來的就被人帶走了,眼見的是人證物證兩無啊!這可如何是好?
  
  你說要麼一點兒資訊都不知道,權當傻子被蒙在鼓裡,樂得自在;要麼一口氣說完,以烈火燎原之勢迅速解決案件,省的牽腸掛肚。
  
  偏現在這樣說三分,藏七分的架勢,著實令人不快。
  
  眼下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廖先生那邊,看看能不能查出點什麼來。
  
  「誰被帶走了?」
  
  同樣睡得不踏實的白寧終於被吵醒,炸著一頭亂髮從隔壁窗子探出腦袋來,睡眼惺忪的問道。
  
  不得不說,算上還在倒掉的小六小八,這樣三顆頭顱湊在一起,整個深夜場面就非常刺激……
  
  晏驕痛苦的摀住臉,強行讓小六小八正過來,結果兩人順勢就竄到房樑上去了,反正就是寧肯擺出樑上君子的姿態,也堅決不正正經經的站著。
  
  滿臉絕望加放棄的晏驕言簡意賅的把情況說明之後,白寧也瞬間睡意全無,當即拍窗而起,「這怎麼能行啊?他把人帶走了,咱們去哪問去?要不然我派人半道裝劫匪把人綁了,來個順水推舟?」
  
  晏驕震驚於她的順理成章,並發誓順水推舟這詞兒絕不是這麼用的。
  
  可等看到房樑上小六小八一臉的躍躍欲試後,越發覺得這些人是不是心裡邊黑透了?不然怎麼這麼熟練、這麼習以為常?
  
  她生怕這幾個人按捺不住真去幹綁票的營生,把事兒鬧的無法收場,連忙勸阻道:「這肯定不行啊!咱們白天才跟她接觸了,然後半夜人家帶人走,這麼巧,咱們半夜就把人順道給截了,腳趾頭想都知道這裡面有古怪了。不成不成,絕對不成!」
  
  而且這件事情他們相當於什麼內情都不知道呢,貿然行事風險太大。要是真有案子還好,可萬一是她們猜測失誤,鬧個大烏龍,日後該如何收場?那玉容,到底也是知州千金啊!
  
  「懷疑的事兒多著呢,沒有證據不就完了嗎?」白寧理直氣壯的說。
  
  晏驕沉默片刻,對著她在嘴上拉了個拉鍊。
  
  妹妹,你可閉嘴吧!
  
  短短一瞬,她就鬼使神差的體會到了素日廖無言面對龐牧這群基本不帶籠頭的野馬時的辛酸和疲憊了。
  
  這踏馬的擺明瞭一個錯眼就要脫韁啊!
  
  難為偶像這麼些年磋磨下來,滿頭烏黑秀髮竟還能那般濃密柔順,真是天賦異稟……
  
  「那人是去哪兒了?」搞定了白寧的晏驕轉過頭去問小八,聲音都有些沙啞了。
  
  「我先回來報信兒,那邊派人跟著了。」小八道。
  
  晏驕鬆了口氣,滿意的點點頭,心道這可不就是移動探頭嗎?非常完美的彌補了古代社會缺乏監控設備的缺陷,不錯,當真不錯。
  
  不過話說回來,她突然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不是就你們倆個人嗎?又哪來的人?」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帶了兩個保鏢,後來業務擴展到移動電話,如今看來,豈止啊?簡直是擁有無限擴容的航拍團隊!
  
  小六小八對視一眼,非常默契的選擇嘿嘿笑著裝傻。
  
  晏驕哼哼幾聲,飛快的活動下手腳,心道回去之後必須得狠狠捏幾圈耳朵,逼著龐牧把瞞著自己的事兒都倒乾淨不可!
  
  短短一天之內出了這麼多事兒,晏驕和白寧一行人不僅飯沒吃好,如今連囫圇覺都沒的睡了。商議完事情時,東方天際已經隱約泛起魚肚白。兩人勉強合了會兒眼,天色大亮醒來的時候,滿臉都透著疲憊。
  
  次日的早點倒是來得及時,一個眼生的小丫頭帶人呼啦啦將大盤子小碟子擺滿桌。
  
  晏驕沒事兒人似的問道:「你們家姑娘起了嗎?我們準備走了,什麼時候方便去辭行呢?」
  
  那小丫頭脆生生應道:「實在對不住,昨兒夜裡夫人突發心疾,疼痛難忍,已經有馬車連夜把姑娘接回去了。不過姑娘臨行前交代過了,讓奴婢們好好服侍兩位姑娘說,這次來沒能盡興,日後若有機會必然加倍補償。」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
  
  這些人的理由和藉口都如此貧乏嗎?動不動就拿身體不適來敷衍,焉知不是詛咒?希望日後你們真的身體不適時別哭……
  
  晏驕心頭微動,表情不變的問道:「昨兒我沒瞧見你吶,你是哪處的丫頭?難為你這樣伶俐,交代的這樣清楚。」
  
  小丫頭笑道:「奴婢是大廚房的,兩位姑娘身份高貴,自然沒見過奴婢。」
  
  晏驕點頭,沒再說話,可心中卻有了定論。
  
  大戶人家各處規矩森嚴,主子的事兒更不能隨便議論。若果然是宋夫人半夜突發心疾,接了玉容家去,試問一個大廚房裡的小丫頭怎麼可能知道的如此詳細?
  
  即便玉容真有話說,身邊自然有的是差遣,這家裡也不至於已經一夜之間落魄到需要個廚房丫頭來傳話了吧?
  
  「上回見面的時候,瞧著宋夫人挺身強體健一個人吶,沒想到竟有這樣的毛病。」白寧唏噓道,「我們與你家小姐如今也算朋友了,既然知道夫人是貴體抱恙,近在眼前,怎能不親自上門探望呢?」
  
  那小丫頭一愣,「這,這事兒奴婢實在做不了主。」
  
  正說話間,外頭管家親自過來了,聽了白寧的打算後,笑容不變的說:「勞煩兩位姑娘掛念,其實夫人的心疾是老毛病了,不過外人不知曉罷了。實在我們家大姑娘最是孝順,一聽說就急得了不得,連夜就回去了,竟也沒顧得上同兩位姑娘打招呼。若說去探望,卻也不必,過幾天自然好了,不然傳出去豈不叫人說我們家夫人輕狂,竟勞動兩位姑娘的大駕。」
  
  晏驕哦了聲,又指著滿桌豐盛的菜餚說:「難為她走的那麼急,還安排的這樣周到,倒叫我們心裡過意不去。」
  
  管家滿臉賠笑,微微欠了欠身,「應該的,我們家姑娘也說了,巴巴兒請了兩位姑娘來,卻未能盡興,心中過意不去。若連飯也吃的不舒坦,那真的沒臉再見了。」
  
  這話乍一聽上去似乎無懈可擊,可惜晏驕和白寧一聽就知道他撒了謊。
  
  別的不說,至少這飯絕對不是玉容安排的。
  
  玉容是個心思細膩的姑娘,早在當初送帖子的時候就問過她們的飲食禁忌,白寧明明白白說過不喜歡薑味兒,可今兒早上的瘦肉粥裡就明晃晃的有薑絲!
  
  也就是說,玉容走的時候十分匆忙,什麼話都沒來得及留下,所以這事兒也有人代勞了。同時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來:廚子也被處理了。
  
  而且今天早上過來送飯的丫頭,也不是昨天她們見的。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昨天在的所有下人都已經被替換了。
  
  玉榮不過才露出一點苗頭,就引得他們如此大張旗鼓的動態,可見是著實緊張了,不由引得晏驕越發好奇,這其中究竟藏著怎樣的隱情?
  
  現在她巴不得背上長雙翅膀飛回峻寧府,問問廖無言的資料查的怎麼樣了。
  
  似乎是熱情好客,又似乎是為了監視,管家非常堅持的陪著她們用過早飯,又親自送出莊去。
  
  稍後他們往外走的時候,隱約見那些僕人步履匆匆,還有人滿臉焦急的同管家打招呼,顯然是有事情想要稟報,但看見同行的晏驕和白寧後又遲疑了。
  
  白寧大大方方的問道:「出什麼事兒了,這大清早上就著急忙慌的,若有什麼我們能幫的上忙的,只管開口。」
  
  昨兒她已經肆無忌憚的展示了性格爽直有話直說的脾氣,若現在見了這樣反常一幕反而默不作聲,那才不對勁呢。
  
  管家隱晦的瞪了來人一眼,示意他先在一旁等候,又對她們嘆道:「按理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既然姑娘問到了,小人也不好瞞著。原是我們家姑娘房裡有小丫頭手腳不乾淨,偷了東西,竟趁著我們姑娘回家的時候趁亂跑了,這不正找著呢嗎?唉,下人沒規矩,鬧出此等醜事,實在是汙了兩位姑娘的耳朵。」
  
  晏驕也不等白寧開口就非常默契的接上去說:「這樣大張旗鼓的,她肯定是偷了很貴重的東西吧?」
  
  瞧這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勢,不偷個傳國玉璽真對不起你們的陣仗!
  
  管家順勢點頭,用力一拍巴掌,「嗨,可不是嘛,不然也不至於叫兩位姑娘礙眼了。」
  
  至於究竟少了什麼,他要麼不想說,要麼是沒得說。
  
  兩邊又心不在焉的說了兩句,晏驕和白寧見再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資訊,這便騎馬走了。
  
  才一出莊子,晏驕就對著小八比個手勢,「叫你的人一定找到那個丫頭!」
  
  她突然就有種直覺,那個被汙衊偷東西的丫頭很可能就是此次案件的突破口。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往府城趕。
  
  走的時候悠閒,回去卻顧不得許多了,晏驕提前掏了衙門腰牌出來,決定使用一回特權,插隊進城。
  
  中秋節更近了,排隊入城的人也更多了,晏驕正想著從哪兒邊走比較快呢,突然見前面一陣騷亂,一道蒼老而尖利的女音拔地而起,瞬間劃破天際:「你這庸醫,害了我的金孫啊啊啊!哎呀要了命了,實在是活不成了啊!」
  
  天乾物燥,本就叫人心煩,這一嗓子更是刺耳,隔著這麼遠晏驕都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不敢想像近處的人會如何。
  
  不知是誰又說了什麼,那頭先是一滯,繼而亂成一窩粥,嘰哩哇啦的大叫此起彼伏,圍觀人群海水般晃動起來,並迅速向外擴散。顯然中心圈子開戰了,並且非常激烈,以至於原本百姓們留下的戰場有點兒不夠使……
  
  那邊百姓上百,一出亂子就很難控制,弄不好會發生踩踏事件,六成以上的衙役和守衛便都過去維護秩序,晏驕舉在空中的腰牌停了半日,竟不知該找誰看了。
  
  「晏姑娘!」茫然間,還是老熟人楊旺眼尖,大老遠瞧見這騎在馬背上的一群人和她手中腰牌,當即施展功夫從人縫中擠了過來。
  
  晏驕看向他的眼神幾乎都帶了星星,語氣急促道:「我們有急事,要立刻入城!」
  
  楊旺的辦事能力毋庸置疑,當即點頭,又叫了個守衛,連同白寧的兩個侍衛和小六小八一起開路,竟在瞬間清出一條通道!
  
  晏驕朝他抱了抱拳,又請守衛驗了腰牌,並出於本能的問了句:「那邊怎麼了?」
  
  守衛把確認無誤的腰牌還給她,無奈道:「黑龍閣在那邊做了半個月義診了,剛才有個老太太過來鬧,說她家兒媳婦吃了呂大夫的藥之後孩子沒了!這不正鬧嗎?」
  
  黑龍閣?呂大夫?
  
  晏驕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剛才那鬧事的地方,可不就是出城前見過的暴躁大夫義診位置嗎?
  
  這邊距離戰場非常之近,她下意識屏息凝神的聽了一耳朵,恰在此時一道爆喝穿透人群:
  
  「我呸!你傻,你兒子更是蠢笨如豬,就這樣的還要什麼金孫?日後也不過像禍害你家媳婦一樣再去禍害別人家的閨女!」
  
  晏驕:「……」
  
  呃,即便是醫鬧,貌似這位呂大夫也吃不了什麼虧……
  
  她一扭頭,就見白寧同樣滿臉震撼,顯然縱使白大小姐見多識廣,也沒見過這個款式的大夫。
  
  晏驕哭笑不得的對守衛說:「我們這就回衙門了,就順道幫你們報個案吧。」
  
  百姓這麼多,這些人光維持秩序就夠捉襟見肘了,哪兒還分得出人力再去報案?
  
  守衛一聽,果然大喜。
  
  一行人風馳電掣的趕回峻寧府衙,交了馬,打聽了龐牧的位置後三步併兩步的衝到檔案室,才剛進門,就見廖無言滿頭長髮亂竄,身上衣服又皺皺巴巴的,堆滿案頭和地上的捲宗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只在影子裡還能看見往日風采。
  
  晏驕這始作俑者一進門,廖無言就將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最後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話,「你是看我閒著難受嗎?可真會給我找活兒!」
  
  且不說涉及人數之廣,卷宗之多,光是前後橫跨就不止一年,她還只有個大體方向……
  
  晏驕連忙露出一個討好到近乎狗腿的微笑。
  
  廖無言直接給她氣樂了,非常富有魏晉風範的甩了甩身上鬆垮垮的衣服和亂糟糟的頭髮,又對一旁的龐牧幽幽道:「瞧見了嗎?還得幫人查,畢竟恐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笑的像個憨厚的傻子了。」
  
  晏驕:「哇哦……」
  
  等等,說啥?!
  
  先生您嘴巴這麼毒,董夫人知道嗎?
  
  龐牧忍笑上前,抬手替她順了順因騎馬而齊刷刷掀起來的滿頭呆毛,將她被風吹涼的手握在掌心取暖,「竄的這麼急,先坐下喘口氣。」
  
  「哎呀,忘了正事!」晏驕瞬間回神,「剛才我們進城的時候碰見一起醫患矛盾,就西城門外黑龍閣義診的地方。據現場守衛稱,是一個老太太聲稱自家懷孕的兒媳婦吃過呂大夫開的安胎藥後反而流產了,兩邊打起來了,你趕緊派人去瞧瞧。」
  
  龐牧一聽,先狠狠把她抱在懷裡,用力吻了吻髮心,嗅到熟悉的味道後瞬間覺得這兩天空落落的一顆心掉回肚子裡,「我馬上回來。」
  
  說罷,這才大步流星往外去了。
  
  晏驕樂呵呵點頭,又使勁看了幾眼後才轉過身來,正對上面帶揶揄的廖無言和白寧。
  
  「不用看了,再看眼珠子都掉出來。」
  
  廖無言直搖頭,語氣複雜的說:「如此看來,或許當初你就不該出去赴宴。」
  
  不出去就不會發現玉容一家子的事兒,也不會一回來就碰上城門口的醫鬧……
  
  晏驕就很委屈,「先生您咋這樣?案子都是客觀存在的,我不過……」
  
  「你不過是長了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這話她說過太多回,廖無言和白寧都倒背如流。
  
  晏驕美滋滋的哼哼幾聲,顛兒顛兒的跑過去幫忙,結果就看見廖無言手邊擱著的茶杯裡一汪綠到發黑的茶水。
  
  這種濃度的綠茶除了提神之外再不會有別的用處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對方滿是血絲的眼睛,既心疼又心虛,「讓先生受累了。」
  
  廖無言以一種長輩的縱容和溺愛看了她一眼,抬手舉起卷宗敲了敲她的腦袋,「有說話這功夫,還不如多幫我瞧瞧卷宗。」
  
  晏驕點頭如啄米,「應該的應該的。現在有什麼發現嗎?」
  
  顯然熬夜極大地影響了廖無言的反應速度,他遲疑了下才說:「因為女眷身份資訊並未記錄在卷宗內,我又去調閱了戶籍冊子,這才一一對號,只是不免慢了許多。你說的那幾家差不多已經找出來了,只是本家、分家不少,還未來得及細細核實。」
  
  「我跟小白做這個!」晏驕立刻道。
  
  廖無言順勢將桌上約莫一人高的冊子推過去,「都在這裡了。」
  
  白寧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突然有點手軟。
  
  這麼多?那得看到什麼時候去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5 10:42 PM

第85章

  整座府城的卷宗浩如煙海,找尋起來本就不易。再加上晏驕手頭線索有限,更是難上加難。
  
  官員卷宗只記錄個人生平和職位調動,並不包括家庭關係,他們只能從玉容的父親張橫處入手,先核對戶籍檔案找出親屬關係,然後順藤摸瓜。
  
  廖無言手下一批人忙活大半夜,也只翻出個大概,至於如何細化,還得晏驕親自上手。
  
  他如今官居通判,事務繁多,自然不可能整天憋在檔案館裡,便留下幾個人聽候差遣,與晏驕交接之後去前面處理公務去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晏驕和白寧才把張橫的直系親屬關係順明白,又分別在紙上留檔、在翻轉大石板上按樹狀圖列出。
  
  「張橫的出身非常普通,父母種地為生。他是天平二十年二甲進士,時年三十二歲,當初在京城熬了五年才得到外放機會,當了六年縣令後政績不錯,又平調一回,前年才被升做昌平知州。」
  
  天平是先帝年號,先帝在位三十三年,如今已是天佑四年,算來張橫也有四十九歲了。
  
  晏驕點點頭,「這麼看來,他的官場履歷,或者說迄今為止的人生履歷非常簡單清晰啊。」
  
  簡直就是農民兒子熬出頭的翻版,處處透著艱辛。
  
  「對,而且家庭關係也不算複雜,家中除他之外無人做官。」白寧對晏驕折騰出的這種黑石板非常感興趣,主動承擔了書寫記錄的工作,一邊寫一邊繼續說道:「他有三兒兩女,長子和兩個女兒都是正妻宋夫人所出,其餘二子、三子則是側室所生。那位玉容姑娘行二,至於長子和長女與何人聯姻,這個暫時查不到。」
  
  只要不跟著去驗屍,她就能當好一名助手!
  
  考慮到玉容和玉敏是表姐妹關係,晏驕著重在宋夫人那邊打了個星號,準備稍後重點關注。
  
  她抱著胳膊看了會兒,越看越頭痛。
  
  玉敏的父親是誰?王佩和秦雲又是什麼背景?這幾個姑娘是如何認識的,又是在何種情況下出現了共同的秘密?
  
  一個個問題層出不窮,壓得晏驕頭皮發麻。
  
  哪怕傾盡整個府衙之力,眼下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了!根本無法連成線。
  
  萬惡的封建社會,不僅沒有全國戶籍聯網,甚至連女性的存在也被很大程度上弱化。在戶籍文檔中關於宋夫人的記錄只有短短一行字:妻,江南宋氏。
  
  宋氏……氏你妹啊!偌大的江南有多少姓宋的!怎麼找?
  
  晏驕在腦海中暴躁了一會兒,然後抱著胳膊不斷地在屋裡兜圈子,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小六!」她朝外喊道,「能查到王佩和秦雲她們的來歷嗎?」
  
  小六從外頭翻進來,表情不是很輕鬆,「之前沒特別關照,這會兒再下手需要時間。」
  
  「盡量吧,」晏驕也知道在此事難度不小,但也不能放棄,「順便催一催小八那邊。」
  
  小六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翻了出去。
  
  「小白,我們來梳理下目前掌握的線索。」晏驕咕嘟嘟灌了一杯涼茶,努力平靜道,「已知張橫原生家庭起點低、無幫手,並且老家遠在東南,距離本地千里之遙,那麼與張家刮連的可能性不大,我個人比較傾向於宋夫人一脈以及張橫正式進入官場後的人脈關係上。」
  
  唉,她就是個普通的法醫啊,眼見著現在都要被逼成半個刑偵人員了……
  
  白寧點頭表示贊同,「玉容和玉敏是表姐妹,後者父親還做過兵部員外郎,張橫主動與他保持長期密切往來的可能性很大。唉,玉容這條線一斷,咱們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也不知小六那邊什麼時候能有消息……要不先問問老龐這幾年兵部官員的變動情況,再結合離京時間和女眷姓氏,基本就能確定下來玉敏父親的身份了。」
  
  晏驕眼前一亮,不過馬上又沮喪起來,「這事兒問他不靠譜啊!」
  
  他從出生到現在,統共在京城也就待了三年,對官員更迭更是不感興趣,還不如指望廖無言呢。
  
  不過即便記得調動升遷,參考之前神仙粉一案,這些陌生官員的親朋關係網……廖無言會有印象嗎?
  
  兩個姑娘都是一陣沉默,可過了會兒,兩人突然同時看向對方,「王公公!」
  
  再過兩天他又該來送中秋禮了,可不是瞌睡送上枕頭?
  
  廖無言熟悉的都是明面的,可王公公此人,卻掌握著朝堂內外許多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和齷齪……
  
  但在他來之前,她們真的就只能乾等嗎?
  
  就在此時,白寧突然想起來一個人。
  
  舞獅大會當日,包括玉容的母親宋夫人在內的一眾官太太競相向岳夫人獻殷勤,其中有一位與宋夫人很不對盤,聽說是老對手了。
  
  晏驕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有那麼句話嗎?最瞭解你的人莫過於對手。眼下她們既然不能直接問宋夫人,不如去問問那位張夫人!
  
  她連忙叫了阿苗來,無比鄭重的表示要交給她一項艱鉅的任務。
  
  小姑娘一聽,猶如被廖無言蠱惑的衛藍一般精神抖擻,立刻非常積極的表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請師父千萬要差遣她!
  
  宴會當日,阿苗也曾出現過,想必張夫人對她還有印象。晏驕的意思是讓她打著替自己送禮的幌子走一趟,旁敲側擊的問一問。
  
  「兩邊往返需要三四天,我親自過去過於刻意,正好你去,不算過分鄭重,卻也不至於失了禮數。」晏驕拍著她的肩膀道,「我記得那日她穿的一身藕合衫子很好看,你去我庫房裡挑幾匹類似的好料子,只說是我給的中秋回禮。」
  
  「可是師父,」阿苗為難道,「萬一她不接招,或是不說怎麼辦?」
  
  第一次出任務,緊張在所難免:要是差事辦砸了,拖了師父後腿可咋辦?
  
  「她本就是來交好的,如今我主動出擊,歡喜還來不及呢!」晏驕道。
  
  張夫人是那一群官太太中少數幾個沒帶姑娘來的,所以她跟晏驕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競爭和敵對。如今晏驕表個態,雖在意料之外,可也算情理之中,並不會顯得太扎眼。
  
  至於不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意外遇到能跟盟友吐槽敵人的機會,又可以順便表忠心站隊,張夫人太可能上鉤了!
  
  白寧就笑,眼珠一轉又給阿苗支招,「兩邊距離不近,你這麼巴巴兒的去,她說不得要留你住一夜,時間足夠了。若張夫人自持身份不肯說,你就有意無意的提幾回宋夫人,或是背地裡跟她的丫頭抱怨幾句,指定成。」
  
  畢竟是頭一回交好,指望張夫人主動開口的可能性確實有限,但如果阿苗這邊率先表態,張夫人那邊再接話就順理成章了。
  
  阿苗心裡有了譜,又鬥志滿滿了,「行!」
  
  晏驕捏了捏她的小臉兒,「好孩子,吃過午飯就啟程吧,抓緊點兒照樣能回來吃中秋宴!蛋黃和酥皮肉餡月餅喜不喜歡?」
  
  這孩子天生長了一副忠厚老實的臉,偏心裡又有計較,不去搞刺探可惜了。
  
  聽晏驕提到午飯,阿苗也道:「師父,白姑娘,我聽說大廚房都來催過兩回了,你們趕緊先吃飯吧!要不我這就叫人端過來?」
  
  「我們過去吧,」晏驕想了下,反正眼下再著急也無計可施,「大人他們吃了嗎?」
  
  「也剛過去,」阿苗幫她們收拾東西,「聽說前頭鬧得不可開交,亂的很,有幾個衙役還被人抓傷了。」
  
  白寧樂了,「呵,還真夠熱鬧的。」
  
  幾人說說笑笑往大廚房走,剛一進院門就發現董夫人冷著臉坐在一旁,廖蓁、廖蘅兄妹倆正委屈巴巴的蹲在廊下,地上擺著一個巨大的瓷盆,兩雙白嫩嫩的小手正在裡面……搓麵筋?
  
  晏驕愣了下,「呀,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叫他們兩個幹這個?」
  
  童工非法,啊不是,這麼好看的孩子咋能幹這個!
  
  小姑娘揚起蘋果臉兒,哼哼唧唧的喊了聲姐姐,紅紅的眼睛裡水光閃現,時不時往董夫人那邊瞟,瞧著可憐極了。
  
  晏驕一顆心登時化成水,才要上去,就聽董夫人啪的一拍桌子,柳眉倒豎,「誰也不許說情!」
  
  她是個名門閨秀,一直以來給晏驕的印象就是溫柔大方,從來沒發過火。可現在卻一反常態的讓這兩個小孩兒這麼幹,肯定事出有因。
  
  那頭白寧已經悄悄跟一旁的嬤嬤問起原委:
  
  原來小姑娘今兒不知怎麼的鬧了脾氣,剛在飯桌上突然就說不要吃飯,想吃涼皮。本來麼,這也沒什麼,反正晏驕早已將方法教給大廚房,不過麻煩些罷了。董夫人反復跟她確認過之後,就招呼廚房做了。
  
  誰知等會兒涼皮好容易做好之後,小姑娘竟然又反悔說不想吃了。
  
  董夫人曾因好奇而圍觀過晏驕做涼皮,知道這不起眼的一道菜餚十分費工夫,見女兒這般無理取鬧便有些不悅,耐著性子勸說,好歹也要吃幾口。
  
  誰知道小丫頭脾氣上來,起了逆反的性子,竟抬手把涼皮打翻在地!
  
  這下算是惹毛了董夫人,誰勸也不好使。剛才廖無言過來瞧見了,剛開口就被自家夫人遷怒,灰溜溜滾到裡頭吃飯去了。
  
  董夫人怒道:「種莊稼靠天吃飯是多麼艱難的營生,哪裡能這般糟踐!便是從廚房到飯桌這小小一碗涼皮,就要經過多少人的手、費多大的功夫,可她竟全然不當回事,只把別人的心血當爛泥丟了,既如此,我就要叫她嚐嚐這個滋味兒。不是想吃嗎?自己做去!小小年紀就這般驕橫無理、反復無常,若繼續縱容下去,日後還不知道要養成個什麼德行,我今日必要殺殺她的戾氣。」
  
  一碗涼皮事小,可這世上許多錯事都是從不起眼的小事攢起來的,廖蘅自打離了京城,沒了外頭規矩約束,整個人都玩兒瘋了,又有一群人寵著,脾氣見長。若不狠狠敲打一回,日後必釀成大禍。
  
  晏驕就想原地鼓掌。
  
  所以說,比起天生熊孩子,更多的還是熊父母。
  
  要是天下家長都跟董夫人似的深明大義,這世界得多太平安寧啊。
  
  只是這小少爺是怎麼回事兒?
  
  不說還好,一說董夫人更加來氣,當即盯著兒子的頭頂冷笑出聲:
  
  「他如今也是能耐了,不過讀了幾本書,自覺聰慧,竟也敢跟我耍心眼兒了。竟藉機把我支開,悄悄的拿銀子要廚娘幫忙呢。」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都有點兒哭笑不得。
  
  小少爺越發耷拉了腦袋,露出來的脖子都紅透了。
  
  他,他是心疼妹妹麼……
  
  董夫人越說越氣,強拉著晏驕和白寧訴苦水,彷彿同時身兼家長和教導主任兩個職業:「他倒是好謀算!只那銀子又是哪裡來的?出了事只會使銀子舖路,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若果然如此,還考的什麼科舉,做的什麼官,只怕日後也是沽名釣譽之輩!」
  
  晏驕:「……」
  
  白寧:「……」
  
  好可怕!這不就是一個廖先生的翻版嗎?
  
  說話間,手裡還掐著筷子的廖無言忍不住從食堂窗戶裡探出腦袋來,替一雙兒女喊冤叫屈,「夫人,他們還小呢,能有這樣的機變也算不易了。」
  
  後頭龐牧等人齊點頭,可等董夫人眉毛一揚,就瞬間慫了。
  
  「來年準備下場的人了,你還有臉說他小?」董夫人氣也發過了,這會兒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催著晏驕和白寧進去吃飯。
  
  兩個姑娘如蒙大赦,哪裡還顧得上心疼小朋友?忙一溜煙兒進食堂找大部隊匯合去了。
  
  見她們過來,廖無言暫時收了心疼兒女的心,「進展如何?」
  
  「舉步維艱啊!」晏驕唏噓道,又把自己和白寧的打算說了。
  
  「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龐牧讚道,「小八那頭還沒有消息?」
  
  不管是找張夫人還是王公公,都不過權宜之策,眼下最關鍵的,恐怕還在那個無故逃竄的丫頭身上。
  
  晏驕沮喪的搖搖頭,又問關於張橫和兵部官員的事。
  
  龐牧和圖磬不出意料的一問三不知,非常乾脆地表示管他外頭天崩地裂,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求個問心無愧就行了。再說了,不是還有萬能的廖先生嗎?
  
  萬能的廖先生想了下,「這倒是難倒我了。前幾年先帝退位、新帝登基,又有連年戰火,朝堂局勢著實風雲變幻,幾乎每天都有官員或升遷、或遭貶,單是兵部官員也都換了兩輪不止。在這幾年內做過兵部員外郎又離任的,少說也有六人,我卻實在不知哪一位的夫人姓宋。」
  
  說完突然愣了下,然後就笑了,「你們卻不是問錯了人?」
  
  說著就往窗外使了個眼色。
  
  晏驕和白寧先是一怔,繼而一陣狂喜。
  
  媽呀,她們的腦殼一定是壞掉了!董夫人!
  
  官太太的事兒,肯定官太太最瞭解呀!
  
  稍後眾人把董夫人請了進來詢問,對方細細想了一回,果然點點頭,「似乎是有一位姓宋的,只是不大熟,不過宴會上遠遠見過幾回罷了。」
  
  當時廖無言長年跟著龐牧在外打仗,身份敏感,整個董家都低調起來,很少與外面社交,更別提同樣身份敏感的兵部官員。
  
  能給大家幫上忙,董夫人也很歡喜,又努力回憶許久,這才道:「若我沒記錯,那位宋夫人的丈夫應該是牛瑞,為官無甚特別亮眼之處,似乎與同僚相處的不是很好,以至於宋夫人也不大受歡迎。幾年前還牽涉到一樁舊案中……那時候先帝已十分多疑,一口氣將六七位官員都發落了,他也是其中之一。至於後來,我就不清楚了,抱歉。」
  
  晏驕大喜,「您這就幫了大忙了!不然我們還不知從何下手呢!」
  
  玉容親口說過辦這宴會是臨時起意,既然玉敏能來赴約,想必就住在附近,這有兩種可能:第一,她家就在附近;第二,她來這裡玩。
  
  但細細一想,若是出來玩,她最有可能住在玉容家,表姐妹倆理應同時來山莊,所以這種可能就被排除了。
  
  另外,玉容介紹時只說姨丈「曾任」,並不提現任,那麼很有可能牛瑞如今是白身!
  
  如無意外,官員被一擼到底就是回老家,因為若是遊山玩水,拖家帶口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若是做客,又要回到前面的住在親戚玉容家了。
  
  想通這一點之後,晏驕整個人好像都發了光,恨不得飯也不吃了,現在就回去查查看峻寧府下轄有沒有一個叫牛瑞的前任兵部員外郎。若是峻寧府沒有,那麼就要拜託龐牧向周邊州府要求協助了。
  
  龐牧太瞭解她了,直接一把按住:「左右如今也無人報案,你忙也是白忙,且悠著來吧。來來來,吃飯,這個排骨煨的極軟爛,你多吃幾塊補補。」
  
  晏驕一想也是,又見大家都投來關切的目光,不由心頭一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專心吃飯,又問起今天黑龍閣呂大夫的事。
  
  龐牧啼笑皆非的搖頭,「都不是什麼善茬子。」
  
  那孕婦一家自不必說,老太太親自帶著老頭兒和幾個兒子殺到黑龍閣的義診攤子上去,二話不說就砸了人家的東西,又嚷嚷什麼坑害人命的,還獅子大開口的要索賠八百兩銀子。
  
  要不是黑龍閣人多勢眾,呂大夫自己也很能打,這會兒指不定就有了傷亡。
  
  「八百兩?」晏驕的眼珠子是真的要瞪出來了,「她就不怕黑龍閣的人惱羞成怒?」
  
  這是上門砸飯碗來了。
  
  齊遠指著龐牧笑道:「託大人撒餌的福,最近城內外治安好得很哩,那些個廝恨不得挨家挨戶做好事的表現,又哪裡會當街毆鬥?只怕那婦人便是看準了這一點,篤定對方不敢動手。」
  
  「只可惜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黑龍閣的人忍得住,」圖磬也在一旁笑著搖頭,顯然回憶起來也覺滑稽,「那呂大夫卻不容別人質疑他的醫術,一言不合就與那兒子扭打起來。」
  
  「誰贏了?」晏驕嘶溜溜喝著美味的湯羹,表示自己非常關心這場古代醫鬧的結果。
  
  龐牧伸出三個指頭,「呂大夫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老頭兒的臉都被他打腫了。」
  
  晏驕:「……哇!那怎麼判的?」
  
  「哪兒就那麼快了?」龐牧失笑,「才剛開堂過審,兩邊又差點打起來。一個咬定了自己開的藥絕對沒問題,另一個卻堅稱是吃了藥才肚痛流產,如今我們已經請了馮大夫出山,等藥渣和藥方取回來細細辨認了再說。」
  
  這種事情,晏驕和郭仵作這兩個法醫確實派不上用場。
  
  吃過午飯後,晏驕和白寧重新回去翻戶籍,可惜牛瑞卻不在峻寧府戶籍中。
  
  想那昌平州位於峻寧府西界,北面與西面分別與其他兩座府城相接,單純從距離來看,玉敏也很有可能是從這兩處出發的。
  
  龐牧得知後笑道:「這也不難,我親自寫個條子就是了。」
  
  晏驕不忘囑咐,「千萬別走漏了風聲啊,萬一那牛瑞與本地父母官勾結呢?」
  
  龐牧想了一回,道:「好辦,鄉試和中秋在即,只說京中來人,我想找個可靠的幫手,若是曾到過京城更好,但要先摸摸底才好使喚也就是了。」
  
  這種操作在官場很常見,不少人都是通過這種途徑起復的。
  
  他自然是先要求對方保密,可若真如晏驕所言,牛瑞與他們有勾連,有這個理由擋著,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一直到第二天,王公公還沒來,小六小八和阿苗那頭也沒有動靜,反倒是呂大夫一案有了突破性進展。
  
  昨兒下午馮大夫就已確定藥方和藥渣沒有問題,又替流產的孕婦仔細診脈,出來後就面色凝重的建議龐牧派人調查這家人的人際關係,順便搜家。
  
  百無聊賴的晏驕忙問怎麼回事,馮大夫就氣道:「那分明是水銀中毒的跡象!若說誤食,也太牽強了些。」
  
  考慮到那孕婦流的是個女胎,自己申請診脈時那家人遮遮掩掩的反常舉動,馮大夫高度懷疑這家人對孕婦心生不滿,暗中加害,並順便找黑龍閣索要賠償,簡直一舉兩得。
  
  晏驕詫異道:「嬰兒性別也能通過把脈斷定?」
  
  馮大夫表情嚴肅的說:「這種手法非常難,還要....」
  
  不等他說完,晏驕就跟白寧異口同聲的問道:「你會不會?」
  
  這也太神奇了吧?
  
  就見馮大夫進一步抬高了揚起的下巴,「那有何難?」
  
  晏驕和白寧:「……剛才說這種手法非常難的人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6 10:38 PM

第86章

  派去調查社會關係的杜奎回來之後,龐牧照例開會討論,晏驕和白寧都過去混了個座旁聽,琢磨著看能不能在等消息的空檔幫上什麼忙。
  
  「那戶人家姓王,世代在城外經營果園,日子過得也算穩當。孕婦雪梅的丈夫叫王平,老頭兒叫王盛,跟老伴兒元氏有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前頭兩個女兒先後生了五個女兒,老倆口幾乎是日思夜想的盼著抱孫子。」
  
  「雪梅與王平成親已有兩年,據鄰居說時常拌嘴,不過也沒有大矛盾,普通夫妻而已。自打診出有孕後,王家人便開始四處求神拜佛,整日念叨的也是孫子。對了,我們去的時候還發現他家案桌上供著送子觀音。」
  
  「元氏的摳門是出了名的,平時總把日子過得十分拮據,雪梅常抱怨說男人一年掙好幾十兩銀子卻連點葷腥也瞧不見,有孕後她還因為想吃肉與婆婆頻繁摩擦,有幾回鄰居都聽見元氏指桑罵槐……前幾日雪梅身子不適,當時就嚷著要去瞧大夫,可元氏摳搜,只說懷孩子都是這般,一直等發現黑龍閣在免費義診,這才帶著來了。」
  
  「結果藥才吃了兩幅,今兒晌午雪梅突然叫嚷肚痛,不多時便流了個死胎。」
  
  天氣悶熱,又聽他說這些負面消息,大家就覺得更煩躁了。
  
  同樣身為人父的廖無言覺得無法理解,「女人生兒育女何其辛苦,別說吃肉,便是龍肝鳳膽又有何不可?弄不來就罷了,可難不成連句軟和話也不會說?孕婦終日苦悶,哪裡養得好胎!」
  
  廖蘅出生時他不在妻子身邊,此乃平生最大憾事,可饒是這麼著,當初在邊關時卻也見縫插針的寫家書,又反復寬慰。他的父親母親也對董夫人關懷備至,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的事呀!
  
  說罷,廖無言又嘆了口氣,皺著眉頭想了半日,終究想不通。
  
  好不容易娶來的媳婦,心疼尚且來不及,怎麼還能捨得苛待呢?這些人到底怎麼想的?
  
  龐牧和圖磬用力點頭,紛紛出言譴責,又積極表示若換了自己,肯定要星星不給月亮,便是想上天也先搭個梯子試試再說。
  
  本來挺嚴肅沉重的氛圍,給他們兩個沒頭沒腦的一攪和,都叫人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不知誰大著膽子喊了句,「圖同知好歹定了親的,大人您啥時候辦喜事?」
  
  龐牧咧著嘴瞅了晏驕一眼,見她只是抿嘴兒笑,一雙好看的眼睛裡似乎都落了星星,登時心花怒放,信心十足道:「快了快了!」
  
  眾人紛紛起哄,只吵著要喝喜酒。
  
  見他們鬧得不像話,廖無言無奈笑著敲了敲桌子,「說正事。」
  
  晏驕和白寧憋著笑,擠眉弄眼相互推了對方幾把,有點不好意思又覺得心裡甜絲絲的,白了男人們一眼,又忙問:「那雪梅現在怎麼樣?」
  
  「五個多月身孕,沒死已算萬幸,這回算是徹底傷了根本,日後再想有孕卻是難了。」馮大夫抄著袖子道,「依老夫看,兇手便是那王家人!」
  
  方興張了張嘴,小聲提醒道:「馮大夫,這眼下證據不足,您....」
  
  「老夫就是個大夫,管什麼證據!」馮大夫說的理直氣壯,抽出胳膊拍著桌子道,「我同你講,死生一線時看到的才是真心!甭管平時多麼道貌岸然,病床前立刻現原形。老夫行醫大半輩子,什麼人不人鬼不鬼的骯髒玩意兒沒見過?一看一個準兒!那婦人氣息奄奄時,那王家人可有關心過一句?顛來倒去問的就是什麼還能不能生,生個屁!當豬養 嗎?」
  
  馮大夫罵罵咧咧大半天,最後倒把自己氣著了,索性一甩袖子站起來,「好了,該說的能說的老夫都說了,多留無益,這便走了。」
  
  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夫,眾人齊齊起身,端著笑將他送出門去。
  
  「對了,」馮大夫走了兩步又轉回來,「那呂默陽可還在衙門裡?」
  
  龐牧點頭,「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嫌疑,所以只能暫時羈押在內。」
  
  馮大夫唔了聲,倒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他這人醫術硬是要的,老夫去找他聊聊。」
  
  眾人俱都無奈搖頭。
  
  這樣也好,都是同行,萬一呂默陽當真犯罪,沒準兒馮大夫還能問出點兒什麼來。
  
  馮大夫走後,林平也跟著發表見解:「其實屬下也覺得王家人嫌疑很大。剛屬下跟著方捕頭四處走訪時,聽說在這之前就有不少人覺得雪梅喜歡吃辣的、肚皮如何如何,肯定是個女兒,王家人就已經非常不滿,婆媳二人之間的矛盾多因此而起。」
  
  一個衙役也道:「是哩,世人喜男厭女,多少人生下女兒就丟了的,更有若覺得這一胎十有八九是女娃的,索性提前一碗墮胎藥下去了結了。如此看來,王家人動機十足。」
  
  話音未落,那頭齊遠就已經發出一聲冷哼,立場鮮明的譏諷道:「難不成他王家還有個皇位等著叫人坐?折騰個什麼勁!」
  
  其實晏驕真的很想說,生男生女是爹決定的,但考慮到前不久這間會議室內還曾迴盪過「滴血認親」的高端理論,她一時半會也不知該怎麼跟大家解釋染色體的存在,只好選擇把話咽回去。
  
  龐牧示意齊遠稍安勿躁,想了下才說:「水銀這種東西不是尋常百姓家裡會有的,方興,稍後你帶人去城內外各大道觀問問,看最近有沒有人去要過含水銀的物事。」
  
  水銀有毒,等閒人不易得,倒是不少道觀現如今還夢想著煉丹飛升,而絕大多數丹藥中必不可少的一味原料便是水銀。
  
  方興抱拳領命,又聽龐牧問杜奎,「王家人可曾與人結怨?這幾日雪梅吃過什麼可疑的東西沒有?」
  
  雖說是水銀中毒,可一來誰也不敢保證這次滑胎就是水銀造成的;再一個,雪梅應該不至於傻到喝水銀,那麼那玩意兒是怎麼下肚的?
  
  「王家雖不算是大好人,卻也不算壞,沒有特別明顯的矛盾,應當不至於被人這般對待。」杜奎遲疑片刻,說出自己的疑惑,「說句不中聽的,水銀價貴且難入手,少量又不能叫人即刻死去,若果然是尋仇,還不如弄些耗子藥,或是乾脆往他們家院子裡撒些容易滑倒的東西來的實在。」
  
  眾人都點頭,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用水銀害人太過迂迴曲折,普通老百姓之間的愛恨情仇大多來的簡單粗暴,誰會花費這麼大的心思做這些事倍功半的活計?
  
  「屬下也曾問過雪梅,她是頭胎,對入口的東西都十分重視,這幾日都是正常吃喝,並不曾有過可疑的食物。倒是那藥材,因孕婦不耐久坐,又烤不得火,故而都是元氏幫忙煎了端來她吃的。」杜奎道。
  
  又是元氏。
  
  齊遠忍不住道:「大人,那元氏既有動機又有機會,屬下覺得應該重點從她下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龐牧尚未發表意見,一個衙役就匆匆來報,「大人,那雪梅娘家人得知消息後趕來,與王家人衝突起來,現下已經見了血!」
  
  「胡鬧!」龐牧氣道,「都制住了嗎?傷亡情況如何?」
  
  「回稟大人,王家父子頭破了,現下已經止住。那雪梅娘家足有五個哥哥,外加叔伯、堂兄弟一大群,這會兒都成群結隊的過來,將王家人按住打了一頓後要把雪梅抬回去呢。」那衙役跑的滿頭汗,嗓子髮乾,狠狠吞了下唾沫才繼續道,「兄弟們顧忌傷員不敢下手重,只拘了幾個領頭的,那雪梅已經被抬回柳山莊了。」
  
  柳山莊就是雪梅娘家所在的村莊,並不比她夫家所在的村落距離府城遠,對提審也造不成多大困擾。
  
  龐牧點頭,「倒也罷了,舐犢情深,人之常情,回娘家到底自在些,也利於休養,且先這麼著吧。」
  
  只是這家人如此衝動,無疑把事情給弄麻煩了。
  
  眨眼功夫,原告之一成被告,那元氏再一次施展撒潑神功,蹲坐在衙門口,拍著大腿乾嚎,直說兒媳婦一家仗著人多勢眾欺負人,把公公和男人的頭都打破了,血流了滿地,至少要花一百兩銀子治病……
  
  龐牧哪裡吃這套?當即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又黑著臉教訓幾句,那王家人便屁滾尿流的跑了。
  
  晏驕聽的直犯噁心,「這是鑽到錢眼兒裡去了吧?兒媳婦兒鬼門關上走一圈,第一反應要賠償;男人和兒子受了傷,不在家照看著,反倒跑來衙門口哭喪,張口閉口又是銀子,什麼人吶!」
  
  「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龐牧開解道,才要繼續說什麼,卻見黑龍閣的大當家李通帶著幾個人往這邊來,一邊走一邊面色不悅的扭頭與旁邊的幾個人嘟囔。他再細細一看,登時就樂了,可不是飛虎堂的周鶴與二當家彭彪幾人嗎?
  
  這兩家怎麼湊到一塊了?
  
  「大人好,晏姑娘好。」到了跟前,兩家人也顧不上打嘴仗,忙都恭恭敬敬上前問了好。
  
  龐牧點點頭,問出疑惑,「兩位大當家怎麼一塊兒過來了?」
  
  李通瞅了周鶴一眼,搶先道:「回稟大人,小人和兄弟們想去瞧瞧呂大夫,如今白日雖然還熱著,這牢裡夜間卻涼的很,他那樣文弱的人,估計得加條被子。」
  
  文弱的人……晏驕腦海中瞬間迴盪起一連串爆豆子似的怒罵,以及龐牧對他以一敵三不落下風的評價。
  
  龐牧卻挑眉道:「你怎麼知道牢裡夜裡涼?」
  
  晏驕一聽,也跟著好奇,對啊,你們怎麼知道的?
  
  卻見李通黑臉上略帶了羞赧,局促道:「小人以前沒規沒矩,得裴老大人耐心教化,有幸,有幸見識了兩回……」
  
  龐牧和晏驕恍然,哦,這是被逮進過去幾回,是個經驗豐富的前輩。
  
  當年裴老大人剛來時,這裡各自爭鬥混亂一片,想要在短時間內彈壓住必須重典狠手,哪怕是他那樣儒雅的一個人,也必要在快刀斬亂麻之後才有機會慢慢施展。
  
  所以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峻寧府衙的大牢都被塞的滿滿噹噹,每天光牢飯就耗費許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黑龍閣眾人一看見龐牧就條件反射的覺得渾身疼,腦海中自動播放起當初他踢館的神勇姿態,紛紛垂下頭去不敢直視,一片彪形大漢縮的好似鵪鶉。
  
  說老實話,誰也沒想到衙門口就碰上這位當初踢館砸場子的知府大人,這,這萬一他們進去探視了,還能出來不?
  
  龐牧顯然沒這個興趣多開銷牢飯,又轉臉看向看上去泰然自若多了的周鶴一行人,「周大當家也來探視?這倒稀奇了。」
  
  幾大武館間雖不好說水火不容,但也是涇渭分明,那呂默陽是黑龍閣的人,飛虎堂的過來作甚?
  
  周鶴點頭,大大方方道:「是,那呂默陽當初曾救過我二弟和幾個兄弟的性命,飛虎堂上下俱都對他感激不盡,如今他蒙冤入獄,兄弟們都放心不下。」
  
  「你這麼肯定他就是蒙冤入獄?」龐牧饒有趣味的問道。
  
  周鶴毫不猶豫的點頭,表情堅定,抱拳道:「小人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本官要你頭也沒用。」龐牧漫不經心擺擺手,對他又多幾分欣賞。
  
  人生於世,義氣二字尤為重要,這周鶴確實有幾分意思。
  
  他正想著,卻見人堆兒裡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正滿臉好奇的盯著自己瞧,生的虎頭虎腦煞是有趣,就抬手摸了摸他圓溜溜的腦袋,順口道:「這是令郎?倒是好個身板。」
  
  周鶴面露尷尬,「是二弟的兒子,叫彭英。」又拍著侄子後腦勺叫他行禮。
  
  小胖孩兒倒也聽話,二話不說大咧咧跪下,砰一聲結結實實磕了個頭,聽得眾人不由齜牙花子。
  
  後頭彭彪夫妻二人搓著手直點頭,驕傲的表情既怕又敬,顯然對這位曾叫自己破天荒嚐了牢飯的大人仍心有餘悸。
  
  見他們只是手舞足蹈的卻一聲不吭,龐牧皺眉,「這是怎麼了?」
  
  周鶴撓頭,小聲道:「這個,嗓子啞了……」
  
  龐牧盯著那夫妻二人看了會兒,突然輕笑一聲,「這麼巧?兩人一塊啞了?」
  
  「偶感風寒,偶感風寒。」周鶴越發尷尬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這時彭英突然拆臺道:「是吵架吵的。他們不敢再打架了,每天就是吵,又砸盤子摔碗的,唔」
  
  黑龍閣眾人的笑聲此起彼伏,飛虎堂一干人等羞臊難當。周鶴忙拉了他一下,最後乾脆抬手摀住他的嘴,「別胡說。」
  
  「我沒胡說!」小胖孩兒遺傳了爹媽神勇的基因,力氣驚人,輕而易舉掰開周鶴的手反駁道,又掙扎著問龐牧,「您是這裡最大的官兒?我大伯他們也都聽您的?」
  
  龐牧覺得有趣,示意他上前一步,「算是吧。」
  
  周鶴下意識鬆了手,小胖子順勢掙脫出來。
  
  「那您能叫他們和離不?」他出人意料的指著彭彪夫妻道。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
  
  稍後眾人回神,彭彪夫妻倆一把將他扯過去,又無聲比劃起來,神情激動。
  
  周鶴也傻了眼,「這個,童言無忌,大人莫要當真,莫要當真。」
  
  「我倒覺得正因童言無忌,才肯說真話,」李通在旁邊抱著胳膊笑,唯恐天下不亂,又半真半假的問彭英,「那要是你爹娘和離了,都還這麼年輕,萬一日後再找個後爹後媽怎麼辦?你跟誰過?」
  
  「那就找唄,」小胖子兩手一攤,非常老成的說,還嘆了一口氣,「左右他們不和離的時候也都光顧著打架,不大管我,我不照樣跟著叔叔伯伯們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嗎?以後和離了,也沒啥。」
  
  眾人就都笑不出來了。
  
  彭彪夫妻張了張嘴,本能的想再去拉兒子,卻見小胖子已經微微紅了眼眶,兩條胳膊就這麼僵在空中。
  
  誰也沒想到過來探個監還能出這樣一段插曲,現場氣氛頓時尷尬異常。
  
  正沉默間,斜地裡伸出一隻白嫩的手,遞了個小荷包到彭英眼前。
  
  還委屈著的小胖子本能的吸了下鼻子,「這啥?」
  
  真香啊!
  
  「肉脯,」晏驕彎腰笑道,「可香了。」
  
  他們這類職業的人工作起來也沒個準點,按時作息無疑癡人說夢,有時餓勁兒上來是真受不了,晏驕這隨身攜帶零食的習慣還是當年師父教的。
  
  彭英的爹媽都屬於身材高大的那種,十歲的小孩子已經很高了,估計成年後輕而易舉就能超過雙親。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小孩兒下意識吞了吞口水,才要伸手去拿,卻又刷的縮回去,搖頭道:「謝謝姐姐,不過我大伯說不能白要人家東西。」
  
  還是他大伯。
  
  周鶴嘆了口氣,感慨萬千的摸了摸他的頭,彭彪夫妻越加慚愧。
  
  這孩子還真不錯,晏驕笑笑,「那咱們交個朋友唄,回頭你也把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分我一點不就行了?」
  
  經她這麼一插話,彭英果然顧不上難過了,仰頭去看周鶴,小大人似的商議道:「大伯,我跟這個姐姐是兄弟了,跟兄弟換東西吃成不?」
  
  龐牧噗嗤笑出聲,晏兄弟也不知該說啥好了。
  
  最後,彭英到底是接了肉乾,隨眾人往裡走時還不斷回頭喊道:「姐姐,明天我來找你玩啊,你吃豬蹄不?」
  
  晏驕笑的肚子疼。
  
  「喜歡孩子?」龐牧含笑看她。
  
  晏驕認真想了想,「不好說,看著懂事的倒想逗弄一回,可自己帶孩子真的太累了。」
  
  她有個同學大學剛畢業就結婚了,當年就生了娃,她去家裡看過兩次,越看越心驚:那位原本容光煥發的同學好像隨時都處在崩潰的邊緣。
  
  「以後咱多請幾個奶媽和丫頭,我跟你一塊兒帶!」龐牧鄭重其事的說。
  
  「誰跟你帶!」這人真是,三句話說不到就繞過來了,晏驕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回走,心跳的竟然有點快。
  
  情人眼裡出西施,哪怕現在晏驕破口大罵,估計龐牧也只會在旁邊鼓掌說她罵得好,完事兒還要再噓寒問暖,唯恐罵的累著了。
  
  龐牧三步併兩步跟上,嬉皮笑臉道:「生了可不就得帶?我可喜歡姑娘!軟乎乎香噴噴的,到時候我給她紮小辮子!」
  
  再脆生生喊自己爹啥的,美得很!
  
  晏驕給他說的臉都熱了,熟練的揪耳朵,「呸,誰跟你生!」
  
  她本是順著來的,誰知龐牧竟順勢捉住她的手親了口,挺認真的問:「驕驕,成親不?」
  
  雪梅的遭遇,兄弟們的揶揄,還有剛才彭彪一家人的情況,好像約好了似的在同一天內爆發,突然就把龐牧的心都攪亂了。
  
  他紮紮實實的認識到:我想成親,想跟這個姑娘過一輩子,想好好疼她,不叫她像這些人一樣受委屈。
  
  他是這麼想著,也就這麼說了。
  
  啥?
  
  有那麼一瞬間,晏驕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想不了,眼前只是這張認真中透出些許緊張的臉。
  
  「我,我....」晏驕我了半天,臉都憋紅了,既說不出拒絕的話,卻也點不了頭。
  
  她是怎麼了?
  
  「沒事兒,我說著玩兒呢!」龐牧眼底的失落稍縱即逝,馬上又哈哈大笑著把人抱起來轉了個圈兒。
  
  重新落地的晏驕覺得頭暈乎乎的,她知道不光是轉的。
  
  「我是很喜歡你的,」她覺察到剛才一瞬間龐牧情緒的低落,咬了咬唇,抓著他的大手勇敢道,「只是,只是太快了……」
  
  滿打滿算,他們才認識了一年呢。
  
  而且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隔得不僅是時間,還有誰也無法理解的鴻溝!
  
  在這一刻,晏驕空前清醒的意識到:我在和一個古代人談戀愛!
  
  確實,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相處得很愉快,甚至岳夫人也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婆婆,但是,但是婚後還會如此嗎?
  
  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龐牧哪怕不在朝野照樣權勢滔天,相較之下,自己便是那大河中隨波逐流的浮萍,沒有風浪倒也罷了,萬一遇上事兒……誰也幫不了她。
  
  這裡沒有可以向大眾求助的媒體平臺,沒有什麼婦女權益保護組織,屆時所謂的輿論壓力,恐怕也會有很大程度降臨在自己身上……
  
  種種過去一直被忽視的隱患都在此刻瘋狂翻滾,幾乎將她淹沒,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再次清醒地認識到:她是孤立無援的。
  
  「對不起。」晏驕回過神來時,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在龐牧懷裡了,這個男人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
  
  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已經不自覺放鬆下來,「這又是哪兒來的傻話?」
  
  龐牧抱得太緊了,她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依舊可以輕鬆從他語氣中分辨出認真的成分。
  
  「我做的不好,」他嘆了口氣,「現在你仍覺得我不足以依靠,所以才會遲疑,會害怕。」
  
  晏驕的心狠狠跳了下,突然覺得眼眶酸酸漲漲的,下意識把臉埋到他胸膛上,悶悶道:「沒有……」
  
  她只是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什麼事兒都自己扛,可現在的大環境並不允許她這麼做,所以她恐慌、無措。
  
  當一個人連自己是個獨立完整的人都無法保證時,又怎麼敢輕易將下半生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龐牧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我嘴笨,不會說什麼動聽的話,咱們以後再慢慢處,你慢慢的,一點點的,多信任下我,好吧?」
  
  他的心跳沉穩有力,晏驕聽著,重重點了頭,「嗯。」
  
  龐牧微微鬆了口氣,又笑,「我能帶好兵,打好仗,也能當個好丈夫,好爹爹。對了,剛才你說的那句話怪好聽的,再說遍聽聽唄?」
  
  晏驕一怔,馬上就明白過來是自己表白那句,不禁破涕為笑,只是哼哼著不說。
  
  「大人,大人?晏....哎呀媽呀!」
  
  不用問了,這不趕眼色的必然是齊遠無疑,龐牧和晏驕齊刷刷怒目而視。
  
  你就不會晚來一會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6 11:06 PM

第87章

  龐牧突如其來的求婚徹底打亂了晏驕的平靜,當天晚上,她失眠了。
  
  結婚啊,本來覺得挺遙遠的事兒,怎麼突然就被提上日程了?
  
  越想越亂,晏驕索性翻身爬起來,披著薄斗篷去敲白寧的窗戶,「小白,小白,你還醒著嗎?」
  
  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想起,炸著一頭亂髮的白寧一臉無語開窗與她對視,「現在醒了。」
  
  晏驕尷尬一笑,下一刻就被拉了進去。
  
  然後又過了會兒,房中突然炸開白寧又驚又喜又不可思議的聲音,「為什麼啊?!」
  
  「你小點聲!」晏驕撲上去捂她的嘴,「搞廣播嗎? 」
  
  「什麼播?」白寧含糊不清的問。
  
  「哎呀那不重要,」晏驕反復確認她不會再喊了才鬆開手,縮在床頭雙手抱膝,把臉埋進去,很是苦惱的哼哼道,「小白,我有點怕。」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得了婚前恐懼症。
  
  「你怕啥啊?」現在白寧真的睡意全無,也學著她的姿勢靠過去,「我跟雅音私底下都覺得老龐自打認識你之後變了個人似的,為人處世都柔和了,他是真想跟你過日子的。」
  
  「我知道,」晏驕悶悶道,歪頭從胳膊縫裡看她,「可是小白,我不是這裡的人啊。」
  
  白寧一怔,認真點頭,「這倒是,你還回不去了,成親的時候女方親戚都不在場確實不大好。」
  
  晏驕:「……這不是重點好嗎!」
  
  白寧眨眨眼,「啊?那你說,你說。」
  
  晏驕兇巴巴瞪了她一眼,不過也覺得經過這麼一打岔,自己似乎略略輕鬆了些,便又換了個姿勢說:「你不知道,我們那邊的風俗習慣跟這邊差太多了,我擔心處不來,婚後矛盾激發出來……而且我這裡一個熟人都沒有,萬一以後跟他吵架了,我都沒處去!周圍人肯定都向著他!」
  
  他權力多大啊,一道命令下去,各處封鎖城門、盤查路引和身份文書,她連城門都出不去!或許最後只能跑到深山老林裡去當流民。
  
  霸道總裁跟他一比都是渣渣好嗎?真是想想都覺得恐怖。
  
  白寧失笑,「不至於如此。你也不能只想這些壞事兒啊,對老龐也挺不公平的,好像直接把他定性為壞人一樣。」
  
  晏驕哼哼幾聲,覺得有點道理,可又轉念一想,現在自己才是弱勢群體啊,做最壞的打算沒有壞處,就又萎靡了。
  
  見她這樣,白寧皺眉想了會兒,點點頭,感同身受道:「這倒是,若突然讓我離開自小生活的地方跟人過日子去,舉目無親,我也怕。」
  
  說完之後,她突然又道:「哎不對啊,我跟你熟啊!以後他要真敢對不起你,你來找我,我帶你私奔!」
  
  晏驕被她逗笑了,趴在被子上滾來滾去笑的肚子疼。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白寧也學著一起滾,見她總算笑了,這才言歸正傳道:「雖然我和雅音的情況跟你和老龐不大一樣,也沒辦法真正做到設身處地的想,但是我們都認識老龐很多年了,對他的為人再瞭解不過,公里公道的說,他實在是位頂天立地的真男兒、偉丈夫,我父親他們也都對他讚不絕口哩。」
  
  「他這個人啊,重義氣守承諾,說的是燙金話,做的是場面事,從不會背地裡瞎搞,跟他相處,最放心不過的。」
  
  白寧慢慢講,晏驕就安安靜靜的聽,到最後就聽白寧斬釘截鐵道:「這世上除了我爹和雅音之外,恐怕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做丈夫的啦!」
  
  晏驕忍笑點頭,伸出手指戳戳她的額頭,「雅音有福啦,你這丫頭,這會兒還知道護著他。」
  
  白寧細細一笑,仰頭叉腰,「那是,我男人嘛!」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又痛痛快快笑了一回。
  
  笑夠了之後,晏驕又催著白寧講了許多龐牧的趣事,中間穿插著對圖磬和齊遠、廖先生等人的吐槽和品評,咋咋呼呼就到了天亮。
  
  早起吃飯時,岳夫人就看著她們笑,「小姐妹兩個晚上說什麼呢?笑的那樣歡。」
  
  晏驕和白寧此時雙眼乾澀,情緒上卻還很亢奮,聽了這話就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了您休息,實在不好意思。」
  
  「嗨,人老了,哪裡那麼多覺好睡?不過閉著眼瞎琢磨熬時候罷了。」岳夫人笑咪咪的湊過去,「有什麼可樂的,也說來我聽聽?」
  
  晏驕就紅了臉,心道這事兒可不能跟您說。
  
  她跟龐牧兩個人私底下鬧騰還好,可一旦長輩摻和進來,那就變了味,許多玩笑話也不得不當真,到時候都麻煩。
  
  見她吞吞吐吐的,一雙眼睛還不住往自家兒子那頭瞧,後者更是樂得見牙不見眼,拼了命的幫忙夾菜,老太太心裡頭有數,當即不再多問,胡亂說了兩句岔開。
  
  晏驕感激一笑,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小聲道:「好孩子,別怕,我也是這個時候過來的,心裡明白著呢。」
  
  指定是自家憨小子又沒頭沒腦的說什麼了,這丫頭可憐見的,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又沒經歷過這些,一準兒嚇壞了。
  
  晏驕差點兒哭出來。
  
  她就覺得吧,要是最後自己嫁了,肯定有一大半是嫁給老太太了!
  
  吃到最後上了飯後甜點,大師傅蒸了水嫩嫩的蛋羹,金燦燦顫巍巍,水潤潤的表面還撒了一撮紅棕色的豆沙,可甜了。
  
  龐牧不大愛吃這個,覺得娘們兒兮兮,三下兩下把紅豆沙都摳給晏驕,閉著眼英勇就義一樣將蛋羹一口吞,末了還嘟囔,「我站起來老高躺下老長的爺們兒吃這個作甚,你愛吃的話以後把我的也吃了。」
  
  「這叫補充營養,傻帽。」晏驕戳著他的胸膛教育說,「你這麼大的人,每天消耗這麼多,得注意營養。再說了,我吃太多也吸收不了。」
  
  龐牧對時不時從她嘴裡冒出來的稀奇古怪的詞兒也差不多習慣了,反正也聽不懂,就老老實實照做唄。
  
  「哎!」
  
  眾人吃完了飯,外頭有驛站的人來報,說監考官到了,王公公和京城白、圖等幾家來送節禮的湊做一隊,稍後半步,估計後天晚上或是大後天早上也就來了。
  
  今天都八月初四了,而鄉試第一場就在初九,中間需要準備的事情很多,五天無疑緊張得很。
  
  監考官這個時候才過來,委實不算早。
  
  報訊人頗擅長察言觀色,見狀忙道:「考官很有些水土不服,半路又中了暑熱,數日前上吐下瀉好些日子,這才耽擱了行程。」
  
  別說隨行人員了,就連考官自己都嚇得夠嗆,以為此番便要出師未捷身先死,連夜淌眼抹淚的寫了摺子,說恐不能報答聖恩云云。誰知竟也半死不活的來了,而且瞧著竟還有好轉的跡象……
  
  眾人恍然。
  
  夏天趕路實在不是什麼美差,之前那些府試、院試監考的考官是冬半年走的,雖然冷點,但炭火和棉衣都帶的充足,反而不大容易生病。
  
  廖無言就道:「大人,不如你我親自去迎迎,順便叫上馮大夫幫忙再診一回脈。」
  
  「先生說的是。」龐牧點頭,又一迭聲派人去請與呂默陽一見如故的馮大夫。
  
  一時又有人說外出調查水銀來源的有了眉目,沒奈何,分身乏術的龐牧略一思索,乾脆俐落道:「邊走邊說。」
  
  方興難掩興奮道:「峻寧府道觀不多,記錄在冊的也不過七處,屬下帶人一一查過,有水銀的共計四家,便又拿了王家人的畫像挨著詢問,最後一個道士認出來,說元氏大約十天前去他們道觀求過生男符。」
  
  「什麼玩意兒?」龐牧掏了掏耳朵,一臉被雷劈的模樣。
  
  顯然方興也覺得很荒唐,撓頭道:「就是道觀裡賣的一種平安符之類的玩意兒,什麼出入平安、請財神的、早生貴子的都有,對了,最近賣的最好的是鯉躍龍門的高中符。」
  
  「荒謬!」廖無言嗤之以鼻,「簡直荒唐!自己不學無術,難不成要將前程寄託在一張小小紙片上?那天下人也都不必苦讀了。 」
  
  「這符上頭有水銀?」龐牧直戳重點道。
  
  方興點頭,「屬下看過了,不同符咒都是用不同材料繪製,其中出入平安的和生男符都是用水銀繪製的。」
  
  這就對上了。
  
  晏驕追問道:「可方捕頭,既然這些符咒平日裡賣的就極好,早該有人出事了啊,難道大家都沒感覺到不適?」
  
  「屬下問過了,」方興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古怪,「那道觀的人原本想著弄個戲法,回頭符咒上的水銀慢慢消失,就說是神仙神力已經轉移到請符咒的人家裡去了。而因為他們每次只給一張,又叫貼在門框上,其實都被風帶走了,即便人略有不適,倒也不會出大亂子。」
  
  「你的意思是,元氏弄了好幾張?」龐牧詫異道。
  
  「對,」方興說,「一看到元氏的畫像,那幾個道士就開始倒苦水,說那日元氏買了一張嫌貴,還想再白要幾張,那幾個道士還指望這個賺錢,如何肯依?元氏便在道觀裡撒潑,又對著滿院子的香客大放厥詞,說什麼黑心道士騙銀子……最後元氏趁亂硬搶了好幾張。」
  
  眾人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龐牧一抬手,「抓人!」
  
  得虧的元氏這幾日忙著四處訛銀子,被攆回去後又忙著照顧頭破血流的丈夫和兒子,一時竟將符咒這回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衙役們翻了半天,最後竟從雪梅枕頭裡找出來五六張已經揮發的差不多的符咒,上面只剩打底的墨痕和一點點零星的銀色閃光。
  
  元氏也不過老潑皮一個,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登時嚇得抖若篩糠,吃不得幾嚇便招了。
  
  原來她也知最近與雪梅鬧得很不痛快,自知拿回這符咒必然又是一場好風波,就趁雪梅外出如廁時,悄悄將幾張符咒全都塞到了她枕頭裡。
  
  眾人:「……」
  
  「大人明鑑,民婦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啊!」元氏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民婦盼孫子盼的眼睛都要瞎了,若果然知道這符咒有毒,死也不敢這麼幹啊!」
  
  龐牧被她嚎的腦袋嗡嗡作響,趕緊讓人堵了嘴帶下去。
  
  事情起因已經明瞭,剩下的就是進一步確認元氏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以及在做這些事情時王家父子倆究竟知不知情。畢竟若是前者的話,就要以故意殺人以及包庇來論罪,哪怕未遂,後果也不是無心之失可比的。
  
  晏驕不禁感慨,「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且不自知。」
  
  眾人對此深以為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7 10:19 PM

第88章

  雪梅的案子水落石出,呂默陽親自過來給龐牧磕頭道謝。
  
  龐牧重視人才,親自上前扶了,習慣性挖牆腳,「本官甚少見馮大夫對誰如此推崇備至,先生不如留在衙門,兩位日夜親近討教也更便宜。」
  
  呂默陽雖然狂傲暴躁,但也分人,見他堂堂知府竟這般禮賢下士,不由十分惶恐,「謝大人抬愛,只是我早年曾落魄潦倒,三餐不繼,無片瓦遮身,是黑龍閣的李大當家給了一角立足之地。滴水之恩理應湧泉相報,他於我有知遇之恩,恐難從命。」
  
  當年他確實救了黑龍閣幾個人,但對方也給足了銀兩,在他看來此樁買賣早已銀貨兩訖,實在算不得恩情。可李通卻牢牢記在心裡,一力邀請他入夥,在他看來實屬難得。
  
  兩人就這麼視彼此為恩人,相互敬重、感激,幾年下來,情分遠比閣中其他人來的更深厚,哪裡是誰三言兩語就分得開的。
  
  龐牧聽罷,只覺感慨萬千,非但不惱,反而十分欣賞他與李通之間這種奇妙的緣分,當即讚了幾聲,又親自將人送了出去。
  
  呂默陽又道:「黑龍閣距離衙門也不遠,若馮大夫不嫌棄,我們得空碰面探討也方便的很。」
  
  龐牧哈哈大笑,「是極是極。」
  
  外頭李通已經親自等著了,見他出來,先對龐牧行了一禮,又上前來替呂默陽背負行囊,開心不已,「先生瞧著清瘦許多,來,家裡已經備好酒宴,且好生補補……」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背影漸漸融彙在往來人群中。
  
  龐牧笑看一回,也溜溜達達回去了。
  
  這回的監考官叫柳潼,天平二十二年一甲探花,端的才華橫溢,與廖無言很說得來。
  
  衛藍前些日子就帶著大河啟程回原籍都昌府備考去了,廖無言驟然清閒下來,正好柳潼昨兒吃了藥好些了,這會兒就又拉著廖無言說個不停,順便講些監考事宜。
  
  準備再次充當吉祥物的龐牧插不上話,索性也不去打擾,便轉了個彎去找晏驕,進門時就見對方正皺著眉頭嘟嘟囔囔往壇子裡放鴨蛋。
  
  「自己在這兒說什麼呢?」龐牧過去在她對面蹲下,順手摸了個鴨蛋想幫忙。
  
  「哎呀你笨手笨腳的,別弄碎了。」晏驕往他手背上一拍,嫌棄的毫不掩飾。
  
  話音未落,就聽哢嚓一聲脆響,卻是龐牧學著她的模樣想放鴨蛋,誰成想連個方向都沒把握準,蛋屁股磕在壇口裂了縫。
  
  這就很尷尬了。
  
  龐牧乾笑,趕緊趁蛋液流出來之前丟到一邊的碗裡,頂著晏驕火辣辣的殺人視線道:「那什麼,這個蛋不大結實。」
  
  「它就是個蛋!脆弱是天性!」晏驕氣的捶了他一把,又以自己為圓心畫了個大約直徑三米的圈,丟了個小馬紮給他,兇巴巴道,「你就在圈外蹲著,不許靠近,更不許伸手!」
  
  「我也不是故意的……」
  
  六尺多高的漢子委委屈屈蜷縮在馬紮上,安靜看了會兒又忍不住吭哧吭哧明目張膽的往前蹭了一大步,問:「我記得上個月你不是也醃了一壇子嗎?那個還沒吃的,怎麼又醃上了?」
  
  「那是松花蛋,時間久,」晏驕道,「這是鹹鴨蛋,這麼熱,八、九天正好,有先有後,剛好都能趕上中秋宴。」
  
  鹹鴨蛋醃到流油,不光單切好吃,還能用來烤製蛋黃點心吶。什麼蛋黃酥、蛋黃月餅之類的。峻寧府內的大廚房裡倒是有烤爐,回頭得空了她也去瞧瞧,看能不能照樣在自己小院兒裡砌一個,等摸索好了溫度,烤製東西就方便了。
  
  最近太忙,顧不上折騰烤爐,且先借大廚房的用吧。
  
  至於松花蛋,那做法可就更多啦,什麼皮蛋豆腐、皮蛋瘦肉粥的,只是不知道這些人吃不吃得慣……
  
  「松花蛋?」龐牧茫然,「松樹上結出來的? 」
  
  晏驕噗嗤一笑,「等吃的時候就知道了。對了,過來幹嘛?」
  
  「哦,」龐牧也不追問,「難得忙裡偷閒,想你了就來瞧瞧。」
  
  晏驕斜眼看他,眼底帶著笑意,「早飯時不才見了嗎?淨說假話。」
  
  「我沒說假話,」龐牧一本正經的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照這麼算,咱們少說也得小半年沒見,都快想死我了。」
  
  晏驕給他逗得咯咯笑,又聽他問:「剛才你反復念叨什麼呢?」
  
  一提起這個,晏驕倒也來了興致,「就是那個道觀裡的符咒,不是用水銀描繪的嗎?可正常情況下,水銀根本不可能滲入紙張啊,我就說想不通他們怎麼做到的。」
  
  她就想著,其實煉丹的本質就是化學反應,那些道士應該是無意中發生了某種與汞反應的成分,使其變得易於操作,這才有了利用汞的揮發性招搖撞騙賣符咒的營生。
  
  可惜她化學學的一般,對這些相對深入的東西不大懂,今天突然想起來,就把自己套住了。
  
  「這個我倒是知道,」龐牧笑道,「之前我還問來著,據說有一種白色的粉末,混合之後會讓水銀在幾天之內變得粘稠且容易沾附,不過慢慢地也就飛了。」
  
  粉末?什麼粉末?晏驕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見她這麼感興趣,龐牧就提議把那幾個道士再追回來。
  
  「追?」晏驕這才想起自己好像從沒問過那道觀的後續處理,「你把他們攆走了?」
  
  「自然不能留著,若非咱們發現的早,只怕日後也不愁沒人受傷,真要說起來,他們可不是害人精?」龐牧嗤之以鼻道,「我叫人封了他們的道觀,沒參與的道士分批遷到別的道觀去修行,有份參與的道士們卻難逃干係。他們雖然是在冊的道士,我不好決斷,可也不能輕易放過,就先打了板子,又寫了條子,通報沿途各地官員知曉,派人押送去京城什麼道士老巢裡叫他們自己處理去!」
  
  晏驕失笑,「這都走了一天多了,算了,案子都破了,我知道也沒啥用。」
  
  不多時,弄好了鴨蛋,龐大人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被指揮著搬到小廚房裡。
  
  兩人正划算啥時候開始烤月餅呢,林平那熟悉的嗓音就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
  
  「大人!晏姑娘!」
  
  兩人齊齊一抖,都在瞬間看到了彼此眼中瘋狂翻滾的抗拒:別啊!
  
  這小子一吆喝準沒好事兒。
  
  然而很快的,小金就把林平引了過來,才一進來,就見裡頭倆人滿臉抗拒,渾身上下都寫著嫌棄。
  
  林平滿頭霧水,還往自己身後看了眼,「大人,看啥呢?」
  
  「看你!」龐牧沒好氣道,「行了,說罷。」
  
  「哦,」林平道,「廖先生和柳大人說請兩位過去呢,說有關於牛瑞的線索。」
  
  牛瑞!
  
  對啊,柳潼入官場十數載,難得現在還活躍著,沒準兒還真能提供不少有價值的線索呢。
  
  龐牧以全新的眼神將林平上上下下打量幾回,重重拍打著他的肩膀,感慨萬千道:「好小子!」
  
  你竟也有不報死訊的時候!
  
  啊,孩子大了,懂事了……
  
  往那邊跑的時候,晏驕還在心裡把廖無言感激了千遍萬遍,難為他在這個時候還沒忘了幫自己摸排。
  
  晏驕和龐牧一路手把手狂奔過去的時候,就見兩個中年文士正在桌邊對坐,同樣清瘦俊逸,同樣翩然出塵,舉止瀟灑,可以說非常養眼乘以二。
  
  晏驕在心中暗讚一番,上前行禮問好。
  
  一趟就折騰出下巴尖的柳潼忙起身向龐牧行了大禮,又叫晏驕不必多禮,四人分主次重新落座。
  
  柳潼自嘲一笑,「我素日也做些八段錦之類,君子六藝也是熟練的,沒成想都是假把式,好端端坐著馬車出來,竟也成了這個德行,叫諸位見笑了。」
  
  眾人便輪流寬慰一番,這才逐漸進入正題。
  
  聽廖無言突然問起牛瑞,柳潼雖覺奇怪,倒也識趣,又感激衙門眾人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並未多問,只是道:「我確是識得他的。此人出身一般,頗有些急功近利,面上卻愛擺出一副清高模樣,表裡不一,為許多朝臣所不喜,當年他被牽連,竟無人肯出面為他求情,落得去官返鄉不過意料之中罷了。」
  
  他這麼一說,晏驕越發確定董夫人說的這個牛瑞就是玉敏的父親了。
  
  據說玉容的外祖母家是富商,幾個女兒嫁給尋常人家委屈了,想嫁高門又不能夠,倒是似牛瑞與張橫這等寒門出身的,既不敢要求太多,卻又有可能飛黃騰達……
  
  之前晏驕已經跟人確認過,牛瑞正是峻寧府西邊相鄰習慶府人士,而現在張橫又任峻寧府轄下昌平知州,如此看來,乳名玉敏、玉容的兩個小姐妹見面確實很容易,也就跟之前晏驕的推測對上了。
  
  晏驕問道:「柳大人可知牛瑞有什麼好友,或是往來密切的人嗎?」
  
  玉容和玉敏的身份確定了,接下來便是秦雲和王佩。那二人隱隱唯玉敏馬首是瞻,最大的可能就是對方家世壓他們一頭。
  
  所以秦雲和王佩要麼是小官之女,要麼就是本地鄉紳之女,不然身份夠不上,也不可能與玉容、玉敏成為朋友。
  
  柳潼近來也頻頻聽聞她的大名,見她果然思維敏捷不輸男兒,不由微微頷首,眼神柔和幾分,「官場之上,好友卻不多見,不過牛瑞確實與一人往來甚密。有個叫方封的,兩人是同鄉,當年入京科舉路上相識,又是同一科的進士,關係匪淺。」
  
  「方封?」晏驕迅速在小本本上記下這個人名,準備回頭再在習慶府那邊的戶籍檔案中確認一下,「那大人可知這個方封現在何處?」
  
  「與牛瑞不同,方家祖籍習慶府,祖上卻頗清貴,曾出過帝師,可謂顯赫一時。只是接連幾代沒個撐得起場面的,如今早就沒落了,不過仰仗以前的老底和人脈罷了。」柳潼習慣性的捋了捋鬍鬚,點頭,言辭間卻有些不屑,「當年牛瑞與方封等人拉幫結派,四處串聯,倒也一度混出點名堂。奈何本事不濟,又沒什麼可靠的根基,在一次次爭鬥中接連落敗,最後被先帝所棄,都一並擼了官職,如今應該也在老家吧。」
  
  都是做官的,誰不是人精?雖然廖無言他們自始至終沒表態,但柳潼也猜到必然不是什麼好事,自然更不避諱自己的態度。
  
  這幾天晏驕等人都在翻看各處戶籍,對這一帶的名人印象頗深,現在柳潼一提方家,腦子裡就都對上了號。
  
  確實如他所言,習慶府有個曾盛極一時的方家,奈何先帝在世時就已經江河日下,家中祭田和莊園都被賣了不少,剩下一座佔地頗廣的祖宅卻也年久失修。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家裡沒個出色的後輩撐門戶,方家早已淪落為十八流世家,剩下的只有被翻來覆去說爛了的舊日輝煌,連街頭巷尾的老百姓提起時都要罵一句不肖子孫。
  
  龐牧搖頭嘆息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若一個家族只會說什麼我家當年如何如何,也就沒什麼指望了。」
  
  所以說,方封很可能也在習慶府,甚至極有可能與這樁秘聞有關聯!
  
  可惜他姓方啊,難不成還有一個姓方的姑娘曾活躍在玉容的小圈子裡?
  
  那麼她如今在哪兒?
  
  晏驕突然想起來當時玉容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拐彎抹角打探消息時的言辭:
  
  「那樣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驕忍不住在心底抽了一口涼氣,同時緩緩冒出另一個新猜測。
  
  正在沉吟,卻聽柳潼突然又想起來一個人,「對了,與牛瑞和方封同科之人還有一個叫徐松堅的,三人一度一個鼻孔出氣,只是後來不知為何鬧翻了,徐松堅公然重新站隊,倒是保住了前程,如今已是四品官兒了。」
  
  又來一個。
  
  晏驕沉默著往本子上添了幾筆,又畫了幾個剪頭、打了幾個問號,只覺眼前迷霧遍佈,腳下盡是泥潭,全然不知出口在何方。
  
  牽涉多位官員,又能讓幾位官家小姐諱莫如深,多年來緘口不言的,註定不會是小麻煩……
  
  她看著本子上越來越多的名字,越來越亂的人物關係,隱約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覺就踩在荊棘堆上,手裡捧著一個已經開了一條縫的潘朵拉魔盒,進退兩難。一個不小心,前功盡棄不說,也很容易引火燒身。
  
  她的腦海中彷彿蹦出來兩個小人,一個拼命勸她「懸崖勒馬」,不要多管閒事,以免受池魚之災:
  
  其實本來也沒人報案不是嗎?或許只是她想太多,畢竟直覺也有出錯的時候。
  
  而另一個卻在溫柔鼓勵,鼓勵她不要忘記職責,勇敢的去探索真相。
  
  回去的路上,晏驕一直精神恍惚,頻頻走神,若不是龐牧在旁邊拉著,早就從台階上滾下去了。
  
  「別擔心,」龐牧看出她的擔憂,將她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有我呢。」
  
  晏驕苦笑一聲,「我就怕給大家添麻煩。」
  
  龐牧失笑,輕輕往她額頭上彈了下,「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麼胡話,跟你有什麼關係?難不成要罵你心細如髮?」
  
  晏驕噗嗤一笑,好像連日來壓在頭上的擔子被人分了一半,突然就輕鬆了點。她低頭擺弄他的大手,還是習慣性嘴硬,「胡說八道。」
  
  「我哪裡胡說?」龐牧用額頭蹭蹭她,「她是苦主,咱們這裡是衙門,為百姓伸冤是本分。人家都求到門上來了,莫非偏要裝傻充愣?不說別人,只怕聖人和娘都要捶死我了!」
  
  「即便真有麻煩又如何?我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煩,這輩子也沒少過麻煩,少這一回不少,多這一回也不多。」他狂放的笑,眼中一片坦蕩,只是這麼看著,就叫人莫名相信,相信這世上其實真的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
  
  「為官做宰也好,查案洗冤也罷,哪一樣不是得罪人的?從小到大,我得罪過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一直前怕狼後怕虎的,那索性也不要穿這身官皮了。」
  
  他就是聖人手中的一柄劍,合該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越是如此單純直白,聖人就越信任他。
  
  如此,江山穩固,友誼長存。
  
  龐牧一番話落地有聲,說的晏驕慚愧難當。
  
  是啊,你是個法醫啊,當年不也曾立下過誓言,要掃平世間一切冤屈?怎麼這會兒偏就縮了?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抬起攥著的小拳頭,「好,咱們就查個水落石出!」
  
  「這才是我的好姑娘。」龐牧大笑,也抬起拳頭跟她碰了下。
  
  稍後兩人重整旗鼓,又去找方封的戶籍檔案,果然有了重大發現。
  
  「你看!」晏驕指著上頭一筆說,「方封原本有個比玉容大不了幾歲的女兒,但是大約兩年半前溺水身亡,死時年僅十八歲。」
  
  溺水身亡並不算稀奇,但偏偏是這個年紀,又是極有可能與玉容有交集的女孩兒,這就很可疑了。
  
  很多事情就怕深挖,而像這種越挖越有跡可循的,基本上就有貓膩無疑了。
  
  龐牧也有點興奮,順著往後找了一回,「當時負責驗屍的是一個叫蘇本的仵作,我這就叫人打聽此人下落。」
  
  太平年間但凡有人死亡,須得本地仵作驗明後才可報往衙門,然後由管理戶籍的官員核對無誤後銷了。若那位方姑娘的去世當真存疑,那這個蘇本就很關鍵了。
  
  接下來,他們又在習慶府一眾小官小吏和鄉紳之內層層篩選,結合戶籍文檔,以及終於回來的小八帶回的消息,確定了王佩和秦雲的身份。
  
  秦雲是縣令之女,而王佩的祖父則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父親也頗有才名,當年雖考中進士,卻一直鬱鬱不得志,最後索性辭官回鄉,與老父一併開了一家小小書院,多年經營下來,到了有了幾分名頭,每年都有不少學子從習慶府各處慕名而來。
  
  身份確認之後,幾人之間的關聯和共性就很明顯了。
  
  落魄!
  
  張橫苦熬半生,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堪堪坐上知州的位子,而且昌平州既沒有出色的學子,也無可為當地百姓帶來豐厚收入的產業,張橫幾乎不可能憑藉傲人政績再往上爬。如無意外,這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老死在知州任上。
  
  牛瑞、方封自不必說,一個先天不足,一個後天乏力,好不容易都擠到京城去了,卻在妄圖更進一步時慘淡收場,從曾經的人上人一朝淪落為平頭百姓,如此大的落差是絕大部分人都無法接受的。
  
  至於秦縣令和王鄉紳,更是這個階層中的食物鏈底層,恐怕還沒體驗過什麼叫春風得意……
  
  這麼一群處境相似的人之間存在天然吸引力,湊在一起很容易。而隨著人數的增多,這種憤懣不滿的情緒也會呈幾何倍數增長,要發生點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一切都只是晏驕和龐牧的懷疑,他們現在沒有一點證據。
  
  不過這已算是連日來的最大進展,猶如悶熱的夏日突然降下來一場清涼暴雨,叫兩個人都很興奮,饒是玉容的那個小丫頭至今仍下落不明,也不足以影響他們的心情了。
  
  黃昏時分打了幾個悶雷,晚飯時還真就落下雨來,已經數日不曾親自下廚的晏驕叫人端出來許多紅彤彤的菜餚,準備小小的慶祝一下。
  
  已經大有起色的柳潼也被請了來,抱著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骨湯蔬菜粥苦笑連連,「苦煞我也。」
  
  到了這會兒大家才知道,他竟然祖籍西南,也就是後世的川渝一帶,吃著辣椒長大的人。
  
  前段時間意外生病已經逼得他生生戒了半個月的辣,如今剛好一點,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頤,偏偏他能看不能吃。
  
  晏驕大囧,「瞧這事兒弄的,實在是沒想到。」
  
  說的柳潼自己都笑了,擺擺手,「罷罷罷,是我沒口福,我只眼裡看著、鼻端嗅著,權當已經吃了吧。」
  
  眾人哄笑出聲。
  
  外面小雨刷拉拉的滴,偶爾微風拂過便交織出一片朦朧雨幕,頓時一片清涼。
  
  一個案子告破,又一樁奇事漸漸浮出水面,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漲,席間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遠來是客,柳潼被請為上賓,頻頻有人熱情的請他嘗菜:
  
  「來,柳大人,這豆腐嫩的很。」
  
  「蓮藕排骨清甜滋潤,且多吃幾口。」
  
  「紅燒茄子滋味醇厚,只是多油,柳大人略嘗個味兒吧……」
  
  柳潼強忍著喝了一碗粥,奈何肚皮雖然鼓起來,反而越發覺得飢饞難當。
  
  他努力保持著儀態,兩隻眼睛卻忍不住直勾勾盯著桌上那幾道紅棕發亮艷麗逼人的菜餚看。
  
  看上去真辣真好吃啊……
  
  「晏姑娘,」柳潼實在沒忍住,秉著不懂就問的原則開口道,「那是什麼菜?我竟從未見過。」
  
  「口水雞,我家鄉那邊的小菜,麻辣鮮香,十分下飯。」
  
  柳潼點頭,心道我看出來下飯了,龐大人現在吃的是第三碗了吧?
  
  「旁邊那道是豆腐嗎?」
  
  「柳大人好眼力,正是麻婆豆腐,上頭澆的是肉沫,又軟又滑,也很下飯。」
  
  柳潼點點頭,下意識往桌對面掃了一眼,心道廖先生您一介文人,大晚上的連吃兩碗不大好吧?
  
  「那這一道白白的呢?」
  
  晏驕飽含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目光掃過對方蠢蠢欲動的手指後,還是決定將殘酷的事實告知,並提醒他同時關注存在感十足的紅色辣椒油,「也是辣菜,您看這麼多辣椒油呢,倒是這個炒豆芽清爽可口,要不……您來點兒?」
  
  你一個大病初癒的人老老實實喝粥不就完了嗎,問這麼多最終傷害的還不是自己?
  
  柳潼拒絕吃豆芽。
  
  他是差這口豆芽的人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8 10:31 PM

第89章

  兩天後,小八終於在細雨綿綿中帶著個渾身發餿的小丫頭回來,正是當日跟在玉容身邊的知春。
  
  此時她灰頭土臉眼眶深陷,眼球上血絲遍佈,臉上全是淚水沖刷出來的道子,與晏驕記憶中的形象判若兩人,險些沒認出來。
  
  據小八說,張家那莊子所在的山上很有幾顆枯死的古樹,樹幹中間和底下橫生的根系形成天然空洞,錯綜複雜。知春這幾天就是躲在其中一棵樹的樹根下,還狠心在上頭埋了土,只略留了幾個小窟窿眼兒喘氣。
  
  就是這種近乎活埋的藏匿方式,不僅躲過了張家的家丁,甚至差點把小八這個經驗豐富的侍衛瞞了過去。
  
  連續幾天生死一線的巨大壓力已經將知春逼到極限,此刻見了晏驕,真是絕處逢生,整個人瞬間崩潰,還沒開口就撅了過去。
  
  晏驕趕緊把馮大夫請來,馮大夫把了脈,皺眉道:「你從哪兒弄來的這泥猴?幾天沒吃沒喝沒闔眼,驚懼交加,又發了燒,能挺到現在也是萬幸。要是再多熬幾天,就算醒過來,人也瘋了。我給紮幾針,再開個方子,回頭灌了藥,先狠狠睡上一天就無大礙了。只是她傷了腸胃,這個卻得日後慢慢調養了。」
  
  見知春紮針後果然睡得踏實了些,晏驕鬆了口氣,又好生送了馮大夫出去,才要回來,就聽下頭的人說阿苗回來了。
  
  她忙吩咐小金照看知春,親自去迎阿苗。
  
  以前老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如今分開幾天,還怪想的,也不知她帶了什麼消息回來,能不能把本案往前推一推。
  
  師徒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不過阿苗也知輕重緩急,倒不忙展示張夫人回的禮物,拜了師父後就將她最想聽的消息說了。
  
  「我按照白姑娘的計策試了一回,張夫人確實說了不少,倒有一多半是在給宋夫人上眼藥。我怕問的太明顯令她起疑,也沒大敢插嘴。」
  
  在這件潛在案件上,晏驕先後詢問過許多人,而最終結果無疑很好地體現了何謂「不同角度觀察」:雖然說的是同一件事,同一群人,可顯然張夫人的角度更細緻更刁鑽。
  
  張恆等人的背景消息與之前從柳潼柳大人口中得到的一般無二,不必贅述,但除此之外,張夫人還非常大膽的展示了官太太獨有的揣測和發散思維,意外給了晏驕提供了許多嶄新的入手方式和思考方向。
  
  「張橫張大人雖然是峻寧府的知州,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宋夫人與姐姐天然親近的關係,實際上反而跟習慶府往來跟密切些,便是玉容姑娘的手帕交,也多在那邊,峻寧府的酒宴反倒頻頻缺席。時間長了,本地官員及家眷都很看不慣這種做派,覺得有點兒吃裡扒外的意思,漸漸也就不大往來,所以其實張橫大人一家子在咱們府城內的人緣並不好。」
  
  「對了,當時一併回來的還有另一位姓方的大人,聽說祖上很了不得,如今雖然沒了實權,可瘦死駱駝比馬大,當地秦知縣和不少文人依舊對他推崇備至,風頭反而比當官時更盛。宋夫人對方家十分巴結,當初方家人一回來就帶著玉容姑娘登門拜訪。」
  
  阿苗才說完這話,白寧就想起來之前舞獅大會的事兒,衝晏驕眨眨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難不成她想把女兒嫁到方家?」
  
  阿苗也笑了,「我也問了,可張夫人說方家並沒有適齡男子,況且方家如今敗落了,嫁了也無用。約莫是要做踏腳石,往京裡去呢。」
  
  這也有道理。
  
  如今方家雖然不大行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幾代人積攢的人脈大半還在京城,哪怕為了擺脫薄情寡義之名,說不得逢年過節還會往來。如此一來,方家與京城中人往來,宋夫人再與方家往來,可不就拐著彎的跟京城搭上線了?
  
  阿苗又道:「張夫人說起這些人的時候,表情似乎有些不屑,話裡話外都在擠兌他們是假清高,面兒上瞧著光風霽月超然物外的,可背地裡一直在上躥下跳的活動,嫁女兒事小,大約是還想聯絡人重返朝堂。」
  
  晏驕問:「什麼人?」
  
  白寧就笑,「你這話問的卻是傻了。」
  
  晏驕一愣,旋即也跟著笑了。
  
  是啊,既然是「背地裡」,又怎麼可能被外人知道?
  
  卻聽阿苗道:「具體有誰張夫人不大清楚,但有人傳言,說前兩年似乎在習慶府看見過那幾位大人與京城來人遊湖,可事後卻矢口否認。當時好多人都以為他們找到門路要起復了,誰知如今還沒有動靜,私底下就都嘲笑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兩年前?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都有那麼點兒狂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8 10:35 PM

第90章

  綜合目前線索看,結論就是張橫、牛瑞、方封幾人一直在積極聯絡在朝官員,至於是想自己重返朝堂還是替子孫後代鋪路,暫時不得而知。
  
  長輩往來甚密,下頭的姑娘們成手帕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玉容、玉敏、秦雲和王佩,以及那位死去的方姑娘曾極其親密要好,但兩年前方姑娘意外身亡,這件事就成了眾人心中被勒令永遠埋藏的秘密。
  
  然而心思細膩的玉容暗中發現了疑點,這份懷疑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擴大,在屢次徵求好友們的協助未果後,她無意中發現晏驕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仵作,心中頓時重燃希望之火。
  
  但玉敏等人反應激烈,雙方發生爭執,玉容動搖了,沒等她重新下定決心,得知消息的張家已經快一步出招。匆忙之中,她只能幫助貼身丫頭逃亡……
  
  天色漸黑,雨越下越大,將空氣中的燥熱沖刷的乾乾淨淨,天地間唯餘一片暮色蒼茫,瓢潑一般的大雨在夜燈照耀下不斷折射出明亮的顏色。這一切恰如擺在晏驕面前的形勢:有光微現,然道阻且長。
  
  嘩啦啦的雨聲中,於噩夢中驚醒的知春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砰砰磕著響頭,氣若遊絲的哭求晏驕救自家姑娘一命。
  
  「晏姑娘,我家姑娘發現方姑娘是被人害死的,這事兒大人們不許說的,如今姑娘卻將它捅了出來,被抓回去一定沒有好下場,求您救救她吧。」
  
  她本就體力不支,說完這番話後就軟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驕和白寧齊齊去扶,又餵了她幾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撐住啊!」
  
  許是這話起了作用,片刻後,知春悠悠轉醒,從懷裡掏出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給我的,說,說一定要親手交給您。」
  
  紙包約莫一寸厚,其實並沒有多少分量,可晏驕卻覺得它彷彿有千斤重,燙的她掌心發麻。
  
  這裡面,掩蓋著的可是一條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繼續休息,晏驕捏著這個油紙包去了外間,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卻是白寧將燈檯挪了過來,「打開看看吧。」
  
  晏驕低頭看了看那個油紙包,苦笑一聲,「如此厚重的信任和託付,壓得我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寧去她身邊坐下,一針見血道,「喜歡的姐姐不明不白死了,可親人裝傻,朋友反目,除了你這根救命稻草,她還能指望誰?」
  
  說罷,又搖了搖頭,「那玉容一準兒是前些年過得太過安然,要換了我,就先偷偷把這些給了你,然後兩個人裡應外合暗中調查,哪裡會淪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沒有一點進展,反而先把自己給陷了。」
  
  晏驕不忍道:「她不過一個閨閣小姑娘,怕是家門都沒出過幾回,哪裡能想的這樣周全?」
  
  對那些傳統閨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離經叛道難以想像了。
  
  白寧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們兩個老姑娘,什麼人情冷暖都見識了。」
  
  她本就沒有晏驕的職業素養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過為了幫朋友,順便打發時間罷了。玉容又全然是個不相干的外人,於她而言,與街上擦肩而過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沒有半分區別,所以才能夠自始至終保持冷靜,甚至是冷漠。
  
  晏驕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著她,「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連累了。」
  
  話音未落,白寧刷的紅了臉,結結巴巴的大聲道:「說,說什麼胡話!這算什麼,我不過是,哎你說這個幹嘛,真煩人,快快快打開看啊!」
  
  說著就劈手搶過油紙包,三下兩下拆開了。
  
  晏驕抿嘴兒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紅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愛了,不如甩了雅音咱倆過吧!」
  
  白寧目瞪口呆,半晌回過神來後便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哎呀你這不害臊的,來來來,先給大爺親香一個!」
  
  方才的沉重和壓抑蕩然無存。
  
  這一包裡頭基本上都是落款為梨慧的姑娘寫給玉容的信,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位梨慧姑娘應該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溫柔和氣在字裡行間流露無疑,她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小妹妹,事無鉅細關懷備至。
  
  然後從落款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開始,梨慧的信中開始頻頻出現一個「他」:方姑娘瞞著父母與人相戀了,甚至這個人玉容也見過,並且評價很不錯。
  
  通過後續許多書信,晏驕和白寧逐漸拼湊出一個懷才不遇的年輕男人形象。他有才華有抱負有名氣,但無奈是官奴所生的賤籍,根本不可能參加科舉。
  
  晏驕和白寧都呀了一聲,不由得對這對年輕的戀人充滿同情。
  
  這樣的身份,別說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裡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幾首姓任的戀人所作的詩詞與小姐妹分享,晏驕和白寧湊過頭去細細念了幾回,雖然並不十分精通,但也覺得滿口生香高妙異常。
  
  「不如咱把這些抄幾首下來給廖先生瞧瞧,」晏驕提議說,「一來看看此人斤兩,二來若果然絕妙,或許外頭有流傳也未可知,沒準兒還能順藤摸瓜,找出這位任郎的身份呢。」
  
  白寧眼前一亮,點頭讚道:「你腦子轉的真快啊,這個主意不錯。」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饒是她天性樂觀溫柔也覺察到了這巨大的壓力,並且很可能無法對抗。
  
  然後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緒持續低落的梨慧卻突然重新變得歡快,她忍不住在信中與玉容分享,說自己已經找到瞭解決的法子,很快便能與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換為良籍,我便要將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這裡,晏驕下意識看向白寧,「換籍貫?這個應該難度很大吧?」
  
  「很難,」白寧皺眉道,「這個還不同於賣身為奴,妓子都是當地官府記錄在冊的,若是官員獲罪後淪為官妓還要更複雜。因為像這種程度的案件都是聖人親自判,檔案文書統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員也不能輕易更改。」
  
  晏驕嗯了聲,將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著重點了點日期,「你還記不記得張夫人說的,兩年前張橫一夥人曾宴請過京城來人。」
  
  白寧慢慢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對,我現在懷疑梨慧所謂的解決之法,就是長輩宴請的這位官員。」晏驕斬釘截鐵道。
  
  她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種種跡像都表明兩邊脫不開干係,而她的直覺也告訴自己,世上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兩年前八月初九這封信,是梨慧給玉容的最後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這個姑娘的絕筆。
  
  而正是這絕筆,卻又為錯綜複雜的案件提供了幾條關鍵線索。
  
  剩下的兩張白紙顯然是玉容匆匆寫就,不僅字跡有些有些潦草,言辭也有些混亂,而且都沒等墨跡乾透就胡亂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跡沾染。
  
  當日玉敏等人走後,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測自己恐遭大禍,便將這些年攢下的書信和幾點自己的猜測飛快寫下,交給丫頭知春。
  
  玉容這幾年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幾條線索不知被翻來覆去唸過幾百幾千遍,雖然時間倉促,但仍難掩條理清晰。
  
  當年梨慧出事後,她曾前去弔唁,當時就發現方家人的態度有些奇怪,不過也覺得可能是悲傷過度,也沒多想。
  
  可後來她詢問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時,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對勁了,而且幾個人前後幾次的說辭中也有細微的漏洞,細細推敲過後就發現合不上。
  
  玉容回去後與父母說起此事,誰知素來疼愛她的母親一反常態,嚴令日後不許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對勁,親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後來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卻被告知梨慧去世沒多久,任公子也蹤跡全無,生死不知。
  
  甚至就連父親和幾位官員宴飲當日的畫舫也意外起火,燒了個乾淨。
  
  但多年調查總算有了點結果,她久經周折,總算找到了當日在酒樓伺候的小廝,花費重金從對方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聽說那位京城來的貴客姓閔,三十歲上下年紀。
  
  這張信紙的最後,玉容匆忙寫道:「……勢單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難以回頭,然身處絕境仍奢望奮力一試,」寫到這裡,字跡明顯粗濃許多,顯然是主人正處於極其複雜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無法繼續,「還望量力而行,自保為上,連累之苦,來生再贖。」
  
  晏驕和白寧不禁心神俱震,眼前彷彿浮現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環伺,大難臨頭,可仍咬牙堅持,不惜奮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終究不忍,最後反倒自責、勸告起來。
  
  這哪裡是求救信,分明是遺書啊。
  
  晏驕的心砰砰直跳,才要開口,卻聽白寧搶道:「依我之見,她暫時應無性命之憂。」
  
  一句話將晏驕點醒。
  
  確實,既然張橫一夥已經被驚動,很可能也猜到他們在暗中調查,要是在這會兒對玉容下手,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如果他們足夠高明,張家或許還會叫某些人見見她,好讓外頭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張家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見她沒有亂了方寸,白寧面帶贊許的點點頭,「確實如此。」
  
  人應該是沒事的,只是沒了自由罷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8 10:42 PM

第91章

  次日自家人湊在一處吃飯,晏驕和白寧果然將那幾首詩詞給廖無言看,後者看後不禁點頭稱讚。
  
  「用典精妙,溫和又悲壯,已是自成一家,」廖無言抖了抖手上信紙,頗感興趣,「你們從哪裡得來的?」
  
  晏驕飛快的說了來歷,不死心的問:「先生可曾見過類似的?」
  
  每個人的文風都是不同的,這些遣詞造句之間的差別落在廖無言眼中,便如白紙上的黑字,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廖無言搖頭,想起對方身世又不禁唏噓,「民間素來藏龍臥虎,確實可惜了。」
  
  正值科舉,白寧順口問道:「假如他能參加科舉的話,能中嗎?」
  
  廖無言想也不想的點頭,「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氣象萬千,當為三鼎甲之才!」
  
  眾人都是一驚,這可比得上他對衛藍的評價了。
  
  晏驕怔怔的,良久才嘆道:「造化弄人啊。」
  
  龐牧素來欣賞廖無言,對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當即道:「既然是習慶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訪,破了案子之後大可將人留下,也算有個出路。」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他帶過的將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輩,可只要沒有壞心,出身又算的了什麼呢?
  
  晏驕看著他,眼中滿是自己都沒覺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見極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猶豫說出這番話的,也只有他了。
  
  龐牧用力回握,開口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晏驕:「……如此突然,我選擇先聽壞消息。」好歹有個下限,後頭的好消息還能給點甜。
  
  「給方梨慧驗屍的仵作蘇本下落不明。」果然是壞消息。
  
  「王公公來了。」哇。
  
  晏驕想了下,湊過去小聲問他:「王公公可信嗎?」
  
  眼見本案牽涉到了在朝官員,而柳潼畢竟是個外人,她都不大敢問了。可那頭沒有自己人的話,實在不方便。
  
  溫熱的香氣撲在臉上,龐大人非常嚴肅認真的又靠近了點,這才點頭,又放了個驚天秘密,「當年,我也算順手撈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
  
  其實當年他何止撈過王公公,就連當今聖上,若無他不計回報保駕護航,只怕這會兒都能墳頭上香多少回了。
  
  晏驕低低哇了一聲,眼睛裡瞬間迸出來星星,「你怎麼這麼厲害?」
  
  一記彩虹屁就給龐牧拍的暈暈乎乎,又湊過去,看著對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說幾句好聽的。」
  
  這邊當眾拍上官馬屁,那頭齊遠就搖頭嘆息,「大人色令智昏!」
  
  ——
  
  車隊辰時剛過就到了,晏驕大老遠就看見那輛廖先生牌改良款馬車,笑著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簾子跳下來,「晏姑娘!」
  
  晏驕笑道,「一路上熱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餅已經進了烤爐,還有冰冰涼涼的烏梅飲,歇歇正好吃。」
  
  前幾天她不過順口提了一句想要個烤爐,沒想到龐牧就記在心裡,私底下找了匠人來弄,昨兒就整理好了。晏驕用土豆試了試溫度,已經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餅。
  
  「回家」兩個字一下子就觸到了王公公的心,饒是他這麼精於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漲,跟著點頭,「到家了!」
  
  太監大多艱難,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肯挨那一刀。饒是他如今權勢滔天,可不還是孤家寡人的一個殘廢嗎?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裡全沒好話!
  
  他五六歲上就進宮了,半個親人都沒有,如今又是團圓節,一路走來全是闔家團圓歡歡喜喜的場景,別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這兒,突然有人跟自己說,「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覺得自己心裡一下子全都舒展開,暢快了。
  
  哪怕對方是裝的呢,至少裝得像,他願意信啊。
  
  要不是實在不合適,他都想認了當乾妹妹,以後他們倆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兒了……
  
  晏驕不知道轉瞬間王公公心裡翻江倒海的活動。
  
  她是真心覺得對方人不錯,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態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也算另類人生導師吧,所以是真心對待,沒成想就入了眼,一回兩回的處著,情分就這麼攢下了。
  
  王公公下來跟大家都問了好,往裡走的時候就從袖子裡掏了個錦袋塞過去,「我給你留的好東西。」
  
  晏驕不肯要,「您回回來,回回給我帶東西,這可就生分了啊。」
  
  「嘿,這話才見外,」論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說,「我不還吃飯呢嗎?都是自家人,給妹,嗨,給點兒小玩意兒還不成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晏驕也就收了,王公公還挺開心的叫她打開看。
  
  晏驕抽了繩子一瞧,樂了,一兜子形態各異的小兔子!
  
  金的銀的玉的,純色的鑲寶石的,坐窩行走惟妙惟肖,都帶著細細的孔,可以單獨當玩意兒擺弄,也可以穿成墜子、耳環和手串什麼的,都特別好看。
  
  「這可真精緻。」晏驕開心極了,一個個拿起來看,就發現都是一對一對的,沒有第三個重樣的。
  
  王公公這會兒也知道國公爺沒摀住,一串兒的身份都曝了光,索性也不瞞著了,「中秋麼,可不就是玉兔?宮裡今年新作的錁子,都是給上頭主子的,下頭不多,我特意找人換的,一整套都有了,或是賞人或是自己玩,再不濟送人也不丟份兒。」
  
  「我自己都不捨得戴了,怎麼可能丟人?您可太有心了。」晏驕就有點感動。
  
  這是啥,這就是限量款皇家節日紀念吉祥物啊,誰有臉嫌丟人?
  
  見她這樣,王公公越發得意,笑呵呵擺擺手,「這算什麼?不過小玩意兒,後頭還有呢,我都寫了簽子,已經叫人送進去了。」
  
  晏驕正道謝呢,就聽王公公又對一邊的龐牧道:「你素來忙,瞧著又瘦了,國公爺,這能者多勞也得悠著點兒不是?」
  
  龐牧還沒說話呢,晏驕忙道:「不怪他,我自己苦夏,這幾天又忙的腳不沾地的。」
  
  王公公笑的曖昧,「瞧瞧,我還沒說什麼呢,這就護上了。」
  
  龐牧應的毫不要臉,「那是。」
  
  王公公樂了一陣,略正經了點,「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開口。」
  
  話音未落,晏驕就刷的看過來,「還真有。」等的就是您這句話。
  
  王公公:「……行吧,不過想先吃口月餅。」
  
  晏驕點頭如啄米,從後頭推著人就往裡走,「行行行,管夠!」
  
  才剛說完,就見小金小銀合力抬著滿滿一大托盤,目測至少十多斤月餅往院中石桌上放。
  
  晏驕往那兒指了指,誠懇中帶著忐忑的問王公公,「夠不夠?」
  
  王公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9 10:57 PM

第92章

  大雨過後很快就重新熱起來,花木扶甦的院落內,有幾個人圍坐在廊下圓桌邊,正中一個巨大的月餅盤子,非常顯眼。
  
  比起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柳潼柳大人出趟遠門就去了半條命,王公公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顯然更為強大,這會兒瞧著除了汗多沒任何不妥。
  
  他也是真心幫忙,顧不得休息,只就著涼絲絲的井水淨了手臉,然後真就坐下來吃月餅。
  
  晏驕殷勤的切了幾個裝盤,努力擺出花形,還順手擼了一把金燦燦的菊花瓣撒上。
  
  可惜這就是圓滾滾的月餅,再折騰也上不了天。
  
  王公公看著那經過擺盤也還是顯得十分質樸的盤子,再看看眼前那一座月餅山,笑著搖頭,插起一塊吃了口,點頭,「這個味兒倒不錯,一點兒不比下頭進的差,芝麻的?」
  
  晏驕最喜歡廣式月餅,今天烤的也是這種。
  
  「據說黑芝麻對頭髮好。」她的視線無意中劃過王公公通風效果極佳的髮頂,熱情道,「愛吃就多吃幾口。」
  
  在御前當差形象多重要啊,回頭可千萬別因為脫髮失了恩寵,不然哭都沒地兒哭去。
  
  王公公:「……我換個別的餡兒。」
  
  揭人不揭短知道嗎?年紀大了掉點頭髮算什麼,等你老了你也掉!
  
  想這些的時候,他都忘了自己也才三十五。
  
  晏驕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她是明明白白的真擔心自己禿了,王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略吃了一口棗泥餡兒的,這便端過來烏梅消暑飲淺啜,「你想問什麼?」
  
  他到底長了一副北地腸胃,這南方點心乍吃起來稀罕,可總覺得膩膩的,還是留著肚子晚上吃好的。
  
  對了,今兒還有羊肉麵嗎?
  
  回京城後,他也趁著不當差那幾天吃過兩回,可總覺得缺點什麼,就不是那個味兒啊!著實想得慌。
  
  「朝中有沒有姓閔的官員?」都是爽快人,晏驕也不瞎繞彎子,當即開門見山道。
  
  「閔?」王公公略略一想,點頭,「這個姓不大常見,有且僅有一位,乃是現任吏部侍郎閔行忠。」
  
  吏部,可不就管著官員任免嗎?這可真是太對口了。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他多大?」
  
  王公公嘶了聲,不大確定的說:「這個還真沒太在意,他是哪年提拔的來著?約莫四十來歲吧。」
  
  四十來歲?晏驕一愣,「您沒記錯吧?」
  
  「這不能夠,」王公公放下茶盞,抖開扇子扇了幾下,「雖然具體年紀記不得,但大略還是清楚的。」
  
  晏驕傻了眼。
  
  玉容信上寫的明明白白,分明就是三十歲上下,即便已經過去了兩年,可也不至於蹦到四十歲呀,差的忒多了點。
  
  「他有沒有兄弟?」龐牧一語驚醒夢中人,晏驕連連點頭。
  
  「您這話可算問到點子上了,」王公公刷的收了摺扇,當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開了,「那閔行忠不錯,可惜有個弟弟,叫閔行勇,那可真是貪婪好色不學無術,整日鬥雞走狗荒淫無度,閔行忠隔三差五就得給他擦屁股,好幾回被人彈劾,官兒都險些保不住。」
  
  說到這兒,王公公又往四下看了看,示意晏驕和龐牧湊上前來,壓低聲音道:「其實之前吏部尚書告老還鄉,閔行忠是極有希望上位的,可惜啊,他那個弟弟忒不爭氣!」
  
  連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誰敢相信他能打理好整個吏部呢?乖乖做你的侍郎去吧,這就不錯了。
  
  晏驕詫異道:「他才四十歲啊。」
  
  吏部尚書換算成現代社會的官職得是什麼級別啊,四十歲的尚書可真是太年輕了,多少書生這個年紀還在玩兒命考科舉呢吧?
  
  「可不是麼,」王公公重新坐回去,兩手一攤,「所以才可惜啊。」
  
  說罷,他又砸吧著嘴兒感慨道:「這老天也算愛作弄人了,說它公平吧,著實叫人啼笑皆非。那閔行忠也算難得一見的能幹了,偏攤上這麼個弟弟,什麼前程不得黃?如今能坐穩侍郎的位置,嘖嘖,也算不易啦。」
  
  侍郎雖然也不錯,可跟尚書比?沒得比。
  
  頓了頓,又往北面行了個禮,與有榮焉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不恰恰證明瞭咱們聖人公私分明嗎?」
  
  晏驕十分欽佩的看著他:您可真忠心啊。
  
  據王公公說,那閔行勇今年三十三了也沒個正經營生,又有爹娘偏疼,閔行忠也不能要求更多,不惹是生非鬧出亂子來就謝天謝地。
  
  王公公知道這倆人都不是閒著沒事兒瞎打聽的,當即道:「若是那閔行勇真犯了事兒,你們趕緊捉,也算為民除害了。」
  
  晏驕失笑,旋即皺巴了臉,心道我們倒是想啊,可沒有證據啊。
  
  辦案講求人證物證俱在,如今也算「完美」:他們手頭一樣沒有!
  
  原本打算當做突破口的仵作和任先生等人都如憑空消失,連玉容也被關了起來,至於物證……難道要想個法子重新驗屍?
  
  至於閔行忠,她暫時不下定論。
  
  現在看來,當年那位京城來的貴人十有八九就是閔行勇,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無從得知,但關鍵在於此事究竟是做弟弟的欺上瞞下扯虎皮做大旗?還是做哥哥的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讓聲名狼藉的弟弟外出替自己撈錢?
  
  閔行忠知不知情,對案件的推進影響可太大了。
  
  王公公連日來車馬勞頓,天氣又熱,說了這麼一回話之後委實有些撐不住,重新沐浴過後就回房休息去了。
  
  晏驕抱著胳膊想了半天,還是龐牧給她出了主意,「如今咱們還是先把玉容、蘇本和那位神秘的任先生作為突破口,玉容那邊你可以以送中秋節禮的名義打發人去張家、牛家和秦家探探風口,不管是誰,能見一面自然最好,就算不能,咱們也算摸了風向,瞭解了他們的態度。至於蘇平,交給我。還有那位任先生,就依照你的法子,等回頭衛藍考完了,便讓他藉著參加文會的機會擺出那幾首詩詞。文人間多有交流,傳播也快,若有人曾看過,說不得會有他的下落也未可知。」
  
  為今之計,只有廣撒網多捕魚,逮著誰算誰。
  
  有人分擔就是輕鬆許多,晏驕吐了口氣,點頭道:「中秋正是交際和拓展人脈的大好時機,那幾家掙扎了這麼多年,肯定不會輕易放棄。」
  
  不讓人進門,總不至於連自家人也不出門了吧?只要他們肯出門,就代表還有機會。
  
  龐牧湊上去親了下,滿面贊許,「就是這個理兒。」
  
  晏驕笑笑,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又催促道:「行了,這也不是三天兩頭忙的完的,你別老把精力放在我這兒。鄉試近在咫尺,與之前的縣試不可同日而語,你又是頭一回主持這個,可千萬別出了什麼茬子。」
  
  「有廖先生和柳大人呢。」龐牧說這話的時候真是理直氣壯。
  
  晏驕無語,「千萬別讓廖先生聽到。」
  
  甩手掌櫃也沒有這麼狠的啊。
  
  兩人說笑片刻,忽聽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抬頭:林平!
  
  「大人,晏姑娘,不好了。」
  
  晏驕和龐牧:「……我們好著呢!」
  
  林平大囧,忙改口道:「是前頭不好了。才剛有人來報案,說東街口有兩人發生爭執,說著說著就推搡起來,結果打死人了。」
  
  龐牧一攤手,對晏驕道:「瞧見了嗎,我說什麼來著,天生勞碌命,想偷個懶也不成。」
  
  晏驕搖頭,「這峻寧府還真是不同凡響,別的地方好歹還是背地裡謀殺,他倒好,直接當街打死人。」又朝天喊了一句,「小六,勞你跑一趟,去取我的勘察箱來。」
  
  說話間,兩人已經麻利的往外走了,路上龐牧又問了詳細的情況,「參與雙方的身份弄明白了嗎?多大年紀幹什麼的?怎麼打死的有譜嗎?」
  
  「都是散練的武師,死者叫黃海平,三十二歲,另一個叫萬名,三十七,有百姓看見萬名往黃海平胸口打了一拳,然後黃海平就仰面倒下,掙扎著沒了動靜。」林平說。
  
  一擊致死?晏驕腦海中瞬間竄出來幾種最常見的可能,其中就有心梗等諸多急症。
  
  「黃海平的身體如何?」
  
  林平搖頭,「暫時還不清楚,已經派人去請他的家人了。不過應該不錯吧,不然也不會當武師了。」
  
  「他家有什麼人?成親了嗎?」龐牧問道。
  
  「成親了,生有一兒一女,」林平說,「家中老人都在鄉下,暫時沒敢通知。」
  
  龐牧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兒女雙全啊,可惜了。」
  
  所以說,好好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一旦人死了,滔天的權勢富貴也全都成了過眼雲煙,與你還有什麼干係?
  
  「什麼叫散練的武師?」晏驕想起來剛才他們說的,不由好奇道。
  
  龐牧解釋說:「峻寧府的武師大體分為兩類,一部分是像彭彪、宋亮之流直接屬於武館管轄的,另一類則自己單幹,外頭戲稱散練的。」
  
  晏驕就明白了。
  
  龐牧卻微微蹙眉,「若萬名真能一拳打死人,為何幾大武館未曾出面籠絡?」
  
  林平搖頭,「這個屬下也不知,只是萬名一直在喊冤,說人不是自己打死的,黃海平肯定是有病……」
  
  晏驕問:「真有人能一拳打死人嗎?」
  
  這又不是什麼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的武俠世界,胸腔外部有肋骨保護,如果黃海平身體健康,想一下就打死的難度很高啊。
  
  就見龐牧摸了摸鼻子,小聲說:「我能。」
  
  晏驕:「……」
  
  龐牧又給她比劃,「其實並不一定要用拳頭,這個講究的是寸勁,一擊之下肋骨斷裂,力道直入心臟,大羅神仙來了也沒用。」
  
  晏驕張了張嘴,「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多嗎?」
  
  打斷骨頭和打破心臟完全是兩個概念吧?
  
  龐牧摸著下巴想了會兒,「應該不多,不過老齊、老圖沒問題,還有小五、小六這幾個主攻手上功夫的大概也差不多。」
  
  晏驕驚訝萬分。
  
  小五?就那個總是瞇著眼笑得人畜無害的傢伙?
  
  還有小六,整天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揣多少東西的……傻白甜?
  
  所以我一直在跟些什麼絕世凶獸共處一室?現在用好吃的收買一下還來得及嗎?
  
  案發現場距離衙門不遠,如今又是人多的時候,三個人便步行前去,眼前著前頭擁堵的路段就是了。
  
  恰逢中秋,街上人滿為患,沒事兒都能湊一圈熱鬧,更別提突然死了人,只怕都要擠過來看熱鬧了……
  
  想到這裡,幾人就不自覺加快腳步,生怕慢一步就因丟了證據而悔恨終生。
  
  沒想到去了之後才發現實際情況好的超出意料:
  
  今日負責巡視這片的正是方興,他做事勤勉謹慎,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便驅散人群,建起人牆,在大街上提前整理出好大一片空場。如此一來,有什麼證據也不至被損毀,能保留的全都保留了。
  
  龐牧點頭稱許,看向一旁那個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中年漢子,「那就是萬名?」
  
  方興道:「正是,他一直在喊冤。」
  
  晏驕衝他們頷首示意,「我先去看看屍體。」
  
  黃海平仰面躺在地上,外表完好無損,半滴血都沒流,好像只是躺在地上睡著了一樣。
  
  而這具屍體給晏驕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確切的說是臉部特別白。
  
  像黃海平這種風裡來雨裡去的習武漢子自然沒有什麼護膚的習慣和條件,所以大多黑黢黢的,而他露在外面的黑瘦、粗糙的手腳也證明瞭這點。在這種情況下,慘白的臉看上去格外突出,多看幾眼好像就變得鬼氣森森。
  
  晏驕仔細看了他的口唇、鼻尖、耳廓和甲床幾處,發現都很正常,沒有紫紺現象,這首先就能排除很多可能了。
  
  晏驕先記下第一個疑點,又仔細檢查了黃海平的體表,確定這是個挺愛乾淨的人。雖然穿的是粗布衣裳,但都打理的整整齊齊,連鞋子的邊緣部分都沒有多少泥土。
  
  她伸手按壓黃海平的胸腔,尚有餘溫,觸手緊緻結實,並無異常,可見骨骼完好。
  
  「兩人衝突多久,一共在幾個地方打了多少下?」晏驕問一旁的方興。
  
  方興道:「聽附近的攤販說,這兩人是拐彎的時候不小心撞上的,黃海平手中包裹被萬名撞掉,裡頭的糕餅點心都灑了。萬名嘴硬不肯承認,兩邊就衝突起來。先是吵架,然後略略推搡,萬名性子急躁,就抬手打了一拳,黃海平還沒來得及還手就倒地身亡。」
  
  除非那萬名真是傳說中什麼可以使用內力隔山打牛的高手,不然他的嫌疑真的在一點點減小。
  
  那頭萬名還在喊冤,額頭上青筋都蹦起來了,「大人,草民冤枉啊,就一下,真就一下!就草民這三腳貓的功夫,想進武館都沒人要,怎麼可能一下打死人啊。」
  
  龐牧壓了壓手,示意他先閉嘴,然後叫了全程目擊的幾名證人過來一一問話,得出的結論跟方興說的基本上沒有出入,這萬名確實只打了黃海平胸口一下。
  
  離得最近,也看的最清楚的一個攤主心有餘悸道:「近來天熱,大傢伙的火氣難免就大些,又趕上人多,哪天沒人吵吵幾句?原本大家只是看個熱鬧,誰成想轉眼人就死了?有幾個孩子都給嚇壞了。」
  
  龐牧嗯了聲,面帶不悅,「什麼看熱鬧,有人在跟前打架,你們不說上前勸解,第一時間找衙役過來倒也罷了。這倒好,生生把人給看死了。」
  
  眾人被他罵的羞憤難當,又覺得冤枉,嘩啦啦跪倒一片,有喊冤的,也有磕頭認錯的,一時間亂作一團。
  
  龐牧給他們嚷嚷的頭疼,卻也被這種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態度氣的頭疼,又順勢教訓幾句,這才叫他們散了。
  
  萬名見狀膝行上前,哐哐磕了幾個頭,扯著嗓子喊道:「大人,大人您也聽見了,草民真的是冤枉啊,求大人還草民一個公道!」
  
  龐牧挑了挑眉,突然毫無徵兆的出手,一個拳頭勢如閃電的來到萬名跟前。
  
  萬名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向後倒去,臉上血色褪的乾乾淨淨。
  
  「還真是三腳貓功夫。」龐牧有點遺憾的收回手。
  
  本能反應騙不了人。
  
  老話說得好,想打人就得先學會挨打,所以哪怕功夫沒練到家,至少也都知道該怎麼躲。可這個萬名連躲避都狼狽不堪,更別提應變,只怕還真就是個假把式。
  
  要是這種貨色能打死人,九大武館也就不用開了。
  
  回過神來的萬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臉上的汗都下來了。
  
  如果一來,他的殺人罪名或許能洗刷乾淨,可只怕日後的名聲也就毀了……
  
  龐牧抱著胳膊打量他幾眼,下一刻就單手將人提了起來,不解道: 「你根骨一般,並不怎麼適合練武,趁年輕,趕緊另尋個營生吧。」
  
  雖說勤能補拙,可凡事都講求天賦,沒有天分的人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實在太難了。
  
  萬名一張臉頓時漲的血紅發紫,憋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爹就是個武師,人人都道是條好漢,可惜他在我六歲那年斷了腿,之後就把指望落在我身上……」
  
  他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下來有沒有天分難道看不清?多少回他都想放棄,可一回家看到老爹的滿面憧憬和期望,就都說不出口,幾次三番咬牙堅持,也就稀裡糊塗堅持到現在了。
  
  後頭趕來的齊遠聞言直搖頭,忍不住開口道:「孝順也不是這麼個孝順法兒,你現在還年輕,倒是能靠蠻力掙點,可再過兩年怎麼辦?到時候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怎麼談孝順老爹?」
  
  話糙理不糙,萬名越發尷尬,眼神也掙扎起來。
  
  龐牧才要開口,就聽旁邊突然炸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三人轉頭一看,人群中擠進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一看到躺在地上的黃海平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她本能的想上前拽當家的,可方興見晏驕還沒驗完屍,生怕毀了證據,主動上前阻攔勸說,被喪失理智的婦人狠狠抓了幾下,髮冠歪斜頭髮散亂,說不出的狼狽。
  
  那婦人後頭還跟著一個年紀略大些的,龐牧就問去報訊的衙役,「那是誰?」
  
  那衙役回稟道:「是孫氏的鄰居王嬸,當時兩人正聚在一處納鞋,孫氏將一雙兒女暫時託付給王嬸的大女兒,王嬸擔心她一人應付不來,就陪著過來了。」
  
  龐牧點點頭,又將也跟著掉淚的王嬸叫來問話。
  
  王嬸哭的下巴都濕了,磕了頭之後一個勁的惋惜,「多好的一家人,怎麼就這樣了!」
  
  據她講述,孫氏和黃海平夫妻是出了名的感情好,當年孫氏頭胎生了個女兒,公婆不大高興,黃海平就乾脆帶著妻女搬來城裡住。城中各處開銷都翻番,生活不易,孫氏要拉扯孩子也沒法掙錢,都是黃海平一個人當十個人使,一天恨不得幹足十個時辰的掙銀子,孩子周歲時,小日子就已經過得有模有樣了。
  
  「今兒是孫氏生辰,」王嬸看著哭暈在地的孫氏唏噓道,「他是出來給娘子置辦東西哩。」
  
  說話間,晏驕就從黃海平腰間摸出來一個小巧的匣子,上頭還刻著銀樓字號,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把鑲嵌著螺鈿的精緻銀梳。
  
  剛剛甦醒的孫氏一見,聲如泣血,彷彿心肝脾肺都要哭出來了。
  
  龐牧一個大男人見此情景也覺眼眶發酸,想了下又問:「黃海平的爹娘多大年紀,身體如何?」
  
  王嬸道:「之前聽孫氏提過今年是五十整壽哩,身子好的很,當年因為小倆口搬出來還打上門呢,滿院子東西都被打碎了,黃家兄弟那樣健碩勇猛的人,頭都被他打的昏了好些天,一隻耳朵也有大半個月聽不見。也就是因為那一回,兩邊差不多鬧翻了。」
  
  頓了頓,又滿臉不忿道:「要我說,也是孫家妹子命苦,攤上那樣一對公婆。那婆婆也不省心的,竟是個潑婦呢!男人打雜,她就站在門口叫罵,什麼難聽的話都有,罵了一天嗓子都沒啞呢!」
  
  龐牧一抬手叫過衙役,「你這就去通知黃家二老。」
  
  林平一愣,看著領命而去的衙役略有不解,「大人?」
  
  龐牧淡淡道:「兩人老年喪子,即便疏遠了也必然痛徹心扉,情難自已,說不得就要拿媳婦撒氣。現在咱們 在跟前好歹還能收斂些,不然回頭孫氏親自報喪,被打死也未可知。」
  
  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29 11:08 PM

第93章

  看著眼前哭成淚人的孫氏,晏驕心裡也不好受,張了張嘴,到底也只能說句節哀順變。
  
  她比尋常人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可饒是這麼著,每次經歷類似的場面時,還是跟著難受。
  
  這不僅是一條曾經鮮活的人命,還代表了一個家庭的支離破碎。
  
  孫氏捏著把梳子哭的起不來,還是王嬸過來幫忙攙扶到路邊陰涼地裡,高一聲低一聲的抽噎著。
  
  晏驕嘆了口氣,也替她擔心:還有兩個孩子呢,這年頭,一個寡婦可怎麼拉扯?
  
  趕過來幫忙打下手的阿苗見狀小聲問道:「師父,是不是得解剖?」
  
  晏驕點點頭,可再一看孫氏那個樣子,就覺得還是稍等會兒再提這事兒吧。
  
  天氣還熱,屍體繼續擺在這裡肯定是不行的,可一旦挪動,勢必會破壞許多原有的證據,她必須抓緊時間。
  
  距離黃海平死亡已經過去將近三刻鐘,在高溫的推動下,他的屍體上已經開始出現淺淡的屍斑。
  
  還有另一個讓晏驕非常在意的細節:黃海平的雙手掌心有非常嚴重的帶狀傷痕,個別地方皮肉翻捲,而且傷口很新鮮,應該就是最近兩三天內造成的。看形狀很像韁繩勒過的痕跡,但若是正常騎馬,卻又太過嚴重了些。
  
  她一邊檢查,一邊跟阿苗詳細講解著。圍觀眾人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面色如常的翻動屍體,驚恐之餘,卻又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
  
  「好好的姑娘家做什麼不行?偏去擺弄死屍,太晦氣!」
  
  「就是,你看那個女的,都多大年紀了,聽說還沒成親哩,幹這種營生,活該嫁不出去…… 」
  
  「那小的也是想不開,學什麼不好?嘖嘖。」
  
  「哎你們小點聲,我可是聽說了,那女子與知府大人是一對哩!」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不過馬上又更加瘋狂的熱鬧起來:「啥?知府大人好這一口?」
  
  「聽說龐大人戰場上退下來的,想那刀槍無眼,沒準兒啊,那身子早壞了,不然這都快三十了咋還沒成親?」
  
  「嗯,有道理,估計就是這麼回事兒,不然堂堂知府大人咋能瞧得上一個女仵作……」
  
  得虧著如今龐牧手下有品的官員多了,倒不必事事拖著圖磬,不然照他那個耳力,這幾個人哪裡能說得第二句?
  
  全神貫注投入到現場勘查工作中的晏驕對圍觀百姓的反應半點不留心,只是專注工作之餘順便教導學生。
  
  「你看看他的姿勢,有什麼想說的嗎?」大祿朝沒有捐贈的屍體可供學生練手,每一次案發現場都是難得的學習加實習,晏驕也是見縫插針的引導。
  
  阿苗使勁看了會兒,有點摸不著頭腦,不大確定的說:「仰面躺倒,被打倒的?」
  
  死者前胸遭受擊打,順勢後仰也挺正常的吧?
  
  「要透過現像看本質,」晏驕示意她蹲過來,指著黃海平的衣袖循循善誘道,「你看他手肘和袖口的位置。」
  
  阿苗點頭,「很乾淨。」
  
  晏驕笑笑,「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倒地之前黃海平就已經死亡,或是已經失去意識和反應能力。」
  
  阿苗睜大了眼睛,「萬名打了個死人?那,那死人又怎麼會跟他發生爭執?」
  
  「瞎想什麼呢,這世上哪兒有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猜測,對得起你的身份嗎?晏驕啼笑皆非道,「我的意思是,萬名那一下只是導火索。」
  
  被人當胸一擊仰面倒地,可以說正常,也可以說很不正常。
  
  人都有本能反應,胸口又是習武之人都很重視的命門之一,肯定會下意識格擋和保護,但圍觀者都表示黃海平沒有這麼做,這是其一。
  
  第二,就剛才晏驕的檢查結果看,萬名那一擊不足以致命,即便黃海平失去重心倒地,正常情況下也該本能的以手臂撐地,試圖重新站立。
  
  近來城內人流巨大,又頻繁下雨,青石板路上難免沉積了許多泥土灰塵,衣服輕輕一碰就髒了。若死者生前真的有過類似的動作,發力關節外包裹的衣服上必定會有痕跡,可黃海平的衣服這樣乾淨,兩條衣袖除了倒地之後留下的完整印記外,沒有一點兒額外的灰塵。
  
  阿苗明白了,「也就是說,萬名一碰,他順勢就倒了,那時候已經使不出力氣。」
  
  晏驕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兒。」
  
  阿苗慢慢在心中消化片刻,不僅感慨,「師父,您真是太厲害了!」
  
  這麼一點小細節,尋常人哪裡會在意?又有誰能想到竟會隱藏著那許多重要資訊!
  
  晏驕一挑眉,謙虛道:「還行吧。」
  
  「師父,要解開衣服看看嗎?」阿苗也擔心萬一家屬在是否同意解剖的問題上僵持不下,當即小聲問道。
  
  晏驕比她更著急。
  
  因為今天都初七了,初九就是秋闈頭一天,而大祿朝對科舉極其重視,凡逢大考一切押後。又規定秋闈開始入場,結束後方能出場,並非歷史上某些朝代的三天一輪換。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本案不能趕在初九凌晨龐牧和柳潼進考場前破獲,就只能拖到中秋節以後了。
  
  於是她果斷掀開了屍體的上衣。
  
  「師父,有淤青!」阿苗驚喜交加的指著黃海平胸腹部的幾處淤青和擦傷道,「這下那個姓萬的跑不了了。」
  
  晏驕皺眉,語氣就有些嚴厲,「我怎麼教你的?你再看看再跟我說。」
  
  但凡涉及到功課問題,她就活像變了個人,沒有絲毫商議的餘地。阿苗聞言心中警鈴大震,又細細看了一回,腦袋裡嗡的一聲,額頭上刷的冒出汗來。
  
  「對不起師父,是我冒失了。」
  
  「這些淤青差不多有三天了,難道還是提前打的嗎?」晏驕嘆了口氣,「你啊你,該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阿苗面上漲得通紅,垂頭聽訓,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這是她頭一次跟著師父出現場,難免有些激動忘形,整個人都飄了,真是太不應該了。
  
  師徒倆檢查了除下半身外的所有地方,最後也只發現了這些淤青和傷痕。
  
  那邊龐牧已經將幾個目擊證人一一問過,過來詢問進度,「怎麼樣了?」
  
  晏驕飛快的講述了自己的發現,低聲道:「萬名應該不是兇手。黃海平大約三天前受過很嚴重的撞擊,我懷疑他是內臟破裂引發大出血,或是原本體內就有某些機能有問題,被反復激發後引發猝死,但具體是哪種需要屍體解剖後才能下定論。」
  
  「會不會是墜馬?」龐牧問道。
  
  「不太可能,」晏驕搖頭,「現在不方便檢查屍體下半身,可他上半身的傷痕集中在正前方,墜馬的解釋太過牽強。」
  
  兩個人都對騎馬不陌生,墜馬大約是什麼情形自然明白。
  
  龐牧嗯了聲,「那倒是。」
  
  晏驕往孫氏那邊看了眼,「她現在情緒怎麼樣了?我想問幾個問題。」
  
  龐牧悄悄打發人問了一回,對晏驕點點頭,「走吧。」
  
  孫氏是個挺堅強的女人,聽說衙門的人想問話時,王嬸原本還要拒絕,誰知她竟先點了頭。
  
  「人已經沒了,好歹我也要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晏驕先問候一回,這才觀察著她的神色問道:「實在對不住,我也知道現在不大合適,不過還是希望您能理解。」
  
  才說完,孫氏臉上又滾下來兩道淚。
  
  她直接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下,搖搖頭,啞著嗓子道:「您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晏驕看了龐牧一眼,這才道:「您丈夫最近幾天一直在家裡嗎?」
  
  孫氏搖頭,「他這從六月起就在外替人押鏢,一直到三天前才回來。」
  
  晏驕舔了下發乾的嘴唇,忽然有點不忍心問下面的問題了:「那他回來當日,是不是受了傷?這幾天,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
  
  孫氏嗯了聲,唏噓道:「做他們這些營生的,受傷就如吃飯,這回家來也是兩隻手上都是血,衣服也髒兮兮的,這兩天瞧著臉色也不好,夜裡偶爾還會肚痛。我問,他也只是笑,並不說。我心疼的很,又道這兩年身子養好了,繡活兒也能撿起來,一年說不得也能賺個百八十兩,有了這個進項,他也不必這樣辛苦,可他....」
  
  說著說著,孫氏再次淚流滿面。
  
  她才要擦眼淚,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一雙紅腫的眼睛慢慢睜大,兩片嘴唇也如風中落葉般劇烈顫抖起來。
  
  「我,他當時就,就傷的很厲害了,是不是?」
  
  孫氏臉色煞白,兩隻眼睛裡泉湧一樣淌出淚來,嘴巴張的大大的,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只是憋出一點冷風吹過一樣的嘶啞響動。
  
  此刻的她就好似風雨中拼命掙扎的一棵樹,只要再來一點點壓力就會轟然倒塌。
  
  晏驕只覺得口舌彷彿有千鈞重,竟死活打不開,半晌都講不出一句話。
  
  「現在我們也不知道,」龐牧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動對孫氏道,「所以我們想要驗屍,也好查明真相。」
  
  孫氏並不蠢笨,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腦袋裡嗡的一聲,雙腿一軟,整個人就軟趴趴的癱在王嬸身上了。
  
  晏驕等人生怕她有什麼不測,七手八腳的幫忙搧風、掐人中,可孫氏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可真是該死啊!
  
  憑什麼他說沒事就信了?為什麼不能強硬一點,帶他去看大夫?
  
  若是早些察覺,或許……
  
  想到這裡,孫氏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接下來簡直亂作一團:
  
  等晏驕勘察完現場,黃海平的屍體就被運回府衙的停屍房。
  
  那孫氏在小院兒內哭的不能自已,而黃海平的爹娘來了之後,確認兒子橫屍當場也發了瘋。那會兒萬名已經做完口供換到別處暫時關押了,兩人尋人不得便要去廝打兒媳婦,嚷嚷著叫她償命,結果被早有準備的衙役們攔住。
  
  那黃老爹果然如王嬸所言,五十歲的人了仍舊身強體健,嘴裡不清不楚罵的難聽。他的身材又高大,發起瘋來兩三個衙役都按不住,仍舊叫他踢了孫氏一腳,連帶著衙役們也挨了幾下狠的,有一個的半張臉瞬間腫起來老高。
  
  齊遠哪裡忍得?二話不說上前將他按倒在地,「給我老實些,當著大人的面也敢放肆!」
  
  黃老爹還要掙扎,他動一下,齊遠手下就加一分力氣,最後頭臉脖子都漲成豬肝色,半張臉死死貼著地面,五官都變了形,總算老實了。
  
  黃老娘見狀不幹了,當場使出鄉間老太太們屢試不爽的一招: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地上一坐,撇開兩條腿蹬幾下,雙手不斷拍打著大腿乾嚎:
  
  「要了命了,沒天理了啊,官府的老爺們打人了,都來看啊!當官的打人啦!」
  
  只可惜這是衙門裡,她表演的再賣力,也沒有百姓附和響應。
  
  被齊遠按在地上的黃老爹也憋著氣吆喝,「哪怕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也沒有管公公婆婆教訓兒媳婦的!」
  
  「只要她還是個活人,本官就管得!」也不知是誰搬了一把椅子來,龐牧大馬金刀的往他跟前一坐,冷冰冰道,「別人的家事本官管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若不服,只管進京告御狀。若是不敢,就給本官閉上嘴!」
  
  論理兒,死者為大,不管是誰都該對家屬寬容些,可遇上此等刁民,撒潑撒到衙門裡來了,實在叫人寬和不起來。
  
  黃老娘原本還不大服氣,繼續拍著大腿哭嚎,奈何哭了半天也無人搭理,嗓子都乾了,只好趴在地上一陣猛咳。
  
  龐牧只是坐在那裡冷眼旁觀,等著兩個老貨自己安靜下來,這才冷冷道:「鬧夠了?」
  
  黃老爹一雙牛眼飛快的轉了幾圈,見沒有無關百姓在場,索性直接扯著嗓子道:「怎的不見殺人兇手?殺了人就想跑,都不給賠銀子的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紛紛皺眉。
  
  聞訊趕來的廖無言狠狠擰起眉頭,「這是些什麼禽獸腸子!」
  
  兒子死了,你既不關心案件偵破進展如何,也不關心兒媳和孫子孫女日後如何生計,張口就要銀子,算哪門子的爹!
  
  方興就在旁邊低聲道:「他家裡有三個兒子,死了的黃海平是老二,不上不下的,打小也沒多受重視。後來又因為強行帶著妻子分家進城,更是直接撕破了臉,如今除了逢年過節,兩邊幾乎都沒有來往了。」
  
  聽了這話,廖無言越發煩躁,「簡直荒唐!」
  
  這一鬧就鬧了半天,誰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齊遠忍無可忍之後一句冷嘲熱諷的話起了關鍵作用:
  
  「你們這樣鬧破天去也是無用,倒不如叫咱們的仵作好好驗屍,趕緊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你們也能找罪魁禍首要錢。」
  
  拿到家屬簽字之後,晏驕還是覺得難以相信,「就這麼同意了?」
  
  龐牧也是滿臉不知該從何說起,「就這麼同意了。」
  
  沒想到最後最抗拒的反而是孫氏。
  
  滿肚子的話最後都化為一聲嘆息,晏驕對過來幫忙的郭仵作一抬手,「幹活。」
  
  等結束後,她一定要將這個可憐的男人收拾的體體面面,針腳縫的整整齊齊。
  
  郭仵作哎了聲,麻利的準備起來,等龐牧走了,才小聲道:「咱們真不叫那兩個嗎?是不是不大好?」
  
  他口中的那兩個就是另外的兩名仵作,張勇和李濤。
  
  以當初的劉家父子砍頭案為分水嶺和開幕戰,如今峻寧府衙內四個仵作分成兩派,但凡碰面,場面一定尷尬非常。
  
  晏驕給自己穿戴好了,聽了這話就道:「統共就一具屍體,也不是什麼疑難大案,有兩個正式仵作處理已經夠規格了,再多也是浪費。再說了,不幹活白拿錢不挺好的嗎?」
  
  這話要是當面說給張勇和李濤聽,估計那倆人的臉都能綠過外頭的月季葉子。
  
  郭仵作笑著搖頭,從木箱裡掏出剃頭刀,「你來我來?」
  
  為防止漏看傷口,驗屍之前都要在保持皮膚完整的前提下把屍體的毛髮剃乾淨。遇到這種新鮮的屍體還好,可若是高度腐敗的,什麼屍蠟化、巨人觀之類的,絕對是生理心理的雙重衝擊。
  
  所以一般幹這行的刀工都不錯,心理素質更不錯。
  
  晏驕擺擺手,「你都拿出刀來了,還問啥?」
  
  郭仵作嘿嘿兩聲,紮起袖子就上手了,一邊剃還一邊解釋說:「這些日子我閒的夠嗆,手都要生了。」
  
  晏驕挑眉,「這個不難,我預備中秋做個烤乳豬,那一身毛就交給你了。」
  
  這倆人胡亂侃大山,順便紓解查案壓力,那頭阿苗和賈峰也跟著傻樂呵,剛才因為黃老爹和黃老娘滿院子撒潑帶來的憤怒倒是漸漸散了。
  
  剃掉頭髮之後,黃海平的頭顱就完整的露出來,後腦勺上一塊淤青十分刺眼。
  
  「這是他向後摔倒是磕的,我懷疑那會兒他已經沒救了。」剛才剃頭的間隙,晏驕已經把自己蒐集到的所有細節告訴了郭仵作,此刻交流起來完全沒有障礙。
  
  郭仵作把屍體順著看了一回,「肚子凸起,裡頭有東西。」又敲了敲他的頭蓋骨,聞言點頭,「有可能,不過保險起見,咱們是不是要開顱瞧瞧?這樣才好排查究竟是哪處致死。」
  
  「我能進去嗎?」
  
  齊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苗主動跑過去開門,脆生生問道:「齊大人,您有什麼事兒?」
  
  「什麼聲兒?」齊遠習慣性踮腳往裡瞧了眼,就見晏驕和郭仵作正一邊一個拉著鋸,下頭屍體的頭顱伴隨著有節奏的「嗤啦嗤啦」聲左搖右擺,空氣中隱約有某種摩擦生熱後散發出來的詭異味道。
  
  齊遠:「……嘔」
  
  聽見動靜的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抬頭,表情平靜眼神冷漠,後牆上雕花窗子縫隙中漏下來的午後陽光籠罩在他們身上,硬生生鑲了一圈金邊, 「有事兒?」
  
  齊遠:「……我等會兒再來,告辭!」
  
  這他娘的就是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殘神仙吧?
  
  送走了風一樣來去的男子,阿苗重新關好了門,挺不可思議的對晏驕等人說:「虧齊大人還是戰場上下來的呢,膽子這樣小。」
  
  「別管他,」晏驕將鋸下來的頭骨放到一邊,取出腦子,跟郭仵作仔細辨認分析起來,「感覺很健康啊。」
  
  阿苗:「……嘔!」
  
  經驗豐富的賈峰已經提前給她把木桶踢過來,還非常貼心的塞過來一杯開水和一顆梅子,「漱漱口。」
  
  郭仵作看了她一眼,搖搖頭,「你還得練啊。」又對晏驕的判斷表示贊同,「除了倒地時造成的一點損傷外,其他部分都非常完好,可以排除了。」
  
  晏驕點頭,「嗯,準備開胸腹部吧。」
  
  兩人先用烈酒把屍體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原本不太明顯的痕跡也慢慢顯現出來,觀察記錄並分析了所有傷痕之後,晏驕親自動刀,劃開了它的身體。
  
  腹腔破開的瞬間,就從裡面湧出來許多色澤詭異的濃稠液體,順著破口兩側直往下流。
  
  「勺子!」
  
  晏驕把手往後一伸,剛吐完的阿苗就乾嘔著遞了工具,又捂著嘴道:「師父,好多血啊!」
  
  郭仵作點頭道:「你師父猜對啦。」
  
  晏驕一下下從裡頭往外舀腥臭難當的血,同時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容量,算上其他體液後得到的混合物足有將近兩千毫升,能撐到現在也是奇蹟。
  
  清理乾淨之後,晏驕這才給屍體掏了舌頭,將整套臟器完完整整的取了下來,然後指著脾臟上面的裂口道:「看來我的判斷沒有錯。皮下出血清晰,應該是猛烈撞擊後導致的脾臟破裂。這種傷可能當時沒有太過強烈的感覺,但無法自癒,只會隨著時間流逝一點點擴大,而那時傷者最後也會因失血過多死亡。」
  
  阿苗是第一次看她掏舌頭,對這套本該是殘酷,卻偏偏因為過於莊重肅穆的背景和太過行雲流水而透出幾分詭異美感的動作咋舌不已。
  
  她什麼時候才能有師父這樣的技術啊。
  
  郭仵作嘆道:「所以說,許多時候看得見的外傷雖然可怕,但只要救治及時並不會有性命之憂。反而是這種瞧不見摸不著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送了性命。 」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明天就告訴孫氏吧,希望能減輕一點她的自責。」
  
  這種程度的內臟損傷,即便在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也算大手術了。若是發現的不夠及時,照樣沒得救。而以大祿朝如今的醫療和技術條件,根本無法進行如此高難度的手術,所以哪怕孫氏從一開始就攆著丈夫就醫,也已回天乏術。
  
  黃海平的死,可以說早在他受傷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死因找到之後,剩下的就簡單了,只需要確認下黃海平最近幾天的蹤跡,以及曾跟什麼人在一起過,然後順藤摸瓜……
  
  晏驕跟郭仵作去找龐牧匯報時,齊遠那張臉還是白裡透著青,甚至看見他們進來都不自覺往後退了一小步。
  
  事到如今,他可算明白了,戰場上殺人如麻的不算兇殘,真正兇殘的是這種平日裡嘻嘻哈哈,可隨時隨地都能面不改色搞了肢解後還沒事兒人似的過來找你說話的……
  
  「這個還得去問問孫氏,」龐牧道,「只是她頗受打擊,也不知會不會好好配合。」
  
  黃海平的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平時除了出去押鏢,就是在家陪老婆孩子,吃喝嫖賭一樣不沾,幾乎沒有什麼社會矛盾,能掌握他行程的估計也就只有妻子孫氏了。
  
  晏驕看了眼外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下來的天,「太晚了,她今天經受的也實在太多了些,明天早上再去問吧。」
  
  解剖從來都不是輕快活兒,不知不覺這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難怪兩條腿都站的發麻。
  
  龐牧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你們現在可有什麼頭緒嗎?」
  
  別說,還真有。
  
  晏驕想了下,乾脆叫他們去停屍房看實例,齊遠一聽這個提議,滿臉都寫著生無可戀。
  
  還有人記得咱們是要準備去吃晚飯的嗎?
  
  「這是韁繩的勒痕沒錯了,」看了黃海平掌心傷痕之後,龐牧斬釘截鐵的說,旋即又感到奇怪,「我也算識馬了,老黑也算千里挑一的寶馬良駒,體格高壯、氣力驚人,可即便是它,也絕對做不出這樣重傷。」
  
  一匹馬統共才有多大力氣?黃海平體格健壯,本身力氣也足夠大,可掌心竟有兩處深可見骨,這絕對不是單獨一匹馬可以做得到的。
  
  「大人再細看。」晏驕難得賣起了關子。
  
  龐牧知她不會無的放矢,果然又細細打量起來,不消片刻,眼睛也亮了,「不是他的馬!也不是一匹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0 10:09 PM

第94章

  整整一個晚上,晏驕都在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兒是死去的黃海平重新活了過來,說自己肚子好疼;一會兒是孫氏抱著兩個看不清面孔的孩子哭訴,抓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問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芸芸眾生,世人皆苦。
  
  她悄沒聲起了個大早,老僧入定一樣抱著茶壺坐在院子裡,看了日出又看朝霞,親眼目睹火燒一樣熾烈的雲彩映紅了半邊天。
  
  平時熱鬧的衙門此刻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低低的蟲鳴和風吹過樹葉的刷拉響動,晏驕腦海中忽然跑馬燈一樣瘋狂轉過許多紛繁的畫面,有過去的同事也有現在的同僚,不等她看清就又風一樣消失了,彷彿頃刻間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小廚房的廚子早起買菜回來看見她還嚇了一大跳。
  
  「姑娘昨兒累了一日,怎麼不多睡會兒?」
  
  晏驕就覺得自己好像瞬間被回到人世,周圍又充滿了快樂而踏實的煙火氣。
  
  她收回思緒,笑著搖搖頭,「睡不著。」
  
  廚娘手中拎著滿滿噹噹的新鮮菜蔬,還有幾個裂了口的大石榴,露出來裡頭紅寶石一般嬌豔欲滴的紅色石榴籽兒,在稀薄的日光下閃閃發亮。
  
  「姑娘拿著玩吧,路上熟人硬塞的。」她將石榴擺在桌上笑道,「這個不是純甜,略略有些酸,滋味兒倒也好。便是不愛吃,擺著看也歡喜呢。」
  
  「純甜無趣,略酸些好,」晏驕順手掰開一個,將裡頭的石榴籽吃了兩粒,果然酸甜可口,一激之下口水氾濫,整個人都精神許多, 「味兒當真不錯,再多買些吧,回頭我榨出石榴汁來冰鎮了喝,開胃又解暑。」
  
  或者做個酸石榴口味的霜淇淋也不錯,有空可以試試。
  
  廚娘點頭應了,又問她早上想吃什麼。
  
  晏驕果然想了一回,見那菜籃子裡一大把綠豆芽脆生生的,突然來了興致,起身挽袖子道:「好久沒下廚了,你給我打個下手,做個炒麵吧。 」
  
  廚娘遲疑了下,「姑娘平日裡夠累了,今兒還得忙活,還是我來吧。」
  
  晏驕笑笑,自己去扯了圍裙,「無妨。」
  
  其實一直都有人問她,工作都這麼忙了,為什麼還有精力自己做飯。實際上下廚這件事對晏驕而言,更多的還是一種排遣。
  
  法醫的工作壓力大、強度高,大部分同行沒等熬到平均退休年齡就身心俱疲,撐不住了。
  
  壓力積攢到一定程度總要尋個法子發洩一下,就像有人喜歡逛街、喝酒、打遊戲一樣,晏驕更傾向於做飯,輾轉在這一方小天地內,聽著鍋碗瓢盆的響動,整個人不知不覺就慢慢平復下來。
  
  用一點薑末起鍋爆香,加上豆芽和肉沫,加兩個蛋和青菜絲進去,略點幾滴醬油,加上煮到半熟的麵條翻炒。
  
  水霧瀰漫中,一鍋炒麵很快就好了。
  
  手擀麵帶著小麥特有的淡黃,吸收湯汁後變得油亮亮的,勁道彈滑,乖巧的躺在盤子裡,安安靜靜的散發著香氣。
  
  肉、菜、麵、蛋,一道菜全齊活。
  
  梳洗過後的晏驕突然就覺得神清氣爽,稍後龐牧等人過來吃飯時,俱都讚不絕口,晏驕也被帶的扒了一大盤,微微有些撐。
  
  明天龐牧就要去監考了,現在晏驕看見他就跟見了倒計時錶似的,滴滴答答的催命,平地裡冒出來一股緊張。
  
  顯然龐牧也深知這點,如果明天之前還不能查出個眉目,就相當於手頭攢了兩個案子,只怕他監考都不安心。
  
  他才要說等會兒就去找孫氏問話,結果下一刻外面就來人傳話,說孫氏來了。
  
  晏驕跟他對視一眼,動作一致的起身往外走,「來得好!」
  
  今天孫氏換了一身趕製的孝服,頭上首飾都卸了,只簪一朵白色絹花,眼眶還是紅腫著,裡頭血絲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才不過一夜,整個人就瘦了許多。
  
  晏驕又回想起昨晚的夢,心中一陣淒涼,低聲勸慰:「節哀順變,你還年輕,下頭還有兩個孩子呢,可千萬得撐住了。」
  
  孫氏垂淚道:「話雖如此,可昨兒早上人還好好的呢,誰知出趟門的功夫就……我只盼著這是一場夢罷了……」
  
  晏驕又嘆了一回,見她形容消瘦、神色萎靡,約莫過去大半天也是夜不安寢食不下嚥,忙叫人趕緊泡了安神凝氣的熱茶來,勸著她滾滾的吃了一杯,這才說起正事。
  
  據孫氏說,黃海平並不是一個人出去的,同行的還有一個叫小雷的伴當,就住在城外,這回也是兩個人一併歸來。
  
  「我有心去問個究竟,可終究一個婦道人家,又新守了寡,到底不便登門。」孫氏淒然道。
  
  龐牧就說:「這本是我們分內之事,你且自保重,安撫好孩子們就是了。」
  
  他本意是與晏驕同去找小雷,奈何明日就要進考場,許多事情都要做最後確認,著實走不開,只好叫方興陪同。
  
  晏驕又勉勵他幾句,信心十足道:「為國選材非等閒小事,這些細枝末節的就交給我們吧。」
  
  如今她已不是以前那個純粹的法醫了,而是一個徘徊在一二線之間的半刑偵人員,真是非常能幹!
  
  她出門,小六小八照常是跟著的。
  
  小六像往常一樣提前幫她牽了小白馬出來,「晏姑娘,韁繩。」
  
  晏驕腦海中突然就回想起之前龐牧跟自己說的,這是個深藏不露的貨,心下突然一陣惶恐,忙雙手去接,「辛苦六爺了。」
  
  小六:「……」
  
  這是吃錯什麼藥了?
  
  晏驕唏噓一回,又去看他那雙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手,看著看著就莫名看出一種敬畏來,心道這哪兒是普通的手啊,這可是幾根指頭就能打死人的絕世兵器!
  
  話說自己以前沒得罪他吧?啊,對了,鴿子……
  
  「六爺,」她搓著手乾笑道,眉宇間隱約帶了幾分諂媚,「今兒帶鴿子了嗎?不知您的鴿子愛吃什麼,回頭我買點上好飼料,整天飛來飛去也怪累的,得補補。」
  
  小六立刻滿臉警惕的往後退了兩步,面頰顫抖,近乎崩潰,「晏姑娘,我這鴿子真的不能吃!」
  
  這他娘的簡直太令人防不勝防了,感情到現在還沒死心,是要打算養肥了再燉啊。
  
  晏驕:「……不,你誤會了。」
  
  小六瘋狂後退加搖頭,「不不不,晏姑娘你不要掩飾了。」
  
  我不傻好嗎?小八,快拉兄弟一把,保護我方鴿子!
  
  接收到求救信號的小八搔著額頭上前,以一種試探的口吻商議道:「晏姑娘您瞧,小六這孩子吧,平時也沒個別的愛好,就是養個鴿子,要不,您換個別的吃?」
  
  晏驕:「……」
  
  你們聽我解釋啊!
  
  但小六顯然並不打算聽,甚至一路上都無比警惕,非要走在最後面,以至於晏驕總覺得背後有兩道幽怨的視線。
  
  小雷的住處很好找,一行人出了城,飛馬奔馳約莫兩刻鐘就到了孫氏所說的清河鎮,順著找到一條小巷子。這巷子兩側高牆斑駁,鋪地青磚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縫隙中長滿青苔,有幾處竟很頑強的生長出嬌嫩的小野花,顯然這片建築有年歲了。
  
  巷子狹長曲折,騎馬不便,眾人翻身下馬,牽起韁繩慢慢往裡走去。等到了一戶門前掛著銅鈴的,就是小雷家了。
  
  小雷是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漢子,爹娘去的早,家中只剩六十多歲的奶奶和三個妹子,聽說他們是衙門的人還吃了一驚。
  
  那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粗糙皴裂的雙手哆哆嗦嗦行了個禮,滄桑的老臉上滿是惶恐,「幾位官爺,我這孫兒甚是老實本分,又孝順的很。」
  
  晏驕最看不得老人家這樣,忙上前攙扶,「您孫子沒事,我們是來找他幫忙哩。」
  
  老太太有些耳背,皺巴著臉聽晏驕大聲喊了兩三遍才放下心來,又一個勁兒的拍打小雷,「好好好,孫兒啊,好生聽官爺們的話,莫要胡鬧。」
  
  小雷先安撫了奶奶,叫幾個妹子過來攙扶著,這才請了晏驕等人進去,又親自端茶倒水。
  
  他先將那幾個粗瓷茶杯用滾水狠狠燙了幾遍,這才倒入紅褐色的粗茶,很不好意思的道:「沒什麼好招待的,幾位官爺原諒則個。」
  
  這家人就靠一個年輕後生討生計,顯然過得有些艱難,統共就那麼大點兒的院子,唯有這一個正廳也小的很,一眼就看到頭。
  
  方興看了晏驕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開口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叫黃海平的鏢師?」
  
  「自然認得,前幾天才剛一道從外頭回來呢。」小雷笑道, 「我年紀小,無甚經驗,家裡擔子又重,外頭人都不愛帶我,還是黃大哥不嫌棄,一路提攜。」
  
  說到這裡,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來眼前坐著的是官差,頓時不安起來,「官爺,這位姑娘,可是,可是黃大哥出什麼事了嗎?他這個人最是古道熱腸,慣愛抱打不平,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動手的。」
  
  晏驕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答反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雷道;「初三回來的,黃大哥到底怎麼了?」
  
  晏驕又問:「回來的路上他是不是受了傷?能跟我們說說詳細經過嗎?」
  
  小雷越聽越不對勁,乾脆站起來,聲音發顫,「他,他是不是出事了,啊?你們快跟我說啊!」
  
  「他昨天死了。」方興道。
  
  小雷登時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滿面愕然的道:「死了?不可能,他,他怎麼會死呢?我們前幾天才見過的,說好了過完節再一起出去……」
  
  可他也知道官差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胡話,漸漸地就說不下去,抱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他哭了半天才慢慢回轉過來,斷斷續續將那日情形說了。
  
  「初三那日,我們到了城外道上,因恰逢集市,車馬行人甚多,前頭也不知怎的突然驚了馬。那馬匹原是跟另一匹馬一同拉車的,一匹驚了,另一匹也跟著亂跑,帶著馬車在道上橫衝直撞。黃大哥見狀便跳下馬來去拉車,可兩匹馬帶車,再加上車上的幾個人,衝撞起來非同小可,不拼命哪裡能行?」
  
  「黃大哥被撞了好幾下,手臂都拉傷了,這才勒住了。」
  
  「稍後後面的馬車和護衛趕上來我們才知道,前頭車上坐著一名孕婦和一個五歲孩童,另有一個乳母和小丫頭,原是出門上香的。」
  
  「那男主人千恩萬謝,直說自己是城西周家,要請黃大哥上門做客,又要重金酬謝,只是都被黃大哥婉拒。男主人又要帶黃大哥去看大夫,可黃大哥急著回家去,且一時也沒覺得怎麼樣,便用自帶的金瘡藥隨意包紮……」
  
  說到最後,小雷再次嚎啕大哭起來,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後悔不迭道:「我太蠢了,黃大哥也是個人啊,早知就該強拉他去看大夫!」
  
  方興立刻分出兩個手下,去查看小雷口中那處地點,看能不能找到馬車發狂的痕跡。
  
  大好男兒哭嚎起來分外惹人心酸,晏驕低聲寬慰道:「他傷得很重,即便當時看了大夫,也幾乎不可救了。」
  
  昨天晚上解剖完之後,她還特意去問過馮大夫,馮大夫聽後直搖頭,連嘆天命不可違。
  
  這樣嚴重的內臟破裂,顯然已經超出當下的醫療水準。
  
  然而小雷聽不進去,依舊一味自責,引得隔壁的老奶奶和妹妹們都忍不住擔心而過來詢問。
  
  小雷從地上站起來,拉住奶奶哭訴道:「奶奶,那個常來看您的黃大哥死了,他為了救人死啦!」
  
  奶奶一聽,登時老淚縱橫,拍著大腿哭道: 「賊老天,卻叫那好人不長命,為何不收了我老婆子去!」
  
  一家人抱頭痛哭,許久方才轉還,老奶奶堅持要去瞧瞧黃家人,誰勸也不聽。
  
  方興十分為難的看向晏驕。
  
  晏驕想了一回,立刻安排道:「小八,你就近去借一輛車來,然後陪老人家和三個姑娘進城弔唁。我和小六、小雷先行一步,去找那周家。」
  
  黃海平已死,被救的總該知道的。
  
  眾人分頭行動,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周家。
  
  城西有名有姓的周家只有那一家,早年販賣糧食起家,名聲不小,倒是好找。
  
  小六上前叩門,說明來意,門房不敢怠慢,立刻進內回稟,不多時,當日那名男主人周彤便小跑著哭迎出來,拉著小雷反復確認,絲毫不敢相信恩人已逝。
  
  「當日回來之後,我還特意與父母說了,家裡眾人都感激的了不得,直說要備重禮登門,奈何恩公未曾留下姓名,家中下人無用,至今還未打探出來。誰成想,誰成想,已是晚了一步!」
  
  說到這裡,周彤也不禁搥胸頓足,痛哭失聲。
  
  稍後眾人進門,周家老爺子和老太太聽說後亦是淚灑當場,那被救的少夫人晚一步出來,乍聽噩耗險些暈過去,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待慌亂過後,眾人重新落座,晏驕嘆道:「英雄已逝,可你們這般知恩圖報,想必他泉下有知,也會覺得欣慰。」
  
  見多了翻臉不認人的人間慘劇,如今再看這家人,悲痛之餘到底也鬆了口氣。
  
  周家少奶奶聞言哭道:「當日若非恩公,我們娘兒仨只怕都快過頭七了,哪裡還能有今日?若再不知感恩,還算人嗎?」
  
  她說完,那頭老爺子老太太已經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叫人立刻去準備素服,這就要前往黃家弔唁。
  
  晏驕忙順勢說出希望他們配合結案的請求,周家人都忙不迭應了。
  
  方興又請他們帶著去查看了當日出事的車馬。
  
  因已過去幾天,車馬俱已擦洗過,但他心細如髮,仍舊從馬俱縫隙內發現了一絲沒有清洗乾淨的血痕,應該就是當日黃海平雙手血流不止染上的。
  
  還有最關鍵的:之前驗屍的時候,晏驕曾在黃海平胸前發現了一處很奇怪的淤青,似乎隱約能看出點紋樣,當時還想不出是什麼,以為只是巧合。可現在看來,儼然就是那皮質馬套子上鑲嵌的刻著特殊紋樣的銅扣!
  
  晏驕站在馬前反復比對了高度,點頭,「就是這個了。」
  
  整套馬車失控,黃海平為了停住馬,勢必要奮力向前,迎面與馬兒撞上,這銅扣便死死碰在他胸膛上,留下印記。那隨即而來的,便是將他脾臟撞破的巨大衝擊力……
  
  之前方興派出去的衙役回來復命,說恰好事發那幾日小雨連綿,地上泥土濕軟,馬車走過的痕跡非常明顯,雖然這幾日有路人踩踏,有些淡了,但依舊能輕易分辨出車轍寬窄、紋樣與周家馬車一般無二。
  
  如此一來,人證物證俱在,此案可以了結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周家的車隊便浩浩蕩蕩停在已經掛上白燈籠的黃家門外,一家人進門就給孫氏跪下了。
  
  說明緣由後,兩家人在院子裡抱著哭成一團。
  
  周彤直說對不住,老太太見孫氏一個人還帶著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爹媽沒了不說,還剩下一雙公婆時常作妖,當場便要認她做義女。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們周家的大小姐,這兩個也是我嫡親的外孫和外孫女!」
  
  孫氏哪裡肯應,周家人卻都覺得這個法子好。
  
  「恩公是為了救我的妻女才去世的,我周某人此生無以為報!」周彤道,「我們固然要賠銀子,可那樣又未免單薄,也恐汙了恩公英名,還請千萬來家裡住!」
  
  見兩家人為此事推拉起來,晏驕和方興等人在旁邊看了都感慨萬千:
  
  那黃海平的爹媽萬事不管,只關心銀子,可周家人卻考慮的這般周全,真是叫人分不清那邊才是真親人。
  
  稍後兩家人又去了衙門,龐牧和廖無言等人聽說全過程後也是唏噓不已。
  
  孫氏泣道:「外子素愛行俠仗義,此事本也是自願,怨不得旁人,民婦哪裡好受這些!」
  
  周家人卻堅持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孩子,又沒個親友幫襯,如何過活?還是來家裡的好。」
  
  又要一力承辦黃海平的身後事,又要再給她兩千兩銀子傍身。
  
  雙方一個強行要給,一個死活不要,眼見僵持不下,龐牧心頭微動,出聲道:「本官倒有個折中的法子。」
  
  周家人和孫氏忙起身道:「請大人明示。」
  
  龐牧抬抬手叫他們坐下,將想法娓娓道來。
  
  「你們兩邊說的都有道理。周家人不報恩固然難安,可孫氏不肯收卻也是她仁厚之處。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若真給了銀子反倒不美。」龐牧對周家人道,「她一個寡婦帶著孩子,驟然得到那樣一筆錢財,豈不恰如三歲孩童懷抱重金過市?必遭外人覬覦,來日恐生禍患。」
  
  周家人一怔,紛紛點頭稱是。
  
  那老婦人又道:「可是大人,人家性命都豁出去了,我們不做點什麼,哪裡還有面皮活得下去!」
  
  龐牧又道:「這也不難。聽聞你家良田、鋪面極多,不如悄悄挑些良田過到孫氏和兩個孩子名下,左右都有佃戶耕種,一來不打眼,二來每月都有租子入賬,她和子孫後代也都能有個指望。 」
  
  孫氏一聽,惶恐不已,「使不得,使不得!」
  
  「大人所言極是!」周家人紛紛拍案叫絕。
  
  這家人也是爽快的,一點兒不耽誤,當場叫了管家家去取那些良田的地契並照看下人的賣身契,三下五除二便就地辦好了過戶。因孫氏死活不肯認乾親,周家人索性退了一步,強拉著孫氏一雙兒女跟周彤夫妻認了乾爹乾娘。
  
  見孫氏還欲推辭,晏驕便私下勸道:「我知你並不在意這些,但人總得活著,也需現實些。他家本不缺這些,好歹也是一番心意,你若一味不肯接受,豈非叫人餘生不安?」
  
  孫氏喃喃道:「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晏驕拍拍她的手,「我知你沒有,可你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想想孩子呀。」
  
  孫氏給她說的有些動搖,可倆口子到底忠厚慣了,一時半刻還是回不過彎兒來。
  
  晏驕既然知道周家人並非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也就不著急了,只叫她慢慢想。
  
  那頭周家人還不死心,很想叫孫氏母子去家中居住,還是龐牧勸下了。
  
  「不去也罷了,省的束手束腳反而不美,」龐牧道,「日後多多往來也就是了,權當走親戚。」
  
  周彤連連點頭,「是,已是乾親了,可不就是親戚?」
  
  少奶奶身懷有孕,心思越發細膩,難掩擔憂道:「可我聽聞她公婆都不是省心的,這隔著大半座城,一時照應不到……」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話音未落,外頭就鬧起來,說是黃老爹和黃老娘一大早就進了城,先去了兒子家,見大門緊鎖,又聽外頭人說兒子是為了救周大戶家人才死了,登時心潮澎湃,便直接往衙門來了。
  
  周老爺子和老太太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叫罵聲,氣的渾身發抖。若非顧念恩公,只怕就要罵回去了。
  
  都是一家人,怎的差這麼多!
  
  龐牧深知黃家人那邊是個隱患,若不趁早決斷,終究後患無窮,索性將三家人都聚到一起,當面鑼對面鼓的把事情分攤清楚。
  
  黃老爹不知周家人已經與孫氏達成協議,只是要銀子,活脫脫一個老潑皮真殺才。
  
  黃老娘眼珠一轉,竟突然上前抓了孫氏的小兒子,理直氣壯道:「我兒子沒了,我們也不要兒媳婦守活寡,她還年輕,日後保不齊要另嫁,可這是我黃家的孫子,卻不能帶出去!」
  
  只要孫子在,孫氏必然也是捨不得走的,到時候,銀子自然就能落在自己手裡……
  
  眾人勃然大怒,登時罵聲一片。
  
  孫氏的小兒子今年也才三歲,長了這麼大還沒回過爺爺奶奶家,偶然幾回見到兩位老人也是看他們主動打上門來,當真避如蛇蠍。他短暫的記憶中全是對這對老人的恐懼,只覺這兩個老人便是那吃人的妖獸,哪裡肯跟著走?
  
  偏黃老娘要錢心切,下手沒個輕重,小孩兒吃痛,當即大哭起來,拼命掙扎著要娘。
  
  「我要娘,要娘!你是壞人,壞人!」
  
  小孩子的力氣根本無法與成年人相抗衡,他見脫不得身,本能的往黃老娘手上咬了一口。
  
  黃老娘哎呦一聲,抬手就是一個巴掌,將孫子打翻在地,又白著臉罵道:「小雜種!」
  
  孫氏見狀,痛徹心扉,發瘋一般哭喊著撲過去,與黃老娘廝打在一起。
  
  她忍了這麼多年,心中直如烈火油煎,如今連帶著喪夫之痛一朝發作,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黃老娘都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系列動作只在須臾之間,眾人都先懵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搶上前去拉架,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最後還是龐牧拿出官威來,怒聲喝道:「簡直豈有此理!律法有雲,凡夫妻一方身死者,另一方娶嫁由己,與你們自然也不再是親戚!孩子又不是沒有娘,活不下去了,哪裡容得你們倡狂搶人?如此目無王法、不視倫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來啊,將此二人戶籍、畫像報與城門各處知曉,日後不許他們進城!什麼時候改好了,什麼時候再說吧!」
  
  他這一安排,直如掐住了黃老爹黃老娘的咽喉,嚇得都呆了。
  
  可想而知,若日後連城門都進不來,可真就什麼都辦不成了!
  
  眾人一見,都覺大快人心。
  
  不過話雖這麼說,這兩人到底是黃海平的生身父母,天然一段養育恩情在,若果然就此將他們割離出去,傳出去既不像話,對孫氏母子三人也不是好事。
  
  後來還是廖無言不情不願出來唱紅臉,與周家人商議過後,只道賠給他們一筆銀子,日後兩家就不要來往了,以免惹人不快。
  
  那黃老爹與黃老娘本來眼中就只有銀子,若說孫子,家中長子、幼子膝下的孫子少說已有四個,日後還會更多,哪裡稀罕這個與他們不親近的小孽障?
  
  周家人又故意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模樣,許了幾百銀子,黃老爹夫婦以為沒有兒媳婦的,登時欣喜若狂,生怕他們反悔,立刻滿口應下。
  
  「我兒已死,日後便是請我們來也不來!」
  
  眾人看不過,恨不得上前打人,心道便是你兒子沒死的時候,除了鬧事也沒見你們上門啊!
  
  打發走了見錢眼開的老倆口,剩下的事情便都好辦了。
  
  當事雙方都是忠厚人,誰也不肯讓對方吃虧,一時你推我讓,場面和諧,倒是將黃海平去世的陰霾沖淡不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0 10:25 PM

第95章

  因案件相關人員多方配合,證據又完整,黃海平一案破的極其順暢。
  
  案件後續卷宗整理自不必說,眾人俱都對黃海平的義舉欽佩非常,連王公公和監考官柳潼聽說後都連連感慨。
  
  「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天下竟真有此等勇毅果敢之輩,我等必要報給聖人知曉。」
  
  若果然能上達聖聽,當真再好不過。龐牧一聽大喜,也當場揮毫潑墨,親自寫了「勇義之家」四個大字,命人立即刻成牌匾。
  
  有當地知府的筆墨在此,足夠震懾本地宵小了。
  
  晏驕見他字如其人,筆走龍蛇酣暢淋漓,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凌厲氣勢,與黃海平奮不顧身救人的義舉當真相得益彰,不由暗自叫好。
  
  比起銀錢,孫氏倒更看重這份肯定,又跪倒謝恩。
  
  龐牧此生就是「忠勇正義」四字,對黃海平這等好漢子推崇備至,親自扶她起來,又道要親自帶人前去拜祭。
  
  孫氏唬的了不得,既感激又傷痛,又哭又笑,一時不能自已。
  
  案件公開之後,好些街坊鄰居都主動帶東西去探望孫氏和兩個孩子,或是一隻雞,或是幾個蛋,或是幾塊布,都是不大起眼卻很實用的東西。孫氏不好回絕,光道謝就啞了嗓子。
  
  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本該是無憂無慮的時候,可如今瞧著,也已經覺察到什麼,眼眶紅紅,一左一右抓著母親的手不放。
  
  龐牧蹲下摸摸他們的腦袋,「你們的爹是英雄。」
  
  小姑娘有點怕生,微微瑟縮了下,不過還是努力壯著膽子問道:「那,爹爹還會回來看我們嗎?」
  
  龐牧突然覺得喉嚨乾澀,一個字都說不出。
  
  或許在死亡面前,做什麼都是蒼白的。
  
  王公公也跟著去了一趟,站在旁邊遠遠瞧著,頗為感慨。
  
  他身份經歷不同,所想所感也有些許差異。心道尋常人家有人撒手去了,還有這許多親人悲傷痛苦,來日待他老死宮中,卻不知是否會有人真心掉一滴淚……
  
  「小心腳下。」晏驕只見他兀自出神,腳下有台階都沒注意到,忙出言提醒。
  
  回過神來的王公公見她面露關切,忙壓下心中思緒,才要開口,卻見不遠處兩個有幾分眼熟的男子正瞧著這邊,當即微微蹙眉,「那兩人好似從剛才就一直盯著你瞧。」
  
  晏驕回頭一看,可不就是張勇和李濤?
  
  「沒事兒,都是衙門裡的仵作,不必理會。」
  
  能在宮中混出頭,王公公自然也不是什麼純良之輩,一根腸子怕不長了七八十道彎,當即搖頭,「你年輕,不知道利害,還需小心提防。」
  
  前些日子他剛來時就瞧見過這倆人了,左邊那個呆頭呆腦的倒也罷了,不過憨傻些;倒是右邊那個尖嘴猴腮一臉刻薄的,眼珠子咕嚕直轉,一看就是憋著滿肚子壞心思。
  
  他在宮中混跡多年,鬼門關都走過不知多少遭,看人早有十二分火候,不過寥寥數面就已窺破真相。
  
  晏驕心下感動,笑道:「我不年輕啦,外頭這個年紀的人媽都當了幾回了!」
  
  王公公一噎,又覺得有趣,立即揶揄道:「那咋還不成親?哎,我知道了,指定是國公爺哪兒做的不好了。」
  
  這倆人年紀都不小了,周圍人跟著著急上火,偏他倆慢悠悠的。連聖人私底下沒事兒都愛念叨幾句呢,「朕的禮單已經修改了十幾回,龐愛卿還沒準備成親?」
  
  就連這次自己來之前,聖人還偷偷囑咐呢,「替朕催著點兒……」
  
  要是抓緊些,沒準兒日後還能結個娃娃親呢!
  
  不過對這個想法,王公公沒敢發表見解,因為他覺得指定不成。
  
  這定國公他老人家恨不得這輩子都在外頭紮根了,連京城都不愛回,又怎麼會想不開,娶個公主兒媳婦回家供著,或是叫兒子憋憋屈屈當駙馬?
  
  晏驕一愣,這話題轉換的太快了吧?「不是,他挺好的。」
  
  王公公倒背著手走了兩步,樂呵呵八卦,笑容中盡是曖昧,「怎麼個好法?」
  
  晏驕秒懂,不由目瞪口呆:這個話題超綱了啊!
  
  真不愧是職業公公,聊起天來尺度就是大,簡直是婦女之友啊。
  
  咱們當什麼忘年交,認個姐妹吧!
  
  見她面上發窘,王公公順勢轉移話題,「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晏驕點頭。
  
  那肯定想啊,一國首都呢,做夢都想。
  
  王公公就笑,「那就去,國公府靜侯主人久矣。」
  
  晏驕抿嘴兒笑,「工作忙呢,脫不開身。再說了,天闊也離不開呢。」
  
  「那不還有別的仵作嗎?」王公公慫恿說,見她只是搖頭,便小聲道,「你就說你想去,國公爺自然就什麼都安排好了。」
  
  若定國公真願意進京,還幹的什麼知府啊,留下不就完了!
  
  晏驕明白他的意思,依舊搖頭,唇邊掛了一抹淺笑,「他敬重我,我自然也尊重他,您死了這條心吧。」
  
  王公公跌足大嘆,心道這可真是倆死心眼兒湊成對兒了,聖人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將那落了灰的賜婚聖旨派上用場啊?
  
  ——
  
  龐牧進考場監考,作為他的侍衛頭領,齊遠自然要寸步不離的跟著。而圖磬也要暫時將重點放在考場巡查上,一時間幾個人齊齊離家,整座衙門都變得空蕩盪。
  
  為了趕在鄉試開始之前破案,前兩天晏驕整個人都跟瘋了一樣全身心的高速運轉,同時兼任法醫和物證、偵查等多項要職,可謂當世勞模典範。如今驟然放鬆下來,連軸轉了幾天的疲憊後勁兒漸漸翻上來,被夏末燥熱寂寞的空氣一吹,只覺瞌睡蟲無處不在。
  
  晏驕很少能有這麼清閒的時候,便遵循本能狠狠睡了一整天,然後……開始發呆。
  
  從高強度的陀螺狀態到現在的無所事事,極動到極靜,中間沒有任何過渡,落差之大、轉折之生硬空前絕後,以至於晏驕的大腦有點跟不上趟,短時間內完全想不出自己能幹什麼。
  
  她從沒覺得時間這樣難熬過,連帶著白寧也是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
  
  倆人往往從早上起來就木呆呆的坐在廊下,怔怔的看著前方出神,偶爾對視一眼,便會齊齊發出一聲悠長茫然的「唉」,直把身邊的丫頭都笑的了不得。
  
  還是過來串門的董夫人看不下去,拉著人去了老太太那邊,說要教導她們管家之法。
  
  晏驕和白寧聞弦知意,瞬間明白這背後代表的含義,小羞澀之餘都有點期待。
  
  董夫人在老太太對面坐著,晏驕和白寧一邊一個,湊著頭聽她講關於人情走動的事。
  
  「一個好漢三個幫,」老太太沒讀過什麼書,言辭簡單直戳中心,「不光打仗的時候要成千上萬的人勁兒往一處使,就是平時居家過日子,少不得也得有些個知心的人脈。男人們心粗,許多事情少不得要咱們操心。」
  
  說著,她舉起禮單,「就好比這個逢年過節送禮,講究可大了。」
  
  晏驕和白寧都深以為然。
  
  這送禮要送不好,可就是結仇了。
  
  等等,結仇?!
  
  晏驕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念頭迅速湧上。
  
  「對不住,老太太,夫人,」她猛地站起來,拉著白寧就往外跑,「我突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
  
  話還沒說完,兩個人已經手把手跑了出去,剩下董夫人和老太太面面相覷。
  
  「這又是怎麼了?」
  
  看著飛快消失在門口的兩道背影,老太太啞然失笑,擺擺手,「不用問,指定又是頭裡哪個案子沒破……」
  
  董夫人恍然大悟,旋即笑道:「這可真是跟天闊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不怕日後說不到一塊兒去,您老只等著享福吧。」
  
  老太太十分受用,笑瞇了眼,就聽董夫人又嘆了一聲,憂愁道:「也不知棘兒日後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他還小呢,急什麼!」老太太笑道。
  
  董夫人搖頭,微微低了聲音,「不小啦,該準備起來啦,不然好姑娘都給人家搶走了。只是我冷眼瞧著,京裡竟沒有匹配的適齡女孩兒,這可叫我犯了難。」
  
  他們這些人家,結親自然要講究門當戶對,可難就難在,也不知是趕巧了還是怎麼的,跟廖蓁年歲差不多的小姑娘竟少得很,而看來看去,脾氣性格的竟也不搭調。
  
  夫妻在一塊過日子,為的不就是相互扶持,能有個人說說知心話嗎?這要是弄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那還有個什麼趣兒!
  
  老太太點頭,「這倒是不大好辦。」
  
  頓了頓又打趣道:「榛兒就不必擔心了,來日科舉,只管榜下捉去!」
  
  「瞧您老說的,」董夫人捂臉笑道,「倒是叫我怪臊得慌。」
  
  當年她跟廖無言就是殿試之前有了刮連,最後父親直接派人堵在皇榜之下,廖無言也非常配合的主動上門提親,才有的這一樁好姻緣。
  
  玩笑一陣後,老太太又說正經的,「真要那麼著,其實也未必非要京裡的,只要品行好,怎麼不成?」
  
  京城自然是人才匯聚之地,可不還有許多官員外放嗎?做的封疆大吏,或是地方百年士族,照樣是國之棟樑,家中女孩兒自然也是貴重千金,品行儀態都過得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董夫人道,「只是到底不在跟前,沒見過,什麼脾氣也摸不著……倒是聽說今年不少大員都要入京朝拜,自然也想帶著家中女孩兒來京裡尋一門好親事,倒是個機會。」
  
  老太太點頭,又問道:「你要是跟兩個孩子回去了,我這心裡啊,還真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是我說,您也該回去瞧瞧,權當走親戚了。」董夫人往天上指了指,低聲道,「終究有真情分在,若一味迴避,時候久了,傷心不說,也容易叫外頭的人鑽了空子、尋了把柄呢。」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朝夕相處的人都難保不變心呢,更何況這一個京城、一個外地?那位又是那樣的身份,多的是人巴不得離間了呢……
  
  君臣之間有這樣的情分殊為難得,乃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稀罕事,若果然因為過分迴避而生分疏遠了,只怕罕事要成千古憾事了。
  
  也就是自己人才會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老太太心頭微動,陷入沉思。
  
  董夫人又道:「前兒圖家人和白家人來送節禮了,我冷眼瞧著,便是寧寧打小性子野,兩家也不會永遠放任兩個孩子這麼沒名沒分的在外頭折騰。左右只差最後一步拜堂了,也不費事,少不得年底就要叫回去辦了,難不成您老捨得不去觀禮?天闊與雅音自不必說,晏姑娘與寧寧那樣要好,必然也是要去的……」
  
  再說晏驕那邊。
  
  回去的路上,晏驕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白寧說了。
  
  「之前我還跟天闊說呢,要趁過節送禮探探玉容、玉敏幾個姑娘家裡的動靜,若能見上一面,說說話,那就更好了。結果又發了黃海平的案子,一忙起來就給忘了。」
  
  白寧點頭,又搖搖頭,「只怕是難。」
  
  玉容是個好姑娘,可惜對這種事沒什麼經驗,上來就打草驚蛇,那幾家對他們必然早有防備,即便見了面,也未必能問出什麼來。
  
  晏驕嘿嘿一笑,「我自然明白,索性換條路走,所謂兵不厭詐……」
  
  又如此這般的比劃一下,白寧眼前一亮,也跟著笑起來,「沒準兒行得通!」
  
  「是吧?」晏驕大喜,「走走走,咱們去找廖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左右如今陷入僵局,兩邊只是維持表面平衡,各自下頭暗流洶湧都清楚,如此僵持下去實在沒有意義。
  
  既如此,她們就先來打破平衡試試。
  
  有棗沒棗的,先打三竿!
  
  ——
  
  「你們聽說了嗎?」一個中年文士端著茶杯刮了幾下,看向在座其他幾人,「那個女仵作又破了一樁案子,前後只用了短短兩日。」
  
  「大人未免擔憂太過,」一個略年輕些的渾不在意的笑道,「您貴為知州,也是響噹噹的朝廷命官,若無十足證據,誰能拿您怎麼樣?」
  
  另一人冷哼一聲,「你倒是不擔心,所以如今還只是個知縣,秦知縣。」
  
  秦知縣似乎對他多有忌憚,饒是被氣的面上發燙,也沒敢多說一句。
  
  說話那人又哼了聲,突然抬手將茶杯丟在桌上,滾燙的茶水灑了滿地也不管,只是憤憤道:「不過是龐牧那廝有意經營的名聲罷了,只怕日後還想求得聖人賜婚呢!上頭那位就更好笑,果然信任到如此地步,甚至公開誇讚。我冷眼瞧著,莫說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只怕來日咱們的定國公指鹿為馬,聖人也只會拍手叫好,誇他慧眼獨具!」
  
  話音未落,秦知縣就和那位知州大驚失色,先本能的往北看了一眼,又異口同聲的喊道:「之祥兄,慎言!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若是晏驕等人在場,聽了這話,只怕瞬間就能猜出三人身份:牛瑞,字之祥。
  
  牛瑞剛發了點脾氣就被攔住,越發憤懣,可到底也知道輕重,只好改口罵道:「那姓龐的便是個災星!走到哪兒,哪兒就沒有安分的。」
  
  「原平安知縣好不容易功成身退,都去京城等候調遣了,偏他橫叉一槓子,以至於功虧一簣!」
  
  「還有那孟徑庭,好好一個知府,如今可倒好,一降三千里,聽說月初已經被發往廣西摘荔枝去了!如此窮山惡水路途遙遠,誰知還能不能回來了?雖然名義上還是知府,可指不定就要老死在那裡,與流放又有什麼分別!那姓龐的倒是會做人,裝的傻乎乎一個武夫,背地裡精著呢,又假惺惺幫忙說情,贏得朝上一片喝彩,正是刀切豆腐兩面光,好人壞人都給他做齊全了。」
  
  他越罵越起勁,原先張橫和秦知縣還想勸說,可聽到最後也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俱都悶悶垂了頭。
  
  是啊,如今龐牧可是到他們身邊來了,雖說不是直轄,可到底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還有聖人做靠山,他當真是肆無忌憚。
  
  張橫也忍不住罵了句,「真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狗眼!姓龐的不是好貨,竟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女錶子,好端端的,手竟伸到這邊來,實在是欺人太甚。」
  
  若不是那女子多管閒事,又怎麼會惹出著許多事端?
  
  秦知縣沒有靠山,又不似他們二人天然一段姻親牢不可破,自然更加謹小慎微,當即憂愁道:「白家、圖家、董家,還有一個曾被聖人誇讚一人足可當千軍萬馬的廖無言……哪個都不好惹,湊在一起就更棘手了。」
  
  見張橫和牛瑞不說話,他咬咬牙,小聲問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莫非聖人真就對龐牧如此信任?」
  
  牛瑞只是不說話,倒是張橫重重嘆了口氣,索性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倒背著手轉了兩圈,搖搖頭,「只怕是難。」
  
  他畢竟軍功在身,世人皆知,如今人尚且在鼎盛之年,又在最初就主動交了兵權,哪裡抓得住把柄?
  
  且聖人也須得顧及顏面,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朝中和邊關多有龐牧舊部及過命交情,人還沒走呢,茶就涼了,只怕要傷了滿朝文武的心。聖人自己也絕不會允許名聲有一星半點的損壞。
  
  牛瑞冷笑道:「他在外頭一路走一路抄,抄沒的家產大部分入了國庫,說不得也有許多進了聖人自己的腰包。只是坐在家裡就有銀子入賬,誰不歡喜?只怕咱們的聖人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發怒?」
  
  說到最後,他又莫名其妙的惱火起來,「收買人心不外乎功名利祿四字,可你們自己瞧瞧,這些人缺哪一個!」
  
  說罷,牛瑞也不跟其他兩人打招呼,當即拂袖而去。
  
  剩下張橫和秦知縣面面相覷,前者不禁面露尷尬,對秦知縣圓場道:「之祥就是這個脾氣,這麼多年你也是知道的,莫要往心裡去。」
  
  秦知縣起身行禮,笑道: 「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自然明白。下官家中還有要事,也告退了。」
  
  張橫端起茶杯,笑笑,「請便。」
  
  秦知縣弓身退了出去,一直到出了遠門才算徹底直起腰身,一抬頭,臉上哪裡還有笑意?
  
  他心裡憋著氣,腳下生風越走越快,牙冠緊咬,眼睛裡恨不得噴出火來。
  
  等上了轎子,秦知縣這才忍不住狠狠砸了轎壁一拳。
  
  「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都言伴君如伴虎,可好歹人家伴的是君,反觀自己,過得叫什麼日子!
  
  那牛瑞不過一個罪臣罷了,如今是個庶人,比自己尚且不如,憑什麼抖威風?還當自己是威風八面的兵部員外郎嗎?
  
  事情都是一起犯下的,誰也脫不了干系,可事到臨頭,你們卻偏拿著我撒氣……
  
  他正怒火翻滾,卻突然聽心腹隔著轎簾喜滋滋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秦知縣腦袋裡嗡的一聲斷了弦,刷的掀開簾子罵道:「喜個屁!」
  
  那心腹滿臉笑意都僵在臉上,訕訕道:「是,是……」
  
  到底是跟著自己許多年,風風雨雨走過來的,秦知縣也知自己不過遷怒,嘆了一聲,狠命收斂了表情,沒事兒人似的問道:「喜從何來啊?」
  
  那心腹不待多想就迅速換上原先的笑模樣,低聲道:「剛才峻寧府那頭浩浩蕩蕩給大人送了幾車中秋節禮來,還有書信一封!大人素日只說沒個靠山,如今,靠山不是自己尋上門來?這還不算大喜嗎?」
  
  不對勁。
  
  秦知縣眉頭緊鎖,在腦子裡飛快的轉了幾個圈,語氣急促的問道:「那張大人那裡呢?」
  
  「小人已經著人打聽了,張大人、牛先生他們也有,只是遠不如大人您的多。」心腹喜形於色道。
  
  秦知縣腦袋裡突然嗡的一下,瞬間面無人色:
  
  吾命休矣!
  
  「你這蠢才!」秦知縣身上衣裳瞬間被冷汗濕透,慌慌張張道,「趕緊,趕緊把那些禮都丟出去!」
  
  心腹被他今天劇烈波動的情緒搞懵了,訕訕從懷中掏出書信,十分為難道:「大人,這不好吧?人家巴巴兒送上門,咱們不收,豈不是要跟龐知府撕破臉?再說了,下頭的人報過來的時候,禮都已經,只怕都已經入庫了……」
  
  自家大人不過小小知縣,又沒個家族背景,平時沒少挨白眼和排擠,便是這位張橫張知州主動交好,也是存了利用的心。
  
  如今突然有堂堂知府大人主動送禮上門,誰不歡喜?怎麼又要退?
  
  秦知縣聞言直如天崩地裂,頹然跌回轎子裡,喃喃道:「完了,我完了。」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又從轎子裡彈出來,一把抓過心腹手中書信胡亂拆開,「等等,等等……」
  
  或許,他還有救也說不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12-31 11:20 PM

第96章

  卻說秦知縣開了信紙,迎面撲來的就是熟悉的字跡。
  
  「這,這是廖先生的墨寶!」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本能的生出一種珍藏的衝動……
  
  廖無言之所以聲名在外,一是滿腹才學無人能及,再一個就是一筆好字令人追捧。偏他的墨寶極少流傳到外面去,往往偶爾的帖子、書信等都被人珍而重之的收藏起來,如今越發奇貨可居。
  
  秦知縣多年來費盡心思,也只輾轉弄了半幅廖無言親筆寫的對聯,如今早已裱糊了,就掛在他日日辦公的書房內,時常臨摹品鑑。至於對聯是不是誰直接從廖府大門上偷撕下來的……讀書人何須在乎這些小事!
  
  見是廖無言的親筆信,秦知縣突然就有種久違的被重視的感動,深吸了口氣,這才看下去。
  
  真要論起忽悠人的本事來,廖無言自認第二,只怕沒人敢稱第一。
  
  他口中舌燦蓮花,筆下可顛倒乾坤,滿紙寫的都是假大空的話,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什麼「你這些年盡心竭力操持政務,我家大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實在是辛苦了……大人心急如焚,吾等文人最重的就是名節,萬望做個高潔無瑕又能造福百姓的好官,莫要被奸人所誤,以至於損毀……」云云。
  
  這些話在別人看來可能就只是上官勉勵警醒的套話,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不同的人能解讀出不同的意思,對於秦知縣而言,簡直句句誅心,最後只匯聚成一句話:
  
  他們知道了!
  
  這個答案把秦知縣嚇得渾身冷汗涔涔,可恐懼之餘,竟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
  
  秦知縣在心中瘋狂動搖之際,晏驕正拉著白寧對廖無言進行全方位無死角吹捧。
  
  這次的離間計雛形是她想出來的沒錯,廖無言也表示了讚賞,不過針對下手對象,兩人產生了分歧。
  
  晏驕原本想弄方封,畢竟死的是他的女兒,不管哪方面都更有動機。
  
  「舐犢情深?」廖無言一聽就笑了,嘴巴一張,說出來的實話掉到水裡恨不得毒死魚,「肯把女兒獻出來的,必為心狠手辣之輩,只怕已經不能被稱為人,離間計卻未必行得通。」
  
  方家現下雖然落魄了,但爛船尚有三千釘,又在他的地盤上,若當年果真不願,誰敢強逼?如今幾年過去,但凡他有丁點想替女兒伸冤的念頭,也不至於絲毫動靜都沒有。
  
  這話說到晏驕心坎裡去了,「確實,我也有些搖擺不定,所以特意來聽聽先生高見。」
  
  離間計這種東西,有且只有一次機會,用的好了,事半功倍;用得不好,反噬自己也說不定。
  
  廖無言一抖手腕,將摺扇刷的收好,順勢在桌面上寫了一個秦字。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疑惑,「可是先生,那秦知縣人微言輕,顯然處於底層,可行嗎?」
  
  廖無言莞爾一笑,「方封為人清高自傲,重視名聲榮譽勝過一切,若事情果然如你們所料,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斷不會承認女兒死的不清不楚。」
  
  「至於張橫與牛瑞,兩人乃是連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關係非比尋常。若遇到問題,只怕第一時間說與對方知曉,屆時離間計不攻自破。」
  
  「王家不提也罷。最後就是這秦知縣,你們可曾留意,方家便是居住在那秦知縣轄下縣上,依照律法,但凡有人意外身亡,首要本地父母官派去仵作確認死因。」
  
  晏驕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亮閃閃的,「也就是說,很可能其實這件事本來與秦知縣無關,他是被拉上船的!」
  
  似方家這種容華過後還死端著架子的人家,是不大能瞧得上縣令級別的小官兒的,若說之前就有交情,概率很低。
  
  白寧也拍手稱是。
  
  廖無言微笑著點了點頭,「人命關天,並非等閒,牛瑞已然失勢,張橫也只不過是個比他高一級的外官,管不到頭上,若他當真想秉持正義,怎會如此風平浪靜。」
  
  「所以他之所以入套,要麼是有所求,要麼是被幾家聯手施壓脅迫,可無論哪一種都極其不穩定。」
  
  這都過去兩年了,也沒見秦知縣得了什麼好處,恐怕如今是騎虎難下。
  
  白寧大笑,「若是求利,自然沒人能比定國公能給的更多;若是被人所迫,如今正好求了國公爺替他主持正義。」
  
  晏驕只覺豁然開朗,連忙起身向廖無言行了一禮,「先生高見,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就這麼辦吧!」
  
  待書信連同節禮送出去而久久沒有回應,晏驕兀自焦躁不安,廖無言卻已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自信一笑,「這一竿子,算是打著了。」
  
  書信節禮不過場面規矩罷了,若秦知縣真的鐵了心一條路走到黑,或是裝傻,或是充楞,只怕此刻回信早就到了。
  
  轉眼鄉試結束,監考的龐牧等人卻還要繼續鎖在考場裡閱卷,因怕考官與外頭考生勾結,是連送飯都不成的。
  
  回都昌府考試的衛藍除非會飛,也不可能在考完試當日就回家。
  
  今年的中秋宴缺了好些人,真是冷清。
  
  好在最近圖磬負責外部巡視,八月十五晚間與人換崗,抽空回來吃了一回。
  
  下頭人送了好些肥大的蟹子和蝦來,有河產也有湖產,晏驕大顯身手,一口氣做了什麼醬爆蟹、香辣蟹、油燜蝦、蒜蓉蝦蟹等滿滿一大桌,眾人都吃的十分過癮。
  
  見晏驕頻頻走神,岳夫人笑著安慰道:「別擔心,又不會出什麼事兒,往後啊,這種時候且多著呢。」
  
  現在已經好多了。早年打仗的時候,將士們往往一出去就要論年算,且死生不知,那才叫望穿秋水哩。如今只隔著幾條街,又知道他們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且還有吃有喝,有什麼可擔心的?
  
  晏驕:「……」
  
  我一點都沒被安慰到好嗎?
  
  話說您的心真的很大了,一般老太太的話,碰到這種事難道不該遺憾兒子不能與自己同賞明月嗎?
  
  圖磬微笑道:「不能吃,還不能聽嗎?我將此等美味都細細說與大人他們聽就是了。」
  
  若不看他手上抓的肥大蟹子,只看這張真誠的臉時,誰能想到這位公子哥兒說的是如此欠打的話?
  
  晏驕特別認真地看著他,「你真的有可能成為第一個被監考官打死的同知!」
  
  眾人大笑。
  
  待吃過飯,大家又賞了一回飛虎堂和黑龍閣以感謝之名強送進來的幾十盆菊花,少不得又在廖無言的帶領下做了一回詩。晏驕和白寧這兩個不爭氣的立刻戰術性後退……
  
  本以為今天就要這麼平靜無波的過去時,外面突然有人遞了帖子來見廖無言,言明有要事相商。
  
  廖無言接過帖子瞧了一眼,輕笑一聲後遞給晏驕,「如此,咱們也做了一回姜太公。」
  
  晏驕看了落款,「三橫?」
  
  廖無言示意她和白寧、圖磬去書房,「早年我年少輕狂時,曾有一篇論策,戲稱古秦國為三橫之地。那篇文章流傳不廣,知道的人不多,呵呵,這秦知縣倒是有些意思。」
  
  晏驕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別年輕了,您這會兒也還很狂好嗎?
  
  這麼說的話……是不是有點利用偶像優勢誘導的意思?
  
  想到這裡,晏驕莫名其妙的就對秦知縣有了那麼一點親近感。
  
  稍後,門子引了個以斗篷覆體、圍巾遮面的可疑人物,一進門見裡頭竟赫然坐著四個人,其中有兩個都是女子時,整個人都呆了。
  
  「秦知縣?」廖無言雲淡風輕道,「在下廖寂。」
  
  秦知縣瞬間回神,忙除了斗篷和圍巾,露出一張滿是汗水的大紅臉,嘴唇顫抖著,「您,您就是廖先生?」
  
  晏驕注意到他兩條腿似乎彎了幾下,好像是想拜卻又強忍住的樣子。
  
  見秦知縣滿臉掙扎,廖無言輕輕笑了下,指了指晏驕他們:「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另外兩人你可視作盟友,來自京城白家、圖家。」
  
  妥了!
  
  秦知縣再也沒有顧忌,終於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聲淚俱下哀哀切切道:「先生救我!」
  
  等他跪紮實了,廖無言才上前將他扶起,又好言安慰,將打一棍子給個甜棗演繹的淋漓盡致,這才問起始末。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最初的失態過後,秦知縣又慢慢有了幾分風格。知道了晏驕和白寧的身份之後,他哪裡還敢有一絲輕視女子的心,當即沖她們拱了拱手,這才娓娓道來。
  
  「那是兩年前的八月十六,下官難得得了幾日清閒,正想陪夫人出城上香,卻忽然有方家的人來報,說他們家大姑娘昨兒夜裡偷著去院子裡賞月,不甚跌入池子裡淹死了,今天早上才發現。」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對眾人剖白道:「實不相瞞,下官多年來一直輾轉地方,經手的大大小小案件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什麼齷齪沒見過?一聽這個,當時便心存疑慮。可想到那是方家,便暫時按下不表。」
  
  眾人點頭,晏驕順勢問道:「秦大人之前可曾與方家人有交集?」
  
  「當不起姑娘一聲大人,」秦知縣有氣無力的拱了拱手,又搖頭,「不瞞諸位,當初下官才剛調任過去時,確實曾起過與方家交好的念頭,可那家人眼界實在高得很,莫說下官,就連本地知州都不大放在眼中。下官試探了幾回,吃了閉門羹,想著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此作為實在不堪,便徹底絕了念想。」
  
  他說話的時候,晏驕全程緊盯,沒有放過一點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基本可以確定秦知縣沒有說謊。
  
  她又看向廖無言,後者也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顯然這套說辭十分合理,而且也跟他們之前調查的情況比較吻合,應該沒有問題。
  
  性命攸關的大事憋在心裡幾年,如今終於能夠傾訴,秦知縣完全不需要任何催促,說的乾脆俐落。
  
  「想著到底是本地大戶,又恰逢佳節,下官於情於理都該親自走一遭,可是一到,下官就知道壞了。」秦知縣擦了擦汗,下意識吞了下口水,苦哈哈道,「那方封一反素日冷淡,對下官十分熱情周道,只是噓寒問暖,竟不著急驗屍。」
  
  他看向眾人,「想那方姑娘不過二九年華,又是大家閨秀,如今突然離世,尋常人家哪個不是悲痛欲絕,想著早日辦完瑣事,好叫她入土為安?」
  
  「下官出生貧寒,能撈到這個知縣做已是不易,眼下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竟無人可商議……」
  
  「仵作蘇本是個老實人,看過屍體後整個人都軟了,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見他始終沒說到關鍵處,白寧頭一個忍不住催促,「那屍體如何?」
  
  秦知縣哆嗦著手去端了茶杯,震得杯蓋和杯口不住脆響。他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以至於時隔兩年再次說起時,還無法擺脫那種恐懼。
  
  「下官只看了一眼就沒敢再看,那屍體上下青腫遍佈,更有許多蠟滴、鞭痕和某種器物燙傷的痕跡,顯然是被人凌虐致死。」秦知縣說著說著就跪下了,忍不住涕淚橫流道,「下官,下官上有高堂、下有妻女,不過想著混個官身,老實過完此生罷了,何曾想到稀裡糊塗就被人拉上船?」
  
  「下官當時就想跑,可誰知昌平知州與牛瑞也在,當即軟硬兼施,威脅說要對外宣稱是下官犯下姦淫凌虐的醜事,必要叫我身敗名裂,一家子永世不得翻身… …又說如今下官也知道了,若走漏風聲,誰都跑不了。又說知道我受了委屈,若能了結此事,上頭的貴人必然忘不了我的功勞,到時,到時功名利祿……」
  
  圖磬皺眉,「所以你就欺上瞞下?如今眼見著他們當初的承諾遲遲不兌現,便決意反水?」
  
  秦知縣哭倒在地,近乎崩潰又難掩羞愧道:「圖大人,下官是有罪,不該痰迷心竅。可,可下官不過區區七品,又沒個幫襯,哪裡反抗的了?我,我也想活啊,我妻子是個溫柔懦弱的女子,孩子還那樣小,老娘吃了一輩子苦才供出我來,我哪裡能連累她們?」
  
  圖磬就不說話了。
  
  他出身好,卻並不代表不通情理。
  
  年幼時就開始外出遊歷的圖磬著實見過許多下層官員和百姓的無奈。想活下去並沒有錯,很多時候,他們確實沒有多少選擇。
  
  「那個京城來的貴人是誰?」距離真相越來越近,晏驕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秦知縣胡亂抹了臉,「當時他們都沒說,下官還存了一絲僥倖,若他們是胡說的,下官倒還有一線生機,便私底下偷偷去查,誰知反而死了心。」
  
  「那人叫閔行勇,是吏部侍郎閔行忠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秦知縣頹然道,「這兄弟倆歷年的所作所為下官也有所耳聞,知道恐怕沒法子了。」
  
  他不是蠢貨,知道閔行勇的身份後就猜出一二:想來必然是方、張、牛三人意圖起復,向上攀爬,奈何都沒個親近可靠的人,後來也不知怎的抓住閔行勇這根稻草,這才釀成慘禍。
  
  白寧聽後唾罵不已,晏驕和圖磬輪流安撫了才好。
  
  待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晏驕開口問了個極其殘酷卻又十分關鍵的問題:「既然那方家連親生女兒都獻上去了,閔行勇也這樣盡興,那為何事情還是沒辦成?」
  
  此言一出,白寧和圖磬就齊齊攥緊拳頭,顯然怒極。
  
  秦知縣被她穩住,想了會兒才茫然搖頭,「下官也想不通,當時還以為他們是不是偷偷忙活,回頭升官了就要將下官踢開,曾一度惶惶不可終日,可如今都兩年了還沒個動靜,只怕中間必是出了什麼岔子。」
  
  晏驕又想起來方梨慧的書信,忙問道:「方家姑娘出事後,可曾有人求告?」
  
  秦知縣一臉「你怎麼知道」的驚訝,點頭道:「有個姓任的年輕人,似乎是方姑娘的舊識,當時下官怕極了,就叫人胡亂打了兩板子攆走了。」
  
  見眾人俱是皺眉,秦知縣滿頭大汗的辯解道:「只是輕輕的幾板子,震懾而已,皮外傷罷了,絕不會有性命之憂。」
  
  白寧言辭尖銳的逼問道:「既然有知情人這樣大的隱患,你這麼輕輕放過,就不怕他日後抖出來壞了大事?」
  
  秦知縣表情複雜的看了一眼,似乎斟酌了一番言辭才道:「姑娘有所不知,這求告不是有一張嘴就行的,口說無憑,便是告到御前也沒人會信。」
  
  天下之大,一年到頭胡亂攀扯、碰瓷的多得是,若誰紅口白牙說點什麼,官員就要去徹查,只怕生就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白寧氣的咬牙,晏驕拍了拍她的手,又問秦知縣,「那姓任的年輕人呢?他去哪裡了?」
  
  「此事說來也奇怪,」秦知縣皺眉道,「其實事後下官也曾叫人偷偷留意他的行蹤,誰知竟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了音訊。」
  
  憑空消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 10:51 PM

第97章

  「憑空消失?」眾人異口同聲道,「難道是被殺人滅口?」
  
  秦知縣搖頭,「下官最初也作此猜測,可兩年來竟無人來報失蹤人口,死去的人裡面也沒有那個姓任的後生。況且若他是本縣人口,也不曾來衙門領路引,便是沒有出城,當真奇怪。」
  
  晏驕想起方梨慧信中寫的任郎身世,追問道:「可曾查過青樓妓院? 」
  
  「自然是查過的,」秦知縣道,「只是下官轄區有限,這個....」
  
  他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未盡之意:
  
  是啊,他統共就管著一個縣城罷了,可那個任郎卻有可能根本不是當地人!
  
  這就難辦了。
  
  秦知縣將知道的都交代了,這就要告辭。
  
  晏驕忙道:「你這麼過來,難保不會漏了行跡,回去不會有危險嗎?」
  
  秦知縣表情古怪的看著她和廖無言,再開口,語氣就不是那麼柔和了,「托諸位離間計的福,只怕那頭已經猜出一二。」
  
  晏驕謙虛的笑,「都是廖先生的功勞。」
  
  廖無言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又看看差點吐血的秦知縣,非常和氣的道:「注意安全。」
  
  秦知縣自嘲一笑,笑完之後也覺得自己的怨氣來的沒道理,「最初接到大人您的書信時,下官確實惶恐不安,可這幾日已經想明白了。一來本官雖只是個芝麻綠豆官兒,可到底是正經在冊的朝廷命官;二來或許他們知道龐大人有意插手後有所顧忌,反而不敢怎樣了,左右下官性命該是無虞的。」
  
  廖無言點點頭,「貴寶眷也多加小心,待大人閱卷完畢,本官必然即刻上奏。」
  
  秦知縣笑道:「有勞大人,下官已將家人挪走,好歹當了幾年縣令,自家一畝三分地上藏幾個人還是可以的。」
  
  白寧忍不住道:「這麼一來,你可就算是跟他們正式撕破臉了,即便這個案子破了,名聲盡毀。」
  
  屆時聲名狼藉,自然沒有什麼前程可言了,之前他費盡心思求的東西豈不成了笑話?
  
  秦知縣嘆了口氣,旋即釋然一笑,「事到如今,下官還有別的路可走嗎?且定國公的為人下官還是很欽佩的,之前昌平知府孟徑庭犯下那般大的紕漏,如今雖被攆去兩廣,可不還是有個知府的名頭嗎?下官又不曾戕害人命,如今將功補過,最差也不過被貶為一介平民,可好歹不必再擔驚受怕,就跟家人過些粗茶淡飯的太平日子罷了,以前又不是沒過過。」
  
  死咬現狀,最終很可能跟張橫等人一起死;
  
  主動坦白,至少能保全家性命!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翻盤的機會,只能放手一搏。
  
  眾人頓時啞然,難怪如此有恃無恐,合著是把退路都想明白了!
  
  本以為一切順利,誰知又過了幾天,龐牧等人都閱完捲了,衛藍竟還遲遲未歸!
  
  書信倒是沒斷了,這位十拿九穩的舉人老爺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久違的興奮和歡喜,「甚好,勿念……不出家門,不知天下之大、人才之廣,往日之我便如井底之蛙… …日夜暢談,受益匪淺……」
  
  一言以概之,就是孩子在外頭開了眼界,玩兒野了,暫時還不想回來。
  
  見廖無言沒了笑模樣,送信的人訕笑幾聲,又小聲道:「衛公子特意吩咐小的回您一句,說您託付的事他都記在心上,正好這幾日頗有文會,各省府州縣的才子濟濟一堂,想必不日就會有結果。」
  
  說的自然就是之前晏驕從玉容與方梨慧的書信中發現的那位「任郎」的詩詞,之前晏驕和廖無言曾叫衛藍借身份之便暗中查訪。
  
  廖先生對此只有一聲冷哼。
  
  方梨慧一案的內幕迄今為止也只有晏驕、龐牧、廖無言、齊遠、圖磬和白寧幾人知曉,董夫人聽不明白,也不問,只是覺得有趣,眼帶笑意的抿著嘴兒樂。
  
  晏驕和白寧偷笑,又沒什麼誠意的安慰道:「難為他還記得正事,先生素日只是推著他出去還不能夠,如今自己想開了豈不正好?日後步入朝堂,為官做宰,怎能沒有幾個摯友相互扶持?」
  
  話音未落,廖無言就高高揚起眉毛,加大了聲音道:「他不回來正好,我倒耳根清淨!」
  
  說罷,轉身就走,寬大的袖子在身後盪成一片氣勢洶洶的波浪。
  
  這回,就連董夫人都撐不住笑了。
  
  「瞧瞧,就這樣的還做人師父,難不成他年輕時候沒出去遊學?一年半載杳無音信的時候多著呢!」董夫人笑道,又打賞了那傳話人,「你就說師娘說的,乘興而往自然要盡興而歸,叫他自便,就是有什麼要緊事,託人捎話也便宜的很。」
  
  傳信的人見她這般和氣,千恩萬謝的去了,眾人又說笑一回不提。
  
  衛藍前頭二十多年過得壓抑且悲苦,幸得遇恩師益友,漸漸轉還,猶如脫胎換骨涅槃重生,這一出去當真是意氣風發。
  
  如今他接觸的都是只差臨門一腳就可搖身變為舉人的飽學之士,大家交流起來越加順暢,似他這般年輕俊才更是如魚得水,幾天下來,越發樂不思蜀。
  
  等到進了九月下旬放榜,衛藍得中都昌府頭名舉人,一時名聲大噪,知府大人親自接見,又回書院探望舊日師友,諸多文會應接不暇。
  
  峻寧府眾人本以為沒準兒他就直接跟三五友人一起結伴進京,準備來年二月的春闈時,十月初八,衛藍竟意外回來了。
  
  見他神色有異,就連廖無言都意外了,「既然有文會,怎的不多在外住些日子?」
  
  衛藍看了他一眼,表情說不出的掙扎,猶豫了許久才問了個問題,「先生,之前您和晏姑娘讓我找的那做詩人,可是犯了什麼事?」
  
  廖無言瞬間抓住重點,「你找到了?」
  
  晏驕下意識站起來,喜出望外,「真找到了? 」
  
  衛藍渾身緊繃,遲疑許久,這才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點了點頭。
  
  見眾人都搶著要開口詢問,衛藍忙道:「可是,可是他實在是個內外兼修的溫和君子,學生願以性命擔保,他絕非歹類!」
  
  「荒唐!」廖無言當即黑了臉,「才認識幾天?就值得你發這樣的誓言!」
  
  「可此事本也不是時間長短可計!」衛藍急了,頭一回逆著師父的意思來,「他是習慶府頭名舉人,生的儀表非凡,又內有錦繡,我曾與他多番交談,才學尚在我之上,來年必在三鼎甲之內。試問這樣的人,大好光景觸手可及,又何苦自毀前程?」
  
  這些日子,衛藍一邊與人交流學習,一邊不著痕跡的尋找著那幾首詩的主人。
  
  大約在九月中旬,有一個行事風流的考生說似乎曾在某家妓館見過類似的大作,但士人多好紅袖添香的風雅韻事,尤其考試前後,每日出入青樓楚館之人數不勝數,誰也說不准究竟是哪位留下的墨寶,卻是無從查起。
  
  衛藍本以為這條線索就這麼斷了,誰成想轉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新近認識的人中,著實有幾位交際廣闊又家境富裕的,前幾日便租了一處叫「萬壽園」的賞菊聖地,在那裡一連三日起了文會,周圍幾個府州縣榜上有名的新晉舉人老爺們幾乎悉數到場。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為都昌府榜首,衛藍自然而然的就結識了其他幾個府城的榜首,其中尤以習慶府榜首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三十少進士,想那科舉一事何其艱難,多有人考到白髮蒼蒼還沒個功名在身上,可衛藍和那位習慶府的頭名舉人竟都才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在一眾平均三四十歲的舉人之中尤其顯眼。
  
  有人欽慕他們的才華,卻也有更多人酸澀難當,無形中就有些排擠。
  
  除了談論學問之外,衛藍本也不大擅長網絡人脈,又見那人雖沉默寡言,但風度翩翩,兩個「同命相連」的舉人老爺很自然就聊了起來。
  
  誰知這一開口便驚著了,當真是棋逢對手一見如故。又聊了幾句後,衛藍更發現對方與自己一般是個孤兒,便更多了幾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那人也喜衛藍謙和儒雅,自報家門,「在下祝溪,字靈光,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都是本屆名人,字號之類早已各自知曉,可親口說出時,意義自是不同。
  
  兩人當即約好接下來兩天就不來了,左右無趣,還不如他們兩個去登山賞景,然後儘情切磋來得痛快。
  
  衛藍歡喜不已,當即詩興大發,現場揮毫潑墨寫了一首詩贈給祝溪。
  
  那祝溪被他勾的技癢,也以同樣的格律回了一首,只這一下,衛藍就險些失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裝裱好了捲紙,小心鋪到桌上,有些艱難的對眾人說:「字跡截然不同,但不管是遣詞造句還是用典的習慣,我都可以肯定與之前那幾首詩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就太內行了,眾人看了一回,只覺這首詩極其精妙,絞盡腦汁誇了一回,然後便齊齊仰頭,眼巴巴看向此道權威廖無言。
  
  廖無言半晌沒說話,估計心情也是有點複雜,「更改字跡不是什麼難事,可才學卻是多年日積月累才有的,這一點做不得假。」
  
  眾人:「……」
  
  更改字跡真的好難啊!
  
  過了會兒,廖無言又想起一事,問:「他說他叫祝溪?」
  
  衛藍點頭,「正是,習慶府人士。」
  
  龐牧皺眉,「這就不對了,但凡能取得功名的,身家必然清白,絕對做不得假。可之前方梨慧卻說自己的情郎是個姓任的賤籍?」
  
  白寧張了張嘴,只覺得口舌發乾,都有點不忍心說自己的想法了,「難道,難道是這個祝溪故意騙她?」
  
  「不可能。」晏驕、廖無言和龐牧瞬間起了三重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固然世間多騙子,可誰不是把自己往好了說?就算扮可憐,也不至於這麼可憐吧?要知道方梨慧可是個正經閨秀,正常情況下聽說男方這種身世,最大的可能便是避如蛇蠍。
  
  白寧不死心,「也許這一切都是圈套,是這個祝溪與方封、閔行勇等人裡應外合?」
  
  晏驕一怔,一顆心瞬間跌至谷底,涼的透徹,不禁喃喃道: 「如果真那樣的話,方梨慧也未免太可憐。」
  
  誰知下一刻,龐牧就把手按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啞然失笑,廖無言和圖磬也都差不多的表情。
  
  「你們想太多了,世間女子實在少有你們這樣剛烈自強的。」龐牧收了笑意,淡淡道,「方梨慧不過一個閨閣女孩兒,又是那樣刻板的家族,一個孝字壓下來便足以叫她萬劫不復。若方封果然要拿她做敲門磚,法子多得是,何須兜這麼大的彎子,平白多了把柄給人?」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也對哦。
  
  那麼新的問題來了:任郎究竟是怎麼搖身一變成為祝溪?他到底想幹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 10:57 PM

第98章

  關於祝溪身份轉變的方式和動機,現在主要有兩種猜測:
  
  一個是他利用了方梨慧,私底下慫恿對方幫自己疏通關係;
  
  但這點破綻太多,方封和張橫等人的反應先就說不通。
  
  第二種,也是大家都比較傾向的,則是祝溪本人對方梨慧的決心和行為並不知情,只是後來又通過某種方法實現了身份轉變。
  
  白寧對本案的關注一度超過晏驕本人,聽了大家的推論之後簡直要蹦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方梨慧豈不是白死了?」
  
  見她急赤白臉的樣子,圖磬出聲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等咱們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將歹人盡數繩之以法,也好告慰她在天之靈。」
  
  白寧皺了皺鼻子,提起拳頭朝空氣中打了一下,怏怏道:「好好一個姑娘死的不明不白,哪裡能不想?」
  
  說罷,她突然又悶悶道:「跟我同歲呢,若是活著……」
  
  這些日子,她時常在想,如果自己是方梨慧,死的時候該有多麼絕望。
  
  但她至少有疼愛自己的親朋好友,會有人難過,會有人不計代價替自己奔走……但方梨慧,可能什麼都沒有。
  
  她就那麼孤孤單單的,死了,甚至無人敢提及。
  
  如果不是碰見晏驕這個執著的傻子,多管閒事的傻子,那個可憐的姑娘悲苦而短暫的一生也不過就這麼沉沒罷了。
  
  圖磬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聊作安慰。
  
  晏驕看了看這對璧人,又忍不住想,如果方梨慧真的能與祝溪在一起,是不是世上又多一對神仙眷侶?
  
  「想什麼呢?」右手邊的龐牧轉過臉來看她。
  
  「沒什麼,」晏驕搖搖頭,又問,「咱們要抓祝溪嗎?」
  
  「不好辦,須得謹慎行事。」說起這事兒,龐牧也有些頭痛。
  
  歸根結底,還是沒有證據啊。祝溪的身份戶籍都是合法的,清清白白,僅憑幾個人的猜測就想拉一位風頭正勁的舉人老爺下水?一個鬧不好得罪的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到時候若有人從中作梗,挑起朝廷上的文武紛爭也不是不可能……
  
  難,太難了,就算他是定國公也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人死了兩年多了,」龐牧忽然問道,「驗屍還能有結果嗎?」
  
  根據縣令秦青交代,方梨慧是被虐殺致死,可那些傷痕大多停留在皮肉上,時隔兩年,怕是都爛完了吧?
  
  「不好說,單看閔行勇用了些什麼手段,」晏驕想了下,「還得真正解剖後才能知道。」
  
  案發地點在畫舫,不能排除方梨慧被水嗆死的可能,而這個年代又沒辦法做液體成分分析,真是急死個人。
  
  所以難就難在這裡,單靠秦青的證詞並不足以定罪,而最關鍵的是,他們急需的物證也幾乎消失殆盡。
  
  龐牧緩緩吐出一口氣,「還得找人。」
  
  在驗屍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貿然要求方家開棺驗屍,萬一沒有確切結果,這樁案子將永遠被就此塵封不說,他們這群人也很有可能搭進去。
  
  晏驕對此深有同感。
  
  古代科技貧瘠,破案基本上全靠經驗和天分,這個案子又橫跨兩年之久,本來能留下的線索就不多,更何況對手還提前清理過了,叫人很有種無處下手的窘迫感。
  
  龐牧想了下,「這麼著吧,分三條路走,頭一個還是聯合秦青繼續找尋那個仵作蘇本的下落;再者,查一查這個祝溪的底細,看能不能找到街坊四鄰和親朋好友什麼的,叫他們認人。還有,青樓妓院那邊也不能放鬆,繼續查,著重看是否有被沒入賤籍的官宦和讀書人家。」
  
  妓院那種地方可謂藏汙納垢之所,別說讀書了,怕是正經讀書識字的也沒幾個。而那位任郎卻如此才華橫溢,想來實在匪夷所思,若無特殊緣故卻哪裡解釋的通?
  
  齊遠聽後咋舌不已,「大人,這不大好辦啊,哪怕將搜查重點放在習慶府內,可府城加上各個州縣,光是數得上的青樓說不得就得幾百,這不就是大海撈針麼?」
  
  廖無言忽然出聲道:「卻也不必這樣麻煩,若果然抄家削籍,非大案不能夠。且青樓女子生育少之又少,約莫是帶著孩子一併過來的……數日前我已手書一封與我師伯,正好順便探探閔行忠兄弟二人的情況。」
  
  話音剛落,就見龐牧等人齊齊變色,神色之尷尬複雜難以言表。
  
  龐牧乾笑一聲,「這個,這種瑣碎小事,就不必麻煩他老人家了吧?」
  
  圖磬和齊遠紛紛點頭,滿臉的幹勁十足,彷彿剛才抱怨難找的人不是他們似的,「是啊是啊,既然大海裡有針,咱們自己撈也就是了,何必再叨擾他老人家……」
  
  廖無言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們,「放心吧,師伯不會巴巴兒跑這麼老遠來打人。」
  
  龐牧三人齊齊乾笑,打著哈哈道:「瞧先生說的這是甚麼話,我們斷斷沒有那個意思。」
  
  廖無言挑眉欣賞了一會兒他們的窘態,點點頭,「是麼,之前我與師伯說起日常瑣事,他還對晏姑娘頗多讚賞,直言想見一見。如今考試已畢,天氣漸漸爽朗,不如就叫他老人家來這裡逛逛也是好的。」
  
  三人組:「 ……」
  
  只有晏驕受寵若驚,「啊,您跟師伯說起過我?」
  
  話說廖先生的師伯是哪位?
  
  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必也非凡人。
  
  在晏驕印象中,這三個人可謂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直接把天捅下來,像現在這樣集體縮成鵪鶉的場景真是見所未見。
  
  晏驕偷偷往左挪了挪,朝一個勁兒憋笑的白寧勾了勾手指,低聲問道:「廖先生的師伯究竟是何方神聖?」
  
  白寧湊過來,小聲說:「是刑部尚書邵離淵,老爺子人品高潔,為人方正,是少有的三朝元老,今年都六十多了還精神得很,罵起人來三里開外都聽得見。」
  
  晏驕下意識得回想起廖無言舌戰群儒時的身姿:「……果然是一脈相承。」
  
  白寧吭哧吭哧笑了幾聲,又道:「他老人家生了幾個兒子,收了幾個弟子都不中意,當年就跟師弟搶廖先生來著,可惜沒搶過。」
  
  晏驕默默開始腦補畫面:兩個頭髮花白的朝廷官員對罵……
  
  「這也罷了,好歹都是一家,每天能見著也不錯,」白寧道,「可惜廖先生一門心思跟著龐大哥,正經的官也不做了就背著包袱偷偷跑去邊關,直氣的老爺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陣子見天的寫了信罵,也就是後來戰事吃緊,書信 不通才斷了……四年前雅音他們凱旋回京,結果老爺子提前得到消息,直接殺去驛站,當著全營將士的面兒給他們罵的狗血淋頭……」
  
  晏驕:「 ……」老爺子是個狼人。
  
  她不由得飽含同情的看了龐牧等人一眼:活該!
  
  好好的一個小輩,說不定師門還等著廖先生繼承呢,結果就給你們幾個拐去邊關,九死一生,換了我,我也罵。
  
  怕什麼來什麼,第二天京城就來信了,廖無言當場拆開,一目十行看完就笑,直接丟給龐牧,「給你們的。」
  
  龐牧一張臉皺巴成苦瓜,心道峻寧府距離京城也不過二十日,走官道就更快了,約莫日後缺什麼都缺不了罵。
  
  因年代久遠,卷宗查閱起來十分麻煩,廖無言暫時又不希望叫外人知道,邵老爺子做起事來難免束手束腳,一時心氣不順,想起來就又酣暢淋漓的罵了一回,命人連夜送出。
  
  圖磬被逼著看了一遍,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小聲嘟囔,「這還沒查出個什麼來的……合著是純罵來的。」
  
  饒是案情沉重,晏驕和白寧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三個大男人強烈的幽怨視線都止不住。
  
  「哎呀行啦,」晏驕拍拍龐牧的肩膀,「老人家性格直爽了點,說幾句就說幾句吧,反正你們也不會少塊肉。」
  
  龐牧瞪眼,「我倒寧肯他打我一頓。」
  
  晏驕失笑,伸出手指搔搔他的下巴,「知道你們辛苦,前陣子監考也沒撈著吃好的,這會兒的螃蟹也都不肥了,要不給你們烤頭豬補補?」
  
  龐牧哼哼幾聲,突然想起來好像前兒她逗弄外頭的野貓時也是這麼幹的,頓時又黑了臉。
  
  齊遠小聲哼哼,「都說吃啥補啥,那你弄頭豬來算啥事兒?」
  
  晏驕呵呵冷笑,「行,下回給你燉個人。」
  
  齊遠明知這不可能,可還是本能的打了個哆嗦:「……不,不必了。」
  
  眾人本以為晏驕在說笑,可等她真的叫人去市場買了一頭小乳豬來殺了放血時,這才明白這姑娘玩真的。
  
  「真烤豬啊!」白寧還是頭一回親眼見人收拾豬,習慣性湊上來看,「哎呀,這血我替你倒了?」
  
  「可不能倒,豬血好吃的!」晏驕趕緊攔住她,「韭菜炒豬血,血腸、血豆腐的,不僅對身體好,口味也很不錯呢。」
  
  白寧聽得直咧嘴,才要說話,就見對方笑咪咪道:「之前沒吃過毛血旺?鴨血粉絲湯?我可記得你加了兩回飯。」
  
  白寧嘴角一抽,還真是。
  
  不過吃的時候誰能想到做好之前這麼噁心啊!廚師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晏驕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殺氣騰騰的在豬身上穿來穿去,不斷折射出一道道雪白光亮,好似閒庭信步般輕鬆。最後整副豬內臟都被掏空了,可除了最初破開的口子之外,竟沒有一點兒多餘的損傷,紮紮實實演繹了何謂遊刃有餘。
  
  她麻利的將內臟分門別類放好了,又指揮著小廚房的人清洗乾淨,一邊麻利的在豬身上濃濃的刷著醬料,一邊掰著指頭給白寧數,饞的她口水直流,「溜肥腸,夫妻肺片,炒肝……」
  
  烤乳豬的豬很小,統共也才十來斤的樣子,能用的下水就更少了,得好好計劃一下。
  
  兩天後就立冬了,臘肉臘腸、風乾雞鴨之類的也該提上日程了。
  
  白寧眼睜睜看她輕描淡寫的處理了一頭豬,隱約有種噁心、恐懼和亢奮刺激交雜的情緒,心想古人說的庖丁解牛隻怕就是這樣了。
  
  晏姐姐要是不做仵作、不當廚子,說不得也是個當刺客的好手……
  
  小豬肉嫩且薄,前前後後忙活一個時辰也就得了。
  
  卻見外皮紅棕油亮,哢嚓一刀下去好似破了殼子,滾滾濃香爭先恐後的躥出,在日益冷冽的空氣中越發鮮明。
  
  抬豬的事兒壓根不必晏驕操心,龐牧幾人早就擠在門口摩拳擦掌,只待一聲令下就要上手。
  
  「大人!」專業跑腿兒林平氣喘籲籲出現在門口時,看見的就是一群上司圍著一隻豬,齊齊轉臉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場面。
  
  他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哆嗦,總覺得自己就是那隻烤乳豬……
  
  見是林平,眾人非常默契的開始祈禱:千萬別又是死人了。
  
  大概是老天感受到了他們的不易:林平帶回的是關於祝溪身份的消息。
  
  「祝溪是個棄嬰,當年被城外一個老木匠收養了。那個木匠原是個做棺材的啞巴,早年生了一場大病,面容全毀,半邊臉癱著,平時就用一件黑袍子從頭包到腳。他性情古怪,自己住在破廟裡,在前頭院子裡種菜、養雞,也不必外出採買。平時誰家想要棺材了,就站在廟門口喊一聲,放下錢,幾天後再來取時,棺材就放在外面空地上了。這麼多年下來,誰也說不好他長得什麼樣子。」
  
  林平停下喘氣的功夫,齊遠就急急忙忙插嘴道:「啞巴不要緊啊,認人還不是點頭搖頭的事兒?」
  
  「這恐怕不行。」林平為難道。
  
  「為啥不行?」齊遠問。
  
  林平眨眨眼,「老木匠七年前就死了。」
  
  齊遠憋了半天,「下回說話別大喘氣。」
  
  果然還是他娘的有人死了……
  
  林平無奈的點了點頭,繼續道:「祝溪也是從小就胡亂活,髒兮兮的,頭髮從來不梳,偶爾客人來碰上了,也是泥猴一隻,看不清模樣。沒人在意他們爺倆叫什麼,平時說起來只道老棺材、小棺材……他的手藝不成,老木匠死後只做了幾回活兒就砸了招牌,漸漸地,沒了買棺材的人,大家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
  
  「算起來,最後見過他的人也是在小十年前了,本來就看不出模樣,如今長大了,更別提認人了。」林平沮喪地說。
  
  「那個老木匠讀書識字嗎?」晏驕忙問。
  
  林平就笑了,「瞧姑娘這話說的,若他果然有那個本事,還做什麼棺材啊。」
  
  晏驕一怔,「也是。」
  
  這可不是幾乎沒有文盲的現代社會,普通百姓家不識字的還多的是呢,更何況一個啞巴木匠?
  
  如此一來,基本就能確定現在的舉人祝溪並非原來的「小棺材」。
  
  那麼,原來的「小棺材」去哪兒了?
  
  得出這個結論後,眾人都下意識看向龐牧。
  
  龐牧沉吟片刻,舉手提刀,連皮帶肉切下一大塊肥嫩的烤肉,放到晏驕盤子裡。
  
  「咱們也辦個文會。」

  *********************
  
  作者有話要說: ps,下一章有點難過。
  
  pps,為防止大家有疑問,我先自己說說這個師伯為啥現在才出現。
  
  首先,本案一開始涉及的只是地方官員和前任官員,也就是如今的老百姓,不可能也沒必要直接要求中央援助。
  
  第二,師伯是刑部尚書,且不說前半段查那幾個地方小官專業不對口,就是這個案件嚴重程度,也不足以上報。就好比現代社會,某省會發生了一起幾乎沒有什麼證據可言的命案,然後省長的第一反應就是捅給中央的公安部?師伯先就能把主角一群人罵死了信不信?
  
  地方案件肯定是要一級一級往上來的,自己能解決的不可能直接浪費中央力量,要麼案件性質極度惡劣,影響極度廣泛,瞬間在百姓中引發惶恐和資訊爆炸的,地方無力遮掩,甚至無法解決,或是遇到阻礙的,就像現在廖先生這樣,尋求長輩兼上司的側面幫助或是後期直接介入才順理成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3 08:10 AM

第99章

  三天後,邵離淵來信,誰也沒敢拆。
  
  厚厚的一封,想也知道裡頭肯定有線索,眾人俱都心癢難耐,然而……怕挨罵。
  
  最後還是啼笑皆非的廖無言親自上陣,抖開之後挑了挑眉,轉手遞給翹首以盼的龐牧等人,「是結果。」
  
  龐牧巴不得一聲兒,滿心歡喜雙手接過,定睛一看,開篇第一句就是:「一群混賬小子!」
  
  眾人:「……」
  
  晏驕:「……噗!」
  
  龐牧面色尷尬,「老爺子也忒記仇,這叫人怎麼看?」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邵離淵明顯知道這幾個人的德行,這次用了新方法:把罵人的話拆開了,摻雜在結果內均勻分佈,想躲都沒法兒躲。
  
  什麼「你們這些混賬辦事還算勤勉,十五年前曾有一起震動朝野的大案,估計姓龐的傻子還在邊關吃沙,自然記不得……」
  
  晏驕和白寧笑作一團,流著眼淚替他們看完了書信。
  
  大約在十五年前,戰事正酣,朝廷幾次三番調撥糧草,前線依舊頻頻告急。有人覺察出貓膩,冒死一查,發現竟是幾位大臣聯手盤剝。
  
  先帝震怒,當真浮屍漂櫓,一口氣將為首幾位官員抄沒家產、闔家問斬。
  
  據說那幾天劊子手的刀都砍的捲了刃,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方圓幾里,砍下來的人頭堆成一座小山,濃烈的血腥氣熏得野狗都不敢靠近。
  
  直到今天,那個地方還無人居住,被喚做荒坡,聽說夜裡時常能聽見鬼哭聲。
  
  大案之下,必有牽連,當時先帝決意殺雞儆猴,就此遏制住貪腐之風,許多放在平時只需流放或是貶黜的,那一次也都直接砍了。
  
  有一名姓任的官員,原本只是個辦事勤勉的小官,絲毫不知內情。奈何上官犯案,他不過聽命辦事,卻在無意中成了從犯,也被砍了。
  
  也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任家只殺了他一個,剩下的家眷中成年男子充軍,女眷和幼童一律沒為官妓,發往各處妓院。
  
  那官員的髮妻和年僅九歲的幼子任澤,就棲身在習慶府的天香樓。
  
  「這天香樓是個怎麼樣的所在?」白寧問道。
  
  林平道:「前些時候我們倒也暗中查看過這天香樓,聽說當年還是一位京城來的歌姬所創,雖說是青樓,但更似樂坊,乃是以樂妓、歌姬成名的。不少文人也都愛去,親自為裡頭的人譜寫歌詞,稱為風雅。」
  
  文人與風塵女子的搭配由來已久,算是相互利用兩得利。
  
  前者可以使自己的大作廣為流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傳到達官顯貴的耳中,通過這種方法一戰成名的文人不在少數。
  
  而妓女之間的競爭往往也很激烈,畢竟花無百日紅,再美的皮囊也有衰老的一天,可若能有絕佳詞曲加持,風光的日子總能延續的久一些。
  
  若是其中一方發達,說不得也能沾個光……
  
  「任澤還在天香樓?」圖磬問道。
  
  林平明白他的意思,「天香樓沒報失蹤或身亡,過去兩年衙門也沒查出人口缺失,所以天香樓內現在應該還有一個任澤。」
  
  ——
  
  「之前未曾同你說過, 」衛藍神色複雜道,「恩師姓廖,字寂,現任峻寧府通判,他一直都想見見你。」
  
  祝溪微微垂了眼睫,片刻後抬眼看他,輕笑道:「不曾想你師出名門,倒是我孟浪了。」
  
  衛藍小心觀察他的神色,聽了這話慌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不便言說。」
  
  他知道廖無言在眾學子心目中的地位,若是一開始說了,必然會吸引一群別有用心的,又哪裡能專心做學問、用心交朋友?
  
  何況祝溪又是個孤兒,聽聞全是自學成才,他就更不好意思說了。
  
  陰差陽錯,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
  
  祝溪笑笑,「無妨,能得廖先生青睞,本是我三生有幸。」
  
  衛藍心中直如有一把火在燒,既希望本案能盡快查清,卻又直覺祝溪必然牽涉其中,不希望他去,當即口舌緊繃,結結巴巴的問:「你,你真肯去赴宴?」
  
  祝溪反倒比他大方,笑著反問:「有何不可?你我相識一場,理應拜會彼此師長,若我有,也該請你一回。」
  
  若我有,就好了。
  
  十月十三,黃道吉日,諸事大吉,峻寧知府大開宴席,遍請峻寧府和附近州府的知名舉子。
  
  廖無言露面,親自勉勵了這群未來的國之棟樑,引得眾人激盪不已,紛紛淚灑當場,恨不得連爹媽是誰都忘了。
  
  晏驕看的感慨不已,心道這位要是一時想不開走錯了路,必然也是傳銷界、洗腦行的一位傳奇鬼才。
  
  酒過三巡,衛藍親自引著祝溪去見廖無言和龐牧。
  
  龐牧打量他幾回,見他身材挺拔、儀表堂堂,端的有龍章鳳姿,不由點頭讚道:「果然名不虛傳。」
  
  祝溪忙道不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禮儀十分周全。
  
  廖無言在心中暗嘆一回,認真考教了學問,心情越發複雜,「你很好,不知師承何處?」
  
  祝溪垂首行禮,「家貧無以學,不過偷偷去私塾外面聽講罷了。」
  
  廖無言盯著他的髮心看了許久,「你天分之高,實屬罕見,萬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麼異樣,「謝大人教誨。」
  
  廖無言又看了他幾眼,擺擺手,對龐牧道:「枯坐無趣,不如賞些歌舞。」
  
  這裡是個四面環水的回字形所在,龐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個四方舞臺,周圍則是可以擺宴的寬敞迴廊,那些舉子們便都分散坐在對面和左右兩側。
  
  不多時,絲竹聲起,兩排穿紅著綠的歌姬、舞女從兩側連廊翩然上臺,俱都帶著面紗,越發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眾人才轉了個圈,便朝主席這邊盈盈下拜。
  
  剛還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間抱著琵琶那人時,臉上血色瞬間褪的乾乾淨淨。
  
  而那人也很快發現了祝溪,雙眼圓睜,整個人僵在當場,若非旁邊樂妓拉扯,只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時樂聲起,中間那名抱琵琶的樂妓卻漸漸紅了眼眶,滴下淚來,引得一眾舉子不明所以,議論紛紛。
  
  「這大好日子,實在令人不快,」龐牧的聲音悠悠響起,「不如將人拖出去砍了,任澤,你以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開口說不可,突然腦中警鈴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壞了。
  
  龐牧一雙虎目筆直看過來,無形的壓力幾乎讓他落荒而逃,「任澤,生母在前,不敢相認嗎?」
  
  祝溪腦中轟然炸開一片,周圍一切喧囂彷彿都離他遠去,只聽一個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認沒認錯,沒人比你更清楚。」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行了一禮,眼中滿是譏誚,「大人英名在外,斷案如神,想必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講證據。」
  
  他這綿裡藏針的回擊令眾人啞然。
  
  絲竹聲兀自迴盪在耳邊,舉子們正推杯換盞,吟詩作對漸入佳境,這裡卻安靜的嚇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龐牧又問道:「聽聞方家有一才女,閨名梨慧,你可識得她?」
  
  祝溪刷的抬頭看過來,從容的笑蕩然無存,眼中急劇翻滾著包含了憤怒、震驚和痛苦的複雜情緒。
  
  「若她還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們保個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話。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因為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龐牧面無表情的說著殘忍的話,「她死的很慘。據說下葬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皮好肉……」
  
  他每說一句,祝溪的拳頭就攥緊一點,最後猶如無法承受一般,渾身顫抖。
  
  「學生,學生膽小如鼠,」他面無人色語速飛快道,「聽了這些只覺頭暈目眩,就不留在這裡敗興了,學生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罷,轉身就走。
  
  「子澈!」衛藍拔腿去追,走了幾步就被廖無言叫住,急得直跺腳,「先生!」
  
  廖無言皺眉不語,還是龐牧朝他一擺手,「去吧。」
  
  衛藍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飛奔而去。
  
  見廖無言面露不虞,龐牧嘆道:「青空是個實誠孩子,叫他對好友撒謊已十分難受,如今再不許他去,豈非叫他抱憾終身?」
  
  之前衛藍中了秀才,廖無言就親自替他賜了字,青空,乃是願他餘生晴空萬里無憂煩的意思。
  
  廖無言煩躁道:「君子以誠相待,他身份不清,動機不明,算什麼好友!」
  
  ——
  
  那邊祝溪疾走如飛,衛藍在後面追了許久,若非仗著路熟,早給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話說!」
  
  久追不上的衛藍崩潰大喊,下一刻見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顆大松樹旁邊,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腳步。
  
  「君子立於世,」祝溪忽幽幽道,「當如這青松蒼翠,雪壓不折,此生不改。」
  
  說著,他轉過臉來,看向衛藍,淒然一笑,「青空,我非君子。」
  
  衛藍幾乎忘了喘氣,只覺得他笑容中藏著無數悲傷,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
  
  「我,我也非君子,」衛藍急急忙忙道,「我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沒同你說。」
  
  祝溪微怔,眼底飛快的劃過一抹溫暖,不過馬上就隱匿不見了。
  
  誰也沒有證據,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壓抑多年的苦楚在胸腔內劇烈翻騰,祝溪狠狠喘了幾口氣,突然想要一吐為快。
  
  「我四歲啟蒙,自幼飽讀詩書,才學見識勝過那些迂人千百倍!卻沒人肯給我一個機會!」
  
  「青空,你知道麼,我連與人爭搶的機會都沒有!」
  
  「天道不公,賜我紅顏知己,卻又狠心收回!我不知她在暗中替我奔走……我欲為她討個公道,卻被打的幾天下不得床……」
  
  「許是老天也為自己的不公感到羞恥,這才施捨一般給了我一線生機……青空啊青空,只要一個月,只要早一個月,她就不會死!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便是爬,也要爬到聖人面前,擺出鐵證,叫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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